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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巴山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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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西窗烛影

李先生这声长叹,是出于情不自禁。他对于感情的抒发,并没有加以限制。这就把屋子里袁家母女二人惊动了。袁小姐首先一个跑了出来,向他望着。李南泉不便走开,便问道:“大小姐,你父亲在家吗?”她道:“他每日下午,都不在家的。要到很夜深才回来。”李南泉道:“我知道他在学校里兼课,可是怎么教书到夜深呢?”她嘴一撅道:“爸爸总是说有事,我们也不知道。”李南泉看这情形,似乎大小姐对父亲的行动也有些不满。那末,袁太太的态度,是可想而知的。 便道:“那就等他回来,请你转告他罢。昨天张玉峰有信来,问这房子完工了没有,他们打算搬来住了。我要写封信去答复他。”在李南泉这话,那很是情理之当然。可是在屋子里的袁太太,似乎是吃了一惊的样子。在屋里先答道:“屋子完工,那还早着呢。”先交待了这句话,人才走出来。仿佛是戏台上的人先在门帘子里唱句倒板,然后才走出来。她面孔红红的,口里还有点喘气,分明是那室内运动疲劳,还没有恢复过来。她手扶了墙角,先定了一定神,然后笑道:“李先生请到家里坐罢。”李南泉道:“我就是交待这句话,不坐了。”袁太太道:“请李先生转告张先生,暂时不要搬来。第一是这屋子里面还是潮湿的,总得晾干两三个礼拜。第二这是股东盖的房子,总要大家一致行动。”李南泉听这话,显然是推诿之词。问道:“所谓一致行动,是要搬来就都搬来,有一家不搬来,就全不搬来吗?”她笑道:“大家出钱盖房子,就为了没有地方去,盖好了房子,谁不搬来呢?”

李南泉道:“袁太太说的这话,当然是对的。不过照社会上普通情形,说是搬家要找一个共同的日子进屋,似乎还无此前例,而且这事情也不可能。我知道这所房子的新股东,都是银行家。他们在乡下盖所别墅,三五年不来住一天,那是常事,我们能够也按这个例子向下办吗?”袁太太还是手扶了墙角,向这边呆望着的。这就向他带了三分苦笑道:“这件事我也作不得主,等四维回来了再说罢。”李南泉越听这话音,越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可是她在表面上不管这房子的建筑章程那也是事实,便点了头道:“那也好。不过有好几天了,并没有看到袁先生。请太太通知他一声,明天上午我们谈谈罢。”她对于这个要求,当然是答应了,李南泉也不愿和她多说。次日早上,却是个阴雨天。四川的阴雨天,除了大雨而外,平常总是烟雨弥漫,天空的阴云结成了一片,向屋顶上压了下来。因为下雨的日子太多,川人并不因为下雨停止任何工作。在外面活动的人,照样还是在外面活动。李南泉虽然看准了情形,可是这天的阴雨,格外绵密,完全变成了烟雾,把村子口上的人家、树木,全埋藏在湿云堆里。而且还有风,雨烟被风刮着,变成了轻纱似的云头子,就地滚着向下风头飞跑。打了伞的走路的人,都得把伞斜了拿着,像画上的武士,把伞当了盾牌挡着。就是这样,每个人的衣服下半截还是让雨丝洗得湿淋淋的。他这就想到袁先生,没有那特殊的情形,今天应当是不出门的。这也就不必忙着去找他了。

阴雨天,在乡下是比城里舒畅一点,因为打开门窗,总可以看到一些大自然的景致。李南泉对于这样的天气,也是闷坐在屋子里感到寂寞的。他背了两手,由屋子里踱到走廊上来,来回地走着,看着雨中的山景。就在这时,听到袁公馆屋子里,一阵强烈的咳嗽声,那正是袁四维的动作,这更可以证明了他是不曾出门的人了,这样踱到走廊尽头时,看到那边山路上,有人打着伞很从容地走。后面有袁家的小孩子,提了竹篮和酒瓶子,看那样子很像袁先生家里要打酒煮肉过阴天。连带地,也就可以想到前面打伞的那位是袁四维先生了。这只好提高了嗓音,大声叫道:“四维兄,不忙走,我们还有几句话要谈谈呢。”那个打伞的人,居然被这声叫着,掉转身来向他望着,正是袁四维。他道:“好的,晚上我们剪烛西窗,来个夜话巴山雨罢,我现在有两堂国际公法,必须去上课。这是我的看家法宝,非常之叫座,我若不到,学生会大失所望的。而且,今天校长有到学校来的可能。就是校长不来,校务委员一堂要来三四位。这里面有两位完长、三位部长,他们若是开完会了,一定会旁听的。其中陈部长对我是特别注意,上次到校来就和我谈了十五分钟的话,大家都觉得余兴未荆今天,我可以和陈部长畅谈了。哈哈!”他说到“陈部长”三个字,声音特别大,几乎是作大狮子吼,叫得全村子里都可以听到。李南泉也自命嗓门不小,可是要比现在袁先生的嗓门,还要低一个调,他实在不能答复了。

李南泉对于这种人的观感,是啼笑皆非,若是再跟着他说下去,他可能说是他自己马上就要做部长。只有远远地望了他走去。他心想,不能够提房子的事,袁太太没有向他提到,他简直不提一个字,难道这件事还能白赖过去吗?这也无须去和他商量,径直去通知张玉峰让他自己来罢。这样想着,立刻写了信。为了求速起见,写好之后,就自己撑了把雨伞,将信送到街上去付邮。这里的街市,在山河两岸都有。有一道老石桥,横跨着两岸。平常时候,桥洞下面,也可以过着小船。桥上两旁有石栏杆,也可以凭栏俯瞰。不过在阴雨天,桥上是没有人看风景的。李先生今天走到桥上,有个特殊情形,有两个女子各撑了雨伞,在石栏杆边站着,俯看着桥下的洪水,像千万支箭,飞奔而来,哗哗有声,天上又正是下着雨烟子,桥上的石板,全是水淋淋的。这时在这里看水景,上下是水,可说是烟水中人,那是对风景特别感兴趣的了。他正向那般人注意,雨伞底下,有人叫道:“李先生,好几天不见了,不在乡下吗?”那声音便是杨艳华了。他笑道:“杨小姐高雅之至,打伞看雨景?”她撑平了伞,向他笑道:“我还高雅呢,就为了俗事,难为要死,阴雨的天,家里更坐不住,我就出来站站罢。”李南泉道:“这几天,米价实在是涨得吓人。不过你全家人都是生产者,你不应当为了米发愁吧?纵然是,这是大势所趋,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她对这问题没答复,只是笑着。

另外一个打雨伞的女孩子,可就把伞竖起来了,她向李南泉笑道:“她哪里是烦恼,她是高兴得过分,李先生,你该向她要喜酒喝了。”说话的是杨艳华的女伴胡玉花。这话当然是可信的。 便笑道:“只有几天工夫不见,这好消息就来了,这也是个闪击战了。杨小姐,你能告诉我对象是谁吗?应该不是孟秘书这路酸秀才人物。”她笑着还没有答复,胡玉花笑道:“不是酸的,是苦的。”李南泉道:“那是一位开药房的经理了。现在西药、五金,正是发大财的买卖,那是可喜可贺之至。”杨艳华听说,将一只手在胡玉花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瞪了眼道:“你真是个快嘴丫头。”胡玉花道:“这就不对了。你在家里还对我说过的。说这件事,你几乎不能自己作主,还要请教你的老师。现在老师的当面,你怎么又否认起来了呢?”李南泉道:“这是胡小姐的误会。他说的老师,是教她本领的老师。我根本不敢当这个称呼。”杨艳华正了脸色道:“李先生,你说这话,那就埋没了我钦佩你的那番诚心了。我向来是把你当我老师看待。不但是知识方面,希望你多多指教,就是作人方面,我也要多多向你请教。我实在是有心请教你。不过……”说到这两个字,下文一转,有点不好意思,又微微笑了起来。

胡玉花牵着她的手笑道:“你既然愿意和李先生谈这件事,就不必在这里谈了。家里泡一壶好茶,买一包瓜子,和李先生详细商量一下。的确,你也得请人给你拿几分主意。你这样大雨天跑到桥头上站着,好像是发了疯似的,那是什么意思呢?”杨艳华望了李南泉道:“李先生可以到我家里去坐坐吗?”李南泉站着望了她笑道:“你若是一定要我去谈话,我可以奉陪。不过……”胡玉花向他使了个眼色,又摇了两摇手,笑道:“李先生愿意去,你就去罢。这不会有什么人讹你的。我们先到家里去等着罢。”说着,拉了杨艳华的手就走。李南泉自到邮政局去寄出了那封信。不过,他心里想着,杨小姐的家庭虽然人口不多,可是她本身的问题,相当复杂。卖艺是可以自糊其口,可是年岁一年比一年大了,这时间不会太久,到了那时间再谈婚姻问题,那就迟了。现在的情形,她是很想嫁一个知识分子,可是知识分子是没有钱的。她纵然可以跟一位知识分子吃苦,可是她嫁出去,家庭不能一个钱不要,就是家庭不要钱,她还有一个六十岁的母亲,必得养活她。哪个知识分子在现时的日子,可以担负一个吃闲饭人的生活呢?这样,就只有去嫁一个作生意买卖的国难商人了。可是国难商人,又多半是有了家眷的。

在这种矛盾的情形下,杨艳华的结婚问题,是非常之困难的。站在正义感上,不能教她去嫁一个大腹贾。可是真劝她嫁一个知识分子,让她去吃苦不要紧,可是让她的母亲也跟着去吃苦,这就不近人情。那么还是去劝她嫁大腹贾了。试问,站在被人家称为“老师”的立场,应当这样说教吗?他心里这样踌躇着,这脚步就不免迟缓着,一面考虑,一面计划着去与不去。就在这时,耳边有人叫道:“李先生,艳华在等着你呢。你怎么向回家的路上走?”李南泉看时,乃是杨小姐的母亲杨老太。她穿了件黑布长衫,手上拿了一只斗笠,站在人家屋檐下。李南泉笑道:“是的,承杨小姐的好意,她有很大的问题,要拿出来和我谈谈,不过这问题,过于重大,我不便拿什么主意。我想,还是老太自己作主罢。”杨老太道:“唉!我要作得了主,我就不费神了。”说着,她走近了两步,走到了李南泉面前,皱了眉毛,低声道:“李先生,你在桥头上遇到她,不是和胡玉花站在一处的吗?我就是叫玉花看着她的。你猜她打什么糊涂主意?她要趁着山洪大发的时候,向水里面一跳,好让家里人捞不着尸首。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会逼得她这样寻短见呢?李先生能够去劝劝她,她也许会想开些。”

李南泉笑道:“那是你过分注意了。她是一位很聪明的小姐,难道这一点事,她都不知道?婚姻大事,现在过了二十岁的青年,在法律上谁都可以自主。愿意不愿意,那全是自己的事,要寻什么短见!”杨老太对他所说,二十岁的青年婚姻可以自主一点,最是听不入耳。可是她向来对李先生也很恭敬的,自己又是请人家去作说客的,怎好对人家说什么?但脸色变动了一下,透出了三分极不自然的微笑,同时,在嗓子眼里,还喘了一口气,然后微摇着头道:“李先生,你是不大知道我的家事。我们全家都是吃戏馆的。干什么的,就由什么路走罢。艳华在七八岁的时候,我们老两口子就下了全工夫教她唱戏,自己的本领还怕不够,左请一个师傅,右请一个师傅,这钱就花多了。她父亲去世了,就靠了她和她两个哥哥养活这一家。当然她是有点叫座的能力,不谈这条身子,就说这身本领,不是我花钱请人教出来的吗?若不是打仗,跑跑下江码头,也许让她唱个三年五载,我有了棺材本了。偏是逃难到了四川,除了几件行头,全盘家产,丢个精光。在重庆可以唱几个钱吧,又怕轰炸,疏散到乡下来。这乡下能唱几个钱呢?我也不能说那话,耽误她的青春,给我再唱多少年戏。可是说走就走,就扔下几件行头给我,我下半辈子怎么过活?”李南泉听她这一大堆话,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你也不必太悲观,艳华还有两个哥哥可以养活你的晚年啦。”

杨老太道:“是的,她还有两个哥哥。偏是这两个哥哥不能争气,本事既不如他们妹妹,而各人都有了家室。就凭现在的收支,他们自己恐怕都维持不过去,还能养活老娘吗?我现在无路可走了,只有讲讲三分蛮理,艳华愿养活我要养活我,不愿养活我,也得养活我,我是要她养活定了。”李南泉看这位老太,尖削的脸子,虽然并没有深皱纹,可是两腮帮子向里微凹着,很少肌肉,不知是阴雨天的关系还是她有点受凉,脸上带几分苍白色。在这种典型的面貌上,那是很难看到她有情感的。这还有什么情理可以和她说的呢?于是他就笑道:“这事情的确不十分简单,到你府上去谈,那你娘儿两个对面,我这话可不好说。”杨老太道:“那有什么不好说的?我这些话,当面是这样,背后也是这样。”说着,伸了手就拉着他的衣袖,笑道:“这样的老太婆,当街拉人,人家要说马二娘出现了。”李南泉道:“吓!这是什么话?”杨老太道:“没关系。我们唱戏的人,对于这些事情绝不介意的。”李南泉对左右前后看了一看,觉得这老太已经把话说到这里,不去也得和她去。要不然,在街上拉扯着,她什么话都可以说得出来,让一个唱戏的在大街上拉扯着,那成什么样子呢?于是,不得不跟了杨老太走到她家里去。

她们住在这镇市后面,一幢楼房里。对着一排山峰,展开了一带有栏杆的小廊子,就乡间的建筑来说,这总还要算是中上等的。为了杨艳华是他们家挣钱的台柱子,所以她住了最好的屋子——带着栏杆的楼房。这时,她正手指缝里夹了一支烟卷,斜靠在楼栏杆上,面朝里,好像是在和别人说话。杨老太道:“艳华,你看,我硬在大街上把你老师等着了。”杨小姐回头看到李南泉,笑着摇摇头道:“这宝我没有押中,李先生居然来了。”李南泉心里想着,这孩子够厉害,自己心里的计划,一个字也没有提,她就完全猜到了,便笑道:“你下来坐罢,我是尽人事。”杨老太将他引进屋里,笑道:“李先生,你还避什么嫌疑?你是她老师。倒是她屋子里干净些,你请上楼罢。”李先生还没有答应,杨小姐可在楼上再再地喊着,他觉得她母子都很希望有这个调人,尽管话是不好说的,总得把这手续做完。就勉强登上楼去。这里两间打通的楼房,糊刷得雪白,虽然只简单地摆了几项木器家具,都揩抹得没有一点灰尘。尤其是右边杨小姐自睡的一张床,全床被褥枕头,一律白色,连一根杂色的痕迹都没有。在这上面,也很可以知此人的个性。李先生笑道:“我终于是来了,可是我不能说什么,还是你自己说罢。”胡玉花看到主客之间,都很尴尬,像是有话说不出来,便低声笑道:“艳华,李先生是一定会帮助你的。你可别和他谈什么理论,你把心坎子里的话说出来,让李先生心里有个准稿子,他就好和你说话。”杨艳华还是靠了栏杆,坐在一张小方凳上的。她伸头对楼底下看了一看,然后回转脸来带了三分笑容,向李南泉道:“玉花叫我说心坎里的话,我就说心坎里的话罢。不过我说出来,你未必相信。实不相瞒,我在戏台上露了这多年的色相,追求我的人,那不能算少,可是我自己并没有把谁放在眼里,因之直到现在我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对象。所以结婚这句话,我简直可以不理会,唱戏的女孩子,没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你倒以为这是我遮羞的话。”李南泉一拍腿道:“那就没有问题了。你母亲正是想你不结婚,给她还唱几年戏。你不需要结婚,她也不主张你结婚,这不很好吗?一切事不用提,你安心唱戏罢。”杨艳华道:“然而事实不是这样的。她以为我现在有对象。”说着,她淡淡一笑道:“那简直是想入非非的事。不过她有这些想法,她就愿意我这时嫁个有钱的人,把她的生活问题解决。这在她也许是先发制人。”李南泉道:“她所给你提的这个人,你对她的印象如何?”她道:“倒不是我母亲提的,也是我自己认识的。但我的本意,只想和他交个朋友。”李南泉道:“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呢?”她道:“在生意买卖人里面,那总算是老实的吧,但是这个世界,有点异乎寻常,专门老实,那是不能应付一切的,我理想的丈夫是个有作为的人。”

这时,杨老太送了两个碟子上来,乃是瓜子与花生。在表面上,她当然是殷勤款客,事实上她也很愿意知道这里谈的结果。不过她一上楼来了。大家都默然。她只好将碟子放在桌上,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请用一点。阴雨天,回去你也没有什么事。多坐一会儿。”李南泉倒是趁她这上楼来的这个机会,站立起来了。他笑道:“你们的事,我约略摸到了一点轮廓,就是你愿意小姐在家多过活几年,而小姐呢,也是这样,她不愿意这时候离开母亲。我觉得你们现在突然提起这婚姻问题,乃是多余的。”杨老太倒没有想到请出调人来,都是这样一个结果。先是怔怔地站了一会,然后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位小姐,成了角儿以后,这些事就没有和我提过了。我有什么法子。照着李先生这样的说法。倒好像是我这个作娘的不容许她在家里。”杨艳华一听这话,脸皮可就红了起来。她似乎紧接了下面,有一篇大道理要驳复她的母亲。忽然有了解围的——楼下有人叫道:“快点给我接着东西罢,我有点提不动了。”杨老太听到这话,脸上就有了笑容。她向胡玉花道:“小陈来了,暂时不要提罢。”说着,她飞步下楼而去。李南泉望着两位小姐,还没有问出话来。胡玉花道:“这就是艳华说的那个老实人来了。”李南泉沉默了两三分钟,问道:“杨小姐,是我下楼去看他呢?还是请他上楼来呢?”她随便地说了句“没关系。”

这三个字很让李南泉不解。什么叫“没关系”?站了起来走是不好,不走也是不好,正是踌躇着、不知道怎样是好的时候,就是一阵楼梯响。听那脚步响声很重,当然是穿皮鞋的人走来。这倒叫他不好在楼梯口上去阻人。只得在椅子边上站着。随了脚步声音。走上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身穿西装,外面罩着雨衣,手里提着一只雨打湿了的呢帽子。李南泉虽不认得他,可是他反是认得李南泉,向前一鞠躬,笑道:“李先生,我向来就认识的,只是没有人介绍过。今天幸会得很。”说着,立刻在西装小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捧着递送过来。李南泉看那上面的字时,乃是陈惜时。旁边还有一行头衔,乃是茶叶公司副经理。这他倒明白了,原来是卖茶叶的,怪不得胡玉花说他是作苦味买卖的了,便笑道:“我也屡次听到艳华说过陈先生的。这大雨天由城里来吗?”胡玉花在旁边就插嘴道:“不但是大雨天,就是天上落刀,他也会来的。”他搓着两手,表示了踌躇的样子,向她点了头笑道:“胡小姐又跟我开玩笑。”胡玉花笑道:“本来就是这样嘛。”李南泉笑道:“陈先生老远的来,先休息一下,我有点事情,要和杨老太商量商量,请坐罢。”他交代完毕,也不问大家是否同意,立刻就走下楼去了,杨老太就迎着他低声笑道:“李先生不要和小陈谈谈吗?他虽然年纪很轻,为人倒是很老实的。而且他也很佩服李先生。”

李南泉笑道:“是很好的,这话很长,改天再谈罢。”说着,点了头就要向外走。杨老太真没有想到李南泉会这样淡然处之,只好站着门口向他笑道:“这阴雨天,你回去也没有什么事,就在楼下多坐一会子也好。”李南泉走出了她家的门,却又回转身来向她笑道:“我还是和你谈谈罢。现代的婚姻问题,那并不是父母可以作主的。老太的意思,不是要认那位陈先生作女婿吗?这件事,最好你不要过问,就交给陈先生自己去办。我看陈先生给予杨小姐的印象,并不算坏。你一切放任,不要过问,甚至……”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沉默了几分钟。因道:“反正什么事你都不要过问罢。”杨老太见他那脸上笑嘻嘻的样子,自知道他这话里是含着什么意思,这就笑道:“这个我自然明白。不过女孩子的终身大事,我总得管。现在的年月,究竟是不同了。”李南泉笑着点了两点头道:“的确是如此。你知道现在的年月不同,那就什么话都好说了。你根据了这句话做去。我保证不用我出面,你这问题就解决了。”说着打了个哈哈,抱着拳头,一面作揖,一面就走,那外面的路,正是泥浆遍地。他向杨老太说话,却忘记了脚下的路了,身子一滑,人向前栽着,所幸面前就是一根电线杆,他两手同时撑住了那根木柱子,总算没有倒下去。而楼上楼下,却和台底下看客喝彩一样,不约而同,共同地“哎呀”了一声,而且那声音还是非常大。

李南泉站定了脚,向楼下看着,发现了楼上两位小姐,楼下那位老太太,全对了自己注视着,还没有把那惊慌之色镇定过来。这就笑道:“没有关系,假如摔倒了,不过是滚我一身泥。楼上有现成的两位小姐正闲着,怕不会给我洗衣服吗?”那位陈先生也就走到栏杆边,连连地点了头道:“对不住,对不祝”李南泉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立刻又没有想到这件事,口里只是说“没关系,没关系。”口里说着,他也就走开了。走到了半路上,才想起他这声道歉,不成为理由。或者他会这样想着,以为我是来和他作媒的。想到这里,他觉得好笑,脸上也就笑了出来,路边有人笑道:“李先生什么事高兴?一个人走着笑了起来。”他看时,正是那位喜欢聊天的邻居吴春圃。 便道:“有人误会我给他作媒,只管向我表示好感,我觉得受之有愧。大雨天,吴兄也出门来了?”这时,吴先生左手撑了一把伞,扛在肩上。右手提了一串筋肉牵连的牛肉。另外还有一串牛油。他把这东西提起来对客相示,笑道:“我是捡便宜来了。小孩子很久没有开过荤,我买不起任何的肉类,只有这样的牛筋,是没人吃的,我要了它三斤,不吃肉,回家熬萝卜喝喝,也可以让小孩子解馋。”

李南泉道:“当今之时,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肉食者贵。老兄这样的吃肉法,可以说良口心苦。不过这牛油又是怎样吃法呢?”吴春圃笑道:“这是便宜中之便宜。因为这东西,除了蜡烛作坊拿去做蜡油外,恐怕很少人用它。但无论如何,总是脂肪品。我拿回去,煎菜、炸面,也总可以利用它。实不相瞒,我因为合作社有两个星期没有把配售菜油发出来,我每个星期,减到只吃半斤油,每日平均不到一两二钱,菜里面哪里算有油?这东西拿回去,来个饥者易为食,决没有人嫌它带膻昧的。”他虽然是带着笑容说的,可是李南泉听他这话,觉得针针见血,让自己心灵上大大受着刺激。真不忍和他开玩笑,不觉得昂起头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吴春圃道:“这也没有什么难过的。老兄不是来回跑了三十几里路,挑了两大斗米回来吗?”李南泉道:“这是传闻异词。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夫,哪里挑得起两大斗米?米虽买了,乃是人家挑的。自然,这种生活,也就够斯文扫地的了,不过我有一件事值得自傲,比老兄要高一筹。就是我的太太,还和村子里太太群能整齐步伐,每天还有余力摸个八圈。你那太太只有在家中给小孩子纳鞋底,给你烙饼吃的能耐。那不是我的收入,要比你强的明证吗?”

这时,路旁有个人插嘴笑道:“李先生对于太太打牌这件事,始终是忘记不了的。其实,我们是混时间,谈不上什么输赢。”李南泉看那人时,正是下江太太。她上次半夜里派白太太来抓角,心里实在是不高兴。而那晚上究竟为什么赌兴那样勃发,打了两桌通宵的牌。至今也是一个谜。现在看到了她,倒不免要探问一下。于是点着头笑道:“我觉得混时间这个题目,也不十分恰当的。例如那天晚上,你府上两桌人通宵鏖战,那不能算是混时间吧?这个时候的时间是好容易消磨的。高叠着枕头,软盖着被子,八小时可以消磨过去。高兴的话,消磨十小时,也没有问题。”下江太太右手打着雨伞,左手提着个四方的白布包袱,看那样子沉甸甸的,里面露出一只红木盒子的犄角,这无须作什么思索,就可以知道那里是麻将牌。说着话时,也就不免向那白布包袱上望着。下江太太倒是不隐讳。她将那包袱举了一举,笑道:“不用看,这里是牌,阴雨天,不摸八圈,怎样混得过去?哦!你问那天晚上的事,我可以告诉你。那是我们一个秘密。我们太太群,这个名词,是你刚才取的,我老实不客气接受下来。我们曾开过一个座谈会,比赛哪个不怕先生。于是就邀集了这么一场狂赌。狂赌之会,谁回家引起了先生的质问的,谁就算是怕先生。怕先生的人,我们罚她请一次客。结果,谁回家都太平无事,我们证明了全体大捷。我们猜着,李太太是要请客的,所以故意半夜里去邀她。没想到李先生也是不行。”

吴春圃哈哈大笑道:“了不得,了不得,大家还有这么一个决议。这叫遣将不如激将。太太都受着这么一激,不打牌的,也不能不去摸四圈了。”李南泉笑道:“不过那也看人而施。若是像吴太太这种人,专门给吴先生烙饼,给孩子纳鞋底,你说她怕先生,她就怕先生,她并不会因此失掉她的……”他说到这里,觉得把下文说出来了,也许下江太太有些受不了。这就把话拖长了,偏着脸望了吴春圃笑道:“我到底客观一点,说的话未必全对,还是请吴先生自己批评一下。”吴春圃笑着摇了几摇头道:“我倒是不好批评。我自私一点,我觉得她这个作风是对的。”下江太太向吴李二人很快地看了一下,接着是微微一笑。李南泉道:“此笑大有意思。因为我认为缄默是最大的讽刺。”下江太太笑道:“岂敢岂敢!我的意思,作先生的,也可以打打算盘。像我们村里……”说到这里,她向前后看了一看,接着笑道:“像我们那女中三杰,当然是帮助家庭大了。她们是不打牌的。可是先生的经济权,都操在她身上,先生那份罪也不好受。其次,我们烙饼纳鞋底,不是不会,不过是没有去苦干,这一点,我们当承认和先生的挣钱,有点苦乐不均。不过这是少数。像白太太这种人,她经营着好几项生意,比先生挣钱还多呢。至于我呢,当然没有表现……”李南泉接着笑道:“这底下是文章里的转笔,应当用‘不过’两个字。这是文章三叠法,每一转更进一层。结论也有的,就是太太们摸八圈卫生麻将,那实在是应该的。”

下江太太对于他这个解释,倒并没有否认。举着那白色包袱向他笑道:“我提了这一部分武装,到处辟战场,全找不到对手。李先生若是民主的话,你把后面那间屋子解放一天,让我们在那里摸十二圈嘛。”李南泉笑道:“这个办法,就叫民主?这个办法,就叫解放?”下江太太笑道:“多少由我们打牌的太太看起来,应该没有错误。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敢不敢民主?”李南泉笑道:“民主是好事,怎么说是敢不敢的话?所有世界上的人民,都希望民主,而我也是其中之一。”下江太太向吴春圃点了个头,笑道:“李先生说的话,有你作证,他要民主。回家我们要到他家里去试验民主了。若是李先生反对,你可要出来仗义执言。”李南泉道:“不过……”她不等他说完,立刻乱摇着手道:“这里不是我的文章,不能下转笔了。回头见罢。”说着,扭了身子就走。李南泉招着手道:“回来,回来,我还有话商量。”她一面走着,一面摇头,并不回头向他打个招呼。吴春圃笑道:“老兄,你这可惹了一点祸事。这位太太,一定是趁机而入。带着牌和牌角同到府上去民主,你打算怎么应付这个局面?”李南泉摇了两摇头,又叹了.-一口气,然后笑道:“我也不能那样不讲面子,把她们轰了出去。不过,我有个消极抵抗的办法,她们来了,我就出门找朋友去。反正阴雨天没有什么事。”吴先生看了这情形,料着他也只有这个办法,沉默起来,不断地微笑。李先生到了家里,太太正是很无聊地靠了门框站定,呆望着天上飞的细雨烟子。李先生到了面前,她还是不像看到。

李先生笑问道:“看了这满天雨雾出神,有什么感想吗?”李太太以为他是正式发问,也就正式答道:“在江南,我们就觉得阴雨太多,有些讨厌。到在到了四川,这阴雨天竟是不分四季。除了夏天的阴雨天,解除了那一百度以上的温度,是我们欢迎的而外,其余的阴雨天,实在是腻人。尤其冬天,别地方总是整冬的晴着,这里是整冬的下雨。穿着棉衣服走泥浆地,打湿了没有地方晒,弄脏了没有地方洗,实在是别扭。”李南泉笑道:“这时算是杞人忧天吧?现在又不是冬天,你何必为了冬天的阴雨天发愁。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下江太太,要到我们家里来试验民主。”李太太对于这话不大理解,望了他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就把下江太太刚才说的话,重新述说了一遍。李太太笑道:“你听她胡说,她用的是激将法。想激动你答应在我家打牌。你自己上了她的圈套。”李南泉道:“那很好。回头下江太太来了,你可以给我解这个围。就说家里有事。”李太太道:“你作好人,答应民主,让我作法西斯拒绝人家到我们家打牌。”李先生道:“民主和法西斯,就是这样分别的?领教领教。”说着拱了两下手。吴春圃在走廊上看到,也是哈哈大笑。他们这里说笑着还没有完,山溪那边的人行路上有人说笑而来,而且提名叫着“老李”。看时,第一个就是下江太太。后面另跟着两位太太。下江太太手上还提着那个白布包袱。那自然是麻将牌了。这三位太太,全没有打伞,分明不是向远处走的样子。

李南泉真没有想到她们来得这样快。心里计划着和太太斗一斗法宝的措施,根本还没有预备好呢。这就只有含了笑容,呆呆地站在一边。下江太太一马当先,到了走廊下,见李氏夫妇都含了笑容站在这里,料着这形势并不会僵。这就向李先生笑道:“你回来对太太报告过了没有?我其实没有发动这闪击战。我提了布包袱,本就是个幌子。我一提到要在李公馆测验民主的话,她二位立刻起劲。白太太还说,李先生也许是勉强答应的,要去马上就去。去迟了会发生变化的。”李南泉点了头笑道:“你们要突破我这戒赌的防线,可说无所不用其极。”他说这话时,对来的三位太太看看,觉得有点失礼。因为最后那位太太还相当面生,不可以随便开玩笑的。而且,那位太太,也有点踌躇,正站在溪桥的那端,还不曾走过来呢。 便低声问白太太道:“那位太太,我还面生呢。”白太太笑道:“你又不是近视眼。”那桥头上的太太,也就笑了,点着头道:“久违久违,有一个礼拜没有见面吗?”她一开口,李南泉认识了,原来是三杰之一的石正山太太。她已经烫了头发。这头发烫得和普通飞机式不同,乃是向上堆着波浪,而后脑还是挽了双尾辫子的环髻。她是很懂得化妆的,因为她是个圆脸,她不让头发增加头上的宽度。如此,脸上的胭脂,擦得特别的红。而这红晕,并未向两鬓伸去,只在鼻子左右作两块椭圆纹。唇膏涂的是大红色的,将牙齿衬托得更白。身上穿了件蓝白相间直条子的花布长衫,四周滚着细细的红镶边。光了两条雪白的膀子,十个手指甲,也染得通红,她是越发摩登了。

李南泉没想到石太太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还肯加入太太群打牌,便点头笑道:“这是个奇迹。我没有想到石太太也要到我家里来试验民主的。”她缓缓地走过了那木板桥,笑道:“男子们的心理,我现在相当的了解,他们愿意的是这一套。那我们就做这一套罢。”说到这里,那边人行道上,又来了两位太太。老远地抬起手来,招了几招,就问民主测验得怎么样。李先生一看,今天太太群来了个左右联合阵线,这事情不好拦阻,充其量太太大输一场,也不过量半斗米罢。于是不置可否,缓步走到吴先生家去。吴春圃正坐在窗户里桌子上,架上老花眼镜,看一张旧地图。李南泉问道:“吴兄看报之后,关怀战局?”他双手取下老花眼镜,招招手,笑着让他进来。他低声笑道:“你就给你太太一个十全的面子,让她们在你家里摸十二圈。”李南泉坐在他对面木凳上,笑道:“我正是如此,不过这事实在有点欠着公允。我你这样吃苦,她们还要取乐。”吴春圃笑道:“天下不公的事多了,何必计较自己家里的事。我们谈谈天下事来消遣罢。我看看全国地图,心里实在有点难过,我们这自由天地,越来越小了。过几个月,我们这地图大小,就得变回样子。我们哪年哪月有恢复版图的希望?我快六十的人了,我眼睛能看到这地图恢复原状吗?人家想升官发财,我这思想全没有。我只希望有一天,牵着孩子的手,逛逛大明湖,让在外面生长的孩子,到济南老家去看看自己家里的风景。那时,在茶棚子里泡壶茶和孩子谈谈战前的事,我就乐死了。可是我想一想,这也许比升官发财还难。”说着,长叹了一口气。

两人说到此,都觉得心上有块沉重的石头,相对默然。李南泉笑道:“我们这样悲观,实在也是傻事。我总觉得中国有必亡之理,却无必亡之数,我们何必杞人忧天?你不看这些太太们的行为?她们会感到有亡国灭种的日子吗?”吴春圃咬着牙把短胡桩子笑得耸了起来,将手连连摇撼着。李南泉笑道:“我由她们在我家里造反,我眼不见为净,我走开了。吴兄的伞,借一把给我。”吴先生倒是赞成他这种举动,立刻取出一把伞交给他。他接过伞转身就向外走。吴春圃跟着出来,见他将收好的伞,当了手杖拿着,像是散步的样子走去。听得李家屋里,那几位太太像打翻鸭子笼似的,笑声、说话声、倒麻将牌声,闹成了一片。当然,这声音,李先生也是听到的,心里尽管有说不出来的一种苦恼。可是他头也不回,就这样从容地走过桥去,在人行路上徘徊回顾地走。他这时候,心里有点茫然,走向哪里去呢?早知道回家是这样的苦闷,倒不如在杨艳华家里多坐些时候。再看看村子里那些人家,屋顶的烟囱里,正向上冒着黑烟。阴雨的天,湿云在山谷里重重地向下压着,半山腰里就有像薄纱似的云片飞腾。所以,在人家屋顶上,相距不高,空气里就有很重的水分,把烟囱里的烟压得伸不直腰来。卷着圈圈儿向上冲。他猜想着,这是下面的饭灶,正大捆向灶里加着木柴。木柴上面那口饭锅,必是煮得水干饭熟,锅盖缝里冒着香味。他想到这里,便觉得肚子里有些饥荒,自己逞一时的气,牺牲了午饭走出来,这是十分失算的事了。

他慢慢走着,也就想着,这餐中饭在哪里吃?他心里踌躇着,脚下也跟了踌躇着,不知不觉就顺了一条石板路向前走。这个方向,不是到街上去的,正好背了去街头的方向。走往另一个村子口上。他始而是没有注意走错了,也就跟了向下错。阴雨的天,全山的青草都打湿了。长草缝里的小山沟,流着雪白的水,像一条银龙蜿蜒而下。在人行路的石板缝里,野草让雨洗得碧绿。铺在地上的绿耳朵草叶,开着紫色的花,非常的鲜艳,上面还绽着几个小白水珠子。这些小点缀,眼里看着,也很有意致。他那点剩余的诗意,就油然而生。他站在石板路上有点出神,忽然有人叫道:“李先生雅致得很,冒着雨游山玩水。”回头看时,便是那久不见的刘副官。因点头道:“久违久违!我以为刘先生不在这里住了。”他道:“请到家里喝杯茶罢。我正有事奉商。我到昆明去了一趟,也是前天才回来。”这个时候跑昆明,就是间接地跑国际路线。那是可欣慕的好生意。于是夹了伞,抱着拳头拱了两拱,笑道:“恭喜发财了。老兄!”刘副官笑道:“我是为公事去的,不是为做生意去的。不过也带有点土产。大头菜,火腿,普洱茶全有,到我家里喝杯普洱茶去,好不好?”李南泉仰了脸,不由得哈哈大笑。刘副官愕然地站着,问道:“李先生以为我是骗你的吗?”李南泉笑道:“你有所不明。我直到这时,还是一粒米不曾沾牙。今日所消化的,就是昨日的食粮。你这时候,还让我喝普洱茶,那不是打算把我肚子里这点存货,都要洗刷干净,那不是让我更难受吗?”刘副官笑道:“那末,请到我家吃火腿和大头菜。”说着拉了他的手就向家里引。

李南泉笑道:“老兄请客,可谓诚意之至。假如我有事的话……”刘副官道:“你根本无事。若是有事,你也不会在这阴雨天到人行路上赏玩风景。”他口里说着,手里还是拖了李先生向家里走。客人进了门,他首先就喊道:“快预备饭,切一块火腿蒸着。”说着,就在书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听烟来,笑道:“这也是由昆明带回来的成绩。”他说着这话,似乎是很高兴。将他脚上的皮鞋,抬起来放在凳子头上。他抬起了右手,中指按着大拇指,使劲一弹,就是“啪”的一声响。随了这个动作,他周身都是带劲的,身子闪动着,转了半个圈。李南泉笑道:“看刘副官这样子喜形于色,必是狠赚了几个钱吧?”刘副官笑道:“我实在没有作生意,是为了公事去的。不过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有现成的便宜东西,我当然就买它一些回来。来一支好烟!”说着,打开烟听的盖子,取出一支烟,送到他面前来。他接住烟,在嘴里抿着。刘副官就在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擦着了火和他点烟,笑道:“我说句最公道的话,像李先生这样有才学的人,一切享受都应该比我们高。而现在的情形,你们先生们是太清苦了。”他突然这样一阵恭维,教李南泉听着倒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也只有微笑着。刘副官自己,也就取了一支烟吸着,两手抱了大腿,抿着烟微笑道:“的确的,我对李先生的学问道德,钦佩之至,若有工夫的话,我一定得在你面前多多讨教讨教。苦于我是没有时间。今天正好都闲着,好好地谈谈罢。”

李南泉对于这种人,多少存一点戒心。见他今天这样特别客气,料着有什么要求会提出来的,心里也就估计着,无论什么事,自己总向无能的一方面推诿,料着他也不能让人所难。可是刘副官尽谈闲话。不多一会,他家里开出饭来,除了云南的火腿和大头菜,还有几样很好的菜。饭后,他泡了一壶普洱茶请客,还是谈些闲话。直到李南泉告辞,他才笑问道:“李先生晚上在家吗?我要找李先生请教请教。”李南泉笑道:“住在这样的山缝里,晚上有哪里可以去?而况又是阴雨天。不过我家里今天让太太们开辟了战场,我得暂避一下。现在虽然是国难严重,可是大部分的中国人还是醉生梦死地过活着。”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刘副官觉得他说的“醉生梦死过活着”,似乎有点扎耳。他将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连连地扛了两个肩膀,笑道:“像我们这种人,实在也是不可救药。你说替国家出力吧?连当名大兵,也许都不够资格。不能替国家出力;而自己和家庭的生活,又要顾到。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鬼混。”说着,他将手在裤子袋里掏出来,却带出了一张扑克牌,笑道:“你看,我们随身就带有武器。这不怪我,怪我们这环境不好。所有识得的朋友,都这样醉生梦死。也因为如此,所以我想到府上去长谈一番,我想我还年轻,可以改换环境的。”他这样说着,可以知道他要来请教,原是真话,这是人家的正当行为,就不能推辞了。 便笑道:“谈谈是可以的。你要说我为人之道,我家里就在打牌过阴雨天,我这种家长,还值得学习吗?”

李先生别了刘副官,向回家的路上走。远隔了一条山溪,就听到家里麻将牌的擦弄声音。他站在路头上静听一下,其实不是。乃是山溪里的山洪,在石头上撞击之响。他想着,还不曾回家,神经就紧张起来,在家里也是坐不住,就撑着雨桑在细雨烟子里,分别去拜访村里村外的朋友。到了天色将黑了,这餐晚饭,却不便去打搅朋友。因为所访的朋友,都是公教人员,留不起朋友吃便饭。于是绕道街上买了几个冷烧饼带回来。到家之后,在走廊上站着,这回听清楚了,家里的确是有麻将牌声。而且,还听到李太太带了叹息的声音说:“掀过来就是五筒,清一条龙,中心五,不求人,门前清,自摸双。十几个翻都有。唉!你这种小牌,和得好损。”听这话,自然屋子里还在鏖战,他也不用进去了。在厨房隔壁,有一间小草房,原来是堆柴草的,现在里面没有了柴草,放了一张竹板床,一张竹桌子,乃是邻居共有,预备谁家有客来,就临时在那里下榻。李先生很自知地向那里一溜。让孩子们取过茶壶凳子和书架上的几本书,就在这屋子里休息。女主人打牌,王嫂要管理孩子,灶下还没有烧火。不用提晚饭何时可吃,连开水都发生问题。好在邻居家都已做晚饭了,他暂且把烧饼放下,借了邻居家的开水,泡了一壶茶喝。孩子们原不知道他要看什么书,随便拿来的是一本《庄子》,一本《资治通鉴》,两本《杨椒山集》。他将手拍了书页道:“这环境教人真积极不起来,看看侪物论》吧。”他拿起书来看时,这屋子只有尺来见方一个窗户眼,光线不够,搬了凳子靠着门拿了书来。看了两页,身上冰凉,原来是茅檐下的细雨烟子飞了满身。

他撩起蓝布长衫的小襟,在脸上擦抹了一下。把凳子移到竹桌子里,两手按了桌子沿,只管向那一尺见方的小窗户孔里出神。这时有人叫道:“李先生在家吗?”伸头一看,正是那刘副官,他是脱离了战时生活的人,身上披着雨衣,手里提着布伞就向廊子里走来。李南泉迎出来,引他到小屋子里坐下,笑道:“老兄真是信人,说到就到。”刘副官向屋子里周围看了一下,他也不脱雨衣,伸手到怀里去掏摸了一阵,先掏出一张支票,然后掏出一张寿事征文启,笑道:“我本来要和李先生谈谈的。不过我看到李先生自己都成了偏安之局,明天你有不明白的时候再问我吧。这里是一张征文的启事,里面写得相当的清楚。启事里面夹有一张字条,那就是送礼的人写着他的身份和关系。我很冒昧,代人家要求李先生代作一篇寿序。这里有一张一百五十元的支票,那就是文章的润笔,无论如何,请李先生赏个面子,大笔一挥。”李南泉这才明白他上午的那番殷勤,为的是这件事。这就笑道:“那没有问题,我是一个卖文为活的人,有这先付稿费的生意我还有什么不接受。”刘副官拱拱手道:“那很感谢。不过有一点不情之请。这文章明天上午就要。”李南泉道:“那可无法交卷。你都说了,我今天是偏安之局。这屋子里白天没有光线,晚上窗户没有纸,风吹进来,灯不好点。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我不能动笔。假如今晚睡得早的话,明天我可以起早来办,但是看这趋势,今天晚上是无法早睡的。”

刘副官站起来想了一想,笑道:“作文章是要好地方的。若是李先生不嫌弃的话,可以到我家里去写,我一定用好茶好烟招待。”李南泉笑道:“假如一定要有那些做派,那是太平文人,现在岂可以这样?好罢,我委屈一点,就在这小屋子里写。”说着也站了起来。刘副官看他有送客之意,主人是别扭在这屋子里,这时还要在这里多谈天,也许增加了主人的不便。于是向他伸着手,握了一握:“我家云南火腿还多,明天我亲自上街买点牛肉来烧,请李先生吃午饭,犒劳犒劳。明天见。”说着,抬起手来扬了一扬,就走去了。李南泉在廊子下站着很是出了一会神。李太太突然走出来了,向他笑道:“你肚子饿了吧?”李南泉道:“中饭在刘副官家里吃得很好。晚饭呢,我买了几个冷烧饼带回来了。”李太太近前一步,没说话,先又笑了一笑。李南泉挥着手道:“你去办公罢。倒不用关心我。”李太太笑道:“太太们起哄,难得的,下不为例。我马上就叫王嫂做饭了。刚才姓刘的来,找你什么事?”李南泉道:“他定货来了。约了明天交货。”李太太道:“定货?你有什么货交给他?”李先生将手拍了肚子笑道:“这里面的之乎者也。”李太太道:“这种人,你是向来不大愿意交往的,你为什么给他写文章?”李南泉道:“我当然不愿意。不过我想到,为了买二斗米,可以便宜上十块钱,我还来去走三十里路。现在有人送一百五十元上门来,我既不是强取豪夺,又不是贪污,不过就那征文启事敷衍几名人情话,有何不可?有这一百五十元,岂不够你输几场的吗?”

李太太一扭身子道:“我不和你说。只敷衍你,你还老是说,你简直不知好歹。”这时,屋子里也有太太们叫了:“老李呀,怎么回事?一去不来,我们正等着你呢,牌都理好了。”李太太听了这话,赶快向屋子里走。但是去不到五分钟,她又回转身来了,脸上已不是生气的样子,直奔那小屋里去。她取得了那张一百五十元的支票,在手上举着,向李先生笑道:“这个归我了。”李南泉道:“你还是和我说话。”李太太笑道:“得了,今天这场牌打完了,我准休息一个礼拜。今天这场牌,并不是我邀来的。明天早上,无论下雨天晴,我亲自上街和你买几样可口的菜。”李南泉点着头道:“我先谢谢。不过这一百五十元是人家定货的。我是不是愿意交卷,还在考虑中。而且你也反对我写这路文字。现在我一个字还没有写,你就把钱全数拿去了,那也太损一点。文从烟里出,至少你也得给我留下一包纸烟的钱吧?”李太太听了这话,走近一步,抓着他的手笑道:“我告诉你,我今天没有输钱。而且还多少赢了一点,纸烟不成问题,我马上教人和你去买,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有四圈。”说着,她就把那张支票揣到衣袋里去了。李南泉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话。李太太笑着点了两点头,然后走回去了。不过这张支票,的确是发生了很大的效力。立刻王嫂就在牌桌上拿了一盒“小大英”纸烟,送到小屋子里去,接着是又送来一盏擦抹干净了的菜油灯和大半支洋蜡烛,这东西还是两个月前的存货,因为大后方的洋烛,已是珍贵物品了。

李南泉知道这是太太鼓励写文章的意思,而这写文章的地方,也就规定了是在这间小屋子里写,这无须多考虑了。他回到那小屋子里,发现纸笔墨砚都已陈设停当。他这就找了一张旧报纸,把窗户先糊上,然后掩上了房门,把灯烛全点了起来。先将这征文看了一看,却是一个极普通的老人,现在活到七十岁,四个儿子,两个务农,两个经商,不过家里相当富有而已。只有他的第二个女婿现在是一位抗战军人,已经达到少将阶级。其余就是这位老人,他为人忠厚勤俭,由一个中农之家,达到现在很富有的阶段。而且两个孙子,都因他这番血汗,考进大学了。这一切是平庸,丝毫无独特之处,这有什么法子用文字去夸张呢。他看了一遍,又把这寿启看上一遍。接连地看过几回之后,还是看不出也想不出独特之处。桌子那盒“小大英”纸烟,取了一支,吸着;又取一支吸着,不知不觉地去了小半盒。他凝着神在想如何找出这枯燥文字里面的灵感来。这时,他听到了茅檐外的雨,正“哗啦哗啦”地下着,而檐溜也跟了这响声,在窗子外面狂注。他提起笔来,就在纸上写了起来:“李子方剪烛西窗,烹茶把卷,有声如山崩海啸直压吾斗室者,则正巴山夜雨也。于时而不能悠然遐想,觅吾诗魂之所在,而乃搜索枯肠,为一小地主谋颂扬之词。此非吾自苦,乃一百五十元之支票一张为之,又米缸中之米为之,嗟夫,此岂人情乎哉?此七旬之老翁,何为而苦我,我固素昧平生也。”

他写到最后这句话,将笔放了下来,长叹了一声道:“一百五十元之支票为之。”窗子外这就有人问道:“怎么着,今晚上搬家了?”李南泉听到是吴春圃的声音,便打开门来笑道:“请进来谈谈罢。”吴先生进来,看到桌上放着一本征文启,李先生自己写的一张稿子,这就把身子向后一缩道:“你在工作,我不打断你的文思了。”李南泉笑道:“不忙,你看看我这是什么玩意。”说着,把这张稿子递到吴先生手上。吴先生接着看过,这就笑道:“这与寿序无关呀!”李南泉自己坐到竹床上,将那张小凳子让给吴先生坐了,把桌子上的烟,向客人去敬着。笑道:“我这脑筋太枯塞。我们剪烛西窗,谈一两小时罢。”吴春圃将烟支对着烛焰点着吸了。两手指夹了烟支,在嘴里抿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在口里冒烟的时候笑道:“这‘小大英’的烟,竟是越吸越有味。在战前,这太不成问题了吧?”李南泉摇摇头笑道:“提起这支烟,这倒让我很着急。这篇寿序,一字未写,洋烛、油灯、茶叶、纸烟,所消耗的资本已经是很可观的了。从前写文章,决没有人估计资本的,现在可不能不估计。若写出来的文章,稿费不够本钱双倍,大可以不费这脑筋了。”吴春圃道:“我知道,你决不是写不出文章,你是满腹牢骚把你的文思扰乱了。 别那么想,这年头能活着就是便宜。”李南泉听了这话,两手一拍,突然站了起来道:“吾得之矣!老兄这句话,就是我这篇寿序的骨干,文章写得成了。”吴先生倒不解所谓,只是吸了烟望着他。李南泉笑道:“这当然要我给你解释一下。你不是说,现在能活着就是便宜吗?我就可以根据这点,加以发挥。我说,现在前方家庭破碎,骨肉流离的,固然不知多少;就是大后方,受生活压迫,过不去日子的人,也不知多少。而这位老先生就在这时代,还可以活到七十岁,这是幸运。而且七十岁的人,看了这几十年多少不同的事情。除了幸运,还饱享眼福。”吴春圃笑道:“你这样写,那简直是骂这个寿星翁了。”李南泉道:“当然我下笔不能那样笨,虽有这个意思,也得婉转地说了出来。”他说着话时,看到烛芯焦糊得很长,就取了两支笔,当筷子使用,把烛芯夹掉一小截。吴春圃笑道:“你别耗费烛油呀,等你写文章的时候再点罢。”李南泉笑道:“这必须谈话的时候剪蜡烛,才有意思,你不听到屋外面正是巴山夜雨?”吴春圃笑道:“原来是根据诗意来的。”这就顺着想到“君问归期未有期”了。李南泉笑道:“确是如此,我已打成了一首油,你看下面这三句罢。”于是拿起桌上的笔,就着这张稿纸,文不加点地写了几行字道:“巴山夜雨阻文思,何堪共剪西窗烛,正是夫人雀战时。”吴春圃哈哈笑道:“我兄始终不能对这事处之泰然吗?”李南泉笑道:“南宫歌舞北宫愁,我能处之泰然吗?而且我那张支票已经不翼而飞了。”这时,王嫂给李先生送了一碗面来。平常吃汤面,总是猪油、酱油作汤,搁点儿鲜菜,成为上品。这碗面特别,居然有两个溏心鸡蛋。

吴春圃笑道:“李先生还没有吃晚饭吗?我们吃过去一小时了。”他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所以我对于这事,就感到有些头疼。你再让我饿着肚子写文章,当然有点头疼了。”吴春圃笑道:“努力加餐罢。吃饱了也好写文章,我不打搅了。”说着,起身就向外走,李南泉对了鸡蛋面,略觉解除了胸中一些苦闷。既是吴先生走了,也就先来享受罢。他把面吃完了,不愿再耽误,也就开始写那篇寿序。直等到桌上菜油灯的灯光变得昏暗了,他抬起头来剔灯芯,才知道那半支洋蜡烛,又烧了一半。于是将茶杯子覆过来,把洋烛放在茶杯底上,重新将烛芯剪去一小截。再回头,看到竹床上放了一盆洗脸水。这才想起,吃了饭还没有洗脸,立刻伸手到脸盆里去捞毛巾,那水已是冰凉的了。他掏着手巾胡乱地洗了一把脸,就恢复到桌子上去写稿。因为是冷水洗脸的关系,脑筋比先前清醒些了,听到屋檐外面,大雨滂沱声已经停止,只有那“扑笃扑笃”的檐溜声未断。这时,山谷里的夜色已相当深沉了。他放下了笔,将那张征文启,又仔细地看了两遍。还是觉得这里面供给作文章的材料很少,他找了两根火柴棍,将灯草剔得长一点,又把烛芯的焦糊之处,用两只笔夹去一点,坐着看看灯光,看看人影儿,非常无聊。这就听到那边打牌的房间里,送来一阵嬉笑声。尤其是下江太太的笑声,听得非常明白,她笑着说:“够了够了,已经十一翻了,我有两个月没有和过这样大的牌了。哈哈,这回可让大家看看我的颜色了。”

李先生听了这声音,当然是心里不大舒服。这就把房门掩上了,把头低下去,提着笔,在稿纸上一句一字慢慢地向下填着写,约莫是五分钟,这房门却是“扑通”的几声响,他正写到一句转笔,觉得很是得意,要跟了这意思发挥着向下写。这几声“扑通”,未免把这点发挥的灵感,冲刷得干净。正想狠狠地说一声:“这是谁”,可是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太太,她笑嘻嘻地向李先生点了个头。李先生虽然是有一腔火气,可是不便发泄,因为太太的同伴,都还没有走开,这是不能不给太太这分面子的。 便忍住了怒容,皱着眉头道:“我作文章向来没有这样提笔写不出字的事情。江郎才尽恐怕这碗饭有点吃不成了。”李太太走进屋子来,看到他面前摆的那张稿子,还有大半块空白,便笑道:“那很是对不起,我们打牌扰乱你的文思了。今晚上你先休息,明天早上起来,你再写罢。”李南泉道:“不过明天上午人家就要来取稿,这决不是写白话书信那样容易,可以对客挥毫的。”说着,把头仰起来,长叹了一口气。他这样叹气,并没有对太太说什么,可是她总觉得心里有点歉然。站在桌子边,两手撑了桌沿,向他的稿纸看看,又取了一根火柴棍子,拨弄着烛芯,这样有两三分钟,笑道:“我还对她们说了,声音小一点,不要让过路的警察听到了。其实我是怕她们那种狂态会打断了你的文思。”李南泉笑道:“不过,我已听到了,下江太太刚才和了一牌是十翻以上的。”

李太太笑道:“这位太太,本来嗓音就不小,再一高兴,的确是声震四邻。我也就是为了这事,要来和你商量一下。”李南泉道:“还有什么可商量的。我已经被挤到柴草房里来了。”李太太笑道:“不是下江太太和了个十多翻吗?她是大赢之下,其余的输家,不肯放手,还要继续四圈。你既然委屈了,你就委屈到底罢。你还在这里坐一两小时,你要吃什么东西不要?”李南泉道:“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请罢。”说着,抱了拳头拱了两拱揖。李太太看他那脸色,虽然没有怒容,可是也没有一点笑意。手扶了桌沿,呆站着一会,点了两点头笑道:“委屈你今天一回,下次决不为例,这实在是赶巧了。”李南泉淡淡一笑,并不再说什么。李太太走了,他提起笔来,继续写稿。他像填词似的写这篇散文,写一句,凑一句,写完一段,就从头到尾看上一遍。接连作过这样三次,总算把这篇寿序作完。他将笔向桌上一丢,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写文章,这是榨油。”这时,屋檐外的雨阵又来,沙沙地发出雨点密集的声音。不用听这响声,就是那窗户眼里透进来的凉风,也让人全身的毫毛孔都有些收缩,抬头看窗子外边,眼前的光亮减少,那茶杯底上的大半支洋烛,已是消耗干净了,许多白烛油堆集在茶杯底上。仅是在这件事上,也可以知道夜色已深了。

李南泉将那张写起的寿序,就着菜油灯光,仔细地看了一遍,虽然是自己写的字,却是越来越模糊,再看看灯里的菜油,已燃烧得只剩了些油渣,伸出油碟外的灯草,向碟子中心去燃烧着,那火焰在碟子中心,变成一条龙了。他想叫王嫂加油,无奈屋外面的雨,下得很大,而那边正屋子里的牌,又正在鏖战,料着喊叫也是白费气力,只好放下稿子,让这油灯去熄灭。不到两分钟,油碟子里的灯草,已完全燃烧,哄哄地烧出一大把火焰。在这火焰之后,突然就是眼前一黑。灯熄了倒无所谓,只是烧干了油的灯碟子,有一股焦糊气味,却是十分触鼻。他坐不住了,摸索着开了门,走到廊子下来。虽然是阴雨天,山谷里其黑如墨,可是自己家里那打牌的灯火,由窗户里透出光来,这廊子上还得着一点稀微的光影。他背了两手,在廊子正中来回地踱着,眼面前黑洞洞的这身子以外,那响声像海潮似的闹成一片。头上是雨打着屋檐响,山洪由山坡上冲刷着响,面前是雨点打着地面草木响,脚下是山涧的急水,冲击着石头响,这些大大小小的声音,连成一片,那声音已让人分不出高低段落。在这如潮的声海中,隐隐约约地看到远处有几个模糊的光圈,那是人家的灯光。他那灯光只有一片而不分点,仍是为雨雾所遮掩的关系。在这情景中,除了那几位太太们,应该是没有什么人的动作了,但大声浪中却有人喃喃地连喊念着“阿弥陀佛”。这事情颇也有点奇怪了。

在这个村子里,很少有迷信分子。敬佛拈香的事,可说从来没有见过。在这样大雨的情形下,是谁深夜念佛呢?他心里想着,就静立在走廊上,更向下听着。当头上的阵雨,稍微停止以后,这就把声音听出来了,乃是袁先生家里发出来的声音。这袁氏夫妇,完全是在钱眼里过生活的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神佛。他们正在向发财的路上走,也没有什么事要求神求佛,何以这个时候要冒夜念佛呢?他知道了这声音的来源,便向这发声的地方走近两步。这声音从袁家窗户里送了出来,虽然还有山溪里的水流声搅乱着,但这声音自山溪上面传了来,还是可以隐约入耳。由于五分钟的细察,可以猜出来佛声是念的心经。这虽是念佛人的初步工作,但对佛学不感兴趣的人,是不会这样沉迷着念下去的,同时,也听出来了,这是袁太太的声音。白天她在家里练习体操,以便减轻体重。到了晚上,她又这样诚心诚意念佛经,分明是个两极端的行为。什么事情逼得她这样颠三倒四呢?这样想着,对于家里的打牌事件,倒已置之度外,却是更向走廊尽头走去,要听出更详细的声音。他这个想法,倒是对的。当袁太太把心经念着告一段落之后,忽然“啪”的一声,窗户打开,接着听到在窗户边,她声音沉重地祷告着:“观世音菩萨,你保佑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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