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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半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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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夏季的一天

一 夏季的一天

1

夏天。

总有一些夏天是这样的,太阳是毒辣的,没有雨,地面是干的,太阳在地面烧出的热气虚乎乎的。当你凝视夏季的某一天,地面,树叶,路边的金属护栏,高楼的玻璃幕墙,还有旗杆的金属尖,都闪着高光点,你看它,它就扎你的眼睛。

在夏季的某一天,一个男子戴着口罩,拿着菜刀抵住了一个在农业银行里取钱的女人的脖子,对柜台里面的人说要十万块钱。还好,警察在七分钟内赶到了,他被制伏了,他没有得逞。接下来等着他的是监狱。多久的监狱呢?还不知道。

在同一天的三环路,一个拉水泥柱子的大卡车司机闭上了太沉重的眼皮,几秒钟后撞上了都市立交桥的护栏,一个大水泥柱子从车上掉了下去,还好,差三米没有掉到人行便道上,而是掉到了护城河里。大卡车的司机在睡梦中进入了永远的睡梦。

也是在这一天,一个四岁的小男孩穿过街道去找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在和另一个男人偷情。这小男孩钻到他母亲和另一个男人的裸体中间,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

在差不多的时间,一个蟾蜍爬上了公路,被飞驰而过的汽车辗成了蟾蜍饼,从而结束了它作为蟾蜍的一生。

在同一时刻,一只乌鸦把一只核桃扔到了公路上,等着来往的汽车把它辗碎。汽车很乖,就把核桃辗碎了。乌鸦在红灯亮起来的时候飞了下去,吃到了它想吃的核桃仁儿。

在同一时刻,深山中的某个蛋壳破碎,从里面钻出来的既有可能是一只小野鸡,也有可能是一条毒蛇,这取决于究竟它是谁的后代。

然后,在这一天,一条母斑点狗上了报纸,一只小老虎在吃它的奶,它成了一只小老虎的母亲。

在同一天,南方的海边起台风了,卷走了许多在海边度假的富人,也卷走了许多服务员,卷走了许多船,拔了不少树,砸坏了不少房子,死了不少鱼,还有别的畜牲……要是说到命运,活着,或者死亡,大家从未有过的平等,彼此彼此,一样一样。

上述的情况在同一天出现,应该不足为奇,因为这是夏天。

2

现在,管片民警胡小玲骑着自行车在胡同中穿过,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在生活中发生什么都别大惊小怪,谁让这是夏天。

在夏天,天那么热,人人的肉皮、身体都被热气蒸着,最后连心都被热气烫着了。心被烫着,谁也不好受,就得把热气再散出去。为了散出去,有人钻水游泳去了,有人钻空调房间去了,有人去山里了,有人扇大蒲扇忍着……可有的人不能忍,找人打架去了。

有的架,打在夫妻之间。有的架,打在陌生人之间。有的架,打在最亲近最亲近的朋友之间。有的架,打在死敌之间。

有人打架,就有人报警,在胡小玲管片上,胡小玲拉架去了。

胡小玲热不热?也热,胡小玲也被热气烫着了,皮肤晒得生疼。可胡小玲不能不拉架,不能不到太阳底下去,这是她的工作。在太阳底下仔细看胡小玲,已经不年轻了,眼角眉梢,有细细的皱纹了,而且是死纹,这辈子不会再舒展开了。要说姿色,看不出来什么,胡小玲是个连防晒霜也不会用的人,晒着就是晒着,晒着的直接就是她脸上的皮肤。

这个夏天的上午有人报案,说是家庭暴力。胡小玲来,就是处理这桩家庭暴力。在一个特别普通的拥挤的闷热的居民楼里,胡小玲见到了原告,白白胖胖的女人白芬芳,被告是她丈夫,一个黑黑瘦瘦的丈夫缩在角落里,脸上青了一块。

据白芬芳哭诉,起因于空调。以下是白芬芳的控诉:

你说这天热吗?热吗?我这么胖都不热,就他热,他非得开空调!我怕风,我生孩子时候落的怕风!我说不让他开,他就摔打我,他就把遥控器摔不能使了,上回摔电视遥控器就花二十块钱修的。……你有本事摔我,你直接摔我得了!你不就盼我着风吗?我半身不遂你就美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胖女人奔瘦男人扑过去了,想打,让胡小玲拦住了。

胡小玲沉着脸说:“当我面儿别打人啊,你就说事实!不是说家庭暴力吗……他怎么着你了?”

他软刀子杀人,这还不够啊?!白芬芳说,您知道什么叫风刀霜剑吗?您难道还非得见伤啊?我这伤都在暗处呢,不到阴天下雨都不疼!……你问问他,要是我年轻,别说空调的风,就是春天的风,你问问他舍得吗?

黑黑瘦瘦的丈夫一直缩在墙角里,一直一言不发。望着窗外毒花花的太阳愣神,眼睛直直的,汗顺着脖子往下流。

胡小玲也热,屋子那么小,胡小玲也出汗。胡小玲说:“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男人起身就奔胡小玲来了,伸出双手想让胡小玲铐他。

“您直接抓我走得了,去哪儿都行,我走!”这就是这个被胖老婆控诉家庭暴力的瘦男人的要求。

胡小玲当然不能铐人走。她也没有手铐。她的工作是调解,把人家夫妻劝和了。可瘦男人什么都不想听了。瘦男人说您不抓我是吧?那我自己走!说完摔门就走了。

胖女人跳着脚对着门外声嘶力竭地喊,“你走!你走!你走!有本事你死外头!”

胡小玲看着,听着,听烦了,也听到该说关键话的时候了。

“您都盼他死外头了?!”胡小玲脸色冷峻地看着胖女人。

一个警察,尽管是女的,眼神冷冷的,也让胖女人的热汗变成冷汗了。

我说的是气话……真的……气话。胖女人眼泪都不敢流了。

“您要真不想跟他过了我也维护您的权益……可就是别死人!死人性质可就不一样了!”胡小玲不客气了。下面的话是胡小玲说的:

不是我吓唬您,人死如灯灭!到时候可就是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了!……您跟我一块儿下楼吧,去找找!对了,他对您,家庭暴力我可没看出来!您对他倒有点儿像精神压迫!按道理说你今儿这算是报伪警!按规定报伪警得拘留半个月……今儿我念您也是女的,弱者!要是下回还这样儿,我可就什么都不念了。

这就是胡小玲的结束语。

就这么一个跟天热、跟空调有关的屁事,胡小玲也得跑一趟。

胡小玲的管片上三千多户人家,七千多口人,要说屁事,多了,比尘土多。为什么多,因为人人活着,人人有可能咳嗽、吐痰,人人有可能把痰吐人家脚上,那就有可能打架,起纠纷。生活里哪儿那么多的刀光剑影啊,大多数的事还是屁事,还是鸡毛蒜皮,可当事人不见得认为是屁事,当事人可能认为得报警,找警察。那胡小玲就得去,就得把事情处理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一切不安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最后换一个长治久安。

问题是人多啊。胡小玲当片警就当在人口爆炸的时代了。人口爆炸,信息爆炸,太阳黑子爆炸……时间长了,把胡小玲炸习惯了。

胡小玲骑着自行车再次从胡同中穿过的时候心想,这就叫生活。

在生活中发生什么你都别大惊小怪,还因为这叫生活。

生活!生,就是生;活,就是活着。生,对面就有个死。活着,那得分活多长时间,在哪儿活,在什么年代活,跟谁一块儿活,靠什么活……就是一个活法儿。

要说活法儿,那可说不清楚了。就是把舌头说烂了,还是说不清楚。

因为,人人都有一个活法儿,人人天天都活,人人都要活到死。不到死那天,人人都不知道自己一路上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到了那时候你终于明白了,噢,你的一辈子原来就经过这么些事,就碰到这么些人,到真明白了,你想睁眼,睁不开了。那时候你心里对生活一点儿好奇也没有了,因为属于你的生活已经没有了。你只能想,噢,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不过到那时候咽气的时候也到了。一生也就结束了。

所以,也许最好的最恰当的最简单也最深刻的墓志铭,是这四个字:

原来如此。

不知道这个墓志铭谁抢先会用。

3

胡小玲是片警。

江建平是乘警。

在这个夏天的这个时刻,他们还是夫妻。并肩坐在一起,身上都流着汗。就是谁也不看谁一眼,就是并肩坐着。硬着头皮。硬着骨头。硬着心。他们的结婚证放在桌上了,十五年前的那种结婚证。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办事员翻着资料脸上没表情:

“江建平……”

“是我。”江建平忙开口了,有点儿哑。

“警察啊?”办事员看他一眼,又翻胡小玲的资料,眼睛就停胡小玲脸上,全是不理解了,“也是警察,……为什么啊?”

两人并肩坐着等着,没人回答。

“用我们调解吗?”

江建平看看胡小玲。

胡小玲冲办事员摇摇头。

办事员又看看他,也看看她。他们两个都那么坐着等着,硬着头皮,硬着骨头,硬着心,不说拐弯调头的话。办事员的声调里都带着惋惜了:

“单人照片带了吗?”

说实话,胡小玲是带着好奇心办离婚手续的。等办事员把结婚证上的双人照片撕了,单人照片贴在离婚证上,盖了钢印,分头交给胡小玲和江建平保存的时候,胡小玲才明白,噢,原来离婚手续是这么办的。而且,只要你不打官司,竟是这么简单。

说白了,真的就跟撕一张纸一样,刺啦一声,那么简单。

可是婚姻,夫妻,生活,原来是多么沉重多么复杂多么说不清楚又多么难以名状的一回事。可一说离婚,刺啦一声,就离了。

说起来有点儿不合时宜,胡小玲对离婚这事的好奇心盖过了她对离婚这事的伤心。人生经验总是这么长的,以前没经历过的事情,经历过了,就知道了。离婚也是这么回事,以前没离过婚,现在离过,知道了,哦,离婚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如此。

在夏天的这个时间一个男人背身儿站在派出所的公告栏前。胡小玲的单人照片贴在一群管片民警中间。可那男人站着,不看别人,就看胡小玲。眼睛死死盯着她的照片,她的脸。这男人盯她盯了好久。一动不动,定定地看。一个人太长时间地凝视一个人就必定带着太深的意味,这男人对胡小玲来说意味着什么还不知道。所以橱窗中胡小玲的眼睛也定定地看着他似的,一点儿示弱的意思也没有。

玻璃上有污点,正落在胡小玲的鼻尖儿上。

这男人沾了点儿唾沫在小指头上,伸手去抠那个污点。

他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来了:“咳咳咳,干嘛呢?”

他回过头了,头发短,青皮,一抬眉头额头上有三道抬头纹。人也是西装革履的,怎么说呢,反倒透着人有点儿坏地帅。

“脏了!我给抠抠。”他说。

值班警察李海洋隔着值班室的玻璃隔断打量他:“别动手动脚的,啊!我们有打扫卫生的,不劳您驾!”接着认出来了,“哟,管总啊……出来了?”

这个被叫做管总的男人一点儿也不像刚放出来的样子,尽管头皮光着,可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挺牛气:“哟,您还记着呢!管军!我们那管片儿民警呢,就那女的……”假装想不起来,回头看看胡小玲照片底下的名字,“胡小玲!”

“胡小玲不在,下片儿了!”值班警察李海洋天天坐在派出所值班室,各路神仙妖魔鬼怪见多了,也不客气,用下巴一指管军身后的椅子,“坐那儿等会儿吧。”

管军还想跟李海洋套两句磁。

可李海洋的表情就没打算再理他。

没脾气,也只能等。管军在椅子上坐了,椅子上也有别人在等着办事,都听见了他刚放出来,惹不起,忙往远了挪挪。

这一天,是普通的一天。

这一天,世界一如往常。

这一天,胡小玲和江建平分道扬镳了,从此不再是夫妻。

胡小玲和江建平从婚姻登记处出来了。停了。一起走不合适,分开也不合适。

阳光耀眼。阳光太耀眼。有时候跟人的心情比起来,耀眼的阳光多么不合时宜啊!可阳光照耀普天之下,照耀万事万物,哪儿管得着一两个人的心情啊?

蝉声如雨,嘶嘶鸣叫着一刻不停,说的都是热……热……热……

江建平望着胡小玲,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仅仅几分钟前还是夫妻,但是互相厌倦得难以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夫妻。仅仅几分钟过去,甚至仅仅是婚姻登记处在他们的单人照片上盖上钢印的一瞬间,他们不是夫妻了。江建平看胡小玲,眼前的女人有什么变化吗?胡小玲看江建平,眼前的男人有什么变化吗?一时还说不清楚。只有一点是清楚的,他们在人生路上走到了分手之地,再往前,是岔路了,要分道扬镳了,不是夫妻了。

“不那么堵得慌了吧?盼了那么长时间了……这回,咱们可不是拴在一根线儿上的俩蚂蚱了!干什么都牵三扯四的!”江建平说。

看看天,天蓝。看看大街,街口人来人往。

江建平又说:“一块儿过十好几年,说断,咔嚓一声,也就断了……这回好,随便蹦吧,爱往哪儿蹦往哪儿蹦!”

胡小玲看着江建平,其实是千言万语的话堵着嗓子,可说出来就是那么平常:“伤心啊?”

“没有,伤什么心?!”

其实是伤心的,都伤心。

“……要不,咱俩一块儿吃顿饭吧?”

江建平看看表,“还早呢……算早点啊还是午饭啊……算了,往后也不是不见了……”

“庆庆跟着我,你放心……”胡小玲千言万语也都变成家长里短了。

“儿子跟着亲妈,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江建平轻松着,“他大了,能照顾人了,他要是小我才不放心呢……”

“往后你自己,多照顾自己吧。”

“马上就不一样了,生分了啊……”江建平尽量笑,“这话,以前可从来没听过。”

“以前,咱可从来就没分开过。天天在一块儿……说这些,不多余吗?”

“……也是,那你也一样,多照顾自己吧。”

两个人对着,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

这一天,胡小玲和江建平结婚十五年零三个月,儿子庆庆十四岁,在花鹭园中学上初二。但他们认识,已经远远不止这么长的时间,相反,胡小玲和江建平从幼儿园开始就认识,还不仅仅如此,他们从幼儿园开始就一个班,小学还是一个班,然后是中学,高中,甚至上警校,他们都是一个班,毕了业,他们分在一个派出所,结了婚,他们回一个家,睡一个床。

一开始,最一开始,他们都往青梅竹马那儿想来着:这么多的巧事儿在一起,看来他们俩作为人生伴侣是命中注定的。接着,有一天,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这命中注定的人生伴侣实在是太可怕了,让人生窄得就剩下一条缝。有好几回,胡小玲都想跟江建平说,你离我远点儿行吗?

江建平马上就把胡小玲没说出来的想法付诸实施了:他向派出所提出了调离申请,并且很快就调到了铁路上,成为了乘警。江建平的调离曾经让胡小玲和江建平都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就像是一个闷罐子突然开了盖子。

可是有一天,胡小玲在派出所里无意中看到了一个档案,发现,她跟江建平就连出生都在一个医院,床都挨着。胡小玲一下就觉得,人生太无聊了,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人生了。她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江建平。

江建平也觉得,他跟胡小玲简直就像拴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草原和人生都那么广阔,可他们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视野里就只有对方!

于是他们同时想到,把那根儿绳一刀斩断。在他们人到中年做了决定,一定要走向相反的方向,越远越好!就连离婚这一点,他们俩也是那么志同道合。

现在,分别真的在眼前了!

两个人对着,突然的心里一寒。人生一世,要说难过,总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最揪心扯肺的是个生离死别。离婚,也是生离的一种啊!

他们站在路边儿上,突然的心里升起留恋来了……可下了狠心离婚的人,又怎么好表达这留恋啊?人生一世,以前一直是两人肩膀并着肩膀走,现在就是走到岔路口了……

有刚登记完的小夫妻,欢天喜地地从里边出来了,搂着抱着亲着走的。

他们碍事,往边儿上让了让。

“要不,咱们也别跟这儿站着了。”他说。

“行,那就各忙各的吧……我去派出所,你呢?”

“……我回家。下午走……”

“你们车上也严打呢吧?”

“嗯。”

“小心着点儿。”她嘱咐他了。

“这不用你嘱咐……”他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那……走了。”

“嗯。”

两个方向,一个奔左一个奔右了。

走着走着,江建平停了:“哎?”

胡小玲也停了。

“咱们这可就算是……各奔东西了啊?”他说,心里一酸。

她心里其实也一酸,可就是不愿意说那些留恋的软话,“瞎琢磨什么呀?这事儿,别琢磨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咱们说好了的,分开是为了好,可不是为了找难受……别琢磨了啊!”硬心肠催着,“走吧,别回头了。”

“行,那就走了,不回头了。”

江建平走了。

胡小玲也走了。

两个人方向反着。

但走着走着,她停了,回头了。

江建平,现在是她前夫了,背影在夏天的阳光里,有些晃悠,也不知道是阳光晃的还是怎么的,就虚了,模糊了。

江建平跟胡小玲做了那么多年夫妻,就是默契,也能默契得身后长眼了。他知道胡小玲得回头,他就扛着,没回头。

胡小玲看着江建平的身影眼见着拐弯,不见了,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4

管军坐在派出所值班室的椅子上一直在等胡小玲,等得无聊了。看着李海洋喝水,觉得渴了,过去:“给我点儿水喝成吗?”

李海洋回头看了看,暖气片的平台上放着许多杯子,都是贴着标签的,写的全是警察的名字:“对不住您,没杯子。”

“那不是那么多杯子吗?”

“都是我们自己的,跑半天回来了,不能连口水都没有吧?您说呢?”

“我们这儿也等半天了,连口水都不能给啊?”

李海洋不客气:“少说点儿话就不渴了……再说您闲着也是闲着,旁边儿有超市,您买一瓶去也累不着您。”

管军跟李海洋说话堵窗口了,一堵窗口,就挡了李海洋的视线了。

李海洋叫住了一个往里走的男的:“找谁呀你?”顺手往边儿上扒拉管军。

男的过来了,脸探进窗口:“我找纪平。”

“纪平开会呢,坐那儿等会吧。”李海洋又叫住一个女的,还扒拉管军,“你呢,找谁?”

女的也把脸探进窗口:“我找孙伟华。”

“孙伟华今儿休息没来……怎么也不事先约一声儿啊。哎……”李海洋又叫住一个男的,觉得管军碍事儿了,又扒拉,“您别挡这儿,碍事儿,靠边儿等着。”

管军不耐烦了:“你别推我!坐这么半天了,怎么着还让人坐冷板凳啊!”

李海洋一边儿忙一边嘴也不闲着:“这可不是冷板凳,啊,宽宽儿的椅子!比您里边儿那冷板凳可舒服多了……”戳着管军伤疤了。对旁边男的,“你什么事儿?”

管军火了,一把把那男的推开了:“什么态度啊!干等!这不是成心晾人吗?”

“我们态度怎么了?我们态度怎么了?”李海洋气势声音都压人一头,“没人晾您,啊!一个管片三千多户七千多人呢,分分钟都是事儿,没准儿有的还人命关天呢……让你等会儿,怎么了?三年您都没急,还急在这会儿了?”

管军再给戳着伤疤,脸都青了,把窗口前的人都胡噜开了:“你这是挤兑我呢?!三年怎么了?三年我乐意!可这会儿,三十分钟我不高兴!”

李海洋压根儿看不惯管军牛哄哄的样子:“管总!我还得管您叫管总!您真行!瞧您这气势,怎么着都不像是放回来的,您像是招商引资招回来的大海归(海龟)!”抽空对旁边男的,“说!你什么事儿?”

管军的气势还是叫他压住了。初和警察过招的这一回合,他输了。他运气。

这时候胡小玲从大门进院了。

李海洋看见了胡小玲的身影,叫了一声:“胡小玲!”

胡小玲在院子里停住了。在老四合院中的那种派出所,有一种特别的味道。院子中有树,花,草。有光影。女片警就站在那种光影里。因为那种明明暗暗的光影,看不出表情。

管军从值班室里出来了,逆着光,胡小玲一时看不清来人是谁。

管军走到太阳底下,脸还青着。

胡小玲看清了:“你啊?”口气态度都是淡淡的,她也说了一句,“出来了?”

管军真气着了:“你们警察就会问这一句话啊?”

“那你指着我跟你说什么?管总,您好?!”胡小玲都不等管军回答,身在红漆门口一闪,进屋了。

管军有脾气吗?只能跟着!

胡小玲也拿着杯子喝水:“文件呢?”

管军看着她喝水,口渴,运气:“什么文件?”

“放你的文件。”她不管伤疤不伤疤的,直接就揭开了。

“没带。”

“那你干嘛来了?”胡小玲放下杯子,拧上盖,拉抽屉拿材料,要忙别的了。

管军这一天光受警察的气了!看着她忙,真想叫板了!气势就往上顶:“这我得问你!我老婆孩子都不见了,我想问你她们去哪儿了。”

胡小玲忙自己的,看都不看他,他的气势全撞棉花里了。她淡淡地顺口一问:“你是什么意思?”

管军恼怒,觉得占理,声调更高了:“你的管片儿你不知道?我老婆孩子不见了,搬家了,我想问你,搬哪儿去了?”

胡小玲看着管军了,眼神定定的,口气态度还是那样,淡淡的,淡可不让人:“你老婆?你进去前不是离婚了吗?不合法的财产充了公,合法的给了你前妻……”

“可我还有闺女呢,我闺女可没充公吧?我还是我闺女的爹吧?”他是喊,他觉得占了理了。

胡小玲不喊:“你闺女的合法监护人是你前妻吧?”

声调不高,可就把管军撅回去了。

她口气还是那么淡,越淡,越反倒把他的气势全弹回去还给他了。

“还行,您还承认我有探视的权利……”他说。“我问您,我上哪儿找我前妻!人呢?”

人家问得对,人呢?没辙,胡小玲得陪着人家找人去,谁让你是管片民警呢?以为管片民警是好当的?跑的是腿,磨的是嘴,一家一户过日子弄不好都是鸡飞狗跳的,何况一个管片三千多户差不多上万口子人呢!架不住林子大了什么鸟都飞,三教九流哪个行当缺啊?

真难为胡小玲是个女人了。

眼前还不是一样。一个女人,离婚了,可连个伤心的工夫都没有……年头长了,逼着胡小玲忘了自己是个女人了。

胡小玲陪着管军去他原来的家了。家换了主人了。

男的房主忙不迭地给胡小玲倒水,完了忙着翻抽屉去了,还是没给管军水喝,也没给管军让座。

房主把房产证给胡小玲看:“没错,房是我从薛冬娜手里买的,可我们办过户了,手续是全的……胡警官,我没犯法吧?”

胡小玲翻看了一下房产证:“那她人呢?你知道不知道她搬哪儿去了?”

“哟,那我可没问。”

胡小玲看一眼管军。

管军看着原来是自己的家变成别人的家了,心里一阵别扭!

“你倒是不怕上当受骗!”胡小玲把房产证还回去了,“办过户手续也挺麻烦的啊,你就没留她的手机,家庭住址什么的?万一这房不合法呢……”

“不能!我干什么吃的?我有律师啊……这房我知道,卖房那女的说了,男的折进去了,就留了这么套房,她换钱走人……”

“她卖完房,就没留个话儿?”

“留话儿?留什么话儿?”房主不解地看看胡小玲,“买卖买卖,她交房子我交钱,完了就完了,还留什么话儿?”这回他看看管军,“就那大双人床是她留的,我看着挺高级的东西啊她不要了,还法国货呢……”

管军起身出去了。

房主神秘带着兴奋:“他就那男的吧?来过,我跟他说了他还不信……”

胡小玲没回答,起身跟了出去。

管军站在街边小杂货店的外面,一口气把一瓶矿泉水都喝了,猛地把空了的矿泉水瓶子摔到胡小玲脚下。塑料瓶子在地上弹跳了几下,不动了。接着劈头盖脸的,跟眼前的女警察急了:

“合着你就管抓我!抓完就什么都不管了,您这片儿警是怎么当的啊?怎么当的啊?……我现在跟你要人,人呢?!”

街上人来人往的,停了,看着管军跟一个警察急。

胡小玲也不客气:“我当片儿警也不能天天替你看着老婆!再说,当初你要是遵纪守法,也不会闹得妻离子散吧?”

管军又给噎住了。看着当街上有人看,不吵了。

“她跟你离婚了,她有她的自由……”女片警还是一句不让,戳的都是要害。

“丫真够黑的!丫是杀驴拔橛,趁火打劫,釜底抽薪!全占了!丫怎么就那么不仗义啊?!”管军这话是问大街了。

再怎么着管军也算是妻离子散,人生悲剧吧?胡小玲口气软了一点儿:

“没准儿她在别的地方买房了,也没准儿去外地了,我想办法,找着线索我告诉你。”

5

江建平要去车站了。这一走,家,以后再也不是他的家了。他自己往箱子收拾东西,无非是一些日常的东西,别的,都留给胡小玲了。他就是随身的这一个箱子,以后天涯海角的跟着他了。

江大妈在屋里料理家务。特别普通的那么一个妈,儿子媳妇都忙,就管收拾收拾家,买买菜,做做饭,什么都是应当应分的,心里平和,就落一个高兴。别的什么都没想过。

江建平从衣架上去拿警服,一低头,不小心离婚证从上衣袋掉地上了。江大妈手快,捡起来了,还以为江建平又拿了什么文凭,定睛一看才知是离婚证。江大妈一下蒙了,赶快伸手抓住了门框才没摔地上,愣了好半天:

“说!”

“……说什么啊?”

“说什么?……说……这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啊?”江大妈口不择言了,“你从哪儿闹了这么一个玩艺儿回来啊?”

江大妈又说:“肯定是你,你干对不起小玲的事儿了!”

“……不是。”

“那是什么?”

“……”

“那是什么?”

江建平没法回答。

江大妈劈手就把离婚证扔江建平脸上了:“那你说!你脑门子上哪根弦儿搭错了你离婚?”江大妈眼泪蒙上眼睛了,“你跟谁离婚呢?你是跟你妈!要离你离,反正我不离!你走吧,我跟小玲还有庆庆我们娘儿仨一块儿过,你自个儿光棍儿一条,五湖四海的,你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妈……”

“你甭管我叫妈!管我叫妈……你拿我当你妈了吗?这么大事儿你瞒你妈瞒个死!你是我生的吗?你是我生的吗?!你吃饱了撑的你离婚?!你走,走!看着你我心里堵得慌。”

江建平想搀江大妈:“妈……”

江大妈手一胡噜,“啪”的一声就打江建平脸上了。清脆的一声。把娘儿俩打愣了。

江大妈眼泪掉地上了。“你走!走!走吧!远远儿的走!别晚喽!别赶不上趟!你妈我不拽你后腿!我们谁也不拽你后腿!”这就算是江大妈对这事儿的态度了。

江建平心一硬,拉着箱子出门了。

箱子在地上滚过的声音很快被火车的声音盖过去了。

铁轨在太阳下往远方延伸着。很多的火车,来的,走的,停着的。

开往广州的火车,喷着白烟,等着江建平。

江建平上去了,身影在站台上消失了。很快,江建平的身子从车窗探出来了,先是背着身儿,后来转过来了,看着这个他并不陌生的站台。

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已经不是把什么都放在脸上的年龄了。

派出所的警察们听说胡小玲离婚了,炸了。李海洋嘴里的一口茶全喷了。他说这是哪个长舌妇造谣啊?根本就不可能!那胡小玲和江建平从小就是一个幼儿园长大的,一块儿上小学一块上中学还一块上的咱警察学校,又一块进的咱派出所,江建平调铁路上去那都是前两三年的事……这叫什么?典型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志同道合!他们要离婚了啊……我看你们谁有家有室的,不如全离了得了!

过一会儿,李海洋再开口没底气了……不会是说江建平天天在铁路上跑,跑出第三者了吧?

话音未落,胡小玲进来了。

屋子里立刻没声儿了。

胡小玲能感觉到但没说什么,直奔李海洋:“有我的买卖?”

李海洋忙把一张单子递给胡小玲:“……玲姐……”看看众人在,又把话咽回去了。“有一个神经病说自己是大明星朱丽娅·罗勃茨,把人家别克车玻璃砸了,在你管界。”

胡小玲接单子往外走,屋子里还是没声儿。

她在门边儿停了一下:“甭瞎猜了。江建平没第三者……”

然后胡小玲的身影就在门边消失不见了。

这就算是关于离婚胡小玲给同事们的答复。就这么一句话,甩给满屋子的警察,也甩给这个世界了。酸甜苦辣的,谁难受谁知道。

赵政委不管她难受不难受。赵政委冲着胡小玲摔报纸了。赵政委说你不知道可着咱们区,就你这么一个女片儿警,优秀片儿警的照片儿一直在宣传栏儿里挂着……你怎么就不想想为什么?你以为那照片是挂那儿就忘了揭下来了?

胡小玲死倔的脾气:您要觉得这跟我离婚也有关系,您就派人揭下来吧。

把赵政委给噎住了。赵政委说行,揭!我马上就叫人揭去……我这几年算是白忙活了……这工作安排全得改!

胡小玲嘴硬,那您揭下来吧!

胡小玲起身就走了,骑自行车下片儿了,在大门口留给领导一个死硬的背影。

胡小玲也是挺聪明的一个人,能不明白领导的意图吗?别说分局,就说全市,全国的派出所,能有多少个女片警?凤毛麟角。片警本来就不是女人干的活,偌大一个管片真真是一个社会景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天上飞的土里爬的什么东西都藏,问题是那叫一个生生不息啊!人人都有一个脑子,人人的脑子里分分钟都在想主意,可人脑子脸隔着,光看脸谁知道谁在想什么啊?当片警不可不防又没法儿防的,就是人人这脑子,真不知道谁、什么时候就出岔子了,好好的两个人突然就翻脸了,该出手不该出手的突然就出手了……再说了人多啊,人多了就意味着,你面对着的是最最广大无边的人民群众啊?老话儿说的,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限的!那无限的智慧里有正大光明的也肯定有歪门邪道的……不管是正的还是邪的,到了片儿警那里,你都得接招儿啊!而且哪招儿都不能让它掉地下。都说有困难找民警,人家找民警了你能说我没招儿吗?不能!这就叫片儿警!所以说片儿警是女人干的吗?真不该是女人干的!哪个林子里没有歪脖子的树,哪个管片儿上没有地痞流氓啊?可胡小玲偏偏干的就是片儿警,而且是从一进花鹭园派出所开始,胡小玲就当片警。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胡小玲哭过,哭着哭着胡小玲就给逼出来了,生生逼着在人民群众的智慧之上又多出几分智慧,天长日久的,世面见多了,满身长了本事,就见鬼捉鬼见妖降妖了。

这样一个胡小玲站在一群男片儿警们中间,怎么着也还得用那个词,凤毛麟角。

所以胡小玲真真的是领导的重点培养对象,只等着脱颖而出闪闪发光的一天。

可是没等领导的意图实现,忽悠一下子,胡小玲离婚了。领导的心也忽悠一下子,你这赶得什么时髦啊?

可胡小玲就这么一副死倔的脾气,离婚,离了,而且连句解释也没有。

6

开往广州的火车都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了,总之是一直往南,往南。巨大的车轮子轰轰隆隆地辗过铁轨,带着风,一过去,带着路边的树枝摇摇晃晃。

郭芳坐在座位上,一直拿眼偷偷瞟着对面的男的。那男人五大三粗的,都让郭芳瞟得不自然了。他在座位上不安地动,拿杯子喝水,又拉衣服,又托车窗,为了躲郭芳的目光干脆把头探窗外去了。

郭芳叫了一声:“先生……”

五大三粗的男人假装没听见,头还在窗外。

郭芳往前探探身:“先生,我叫您呢。”

男人还是没理郭芳。

郭芳见叫他不应,也把头探出去了:“我说您呢,别把头探到窗子外边,太危险……”说着,眼圈就红了。

那男人在车窗外和郭芳弄了个脸对脸,心更慌了,赶紧把头缩了回来,正襟危坐,看着郭芳。

郭芳眼里已经蒙上了泪花,看着男人,很是关切地问:“您买人寿保险了吗?”

男人不明所以,生硬地摇摇头:“没有。”

“您应该买一个。我先生……”郭芳眼泪刷地就从眼睛里掉下来,“我是说我原来的先生,就是因为坐长途车,把头探到车窗外面去睡着了,在山路上太窄,两个车一错车,就刮着我先生了……可怜我先生,在睡梦中就不在了,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就洒了我一身脑浆子……”说着,哭了。

那男人觉得丧气:“得了您!别哭了!这火车跟长途车可不一样,火车铁轨多宽啊……”

郭芳兀自哭着:“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飞来横祸啊……我先生就那么走了,剩下一个瘫痪的弟弟,婆婆身体不好,公公把腿又摔折了,我女儿才一岁……一大家子就靠我了。我卖保险养活他们……”

那男人心硬,只是看着。

郭芳含泪望着男人:“先生,我看您善良……您买份儿人寿保险吧。”

“……我没带钱。”

郭芳说着就从包里往出掏单子:“您付百分之十的定金都成,剩下的我跟您拿去都成……您就算帮助我了……您也是帮您自己。”她抹抹眼泪,“过二十年,到您退休的时候,不光国家给您退休金,保险公司按月给您发钱养老……”

那男人还是无动于衷。

“我先生当初要是上了保险,我就不至于这么惨……”郭芳又哭了,这回是趴在小桌上呜呜地哭。

旁边的人纷纷往这边看。

那男人绷不住了,急了:“我说你什么意思啊?大白天的你不咒我吗?这一车的人你怎么就盯上我了?我这出差,离家千里万里的,跟我这儿哭!你这不是添堵吗?……警察!警察!这乘警都哪儿去了?”

车厢里骚动,江建平远远地挤了过来:“怎么了?”

江建平把郭芳和那男人都带到乘警办会室,了解了情况也做了调解,可那男人死活不干,非得让江建平把他们两人的座位分开。

“您给我换个座位。要不您给她换一个!这……这不也是变相骚扰吗?”男人也不管郭芳哭不哭,就是非常坚决。

江建平见面前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被一个卖保险的给弄成这样心里觉得好笑:“骚扰谈不上吧?……她不就是向您推销一个保险吗?您买就买,不买也不至于急啊……”

男乘客更急了:“她卖保险?!我还想卖墓地呢!我问问您您答应吗?”

江建平给噎住了,看看郭芳:“这样吧,您回去,别在车上卖保险了,我帮这位先生换个座位。”

郭芳擦擦眼泪不走:“您……还是帮我调一个座位吧。那半个车厢人都认识我了。”

火车在一个南方小站上停了几分钟,南来北往的旅客,上车下车,接着又往前了。

两个形迹可疑的男青年,从一个车厢头到车厢尾,串着。火车刚刚启动,正有几个新上来的旅客提着行李在过道上挡着。男青年一个掩护着,另一个伸手想拉一个旅客的提包……

江建平远远地盯着。

男青年中的一个发现了江建平,咳嗽了一声,另一个住手了。往车厢尽头走去。要去另一个车厢。

江建平快走了几步,眼看要追上了,郭芳从厕所出来,迎面看见他,拦住了:“咳,江警官,忙着呢……”

“忙着呢。”江建平忙绕开要走。

郭芳拦住了:“哎,江警官,我有事儿想跟您说……”

“回头再说。”江建平又要走。

郭芳在江建平后面跟着,嘴上也不闲着,跟脚步一个频率,走得快说得也快:“您上人寿保险了吗?……像你这样天天在外面跑来跑去的人,风险多大啊,怎么能没有保险呢?我跟您说,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你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你儿子想吧?我记得你有儿子对吧?”

郭芳一直跟着,碍手碍脚。那两个人也从江建平的视线里没了影。江建平被郭芳跟烦了,突然停下,一转身,郭芳差点撞在他身上。

郭芳把一张保险单递江建平面前:“我都替您填好了……我啊,给您打七折,我一分钱都不挣您的……”说着拿出笔,拔下笔帽,“您就告诉我,受益人是你爱人还是你儿子。你爱人叫什么名字啊?”

郭芳定睛望着江建平。江建平拿过那份儿保单,看了看,直接给撕了。

郭芳瞪圆了眼睛看着江建平,想看出点儿什么。江建平面无表情,一句话没有,转身走了。

7

胡小玲骑车回派出所,没想到一眼看见江大妈了。江大妈正在往里探头呢。胡小玲下车叫了声妈,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江大妈看见胡小玲,几乎是扑上去的,一把拉住胡小玲的手不撒开了。用她在人生路上奔波了半辈子的智慧把眼泪换成了笑容。还是眉开眼笑的笑容。

“丫头!丫头我搬家了。”

胡小玲更不安。“您……搬哪儿去了?”

江大妈手紧紧拉住胡小玲的手,还拍着:“我搬楼里去,跟你和庆庆一块儿过,我这辈子还没住过楼呢。”

胡小玲心里一紧:“妈……”就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我早就说不让江建平那兔崽子上铁路上去,你看怎么着,跑野了吧?他也就是没翅膀,要有翅膀,他还上天呢!你说说他连离婚这招儿都想得出来,你说他怎么着也得征求征求我的意见呐!”江大妈紧紧地握着胡小玲的手,就像当初胡小玲刚进江家门那样。

“妈……您别怪建平……”胡小玲见江大妈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没说我怪他!他不是能耐吗?本事吗?让他走!敢欺负你就是欺负我……”

“妈,他没欺负……”

胡小玲的话还没说完,看见管军从墙角拐过来了。管军甩着膀子,径直地就奔着她来了。近了,表情声音都带着寒气,挑衅:

“胡警官……我还有事儿想麻烦您……”

要是换成普通的人,街上摆摊的过路的随便什么人,听见这声音,心里会顿起寒意。但胡小玲没有寒意。胡小玲见多了,见惯不怪了。胡小玲口气是平淡的:

“我帮你查了,你前妻还有你女儿都还在我们管片儿,没迁户口……可就怕这人户分离,就麻烦了,不好查了……”

管军站在那儿不走。

“等查着了我通知你。”

“我是怕您没法通知我……我没电话没手机,还……没地儿住。”管军把“还”拉长了音儿,成心为难胡小玲。

胡小玲心里也明镜似地知道管军要为难她,对江大妈:“妈,要不您先回去吧,晚上回家再说……”

可江大妈不走,也只是往旁边儿挪了挪。

胡小玲转过身看着管军,脸色又冷峻下来。管军也不在乎胡小玲怎么看他,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当初就是胡小玲把管军送进去的,现在轮到管军慢慢出这口气了,他得慢慢来,一点一点的,这回他出来了,他有的是时间。

“你过去做生意的时候那么多的朋友,没有谁能帮你一把啊?”

“生意上的朋友?有生意是朋友,没生意哪儿还有朋友啊?”

“我手里也没攥着房子,我想想办法,等找着了我告诉你。”

“今天晚上我就没地儿住……您不是说今天晚上让我睡马路上去吧?您放心吗?”管军今就打算跟胡小玲耗上了。

胡小玲也不示弱:“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到处都有警察巡逻。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好人都好说,有胆子当坏人的就得记着了,甭管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完转身进院子了。

剩下管军和江大妈。谁都不认得谁,也都没走的意思。一左一右贴墙根儿站着去了。

胡小玲溜溜忙活了一天,全身上下累得快散了架,总算到了下班时间,没想到出了大门口见江大妈和管军还贴墙根站着呢。江大妈和管军见胡小玲总算是从派出所出来了,同时迎了上去。胡小玲都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好了,脸一转也不看他们径自走自己的。江大妈和管军也不说话就在胡小玲后面跟着。

跟着跟着,江大妈看管军不顺眼了,把管军拦住:“我们这就回家了,您怎么还跟着……您不能跟家里去吧?”

“大妈,我没地儿去。”管军还跟着。

胡小玲停下,转过身又走回来,看着管军:“你就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了吗?”

管军一脸无辜地望着胡小玲,不说话。

胡小玲手指着马路对面:“那边儿有招待所……”

“我住好几天招待所了,身上没钱了……”

胡小玲知道管军是赖上她了,懒得理,又走。

江大妈和管军还跟着。

胡小玲话都懒得说。

江大妈把管军拦住了:“你等等!这大妈我可得说你了,没你这样儿的……你真跟着家去啊?那我可得报警了。”

“您报!您报了正好!正好我还进去。我是犯了法了,我进去了我该着,她亲手抓我我都理解!可我这妻离子散的,大妈您评评理,能说这也是该着吗?……”后面的话是冲着胡小玲背影说的。

胡小玲无奈停了,对江大妈:“妈,你先回去。”

江大妈不走:“你呢?”

“我陪他找房。”

“这一时半会儿的,你上哪儿给他找房啊?眼瞅着你都两天没睡了……”江大妈急了,她是真心疼自己的儿媳妇。

“您甭管,只要我不摔地上,我就给他找去!”胡小玲看都不看管军,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管军不是铁石心肠,还是有一些犹豫了。

胡小玲走了几步,回过头冲管军下了命令:“跟着!”

江大妈见两人走了,自己站在那儿急得直跺脚,搜肠刮肚地想主意,忽然灵机一动:“等等!”

“这么着,你就住我那儿去得了。”江大妈追了过去。

胡小玲一听急了,赶忙阻拦:“妈!”

江大妈不急:“反正我不是搬楼里去了吗?平房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他住,我看他还能怎么着!”

胡小玲忙把江大妈拉到一旁:“妈!你根本不知道这人,他狐朋狗友多了,他肯定有的是地方去,他这是给我出难题呢。”

江大妈笑了:“妈知道!所以啊,妈不能叫他把你难住!不管他出什么招咱都接招!哪招儿都不能叫它掉地下!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难住他就该猖狂了!咱们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还好盯着他呢?他可是你的重点工作对象。”

“那……”胡小玲停了片刻终于说出来了,“等建平回来了住哪儿?”

江大妈心里乐,可嘴上硬着:“他爱住哪儿住哪儿!从今往后,你心里就甭惦记他!话儿怎么说来着,就当没他这人!”

管军都听着呢,兴致勃勃地盯着江大妈和胡小玲。

江大妈话冲:“你看什么?走,我带你看房去。”

管军也不客气,跟江大妈去了平房。这处房是江家的老房,里外相通的两间屋,中间是一道老式花格子窗隔断,旧时的花砖地,没什么家具,但是简洁干净。

江大妈指着房间里的一应物件,态度并没有多友善:“都看清了吧?看清了你在这儿给我签一个字。”说着,江大妈把一张纸拍在桌上,“这房子、东西,你用,都行!可不能坏了!坏了你得两倍价钱包赔。”

“大妈,贵了吧?”管军觉得有些亏。

江大妈打量着管军,先无比善良地笑,然后就沉脸了:“嫌贵你走人啊!……我知道你想将我儿媳妇儿一军!她要不是警察,我就得说你这大老爷们儿七尺汉子跟女的使这老娘们儿才使的招白配这男字儿了,可既然她是警察,我就不能这么说,得说你这算自投罗网!……是你自己哭着喊着要来,大妈我可没下帖子请你!”江大妈又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对了,我告诉你了吗?我儿子也是警察……”

管军愣了一下:“警察?……警察有什么了不起啊!”管军还跟江大妈较上劲了,“大妈,您真说着了……跟您说,我还真不怕警察。”

江大妈拿着劲儿:“是啊?!反正啊,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悠着点儿,小伙子这么年轻,干什么不好,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说对不对啊?”

管军满不在乎地往沙发上一躺:“对!大妈您说得太对了。”

江大妈斜了管军一眼,哗啦,把钥匙扔饭桌上了,夹起一旁的被卷:“那就得了,我没空跟你废话!脱鞋!回头沙发套都蹭脏了。”话音儿没落,人已经门外了。

半天,管军没动。接着“叭嗒”一声儿,一只皮鞋掉地板上了。他的目光落在墙上江家的全家福上了:江大妈,江建平,胡小玲,还有庆庆。然后,目光紧紧地就盯上了胡小玲。

胡小玲目光也直直地看着他。

就这么较上劲了。

管军占了江大妈的房。江大妈占了江建平的床。

江大妈把自己的被子抱进了胡小玲和江建平原来的卧室,放在大双人床上,刚要铺,又停了,问什么都是成心:“建平原来睡哪边来着?这边儿那边?”

“那边儿。”胡小玲无奈地指指里面。

江大妈换到另一边儿,眉开眼笑地冲着胡小玲:“这么睡你不别扭吧?”

胡小玲心里别扭,可嘴上也得说:“不别扭。”

“我夜里睡觉不打呼……”江大妈哗一下动作很大把自己的被子铺上了。

胡小玲看着,无言以对。

庆庆已经长得人高马大了,在门边儿站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奶奶和妈:“奶奶,你以后就都睡这儿了?”

“啊……”江大妈一愣,也觉得没法解释。

胡小玲也觉得不好解释,看着庆庆。庆庆也没等她解释,就从门口消失了。

江大妈看看胡小玲,拍拍旁边的半边床:“睡吧?来,挨妈躺下……可该睡了,你都两天没睡了。”又看看胡小玲,还是那么眉开眼笑,“丫头,我跟你住,你没什么不方便吧?”

胡小玲只能说:“没有。”

江大妈话快,把胡小玲嘴堵上了:“没什么不方便就行!我就是跟你做个伴儿……等以后你找对象了,你告诉我。”

就这样,胡小玲跟江建平离婚了,江大妈倒跟胡小玲住到了一起。江建平腾出来的那半边儿床,被婆婆占了。

8

管军西装革履,衣服挺挺的,从江大妈家出来了,一边走着,觉得有点儿不对,低头又掸了掸已经亮晶晶的鞋尖儿,一抬头,看见胡小玲了。

胡小玲就跟盯着他似的,看见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向前走了。

管军心里明镜似的,胡小玲这是盯着他呢,盯着你就盯着,只要老子不犯法你就拿老子没辙。这样一想,管军拍拍西服的衣襟,挺挺胸脯目空一切地向与胡小玲相反的方向阔步而去。

管军这天上午去了金鹭公司。金鹭连锁超市的大牌子在太阳下气派地立着。管军眯眼看那牌子看了好半天,心里觉得,江山还是过去的江山,看着就亲。

可看门的保安亮子跟他不亲,根本不认识他,拦着不让进。怎么说都不让进,就是伸胳膊拦着路。

管军生气了,打量着亮子伸开的手:“你这手要还想端着这饭碗,就改成敬礼……别扫了我的兴。”说着就抓住了亮子的手腕子,生生把阻拦的姿势掰成了敬礼的姿势。

亮子疼得,脸都变形了。

旁边冲出来一个保安,叫了声:“管总,我张全,您还认识我吗?您请进……孟总在十层。”

管军松开亮子:“不用敬礼了,稍息吧。”进楼了。

张全责怪亮子:“亮子,你不认识,这是咱们原来的老总,管总。往后啊,你可千万别惹着他。”

隔着三年的时间,隔着三年的牢狱,管军又见着涛子了。

涛子见管军进来,挺着将军肚从大班台后面疾步流星地迎过来,眼睛里含着热泪,一把就把管军抱住了:“哥们儿,你受苦了。”

管军的眼圈也红了,但是忍着,变成了爽快的笑声,拍拍涛子的阔背:“得了得了,涛子,眼泪别那么不值钱,我不是都扛过来了吗?我腰围还是二尺三,没瘦!你这得奔四尺了吧?没白折腾!”管军放开涛子,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打量着涛子的办公室,“行!不错!你这三年把公司折腾这么大了,换了地儿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儿啊?”

涛子抹掉了眼泪:“这三年,为了避嫌,不让人家盯着,也没敢去看你……”

管军绕到大班台后面,坐到涛子的老板椅上:“咳,那地方,不看就不看了,省得沾晦气……”说着又站了起来,潇洒地一转涛子的老板椅,“这椅子皮子好!回头也给我那屋来一个。”

涛子没接话,掏烟,管军本来想接烟,没想到涛子自己点了,抽上了。

涛子把烟扔桌上了。

管军拿起来,自己点上了一支。

两个人之间就隔着烟雾了。

涛子借着吐出来的烟雾,又问:“怎么着,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管军被问住了。他望着涛子。还想听涛子说点儿什么。

涛子的脸躲在烟雾的后面,看不清。也没话。

管军不介意的样子,走到窗前,往下看着:“怎么办?当初你不是说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这青山看着比以前可体面多了,看你这大老板椅、这大班台……”管军转过身,脸色冷峻了,“怎么着,不带我去看看……我的办公室啊?”

涛子的脸还是在烟雾后面:“军哥……不是我不留你,是我不能一人儿说了算,现在的公司不是咱们那时候的草台班子了,现在跟国际接轨,董事会里都有外国人了。”

管军望着涛子,脸色冷了。

“董事会里都有外国人了,你想想!”涛子又特别强调了一句。

管军“噗”地吹了一口气,把涛子脸前的烟雾吹散了。吓了涛子一跳。这回,管军紧盯着涛子丰肥的大脸!

“你胖了。”

涛子躲闪,紧接着也就豁出去,目光迎上去了。

管军目光逼着:“不光胖了……好像还长了不少见识。都认识外国人了?也会喷外国话了吧?可你说……外国人算个屁,外国人吃的是饭拉的也是屎!”

涛子掩饰地往后靠了一下,离远了:“你也变了!你说话怎么变这么糙啊?”

管军讥讽地笑了:“文雅?文雅谁不会啊?文雅?!就是他妈的装孙子!”

涛子脸白了:“你是变了!我开董事会,没空招待你了,改天我给你接风洗尘!”他把管军晾在那儿,出去了。

剩下管军一个人在涛子豪华的办公室。管军脸上的肌肉神经猛地跳了几下。他伸手抹着自己的脸。那张脸变了形。

管军怎么也没想到涛子是这样。他阴沉着脸在街上走着,怎么那么寸,一抬眼就看见了穿着制服的胡小玲。胡小玲好像那么碰巧跟他走了个面对面似的。胡小玲一眼已经把管军的表情看透了似的。这让管军心里很窝火,他知道胡小玲在盯着他,避开了想走。

胡小玲不让他走,把他叫住了:“管军!”

管军不得不停下。

女片警问得直截了当:“怎么样,是不是还回去接着当你的副总经理?”

管军没有回答。

胡小玲审度着管军的表情:“不对,应该是副董事长了吧?怎么走着?没给你配车啊?”

管军还是没有回答。

“没谈好啊?”胡小玲不挤兑管军了,换了口气,有些语重心长了,“不管涛子怎么对你,记住了千万别冲动,别再干违法的事儿……你熬出来容易吗?”

管军冷冰冰地:“谢谢政府!……没事儿我走了。”

他走了。可还是能感觉得到,胡小玲没走,眼光箭似的,就盯在他背上。

9

江建平在铁路上跑了一趟,休息了,他提着从南方带回来的水果去了母亲家,一进家,吓了一大跳,以为走错门了。屋子正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时尚的浴缸,连带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管子,使屋子没个下脚的地方。

管军拿着管钳正忙着安装,地上摆着各种家伙什儿。一个人的影子从门外倒进来,管军头都没抬:“让让!别挡亮儿!”

江建平站在门口,皱着眉头看着屋里的浴缸:“我说你这是干嘛呢?”

管军还是不抬头地忙。

江建平生气地:“住手!”

管军这才抬头,看见穿着警服的江建平,愣了一下:“装一个浴缸!天天泡一个,生活就有意思了!”

江建平还皱着眉头:“泡一个?!你是谁呀?”

管军看江建平穿着制服,又看看屋里的全家福,认出来了:“我……嗯!”管军清一下嗓子,“你妈把房子让给我住了。”

江建平还是用警察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管军:“我问你是谁!”

“她们没跟你说啊?三年前,你媳妇儿把我抓进去了,现在我出来了,没家没业了,你妈把房子让我了。”管军撂下管钳,从沙发上抽出一支烟来,打着火机。

江建平被管军弄糊涂了:“让你了?!”

“让我住。先住着。”管军打量着江建平,看着他的反应。

“我妈呢?”

管军还打量着江建平:“你妈?!跟你媳妇儿在一块儿呢吧?”管军看出不对来了,“怎么着,你……没回家啊?”

江建平没回答,把箱子拎进来了:“箱子搁这儿,别乱动啊!”

管军往边上让让,不解地看看那箱子,又看看江建平,来了兴趣:“怎么搁这儿,……怎么不拿回去啊?不会是……给你妈带东西还背着你媳妇儿吧?”

江建平没回答:“这浴缸搁这儿不合适,出来进去的多碍事儿啊!再说,排水怎么办啊……”

“这不用你操心,我都考察过了……这院子的排水后改的吧?不错!管子我都买了,八米呢,够长。”管军眨巴着眼睛看着江建平,好像明白了,心里边儿有点儿幸灾乐祸。

江建平转身出去了。

江建平找江大妈去了,没上楼,他怕遇到胡小玲,打了个电话,把江大妈叫到楼下。

江大妈眨巴着眼睛看着江建平,带着一点儿幸灾乐祸:“没地儿去啊?没地儿去你问我,你跟小玲离婚问我了吗?”

“妈!……那您也不能把房子给一个放出来的人住啊……您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狼?!你说那姓管的?……那是我帮小玲一个忙,便于小玲监督工作。我乐意!……你要没事儿我可上楼了。”江大妈扭身就往回转。

江建平赶忙把江大妈拉住:“妈!”

江大妈甩开江建平的手:“妈什么妈?!现在想起来你还有个妈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我就跟小玲过了。”

“可没您这样儿的啊!我跟她离了,你倒跟她住一块儿了……你这……不是让她不方便吗?”

“不方便?!小玲可没说不方便……好几天了,我可没看见小玲跟谁有亲密接触,啊!”

“妈你盯梢呢?!”江建平气着了,“妈我说可没您这样儿的啊!”

“哪样儿啊?你着什么急啊?”

“妈我跟您说,我明白您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啊?”

“您这样儿没用!我们俩离了就是离了,您就是把三十六计用尽了这也是既成事实了……”

江大妈手一挥打断江建平:“我不信这个!你们俩,是,背着我就把生米煮成熟饭了!可我也告诉你,那怎么着!离了婚还能复婚呢!就是煮成熟饭了,你也得再把这饭给我变成米、米变成稻子给我栽地里去!我就不信了!”说完转身儿就走,“你不上去啊?”

江建平站着不动,气呼呼地:“不上。”

“不上我也不拉你!……往后啊,你要是想你妈,想见,你就上楼!甭再打电话往下叫我了,我不下来了!”

江建平心里带着怒气,上派出所找胡小玲去了,找着了可是没话,转身就走。

胡小玲只好跟着。

江建平脸阴着,都到胡同里了,还是急急地走,不说话。胡小玲在后面跟着,跟着,终于急了:“我说你什么意思啊?有话说!你要是没事儿我可忙着呢!”

江建平见胡小玲先开了腔儿,转过身也急了:“我有事儿!我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没意思!那是你妈的意思!她非要跟我住一起,我能把她赶出去啊?”胡小玲知道江建平误会了,想别处去了,“你不会是以为我想跟你破镜重圆呢吧?我告诉你我可真没那么无聊。”

“我就说嘛,你也不能后悔得那么快。”

胡小玲打量着江建平,生分地:“后悔?!下了那么大决心离了我干嘛后悔啊?!”

前夫前妻,到现在有点儿较劲,不能表现得有一点儿留恋,留恋,反倒觉得没面子了。

江建平向胡小玲走了几步,态度平和了:“……别生气,我就是着急,我这不是没地方去吗?谁想得到我妈釜底抽薪啊……这事儿咱们得默契点儿,不能让我妈得逞。”

胡小玲口气也软下来:“租一间房子吧。我帮你找。”

庆庆放学了,推着自行车跟几个同学从学校里出来,说了句什么,就在学校门口玩儿起了车技,三下两下,跳跃着,自行车上了便道。

便道上有人,他捏着闸正要回避。车把被人捏住了。

庆庆抬起头:“哟,爸!”

江建平笑笑:“跟你们同学告个别!”

庆庆对同学:“哎,明儿见吧。”庆庆回头打量着江建平,“您干嘛那么看着我啊?!不会是说来接我放学来了吧?”

江建平笑笑,跟庆庆一起走:“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学校里怎么样?”江建平没话找话。

“没怎么样,天天上学呗,还那样……”

“课程紧吗?”

“还行,也还那样……”

“你们同学……”

“也还那样……”

“……怎么老说还那样啊?”

庆庆笑了:“可不还那样嘛!爸行了,您这才几天啊,就跟半辈子没见着似的……我这儿可不还那样呗!”

江建平也笑了,有些尴尬。两个人又走。

“您那儿呢,怎么样?”轮到儿子问老子了。

“也还那样儿。”

父子俩一问一答都一样的,认识到了,笑了一下。

“庆庆……”江建平想跟庆庆说点什么,可又不好开口。

庆庆比父亲爽快:“您说!别这么欲言又止的。”

“我跟你妈……”

“知道。”

庆庆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和口气让江建平吃惊不小:“你知道什么啊?”

“离了。”

江建平真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地望着这个十四岁已经人高马大的儿子。

庆庆心里也是难过的,但是脸上做着轻松的样子:“我也挺想不明白的,你们俩怎么过着过着就踩急刹车了?!问题是……刹车你们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儿啊?”

“我们……我们一时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好。”

“也没什么……你们已经够不错的了,都等我长大成人了才离。”

江建平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两人又向前走去。

庆庆试探着问:“您……您打算给我找一个什么样儿的后妈啊?”

江建平又愣了:“谁说我跟你妈离婚是为了找后妈啊?”

“那你就是有病!我妈要是不为了给我找一个后爸,我妈也有病!就是有一样,您还成,您好找,可以找个年轻的阿姨……我妈不好找,我妈快四张了,不得找个奔五张的啊?您不亏,我妈亏了。”

江建平怎么也想不到儿子心里翻腾的是这个,都觉得不认识儿子了:“你……哪儿知道这么些乱七八糟的啊?”

庆庆不耐烦,推着车接着走了:“行了您!别拿我当个问题少年似的。全世界的人生真谛都在网上呢。”庆庆回头看着江建平,“走啊!”

10

江建平一时找不到房子,只能去平房了,跟管军在一起凑合着住一个晚上。一个警察,和一个释放的犯人住一起,明明是自己的房子,可自己反而成借宿的了,这事儿真有点儿拧巴,有点儿黑色幽默的意思。

管军一点儿给江建平腾地儿的意思也没有,自己美滋滋地泡在浴缸里,眼睛瞄着里间的门口,看着江建平把里间管军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抱出来,扔在外间的沙发上。

管军泡在浴缸里,一缸的泡沫,打量着江建平。

江建平没话,又进里屋了。身影被灯光映在窗格子上,还忙着。

管军想挑点儿事儿,带着幸灾乐祸,“你泡会儿吗?你要泡我出来……”

“不泡。”江建平在里间没出来。

“我没病……”管军带着恶作剧的笑,“我都三年没近女色了。”

江建平出现在里间门口:“你就不怕我有病啊?”

管军笑了,打量着江建平:“你?问你一个问题啊,你这辈子除了胡小玲碰过别的女人吗?”

“我怎么除了胡小玲就不能有别的女人啊?”

“真碰过?”管军带着讥嘲地笑了,“碰过就碰过吧,反正也是天知地知你知。……哎,江警官……”管军欠欠身,“我能管你叫江建平吗?”

“想说什么?”

“建平……”管军咂摸着,“这下儿好多了,我觉得我跟你平等了……你跟胡小玲怎么就开了焊了?”

江建平没听懂:“什么叫开焊啊?”

“不懂啊?结婚,就是把一男一女两个人拿焊枪焊在一块儿啊,一辈子不开焊的,那叫天长地久,白头到老,像你我这样儿半道离的,都叫开焊。”管军趴在浴缸沿儿上,“你们,为什么啊?”还讥嘲,“不为你有别的女人吧?”

江建平到底觉得跟管军不是一路,口气变得不那么随和了,带出警察的劲头:“这问题不归你我讨论。在胡小玲的眼皮底下,你最好老实点儿,不该你问的就别问……”

“我猜啊,是她太厉害了吧?”管军还想把话往起挑。

江建平把话顶回去了:“你让她逮过,她厉害不厉害你不知道?”

管军坏笑:“你是不是为这个跟她离的?”

江建平不愿回答,进屋了:“你呢,打算在这儿住多长时间啊?替人家扛了那么大一雷,人家不还你一个三室两厅啊?”

这话戳着管军的疼处了。好半天。

管军揉着身上的泡沫:“没有白吃的窝窝头。这雷啊,最后该劈谁头上还得劈谁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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