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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遍地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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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天空,不清不白地亮着。山野被厚厚的雪裹着,远远近近的,都成了一样的景色。

猎人郑清明的脚步声,自信曲折地在黎明时分的山野里响起。雪野扯地连天没有尽头的样子,郑清明的身影孤独地在单调的景色中游移着。从他记事起,这里的一切就是这种情景。山山岭岭,沟沟坎坎,他熟得不能再熟了。他的双脚曾踩遍这里山岭中的每寸土地。

越过一片山岭,前面就该是熊瞎子沟了,隐隐地,郑清明的心里多了份悸动。他知道红狐这时该出现了。他扶正肩上那杆猎枪,呼吸有些急促,对这一点,他有些不太满意自己。作为一个猎人不该有那份毛躁和慌乱。

郑清明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了那条红狐,红狐背对着他,在一棵柞树下慢条斯理地撒了一泡尿。隐约间,他嗅到了那股温热的尿臊味。他被那股臊热味熏得差点打个喷嚏。他心慌意乱地一点一点向红狐接近,他能听见心脏在自己胸膛里的撞击声。

红狐看着不清不白的天空打了个哈欠,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被这一眼看得哆嗦了一下,他太熟悉红狐的这种目光了,目光中隐含的是轻蔑和不屑。这时,那股欲火也随之在心头燃起,顿时,亢奋昂扬的情绪火焰似的燃遍全身。他抖擞起精神,向红狐追去。他攥紧了手中那杆猎枪。红狐望过他一眼之后,便也开始前行,步态优美沉稳。他和红狐之间仿佛用尺子丈量过了,永远是那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快它也快,他慢它也慢,清明的山野间,就多了份人与狐的景致,远远近近的雪野上,多了串人与狐的足迹。

“哈——哈哈——哈——”他弓着腰,提着枪,欢快痴迷地追逐着红狐,周身在喊声中颤抖着。

陡然间,红狐似乎受到了莫名的刺激,飞也似的向山谷里奔去,远远地拉开了和他的距离。“干你娘哟——”他喊了一声,冲刺似的向红狐追去。

他奔向山谷的低处,那红狐已远远地站在了对面的山梁上。红狐并不急于逃走的样子,而是蹲下来,人似的立起身,回身望着他一步步向山梁上爬。郑清明心里就多了份火气,他爬得气喘吁吁,心急如焚。他觉得此时的红狐那双狡诈轻蔑的目光正在盯着他笨拙的身影。“日你个亲娘——”他又在心里骂了一声。

待他接近山梁时,红狐不慌不忙地侧转身,悠然地朝前走去。他喘着粗气站在山梁上时,红狐又与他拉开了那段永恒的距离。

郑清明悲哀地叫了一声。

那片茂密的柞木林终于呈现在了眼前。陡然,他浑身冰冷,红狐停在林丛旁,回身望他。他举起了胸前的枪,手竟有些抖,红狐冷漠地望着他,他把仇视的目光集中在红狐的胸口,红狐的眼神里充满了自信和嘲讽。猎枪轰然响了一声,那红狐就箭一样地隐进林丛中。当他赶到柞木林丛旁时,红狐已到山梁的那一面了。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昏黄的在东方亮着。他站在山冈上,悲哀得想哭。

远远地他听见红狐胜利的笑声。他望着山山岭岭,天地之间,恍似走进一个永恒的梦中。

老虎嘴的山洞里,胡子头鲁秃子正在睡觉。

花斑狗和骚老包正在火堆上烧烤刚抓获的两只山鸡。

鲁秃子的呼噜声高一声低一声地响着,显得错落有致。

花斑狗火烧似的从火堆里撕下一块山鸡肉嚼了嚼,没有咬烂,“呸”一声吐在火堆里。

骚老包弓着身子往火堆里加柴火,屁股不停地磨蹭。花斑狗咧着嘴说:“老包你是不是几天没整女人,又难受了。”骚老包就笑,屁股愈发不安稳了,一边笑一边说:“不是,鲁头的呼噜整得我屁股痒痒。”

“他整他的呼噜,你屁股痒痒啥?”花斑狗又去撕火上的肉,这次没往嘴里放,看了看。

“我看这肉熟得差不离了,把鲁头叫醒吧。”骚老包扭着屁股往鲁秃子床上摸。他摸着搂在鲁秃子怀里的枪,鲁秃子就醒了。

“摸老子干啥,老子梦里正整女人哩。”鲁秃子披上羊皮袄坐了起来。

老包就笑着说:“你是不是整秀呢?”

“日你妈。”鲁秃子变了脸色,气咻咻的样子。

花斑狗提着两只烤熟的鸡走过来,白了一眼老包,冲鲁秃子说:“鲁头整鸡吧,这鸡可烂乎了。”

鲁秃子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说:“整鸡整鸡,老子天天都整烦了,一闻鸡味都恶心。这两天咱们得下山一趟,整点好嚼的开开荤。”

“整女人不?”骚老包来了精神。

花斑狗说:“那还用说,鲁头你说是不?”

鲁秃子撕着鸡肉往嘴里填,不置可否地胡噜着。

这时一个在外面放哨的小胡子惊惊咋咋地跑进来,磕磕巴巴地说:“杨……杨老弯……来……来了。”

“他来干啥?”鲁秃子狠劲把鸡肉咽下去,难受得他胃里直咕噜。

“他说……说要见你。”小胡子跺着脚,一边往手上吹热气。花斑狗说:“老东西一定有事求咱,要不他来干啥。”

“见就见,这是在老虎嘴,咱还怕他个杨老弯?”骚老包握了握怀里的短枪。

鲁秃子一挥手,冲小胡子说:“叫他进来。”

花斑狗和骚老包一左一右地站在鲁秃子身后。

不一会儿,小胡子就把杨老弯带进来了。

杨老弯五十来岁的年纪,人奇瘦,三角眼,两缕黑不黑黄不黄的小胡子,弯腰弓背地走进来,一见鲁秃子,咧开嘴就哭了,边哭边说:“大侄子呀,救命吧,你叔遭难了。”

花斑狗说:“少套近乎,哭咧咧的你要干啥?”

鲁秃子一拍大腿也喝道:“别哭咧咧的,有话快说,说完我还整鸡呢。”

杨老弯就说了,他说儿子杨礼让朱长青派人给抓走了,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朱长青捎信说,让他三天之内凑够三千大洋去赎人,三天之后若不送钱,就把杨礼的尸首送回来。

鲁秃子听完就笑了,然后站起身在杨老弯面前走了三圈,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杨老弯的大衣领子,咬着牙帮骨说:“你他妈骗孩子呢,杨宗给张大帅当警卫谁不知道,朱长青怎么敢对你老杨家的人下手?”

杨老弯眼泪就流下来了,拍手打掌地说:“大侄子你还有所不知呀,张大帅在皇姑屯让日本人给炸死了,杨宗是张大帅的警卫还有他的好?大帅都死了,他一个小警卫算啥熞不,朱长青咋敢对我下手?”

“真的?你说张大帅让日本人炸死了?”鲁秃子头皮上的青筋都突突地跳了。

“杨礼都被抓了,我唬你干啥?看在你和杨礼一块长大的份上,救救你兄弟吧。”

鲁秃子好半晌没有说话,他从腰间拔出枪,在杨老弯面前一晃,杨老弯吓得一哆嗦。鲁秃子伸出手在杨老弯肩上一拍,杨老弯一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鲁秃子笑了,山洞里回荡着那笑声。洞口有两个小胡子不明真相地探头往里看。

鲁秃子戛然止住笑,瞅定杨老弯说:“我可不能给你白干,朱长青可不是吃素的,我们这是脑袋别在腰里。”

“那是那是,咋能让大侄子白干呢!”杨老弯慌忙喏喏。

“条件嘛,下山再说。”鲁秃子挥了一下手。

马拉爬犁箭一样向小金沟射去。

杨雨田得知儿子杨宗死讯是一天清晨。

那天早晨,杨雨田由白俄丫环柳金娜服侍着吸完大烟,柳金娜又用铜盆端着温水给杨雨田洗头,净手,准备吃早点。这时,管家杨么公一头闯进来,手里挥舞着一张报纸,狗咬似的喊:“东家,东家,不好了。”杨雨田把头从铜盆上抬起来,挂着一脸水珠,不满地瞅着杨么公:“你要死哇,那么大年龄惊咋个啥。”

“张作霖大帅死啦。”杨么公伸着细脖子,瞪圆一双近视眼。“你不是做梦发昏吧。”杨雨田甩甩沾水的湿手,接过管家杨么公递过来的《盛京时报》,杨雨田只看了眼标题“大帅皇姑屯被害”便狗咬了似的大叫一声,一挥手打翻柳金娜端着的铜盆,口吐白沫,昏死过去。这一来,急慌了管家杨么公,杨么公盯着昏死过去的杨雨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柳金娜却异常沉着冷静,她先拾起翻滚在地下的铜盆,点燃烟灯,把一撮烟土放在烟枪上,自己吸了两口后把烟含在嘴里,冲昏死过去的杨雨田那张老脸吹了几口,杨雨田便慢慢回转过来。杨雨田咧着嘴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大帅呀,大帅呀,你可咋就死哩……”哭了一气儿,他拾起那张报纸,报纸上说,大帅回奉天路经皇姑屯两孔桥时,突然列车爆炸起火,大帅及随行人员十余人全部遇难……

“杨宗哇,我的儿哟——”杨雨田读罢报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样子似乎又要昏死过去。管家杨么公忙接过柳金娜手里的烟枪,狠吸几口,鼻涕口水地吹在杨雨田脸上。杨雨田便止了哭,愣怔着眼睛发呆。

杨么公弯腰拾起掉在炕上的那份印有张大帅遇难消息的《盛京时报》,叠了叠,揣在棉衣里面,张着嘴,犹豫了半晌说:“东家,是不是把这事告诉大太太一声?”

杨雨田从愣怔中醒来,长长地吁了口气。他从炕上挪下来,背着手在地上走了两圈,最后摇摇头说:“不,杨宗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杨雨田踱到杨么公面前,愁苦地望着杨么公:“这事能瞒一天就算一天,朱长青、鲁秃子早就盼着杨宗能有今天。”

杨么公灰着脸说:“东家,我明白了。”回过身,看了眼垂手立在门旁的柳金娜,凶巴巴地说:“你听着,杨宗的事不能说,小心你的舌头。”

柳金娜已经听出了事情的真相,她有些激动,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激动的头绪,只要杨雨田家里出事,便足以让她高兴的了。她从前被杨雨田从青红楼赎回来,原以为命运有了转机,没想到逃出了狼窝,又陷进了虎口。她真恨不能自己让胡子们抢去。当她听见杨么公的话之后,欢快地点了一下头,又说了声:“我不说。”她随父亲来中国五年了,不仅学会了中国话,而且适应了这里的一切。

杨雨田红着眼睛冲柳金娜说:“你出去。”

柳金娜扭转身子,掀起棉布门帘,走了出去。

杨雨田望着柳金娜丰满的屁股,此时一点心情也没有。他复转身又坐回到炕上,长吁短叹地说:“么公,你看这事可怎么好?”

杨么公往前探了探身子,沉吟片刻说:“我看这事瞒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日本人到了奉天没准啥时候就会来咱这圪,兵荒马乱的,莫不如我先去趟奉天,打探一下消息。杨宗的尸首能运回来更好,要运不回来,我就再买一些枪弹,以防万一。”

杨雨田想了想:“那你就快去快回。”停了停又说,“你一个人去恐怕不行吧?”

杨么公摸了摸下巴说:“这事我合计好了,带谢聋子去,那个聋子知道啥,反正也听不见。”

杨雨田点点头。

杨么公就出去准备了。不一会儿谢聋子赶着雪爬犁,拉着杨么公离开了杨家大院。

杨雨田心里很乱,他扒着窗子看着杨么公和谢聋子一直走出去,他才暗暗地吁了口气。他没有想到,日本人敢谋害张大帅。前一阵杨宗回来还让他放宽心,说张大帅和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呢,杨宗走了没多少日子,咋就出了这种事呢熕没见过日本人,他不知道日本人炸死张大帅之后下一步要干什么。他也不愿想那么多,他想的是自己关起门来,过平安的日子。他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一股凉气迎面扑来,他干瘦的身子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他望着被大雪覆盖住的远山近树,还有寥落的宅院,他的心不由冷了一下。他看见柳金娜扭着肥硕的屁股朝后院走去,他的心动了一下,他悲哀地想:难道我杨雨田的福分尽了吗?

他在空旷的雪地里呆想了一气,便向上房走去。上房里摆放着父亲和爷爷的灵位。他一看到祖上的灵位就想起了杨宗,杨宗是他的儿子。杨宗并没有在他膝前待多少日月,十岁的杨宗就被他送到奉天去读书。他本指望读完书的杨宗会回来,来继承大金沟里杨家大院的一切,没想到读完书的杨宗又进了“讲武堂”,讲武堂一出来便投奔了东北军,又做了张大帅的贴身侍卫。他更没想让儿子杨宗在武界里出人头地,他幻想的是,杨宗有朝一日回来,回到杨家大院,帮着他来守这份家业。想到这儿的杨雨田,眼角里就流出了两行清泪。

他在祖上的灵位前,点燃了一炷香,然后心情麻木地跪在那里,看着那缕青烟不紧不慢地燃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听见屋门响了一声,他回过头去时,就看见了哭丧着脸的弟弟杨老弯。

杨雨田的心跳了一下,忙立身问:“你知道啥了?”

“杨礼让朱长青绑走了。”杨老弯哭丧着脸说。

杨雨田松了口气,他以为杨老弯知道了杨宗的事。知道弟弟不是为杨宗的事而来,他慢慢松了口气。

杨老弯说:“大哥,朱长青要我三千块现大洋。”

“你就给嘛。”

“朱长青这王八蛋欺负人哩,他说杨宗同张大帅一起被日本人给炸了,可有这事?”杨老弯直着脖子瞅着杨雨田。

杨雨田听了这话,就像被枪击中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没想到朱长青这么快就知道了底细。此时,他手脚有些发冷,顿觉天旋地转。他知道今天朱长青向弟弟杨老弯下手,说不准什么时候,朱长青也会向自己下手。他木然地坐在那里。

“朱长青这王八蛋是欺负咱家没人哩牎毖罾贤涠自诘厣希哭了。

好半晌,杨雨田才说:“要钱你就给嘛,我有啥办法。”

杨老弯仰起脸:“张大帅被炸这是真的了?”

杨雨田没说话,他又去望那炷燃着的香火。那缕青烟在那儿一飘一抖地荡着。

“大哥哇——”杨老弯蹲在那儿咧开嘴就哭了。哭了一气儿,又哭了一气儿,杨雨田就说:“别哭,我心烦。”

杨老弯就不哭了,怔怔地立起身,扯开嗓子骂了句:“朱长青,我操你祖宗八辈儿。”

“老子有钱孝敬胡子,也不给他朱长青。”杨老弯擦干眼泪,转身走出了上房。

杨雨田听着杨老弯远去的脚步声,心里苍茫一片。

郑清明一家,是大、小金沟一带有名的猎户。猎户自然以打猎为生。郑清明的祖上并不是本地人,老家在蒙古的西乌泌草原。成吉思汗时,郑清明爷爷的爷爷,曾是成吉思汗手下的一名弓箭手,曾为成吉思汗攻陷中原立下过汗马功劳,攻城拔寨都曾有过祖上神射手的身影。成吉思汗功成名就之后,曾封过郑清明的祖上为神射手,割地百顷,牛羊千匹。那时的西乌泌草原,草肥羊壮。在没有战事之后,郑清明的祖上解甲归田、放牧游猎。后来,便受到白俄的骚扰,白俄一边偷盗牛羊,一边打劫牧民,一时间,西乌泌草原狼烟四起,鸡飞狗跳。那些年,郑清明的祖上组织起了一支反抗沙俄侵扰的敢死队。敢死队员们手握长矛弓箭、套马杆,和沙俄的火枪队展开了一场数十年的战争。郑清明的祖上为了确保战斗的胜利,用成群的牛羊换马匹,武装自己抗俄的队伍。经过数十年激战,沙俄侵占西乌泌草原的梦想终于没有成功。可连年的战乱,却使西乌泌草原一片荒芜,成群的牛羊不见了,满地的黄沙代替了昔日的牧场。郑清明的祖上从那时起,变成了真正的猎户,他们每年集体到远隔几百里的东乌泌去狩猎,用得到的猎物换回马匹和生活必需品。

后来他们所用的弓箭被火枪代替,一年年过去了,他们一代代地在贫瘠的草原上生活着,练就了一手好枪法。为了生活去狩猎,在狩猎中也尝到了生活的乐趣。

那一年,蒙古大旱,连续三年没下一滴雨,没掉一片雪花。干旱像鼠疫一样遍布草原。成群的山鸡、野兔向东迁移。西乌泌草原上的牧民们也告别家乡,过上了逃荒生活。

那一年郑清明的爷爷带着一家老小,像那些山鸡、野兔一样向东逃来。最后他们来到大兴安岭脚下,这里山高林密,积雪遍地。雪野上,野兽的足迹随处可见。郑清明的爷爷笑了,朗朗的笑声惊跑了柞木林里偷偷观察他们动静的一群狼。郑清明的爷爷勒住马缰,回头冲一家老小大声说:“就在这圪立脚吧。”

于是,大金沟山脚下多了一处木格楞,从此山林里响起清脆的枪声,天空多了缕缕炊烟。

没过多久,杨雨田的爹——杨老东家骑马携枪带一群人来了。郑清明的爷爷这才知道,这里的土地和山林原来是有主人的。杨老东家并没有刻意刁难远道而来的一家人,在他们的山里打猎,自然要给东家回报,代价是每年要交给东家五十两白银。郑清明的爷爷望着苍莽的大兴安岭,点头答应了。从此,杨家大院多了一个以打猎为生的猎户。

后来杨老东家死了,杨雨田成了新的东家;郑清明的爷爷也死了,郑清明的爷爷死前,把郑清明和父亲叫到跟前,手指着这里的山山水水,断续地留下了遗嘱:“你们——听好——这里就是咱们的家,咱哪儿也不去,守着这山、这天,这就是咱们郑家的归宿。我——死了埋在这里,你们也要世世代代守下去——听清了吗?”郑清明的爷爷说完,老泪纵横,他望着这方蓝天、大山,久久不肯闭上眼睛?

从那儿以后,大兴安岭的山上多了冢坟头,野草和白雪交替覆盖着这座坟冢。从那时起,郑清明的心里已接受了这片高天厚土,这就是自己的家园了,这里埋葬着他的亲人。温馨的木格楞里孕育着他一个少年猎人的梦想。他觉得这里的山林、野兽不是东家的,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他一走进大山,便不由得激动万分,他是在大山里出生的,祖上曾居住过的草原成了他的幻想,这里的每寸土地、每一棵树木都是那么实实在在。

夏天漫山遍野树木葱茏,冬天白雪满山,那份壮阔,曾令他梦里梦外地神往。他一望见山林树木,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和亢奋。他觉得自己是条鱼,大山便成了一条河了。

发现红狐是那一年初冬的黎明。那一年冬天,下了几场雪,积雪不厚,浅浅地覆了一层。

就是在那天早晨,郑清明随着父亲,走出木格楞,翻过一座山,他们就发现了红狐留下的新鲜脚印,凭着多年的经验,他们一眼便认出那是一只狐狸的爪印。他们很愿意狩猎到狐狸,狐狸肉虽不好吃,可一只上好的狐狸皮却能卖一个好价钱。他们庆幸刚出家门便发现了它的爪印。郑清明顺着爪印走了一程,似乎都嗅到了狐狸的腥臊味。凭着经验,他知道这只狐狸已近在咫尺了。他和父亲都很小心,他们了解狐狸的习性,它们天生多疑狡诈。有时,一旦它们发现猎人跟踪它们,它们会牵着猎人在山林里兜圈子,直到把猎人甩开。郑清明同父亲拉开距离,警惕地望着四周。他们刚走到熊瞎子沟口,便发现了那只红狐。这时,太阳刚从山尖后冒出,阳光照在红狐的身上,通体亮,那身皮毛似燃着的一团火。郑清明记得爷爷曾说过,有一种狐狸叫火狐狸,它的皮毛在狐狸中是上等的,不沾雨雪,百只普通的狐狸皮也抵不上一只火狐狸皮的价格。这种狐狸很少,才显得珍贵。在爷爷狩猎的岁月里,只是有幸见过一次,最后还是让它逃脱了,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一次令爷爷痛惜不已。

郑清明看到红狐的一刹那,眼睛一亮,他想,这无疑就是火狐狸了。他变音变调地喊:“爹,你看——红狐。”

父亲也已经看见了红狐。红狐似乎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父亲早就摘下了肩上的枪,利索地往枪膛里压了一颗独子儿。猎人的子弹用起来很讲究,猎什么物会用不同的子弹。像猎获狐狸这类猎物,必须用独子儿,最好射中狐狸的眼睛,子弹从这只眼睛进去,从另只眼睛出来,不伤其皮毛,皮毛才能卖到好价钱。

打对眼穿的本领,是一个好猎人必须具备的本领。郑清明和父亲都有在百米之内打对眼穿的枪法,甚至不用瞄准,举枪便射,几乎百发百中,这是他们长年和猎物打交道练就的本领。

此时,那只红狐距他们大约有五十几步,这么近的距离,别说打对眼穿,就是打它的鼻子也不会相差分毫。郑清明有几分激动,以前他面对猎物还从来没有过如此新奇的心境。父亲冲他挥了一下手,两人都停下了脚步,红狐背对着他们,似乎睡去了。郑清明看了一眼父亲,父亲低声冲他说:“我绕过去。”他们要寻找到一个最佳角度,让红狐侧过身,露出眼睛,他们在寻找它的眼睛。郑清明站在原地,父亲小心地迈动双脚向侧后走去,他们等待红狐发现他们,发现他们的红狐一定会回望一眼,就在这瞬间,他们会让红狐一个跟头从岩石上栽下来。父亲走了几步,便立住了,举起了枪,父亲用眼睛向他暗示了一下,他大声地咳了一声,以此吸引红狐的注意力。不知红狐没听见,还是红狐真的睡去了,它一动不动,像位哲人似的蹲在那沉思。

他更大声地咳了一声,这时红狐才慢慢转过脑袋,回望了他们一眼,几乎同时,他和父亲的枪都响了,他似乎看见那两颗铁弹同时向红狐眼睛射去,红狐像一团火球在岩石上弹了一下,便从岩石上跌落下去。

他满意地朝父亲看了一眼,两人不紧不慢地向那块岩石走去。他从怀里掏出了绳子,准备把红狐的四条腿系起来,中间插一根木棍,这样,他和父亲便很容易把红狐抬回去了。他们来到岩石上,低头向下望去时,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里有什么红狐,只有一条红狐留下的爪印。他张大了嘴巴,疑惑地去望父亲,父亲似乎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脸色铁青地望着那行爪印。他们抬头远望的时候,一片柞木丛旁那只红狐正轻蔑地望着他们。

父亲狠命地朝地上吐了口痰,很快又往枪膛里压了颗独子儿,他也很快地压了一颗,随着父亲向那只红狐奔去。红狐远望他们一眼,转过身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距离一直保持在射程之外,他们快,它也快,他们慢,它也慢。

从早晨一直到中午,他们翻了一座山又一座山,红狐始终不远不近地跑在前面。

父亲脸色依然铁青,不停地咒骂着:“王八羔子,看老子不收拾你。”红狐对父亲的谩骂置之不理,仍不紧不慢地走。郑清明疑惑自己看花了眼睛,他揉了几次眼睛,那红狐像影子似的在他眼前飘。

直到傍晚时分,红狐似乎失去和他们游戏下去的耐心,一闪身,钻进了一片树丛,他们赶到时,那里留下了一片错综复杂的爪印,他们不知红狐去向何处。这就是狐狸的狡猾之处。

傍晚时分,他们才失望而归。父亲一声不吭,背着枪走在前面。他想安慰父亲几句,可自己也憋了一肚子火,不知说什么好。他曾暗自发誓,下次见到红狐一定不让它跑脱。他甚至想,下次不用独子儿,要用霰弹,把红狐打个稀巴烂,看它还往哪里逃。

那一晚,他一夜也没有睡好,他听见隔壁的父亲不停地大声喘粗气。他盼着天亮,盼着天亮后的出猎。

鲁秃子还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打量杨老弯的家。一溜上房,一溜下房,再有就是下人们住的偏房。杨老弯的家明显不如大金沟的杨雨田家那样气派。鲁秃子心里仍隐隐地感受到一种压迫。这种压迫自从和秀好上,他便有了。

他以前曾带着弟兄们骚扰过杨老弯的家,可他从没如此真切地进来过,以前都是花斑狗、老包等人前来下帖子,杨老弯似乎知道鲁秃子和他哥杨雨田之间的恩怨,每次下帖子,无非是向他要一些钱财、鸡鸭之类的东西,只要杨老弯家有,总是慷慨地拿出来,孝敬这群胡子。时间长了,鲁秃子倒不好意思一次次骚扰杨老弯了。彼此之间,似乎有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却是一种表面的,当他走进杨老弯家中,那种无形的压迫,便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让他透不过气来。

朱长青绑架了杨老弯的儿子杨礼。他知道,朱长青并非等闲之辈,朱长青是胡子出身,后来被东北军招安了,手下有几百人马。鲁秃子知道,朱长青一定是向士兵发不出饷了,要不然,他不会绑架杨礼;他知道,自己手下虽几十号人,可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想从朱长青手里夺回杨礼不是件太难的事,可也并不那么轻松。他之所以这么轻易地答应了杨老弯的请求,不是冲着杨老弯,而是冲着杨老弯的哥哥杨雨田。他要让杨雨田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杨老弯在他眼前鼻涕眼泪求他那一刻,他心里曾升出一缕快感,他甚至认为在他面前鼻涕眼泪求他的不是杨老弯而是杨雨田。可当他冷静下来,看到眼前求他的并非是杨雨田时,那缕快感转瞬却化成了一种悲凉。

此时,他站在小金沟杨家院落里,心里翻涌着一股莫名的滋味。他眯着眼冲面前的花斑狗和老包说:“告诉弟兄们,住下了。”花斑狗和老包就张张狂狂地冲杨老弯喊:“头儿说住下了,还不快杀鸡,整来吃。”

杨老弯慌忙向前院跑去。

一铺大炕烧得火热,三张桌子并排摆在炕上,几十个兄弟团团把桌子围了。碗里倒满了“高粱烧”,盆里装满了热气腾腾的小鸡炖蘑菇。鲁秃子举起了碗,说了声:“整酒。”众人便吆五喝六地举起碗,碗们有声有色地撞在一起,众人便一起仰起脖子,把酒倒进嘴里,“咕咕噜噜”响过之后,便开始“吧唧吧唧”大嚼肥嫩的鸡块。

杨老弯垂手立在炕下,看着这些胡子大碗地整酒,大块地吃肉,心里狼咬狗啃般地难受,却把苦涩的笑挂在脸上,清了清喉咙一遍遍地说:“各位大侄子你们使劲整,吃饱喝足。”

老包就说:“有女人没有,不整女人我们没法干活。”

杨老弯连声“嘿嘿”着,抬了眼去看鲁秃子的脸色。鲁秃子把一碗酒干了,浑身便燥热起来,他红着眼睛望了眼众人,最后目光瞅定杨老弯,此时,他心里又泛涌上那层快感。一片鸡肉夹在牙缝里让他很不舒服,他啧啧牙花子冲杨老弯说:“兄弟们干这活可是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不是闹着玩的,弟兄们不整女人,他们没劲去做活,可别怪我鲁大不仗义。”

杨老弯连忙说:“有女人,有女人,我这就去安排。”说完转身往外就走。

花斑狗冲杨老弯的背影喊:“整两个胖乎的,瘦的不禁我们折腾。”

“哎——哎——”杨老弯答道。

杨老弯来到外面,吩咐手下人去大金沟窑子里接妓女,他把几块银子塞到伙计手里时,心里一阵酸楚,他暗骂了几声不争气的儿子杨礼。转过身的时候,有两滴清泪流出眼角,他用衣襟擦了,忙又进屋照顾众人。

鲁秃子在墙角撒了一泡热气冲天的长尿,他系上裤带的时候,看见了菊。菊红袄绿裤地站在上房门口的雪地上分外扎眼。菊没有看见他。菊在望着远方的群山白雪。此时菊的神情楚楚动人,十分招人怜爱。鲁秃子看到菊的一瞬间,心里“格登”一下,他很快地想到了秀,秀也是这样的楚楚动人。想到这里,他心里喟然长叹了一声,“高粱烧”酒让他有些头重脚轻,可他还是认真地看了眼菊。他头重脚轻地往回走时,差点和慌慌出门的杨老弯撞了个满怀。杨老弯手端两个空盆准备到后院去盛鸡,杨老弯闪身躲在一边点头哈腰地说:“快麻溜进屋喝去吧,我去盛鸡,热乎的。”鲁秃子用手指了一下菊站立的方向问:“她是谁?”

杨老弯眨巴着眼睛向菊站立的方向望了一眼,立马变了脸色,惊惊诧诧地说:“是,是,小女。”

鲁秃子又望了眼菊,心里动了一下。

杨老弯趁机躲闪着向后院走去,鲁秃子听见了杨老弯呵斥菊的声音:“还不快麻溜进屋,你站这儿等着现眼。”

鲁秃子回到屋里坐在炕上,便很少喝酒了,他有些走神。他望着狼吞虎咽的众人,他想哭。

晚上,接妓女的伙计赶着爬犁回来了。拉来了四个擦粉抹唇的妓女,她们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地往屋里走。杨老弯随在后面。她们进屋的一瞬间,屋子里的人静了一下,几十双充血的眼睛似要把这四个女人吞了。片刻过后,不知谁打了声唿哨,气氛一下子又热烈起来,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领头的叫“一枝花”的那个妓女沉下脸,回头对跟进的杨老弯说:“我们来时可没说有这么些客,得给我们姐妹加钱,不加钱我们可不干。”

“好说,好说,只要你们伺候好这些客呵,钱好说。”杨老弯忙说。

“一枝花”换了张笑脸,扭腰甩腚地朝众人走去。

杨老弯弓身来到鲁秃子面前,咧嘴说:“你先挑一个,咋样?”鲁秃子没说话,花斑狗和老包挤过来说:“大哥,你先挑一个,剩下三个留给我们。”

鲁秃子还是没有说话,看也没有看妓女一眼,他望着窗外,窗外已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

花斑狗和老包就催:“大哥,你不好意思挑,我们替你挑。”

鲁秃子动了一下,轻轻地说:“我要你家的小女。”

杨老弯听清了,他怔着眼睛,半晌,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带着哭腔说:“菊这孩子有病,她还是个姑娘哇。”

花斑狗说:“我大哥就愿意给姑娘开苞,对这些窑姐可没兴头。”

鲁秃子说出要你家小女那一瞬,他似乎又看见了秀,秀的笑,秀的哭,还有秀那口白白的牙齿。当他得知菊是杨老弯的女儿时,那时他的心里就产生了报复杨家的愿望。他不求杨家,让杨家来求他,让杨家把自己的女儿亲自给他送到炕上,然后他要像喝酒吃鸡似的,慢慢享受杨家闺女。此时,他不看跪在眼前的杨老弯,仍望着窗外,窗外依旧漆黑一片。

老包蹦下炕,踢了杨老弯一脚说:“你这老东西不识抬举是不熚掖蟾缈瓷夏慵夜肱,是你的福分,惹急了我大哥,只要他说句话,你有十个闺女我们也照整不误。”

花斑狗也说:“你是不是不想救你儿子了,只要你把我们伺候舒坦了,你明天就能见到你儿子。”

杨老弯跪在地上,喉咙里呜咽了两声,终于站起身,叹息了一声,哽咽地说:“那我过会儿就把小女送来。”

鲁秃子被杨老弯领到东厢房时,看见了菊,菊依然是绿裤红袄,菊坐在炕上冷冷地看着他。他也冷冷地看着菊。杨老弯把他送进门,便退出去了,随手还给他关上了门。

一盏油灯在桌上燃着,油捻子烧出哔剥的响声。他望着菊,菊也望着他。他坐在炕沿上,开始脱鞋,脱了鞋又脱裤脱袄。最后赤条条地呈现在菊的面前。菊的目光由冰冷变成了仇视时,一股欲火顿时从他浑身上下燃起。他伸出手扯下了菊的袄,他又拽过菊的腿,褪去菊的裤。菊仰躺在炕上,仍仇视地望着他。他看见了菊起伏的身体,他曾如此亲近地看过秀,那时秀是自己脱的衣裤,秀闭着眼睛,怕冷似的说:“鲁哥,你把我要了吧。”他没有要秀,而是离开秀,一口气跑到了老虎嘴,当了名胡子头。

“秀真是瞎了眼,咋就看上了你。”菊在躺倒那一瞬说。

他一哆嗦,木然地望着躺倒的菊。

“我见过你,在秀的屋里,你是那个姓鲁的长工。”菊仍说。他浑身精赤地坐在那儿,恍似看见了秀那双含泪带恨的眼睛在看着自己。

“你快些整吧,我知道你要整我。”菊说完这话时,眼里流下了两行泪。

“你爹愿意的,他要救你哥。”他口干舌燥地说。,眼里流下了两行泪。

“他不是我爹,我要是他亲生女儿他咋舍得。”菊一边说,一边泪流纵横。

“你爹也是没办法,是他求的我。”他说。

“我真不是他亲生女儿,我是三岁让他家抱养来的。他没有女儿,以前我也不知道,是他今晚才说的。”菊仍闭着眼,“要整你就整吧,还等啥。”

那股复仇的欲火,突然就消失了,他疲软地呆坐在那里。他望着眼前的菊,却想起了自己。想起自己头顶滚烫的火盆跪在杨雨田面前哀求的情景,火盆炙烤着他的头皮吱吱的响,他嗅到了烤熟的那种人肉味,他想吐。

菊突然坐了起来,她伸手从红袄襟里摸出了一把剪子,抵在自己的喉咙口:“你整吧,整完我就死了。”

他有些慌,他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烈性的女人。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了剪刀说:“你真不是杨家的亲生女?”

菊怔了一下,点了一下头。

半晌,菊说:“我心里早就有人了,你整了我,我就不活了。”他万没有料到菊会这样。他凝视着眼前的菊,想起了秀对他说过的话:“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油灯又“哔剥”响了一声,隐隐地他听到上房那面众人的调笑声,妓女们夸张的叫声。他在心里悲哀地叫了一声。以前,他从没和那些弟兄整过女人,他一挨近女人的身子,莫名地就想起秀,想起秀那双似哀似怨的目光。他知道,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忘记秀了。

他开始穿衣服,穿完衣服,他瞅着菊说:“你走吧。”

“你不整了?”菊不信任地看着他。

他不语,死命地盯着菊。

菊在他的目光中很快地穿上了衣服,菊穿好衣服站在地上,望着他,“要整你说一声,我给你再脱。”他摇摇头。

菊就跪下了,哽着声音说:“秀没看错你,你是个好人。”说完给他磕了个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突然,他想哭,抱住头呜呜咽咽真的就哭了。

油熬尽了,灯明灭的闪了几下就熄了。上房里已没有了嬉闹的声音。他走出去,走到凛冽的寒风中。他来到上房窗前拔出腰间的枪,冲天空放了一枪,然后大声喊了句:“鸡也吃了,酒也喝了,女人也整了,都他妈滚出来,我们该做活了。”

众人知道鲁头说的不是玩笑话,虽一百个不情愿,仍从女人的怀里钻出来,骂骂咧咧地穿衣服。鲁秃子听到了骂声,又放了一枪。立马,便没了声息。

夜很黑,夜很静。很黑很静的夜里,一行人马向东北团驻地摸去?

管家杨么公一走,杨雨田坐卧不安。他倒背着双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他不管走到哪儿,都觉得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他在柳金娜的服侍下小睡了一会儿。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院子里停了一个白茬儿棺材,杨宗浑身血肉模糊,睁着眼睛躺在棺材里。他老泪纵横,一声声呼唤儿子杨宗的名字。他又看见杨宗浑身是血地从院子里走过来,后面跟着管家杨么公,他大叫了一声,醒了过来。杨雨田一手抚着怦怦乱跳的胸口,一手擦去头上的冷汗,他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喊了几声柳金娜,柳金娜才从外面走进来。他让柳金娜帮他点燃了烟灯,他一口气吸了几个烟泡,才有了些精神。他倚在墙角,望着眼前柳金娜两座小山似的前胸。他莫名其妙地就有了火气,他一把抓过柳金娜金黄的头发,让柳金娜的头抵在他胸口上,另一只手没头没脸地掐拧着柳金娜。柳金娜哆嗦着身子,喉咙里低声地呜咽着。杨雨田发疯似的折磨柳金娜,没多一会儿杨雨田就气喘着松开了手,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仇恨地瞅着柳金娜。像每次他在柳金娜身上挣扎完之后一样,他对她的身体充满了仇恨。他要掐她,拧她,他愿意听见她的呻吟声,更希望她的求饶,可她一次也没有向他求饶过,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求饶,这样他心里多了份遗憾。

柳金娜一副任打任挨的样子,每次被杨雨田折磨过后,她总是低眉顺眼地缩在一旁,金色的头发披散着,眼泪含在眼里,欲滴不滴的样子。这样杨雨田看了更加难受。

柳金娜是杨雨田花了二百两银子从窑子里买来的。他认为自己有权利享受她,折磨她,如果自己愿意,还可以杀了她。五年前,柳金娜被父亲带着来到大金沟杨雨田开办的金矿上淘金,那一次炸矿塌顶,柳金娜的父亲和几十个采金者被压到矿里,没有人知道是死是活。柳金娜为了救出父亲,自己把自己卖给了窑子,她拿着卖身的钱,求人挖她的父亲。父亲终于被挖出来了,可父亲已是血肉模糊了。柳金娜埋葬父亲时,被杨雨田看到了。他以前从没有见过柳金娜,只见过她的父亲,他没有想到那个俄国老头还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儿。丧父、卖身的凄楚,更增添了柳金娜的忧郁的美丽。杨雨田一看见柳金娜成熟的身子,便笑了,身体里那股欲火,像油灯一样被点燃。久已遗忘的房事乐趣,一幕幕又在他眼前重现。当杨雨田得知柳金娜已把自己卖给了窑子时,他便让杨么公花了二百两银子,赶在柳金娜接客前把她领回来。当他发现柳金娜仍是个处女,同时也发现自己没有能力享受她的时候,他心里就增添了那种仇恨。

这种仇恨暂时被悲伤代替了。早晨,管家杨么公给他带来的那条消息,让他在悲伤中嗅到了一缕死亡的气息。他知道,当了胡子的鲁秃子就要来找他算账了。他知道,鲁秃子这次不会放过他。朱长青也不会及时地带人来给他解围了。儿子杨宗死了,朱长青不会再听他的了。

晚上不知不觉地临近了,黑暗像潮水一样包围了杨家大院。杨雨田像只临死前的狐狸这嗅嗅那看看,他查看了几次关牢的大门,仍不放心,叫过守夜的家丁,让他们日夜巡逻,不得有半点闪失。守夜的家丁疑惑不解,不明白东家今天这是怎么了,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杨雨田看着几名守夜的家丁,扛着枪,踩着雪“吱吱嘎嘎”地走进黑夜里,他才往回走。他知道,鲁秃子要来,这些家丁不会比一条狗强多少,顶多放两枪给他报个信。

那一晚,杨雨田破例没有让柳金娜来陪伴。他从箱子里找出儿子杨宗送给他的那把短枪,看了又看,最后把子弹一颗颗地压进枪膛,才放心地放到枕下。他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一闭上眼,不是杨宗血肉模糊的尸体,就是鲁秃子那双仇恨的双眼。他一次次从惊悸中睁开双眼,谛听外面的动静。他难静下来,想起杨家大院已经危机四伏,不仅胡子鲁秃子是他的心头大患,而且朱长青也不会让他过得安宁,朱长青向杨老弯下手便是证明。他知道,朱长青早就想咬一口他这块肥肉了。他不惧怕朱长青的骚扰,恐惧的是鲁秃子来要他的命。

在这夜深人静的夜晚,想到了女儿秀。上次儿子杨宗回来,他便让杨宗把秀带到了奉天。他好久没有想到女儿秀了,甚至在他得知张作霖大帅被日本人炸死,儿子杨宗也十有八九一同被炸死时,他也没想到秀。秀在他心目中一点也不重要,她只是他的女儿,重要的是儿子杨宗,他指望着儿子耀祖光宗。他想起秀,甚至有些恨秀了,一切的祸根都是秀埋下的,包括他和鲁秃子之间的仇恨、恩怨。迷迷糊糊中,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又重复了白天所做过的梦。这次他梦见院子里停了两口棺材,一口棺材里躺着血肉模糊的杨宗,另一口棺材里躺着他自己。他看见鲁秃子手里端着一个通红炙热的炭火盆向自己走来,后来那盆炭火兜头朝自己倒过来,他大叫了一声。

这时他隐约地听见了枪声。他惊坐起来,抓过枕下的枪。枪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分辨着,好像是东北团营地方向。他不知道,东北团的营地为什么半夜三更要打枪。

郑清明和父亲与红狐兜了两个月圈子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红狐的老巢。红狐窝在半山腰的一个石洞里。石洞周围生满了树丛,每次他们追到这里,红狐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四周的雪地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红狐的爪印。后来有一天他们夜宿在山上,才发现了红狐这个秘密。红狐走出窝时,并不急于离开树丛,它先在树丛外转几个圈,直到它确信自己的爪印已经完全迷惑了人们的视线,才四处警觉地张望一眼,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老巢。这的确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两个多月来,郑清明和父亲已经被红狐拖得筋疲力尽了。他们恨透了这只红狐,恨不能把它活捉住,千刀万剐了。他们和红狐之间的关系,已超出了猎人和猎物之间的关系,他们成为了真正的敌人。是那种恨之入骨的敌人。

当他们发现红狐老巢之后,两人都异常高兴。他们仍耐心沉着地和红狐兜着圈子。直到傍晚时分,红狐又狡猾地消失在树丛中后,他们照例又朝树丛放了一枪,然后离开那里,做出一副回家的样子。走了一半,天黑时分,他们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转了回来。

那一晚,月亮很大,照耀在雪地上,满世界清辉一片,远山近树清晰可辨。那天晚上,无风无雨,静悄悄的,只有满山的积雪被冻裂时发出的微响声。两人悄然地向树丛旁靠近。在这之前,父亲把枪膛里的独子儿退出来,里面装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散药和散砂。父亲做这一切时,一直被愉悦鼓噪得哼哼着。他们接近树丛时,父子两人几乎在雪地爬行了,他们艰难曲折地在树丛隙里一点点地向红狐窝接近。他们坚信红狐万万也不会料到,他们会端它的老窝,而且就在今晚,要置它于死地。那个隐秘的山洞只有盆口粗细,杂草和树丛遮掩着山洞口。他们嗅到了红狐的腥臊气,从洞里散出的那种温热亲密地扑在他们脸上。郑清明几乎听见了自己和父亲怦然作响的心跳声。他们爬到了洞口,郑清明似乎听见了红狐熟睡的鼻息声。父亲的枪口抵到了洞口,心脏愉悦地在胸膛里跳荡着。他们与红狐两个多月的较量,终于在今晚就要结束了。杀死狡猾的红狐是一个猎人的尊严,两个多月让红狐搅扰得他们放弃了正常的狩猎生活。两个多月后看到了红狐惨死的场面,浑身血污,胸口碗大的枪洞汩汩地流着血水。

父亲突然大喊一声什么,事后郑清明回忆,那声喊叫好像一声恶毒的诅咒。接着枪响了,轰然一声,枪响的同时,他听见了父亲一声惨叫,枪药和铁砂的热浪又兜头从洞口里喷出来。郑清明透过烟雾看见父亲转了一圈躺在雪地上,那支猎枪被炸成了几截,横躺竖卧地躺在父亲身边。他大叫一声,向父亲扑去,他抱起父亲时,看见父亲的双手已经炸飞了。他撕心裂肺地哀号一声,放下父亲的同时,他朝洞口扑去。那里烟雾已经散尽,连红狐的影子他也没看见,他却发现洞里有个小洞,那小洞另一端,洒下几许清泠的月光。他知道又一次被红狐戏耍了。

他背起父亲,趔趄着下山时,他听见了背后红狐得意的叫声,他四下望了一眼,红狐蹲在山头上,正目送着他远去。父亲在他背上呻吟着。他没有停留,一路小跑着往家奔,他要救活父亲。他知道救活父亲,父亲失去了双手不会再握枪打猎了。可他要让父亲亲眼看到他把红狐打死,为父亲也为自己解除掉心头愤恨。

父亲在他的背上一直呼喊着:“红狐——红狐——杀死红狐——”他知道这是父亲昏迷中的呓语了,他觉得父亲正一点点在他背上变硬。他已没有能力呼喊父亲了,他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往家奔。天亮时分,他终于跑回了那间木格楞。放下父亲的时候,才发现父亲因流血过多,死了。他和老婆灵枝为父亲守了一个月的孝。一个月里他每想起父亲的惨死,都要想起红狐。他在心里千遍万遍地一次次把红狐杀死。他痛快淋漓地向老婆灵枝讲述杀死红狐的经过。灵枝凄艾地望着他。那一个月里,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做梦,每次都梦见和红狐厮打的场面,在他的梦里红狐已不是红狐,而是一个人。结果他呼喊着数次在梦里惊醒。他醒了,灵枝也被他喊醒了,灵枝哆嗦着身子钻在他的怀里。那时灵枝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灵枝就说:“我怕。”他听了灵枝的话,心里多了份恼怒。

一个月的守灵过去了,他又扛上猎枪走进了山里。那一次,他发现了另一处红狐的洞穴,那才是红狐真正的洞穴,那是一棵千年古树。古树已腐烂,留下了一处洞穴,红狐便把老窝选择在洞穴里。他不仅发现了红狐的踪迹,同时还发现了红狐有一双儿女,那对儿女和红狐一同栖在千年古树的洞穴里。

他做过精密布置,在树洞周围安装了铁夹、钢丝套,这些东西是用来捕获野兽和狼的。布下天罗地网之后,他回到家等待着成功的喜悦。

几天之后,他出现在树洞口,结果他看见红狐的一对儿女,一个被套住,一个被夹死。惟独老谋深算的红狐逃走了。他想,红狐是跑不掉的。那些日子,他又神情亢奋地背着猎枪行走在山山岭岭间,寻找着红狐的踪迹。他没有发现红狐,却被夜晚红狐哀婉的叫声惊醒了。那叫声在他房屋左右时断时续,让他坐卧不安。灵枝也被那叫声惊醒了,惊醒的灵枝痴了一双眼睛,浑身颤抖。他几次提着猎枪走出家门,红狐的叫声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等他走回屋里,刚躺在炕上,红狐的叫声复又响起。整夜睡不安生的灵枝,神情变得恍惚,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他并没往心里去,他想,除掉红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于是,在白天的时间里,他更加勤奋地出没在山谷里,寻找着红狐的踪迹。

那一天,他仍连红狐的踪迹也没有发现。傍晚他回到家门时,看见家门前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条红狐新鲜的爪印。他预感到了什么,忙奔进屋里,屋里冰冷空洞,炕台上他看见了红狐留下两只清晰的爪痕。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大声呼喊着灵枝的名字。他跑到屋外,在井台旁看到了灵枝,灵枝倒在井台旁的雪地上,两只水桶倒在她的身旁,水桶里的水浸泡着灵枝。此时已冻成了坚硬的冰棱。灵枝已经被冻死了,冻死的灵枝睁着一双惊悸的眼睛,望着远方。他什么都明白了。

灵枝的死,郑清明没流一滴眼泪,他心里升腾的是对红狐的仇恨。他把灵枝在葬父亲的墓地里安葬了。他觉得生活剩下了惟一目的,那就是和红狐斗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战胜红狐的。

从那以后,郑清明每次走在山山岭岭间,追踪着红狐的身影,他便忘记了时间和地点,眼里有的只是蹦跳闪跃的红狐。他已经忘记了已有两年没有向东家交租了。

东北团驻在三叉河,离小金沟只有十几里路。鲁秃子带着人一路撒欢,眨眼的工夫就到了。

东北团零零散散地住在淘金人搭起的棚子里。门口的路口上设了一个岗哨,那家伙倒背着枪,嘴里叼着烟,迷迷糊糊地一趟趟在雪地上走,一边走一边哼唧一首下流的小调:

大哥我伸手往下摸呀

摸到了你的奶头山

大哥我还要往下摸呀

摸到了你的大平原

大哥我摸呀,摸呀——

花斑狗和老包三跳两跳就来到了哨兵的身后,伸手一人攥住他一只手,哨兵仍没有明白过来,迷迷怔怔地瞅着两人:“干啥,干啥,这是干啥?”

老包用枪抵到他的胸口说:“别吵,我们是鲁头的队伍,朱长青在哪儿?”

“我和鲁大爷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别杀我。”哨兵颤抖着身子,就往地上坐。

花斑狗用枪敲了一下他的脑壳道:“问你朱长青在哪儿?”

“就在,在亮灯那个房里,他,他们玩牌。”

花斑狗和老包一伸手,抽出哨兵的裤带,把他捆了,又脱下他的臭袜子,塞在他嘴里。

老包冲黑暗中喊:“大哥,整妥了。”

鲁秃子从马上跳下来,一手提着一支枪,带着花斑狗和老包就向亮灯的房间冲去。来到门前,鲁秃子一脚踹开门,喊了一声:“都别动。”

“我操,这是谁呀?”朱长青从牌桌上不情愿地抬起眼睛,先是看见了那支枪,然后才看见那张脸。朱长青的脸立马就灰了。他认识鲁秃子,他们曾打过无数次交道。他以前也当过胡子,对这一切并不陌生,转瞬他就沉稳下来,换上了一张笑脸:“是鲁兄弟呀,我当是谁呢。到大哥这儿来有事煛彼一边说话,一边朝桌上的人递眼色。其他人刚要伸手摸枪,老包一下子冲过来,怀里抱着一个炸药包,左手拉着弦儿高喊一声:“都别动,动就炸死你们。”几个人一见,都住了手。朱长青就骂几个兄弟:“拿枪干啥,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说。”

“把杨礼放出来,没你们的事。”花斑狗冲过来,抓住朱长青的衣领子。

朱长青吁了口气,转着眼珠子,瞅着鲁秃子说:“你们为他来呀,杨老弯给你们啥好处了,我们弟兄连饷都发不出来了,本想敲他一笔,既然鲁兄弟出面,就赏你们个脸。”说完用手指了指里屋,花斑狗冲进里屋。

杨礼正缩在炕上,裹着被子不停地哆嗦,他的大烟瘾犯了,鼻涕口水流了一被子。花斑狗连人带被子一起把他抱了,转身走出门,看也没看朱长青一眼就走出去了。

老包也走了出去。

朱长青又笑一笑说:“鲁兄弟,山不转水转,大哥今天认栽了。”鲁秃子听见外面远去的马蹄声,也笑了一下,一挥手把桌上的油灯打灭,一纵身跳上了桌子,又一抬脚踹开了窗子,早有人牵着马在外等候了。他骑上马,又朝天空放了两枪。他们冲出东北团驻地,跑在了河道里,才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和枪声。

老包一扬手把怀里抱着的那块充炸药包的石头扔到河套里,回身望了一眼东北团方向,冲鲁秃子说:“大哥,朱长青给咱们放礼炮呢。”

鲁秃子在马上举起枪,朝身后打了两枪,一拍马的屁股说:“让他们忙活去吧。”

马快风疾。不一会儿马声枪声就消失了。

一行人在一个避风的河湾里停住脚,都跳下马来。鲁秃子掀开盖在犁上的被子,杨礼一骨碌从爬犁上爬下来,跪在地上,抱住鲁秃子大腿,鼻涕眼泪地说:“大爷,我受不住了,给我口烟抽吧,朱长青害死人了。”

鲁秃子低下头,黑暗中借着黎明前的星光,看着一条瘦狗样的杨礼心里说不出的恼火。他很快就想起了秀,想起了菊。他想杨老弯凭什么用菊的贞操换回连狗都不如的杨礼,他抬起脚把杨礼踹出去老远。杨礼昏死过去的身子在冰面上冲出去一程,又停住了。

“操他妈,还想抽两口,他咋想的呢,这狗日的。”花斑狗吐了一口唾液。

一行人回到小金沟时,天已经亮了。鲁秃子骑在马上,远远地看见了菊绿裤红袄站在院子里,她在向远方眺望。鲁秃子停住马,望着菊,心里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杨老弯看见了爬犁上半死不活的杨礼,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号啕着就哭开了。他拽过儿子,让儿子跪下给鲁秃子磕头。杨礼哭咧咧地说:“爹呀,儿遭老罪了,儿要死了。”

鲁秃子咬牙切齿地朝杨礼的头顶打了一枪,杨礼一屁股坐在地上,尿液热气蒸腾地顺着裤脚流下来。

“回山。”鲁秃子一打马屁股,一行人风似的跑出小金沟。

走出屯口回望的时候,鲁秃子看见菊仍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尊雕像。他想起了远在奉天的秀。再次回身调转马头时,他在心里暗想∶下次该轮到杨雨田了。他一想起杨雨田,浑身上下便不停地发抖,他恨不能把杨雨田那老家伙生吞活剥了。

杨雨田那天中午正在堂屋里犯迷糊。他想睡却睡不着。自从得知张大帅被日本人炸死的消息,心里便乱糟糟的,杨么公刚走两天,他便数着指头,盼杨么公早些回来。他清楚杨么公去奉天杨宗也不会活过来,杨么公回来,哪怕带回杨宗的尸体,他的心也会踏实些,让他断了这份念想,以后的日子,只能顺其自然了。

午饭过后,他让柳金娜服侍着吸了几口水烟,便挥挥手,打发柳金娜走了。自己坐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像鸡啄米似的打盹。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睡着了,还是醒着,听头顶“嗖”的响了一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了一把刀扎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刀上还扎了封信。他怵然四处打量,才发现窗纸被捅破了一块,那里被风吹得“扑嗒扑嗒”直响,他顿时毫毛倒竖,僵僵地缓了半天神儿才颤颤抖抖地推开门,不清不白的阳光照在雪地上,竟有些晃眼,他看了半晌,竟没发现一个人影。他复又进屋的时候,真切地看见了那把插在桌上的刀。他哆嗦着手费了挺大的劲才把刀拔出来,他展开信的时候,差点坐在地上。鲁秃子找他算账,那是迟早的事,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信很短,只有几个字:

三日取你的人头。

没有落款,按了个血手印。他知道那是鲁秃子的手印。杨雨田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尿急急的憋得难受。他后悔放走了管家杨么公,遇到事没人商量。他把那封信撕了,他从桌上拾起那把刀时,心里沉了一下,最后他还是握着那把刀从堂屋里走出来,走了一圈儿他看见几个扛枪的家丁在面前走过。他心里动了一下,他随着家丁院里院外走了一圈儿,心里宽敞了许多。他看见了四个墙角高耸的炮楼子,他有些庆幸,父亲死后他修建的院墙,院墙有一人多高,足有一米厚,别说枪,就是炮打在上面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他看见了炮楼,看见了院墙,沮丧的心境宽松了许多。他甚至伸出手摸了摸土坯垒成的院墙,院墙冰冷,坚实,他手扶院墙时,笑了一下。心想,鲁秃子你想要我的人头,没那么容易哩。杨雨田觉得不能这样等着死亡临近,他要有所行动。这么想了之后,朝正房走去。他就给朱长青写了封信,他总是给朱长青写信,每次朱长青总亲自带着队伍赶来,一直等到把鲁秃子的阴谋粉碎。他知道这次朱长青不会听他召唤了,可他还是写了封信,信中提到了张大帅被炸,却没有说一句有关杨宗的话,信的内容不卑不亢,亲昵中带着几分冷峻,归根结底的意思就是让朱长青带着队伍来小住几日。然后便差人奔往三叉河东北团的营地。

这次,他并没有对朱长青抱多么大的希望。他写信的时候,杨王氏走了进来,杨王氏不识字,不知他写的是什么,只是很有耐心地看。待他差人送走信后,杨王氏才唠唠叨叨地叙说,说中午睡觉又梦见秀了,说完就抹开了眼泪。杨王氏一抹眼泪,杨雨田心里就很乱,刚好转一点的心情让杨王氏给破坏了。自从杨雨田让杨宗把秀带走,杨王氏便经常抹眼泪,哭哭啼啼地让他早日把秀接回来。杨王氏不关心杨宗,却无时无刻不记挂秀。

杨雨田终于忍不住气急败坏地说∶“秀,秀的,你就知道秀。要不是你那宝贝闺女,能给我惹下这么大祸牎

“咋,那鲁秃子又要来找麻烦?”杨王氏擦干眼泪顿时噤了声。杨雨田长叹了口气。

杨王氏便拍手打掌地说:“老天爷呀,这可怎么好哇。”

杨雨田背着手从上房里走出来,走到门口,看见刚才扔掉的那把刀,他又弯腰拾起来,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扔到雪堆里。他写信的时候,想起了一个人,他要急于见到这个人。走到大门口时,看见两个家丁,抱着枪,袖手站在门旁在聊闲天。看见了他就说:“东家,出去哇?”

他哼了一声,走了两步又停住脚回头说:“刚才你们见有生人进院吗?”

一个家丁说:“没有,连个狗都没有。”

杨雨田又看了眼院墙,他不想在家丁面前说更多的话,只说了句:“看好院门。”

两个家丁一起答:“嗯哪,放心吧,东家。”

他走到后山坡时,就看见了那间木格楞,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他推了一下门,门虚掩着,他走进去时,看见郑清明正往火枪里填药。郑清明看见杨雨田怔了一下,很快地从炕上下来,慌手慌脚地说:“东家,你来哩。”

杨雨田仍背着手,站在屋地中央,环顾左右望了几眼屋里的摆设,除墙上悬挂着的几张兽皮,便没有其他什么摆设了。

“东家,租子的事等年底,就给你送去。”郑清明察看着杨雨田的脸色。

“侄呀,不急,你有就给我送过去,没有就放一放。”杨雨田坐在了炕上。

“东家,你往里坐,炕里热乎。”郑清明没想到东家会来他家,更没想到东家会坐在自家炕上。忙拿出叶子烟递过去。杨雨田并没有吸,关切地望着郑清明说:“侄呀,你爹死我没空儿过来,你家里的死,我也没过来,侄呀你不挑叔的理吧?”

郑清明以为东家是来要租的,万没料到东家会这么说话,爹、妻死后,还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话,他听了东家的话,喉头哽哽的,直想哭。

杨雨田看着郑清明的表情,心里快乐地笑了一下,一个更加诱人的主意在他心里鼓荡了几下,心里又笑了一次,喷着嘴说:“侄呀,你这一个人过下去咋行哩,连个饭都没人做,打猎回来,炕也没人给烧,侄儿要是不嫌弃,等过几日就把我的丫环柳金娜配给你,侄呀,你看行吧?”

郑清明怔住了,他没敢想要娶什么柳金娜,他是被杨雨田这种体贴关怀惊怔了。以前,他很少见到东家,父亲在时,领他去东家大院里交租见过几次东家,他没听见东家说过一句话,都是管家杨么公接待他们。他只不过远远地看几眼东家罢了。以前他曾听过,东家对下人刻薄,他们一家人不住在杨家大院里,没有亲眼看见,他过惯了狩猎这种清静生活,没和杨家发生过什么瓜葛。

“侄呀,叔有事要和你说一说。”杨雨田从炕上站起来,拍了拍郑清明的肩膀,眼里就流下两滴清泪,“叔一准要遭灾哩,鲁胡子惦记杨家这份家业,他们要杀人哩,杀死所有和杨家有关系的人,他们要霸占杨家的土地和山哩,日后,侄呀你怕打不成猎哩。”郑清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听别人说过,老虎嘴住着一群胡子,还听说胡子头就是当年给杨雨田扛长工的下人。他没想到胡子要杀东家了。他想到了红狐,他不知道,日后胡子不让他打猎了他干什么。

杨雨田又说:“侄呀,你帮帮叔吧,胡子是欺负杨家没人哩,胡子来时,你只要在墙上站一站,把胡子打跑就行哩,完事之后,叔就把柳金娜配给你。”

“东家,我去。胡子来时,你招呼我一声就是。”

“叔不会忘记你的恩德呀。”杨雨田说完,又嘘寒问暖了一番,才离开木格楞,朝杨家大院走去。他没想到猎人郑清明这么轻而易举就答应了他。他往回走时的脚步轻松了许多,他的第一个计划终于实现了。他要用郑清明的手杀死鲁胡子。想到这,他得意地笑了。

鲁秃子并不想偷偷摸摸地把杨雨田杀了,他要杀得光明正大。他要像杨雨田当年对待自己一样,对待杨雨田一次。

鲁秃子以前并不叫鲁秃子,他叫鲁大。鲁大三岁那一年,母亲死于难产,父亲鲁老大在杨家大院赶车,三匹马拉一辆桦木车,马脖子上系着铃铛,跑起来欢欢实实一路响下去。母亲死后,鲁大便过起了在车上颠沛的生活。父亲每次赶车外出,都带着他,小小的年纪,他成了一个跟包的。

十六岁那年的年根,他随父亲赶车去三叉河给杨家置办年货,离开三叉河时,天就黑了。半路上他们遇见了狼群。那是一条公狼统领着的几十只饿狼。父亲鲁老大知道两个人无论如何战胜不了几十只恶狼,便停下车,把三匹马卸下来,让鲁大骑上马。鲁大死活不依,后来父亲急了,用绳子把鲁大捆在马上,这时狼群正一点点向他们逼近了,三匹马也感受到了恐惧,焦灼不安地在雪地上打转转。鲁老大甩起赶车鞭,三匹马驮着鲁大落荒而逃,几只狼向马群追来,鲁老大在空中把鞭子甩了一个炸响,向狼群冲去……

鲁大骑马独自逃回杨家大院叫来人时,地上已是一片狼藉,雪地上只剩下了父亲几根被啃光的尸骨。那一年,他接过了父亲的赶车鞭。

那一年,杨家大小姐秀开始到三叉河镇读私塾了。秀的年纪和鲁大差不多,以前鲁大并没有注意到秀,只知道杨家有个大小姐叫秀。秀天天躲在后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有个教私塾的老先生,天天在后院教秀和秀的哥哥杨宗读书。后来杨宗被送到了奉天去读书,秀嚷着要同哥哥一起去奉天读书。杨雨田不想让秀出人头地,只想让她识些字,长成个女人,日后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秀一个劲儿嚷着要去奉天读书,杨雨田无奈,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答应秀去三叉河镇读书,三叉河镇有一个学堂。

这样一来,鲁大就承担起了接送秀上学放学的任务。秀并不是每天都回来,接送秀只是隔三差五的事。刚开始接送秀,都是由管家杨么公陪着,杨么公怀里揣着一把枪,防备着狼群。天长日久,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杨么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况且秀又不是个孩子了,杨么公便把那把枪交给了鲁大,从此以后鲁大就独自承担起了接送秀的使命。

去三叉河的路上,不是山脊就是河道,并没有什么好景致可看。秀耐不住寂寞便开始和鲁大说话。鲁大那时头戴狗皮帽子,身穿羊皮袄,扎着腰的青布棉裤,完全是一副车老板打扮。刚开始秀管鲁大叫大叔,鲁大就偷着笑,并不捅破,直到秀和鲁大独处时,秀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便生气地不理鲁大。鲁大觉出秀生气了,便说:“是你自己爱叫的,不干我的事。”

秀就说:“你这人不讲理。”

鲁大说:“是你不讲理。”

两个青年男女,在车上说说笑笑地就一路走下去。

有时天冷,鲁大坐在车上身子都冻得麻木了,便跳下车,在车后面赶着车跑,喘着粗气,粗气化成一缕白雾在鲁大眼前脑后飘。不一会儿鲁大便出汗了,他索性解开羊皮袄,摘下帽子,一位青春年少的青年形象便呈现在秀的眼前。

秀有时也冷得受不住,也要下来走一走,秀穿戴得很?嗦,跑得一点也不快,没跑几步,便上气不接下气了,秀便叫鲁大扶着她跑。鲁大不说什么,拽起她一只袖口往前就跑,秀踉跄一下便栽倒在雪地上,摔了个嘴啃雪,秀并不恼,只是气哼哼地说都怪鲁大的劲用大了。

时间长了,接送秀的路上,成了这对青年男女最愉快的时光。有时,两三天过去了,仍不见杨么公派鲁大去接秀,鲁大就有些沉不住气,一遍遍问杨么公:“管家,啥时候去接秀?” 杨么公就说:“明天。”鲁大就盼着明天早降临。

秀见到鲁大,好似她早就盼着鲁大来接她了。她雀跃着坐到车上,因寒冷和激动,秀的脸孔通红。

从大金沟到三叉河有几十里路,马车要走两个时辰。秀一路颠簸着总要小解一次,这个时候鲁大就有些犯难。秀不敢走远,近处又没个遮拦,每到这时,鲁大总是背过身去说:“那我就先走了。”秀不说话,鲁大赶起车就向前走,秀就有些害怕,看着雪地上到处都是野兽的爪印,便叫:“鲁大。”鲁大停下来,并不回身,从怀里摸出枪,扔给身后的秀,秀不拾枪说:“我拿它干啥,拿也不会用。”

秀无奈之中,只好匆匆小解,完事之后,红着脸爬上车。鲁大转过身,拾起枪,他抬眼的时候,无意中就看见了秀刚蹲过的雪地上的异样。心跳了几跳,闷声闷气地去赶车,每逢这时两人总是窘窘地沉默好半晌。

鲁大是晓得男女之间的隐秘的。杨家大院里,光棍长工们都住在一处,南北大炕,一溜火炕,长工们夜晚寂寞难挨,便津津乐道讲男女之间的事,图个开心愉快。每逢这时,鲁大只静听,关键处也不免脸红心热一阵。别人讲过了,说过了,便嘻嘻哈哈地都睡去了,鲁大睡不着,回味着长工们讲述的那个过程,不由得浑身燥热难挨。不知什么时候迷糊中睡去了,突然又觉得下身异样,在异样中醒过来,伸手一摸,黏黏的一片,他在这种体验中战栗着身体。

那是一个夏天,他接送秀时,秀让他停车,他便停了。秀匆匆地钻进了路旁的草丛中,秀不知在草丛里掏鼓什么,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秀出来,他正要催秀,秀突然惊叫一声,从草丛里跑出来,秀喊了一声:“有蛇。”他也一惊,看着秀苍白的脸,便要去草丛里看个究竟,这时秀又红了脸说:“别看了,是条青蛇。”与生俱来的男人应该保护女人的本能促使着他非要看个究竟,有可能的话,他还想把那条蛇抓住,当着秀的面把它截成几段,秀拉他一把没拉住,他很快走进了刚才秀待过的那片草丛中。他没有看见蛇,却看见了秀刚换下的卫生纸,他顿时红了脸。走出草丛中时,他看也没敢看一眼秀。秀也是一直垂着头。一对青年男女,从此,多了一层蒙碕的关系。

随着时间的推移,三个春夏秋冬过去之后,鲁大和秀神奇地恋爱了。年轻的爱情之花,在荒山野岭间灿烂开放。鲁大和秀刚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爱情的悲剧。两人泛滥在爱河里不能自拔。

鲁大由三两天接送一次秀,改成了每天接送。这是秀找的借口。于是,黎明和黄昏掩映着两颗爱情激荡的心。两人并不急于赶到学校,更不急于赶回杨家大院,两个年轻人在荒山野岭的雪路上厮磨着。

那一天,他们没有料到会遇到狼群。那天傍晚,两人赶着车还差几里路就到杨家大院了。两人坐在车上说笑着,秀说冷,鲁大就把秀抱在怀里。秀躺在鲁大的怀里望着满天清澈明静的繁星,陶醉在暖暖的爱意中。老马们识途地独自向前走着。鲁大的一双手在秀的身上游移着,刚开始隔着衣服,后来那双手便伸到了衣袄里,鲁大冰冷粗硬的手,让秀战栗不已。他们以前曾无数次地重复过这种游戏,每一次他们都心醉神迷流连忘返。秀闭上双眼,任那种奇妙的感受在周身泛滥。鲁大一往情深,月光下痴迷地凝望着秀那张素净的面孔。他们不知道一群狼已偷偷地尾随他们多时了。

狼逼近他们时,头狼嗥了声,两人在狼嗥声中醒悟过来,鲁大一眼便看清了那只灰色的头狼,他马上想起来,父亲当年就是被这只头狼指挥群狼撕扯得粉碎的。秀也看见了狼群,此时,几十只狼潮水一样地向他们包围过来。鲁大在慌乱中摸到了怀里那把短枪,鲁大知道,当初杨么公把枪交给他,并不是让他保护自己,而是保护秀。

鲁大低声冲秀说:“别怕。”他冲狼群打了一枪,狼群潮水一样地退下去。他忙快马加鞭。他知道,杨家大院越来越近了,只要再有半个时辰,就会赶到杨家大院,此时鲁大心并不慌。狼们退下去片刻之后,看鲁大并没有什么新名堂,复又围了上来,围在马车前后打转转,老马便立住脚,惊恐地望着狼们。

头狼蹲在后面,指挥着狼群一点点地逼近,鲁大这时冲头狼打了一枪,头狼惊恐地哀叫一声,子弹擦着它头皮飞了过去。头狼后逃几步后,更加坚定地指挥着狼们上前围攻。有一只狼甚至把前爪子搭在了车沿上。鲁大一枪把它射中,它哀嚎一声滚落在雪地上。这一次,狼们吃惊不小,撤了一段距离,但仍不肯离去。于是人和狼就那么对峙着。

秀早已躲在鲁大的怀里抖成了一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马蹄声、人喊声由远而来。杨家大院的人们听到了枪声,杨么公带着家丁赶来了。那一次之后,杨雨田便不再让秀读书了。秀是个大姑娘了,在这荒山野岭里,这么大的姑娘仍然读书还只有她一个。秀没有理由执拗下去,便整日里闲在家里,自己读书。秀读的是唐诗、宋词,古人对爱情的忠贞,哀婉凄凉的情绪感染着秀。

在杨家大院里,她频频地寻着借口和鲁大见面。两人见面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见一见而已,哪怕只说上几句话或者对望几眼。

一天晚上,秀约了鲁大去后院。那天晚上,鲁大摸索着来到秀的闺房里,秀的房间里围着炭火盆,很温暖,两人便坐在火盆边说话。后来秀提议崩包米花儿吃。秀找来包米,把粒子扔在炭火上,没多会儿包米粒便在炭火上爆裂,他们嬉笑着争抢着包米花儿吃。从那以后,鲁大赶车回来,总是忍不住偷偷地摸到秀的房间。久了,就让秀的母亲杨王氏发现了。那一天,她看见鲁大前脚刚进秀的房间,她随后便跟了进来。鲁大就怔住了,杨王氏唬下脸道:“你来这里干啥?” 鲁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半晌道:“不干啥。”杨王氏变了声色道:“不干啥你来干啥煛甭炒笾道再也没有待下去的理由了,便灰溜溜地从秀的房间里逃出来。他听见身后杨王氏咒骂着秀:“这么大姑娘了,半夜三更地往屋里招汉子,也不怕人说闲话。”

他听见秀带着哭声说:“妈——”

从那以后,杨王氏每天晚饭后,不是把秀叫到堂屋去,便是她到秀这里来,秀没有机会和鲁大见面了。那些日子,鲁大心里非常难过。

一天中午,鲁大正在马棚里给马们添草拌料,秀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她小声地说:“晚上,你就在马棚里等我。”

从那以后,两人便频繁地在马棚里约会。冬天的马棚并没有太大的异味,有的是马们均匀的咀嚼声。马棚门儿挂了盏灯,秀每次来,鲁大总要把马灯熄了。然后两人急切地躲在马棚的角落里相亲相爱。

这些举动,仍是被杨雨田发现了,杨王氏曾对他说过鲁大和秀的事,刚开始他没往心里去,认为他们都是孩子,只不过在一起说笑玩闹而已。

那一次,晚饭过后,他看见马棚的灯灭了,这时他就看见了两个可怜的人儿躲在墙脚的情景。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场他就扇了鲁大两个耳光,又照准鲁大的屁股踹了一脚,秀要不是抱住他的腿,他还要扇鲁大的耳光。他无论如何容忍不了自家的长工对秀动手动脚。他还没有把继承家业的希望寄托在秀身上,让她上学读书,不过是为了让秀的身价增加些,日后找个好人家。杨雨田自己不缺钱花,这么大的家业足够他享用的了,他要攀一个有权的人家把秀嫁过去。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不争气的女儿会和自家的长工相好。

当晚,杨雨田就命杨么公带人把鲁大赶出杨家大院。

爱情使鲁大昏了头,他觉得生活中不能没有秀,他深爱着秀。他哀求杨雨田,让他把女儿嫁给他。他在杨家大院外闲逛几天后,终于有一天他又走回杨家大院,来到了堂屋见到杨雨田,便“扑通”一声跪下了。杨雨田一边吸大烟,一边和管家杨么公核对金矿上的账目,鲁大跪在他面前,他看也没看一眼,以为鲁大无处藏身,让他收留他。过于半晌之后,他瞅了眼跪在地上的鲁大,吸了口大烟,放下烟枪说:“你后悔了吧?”

鲁大就声色俱厉地说:“东家,求你了。”

杨雨田就说:“看在你爹的情分上,我再收留你一次,只要以后你别再找我女儿。”

鲁大就哭了,呜呜的,他把头“咚咚”地磕地上说:“东家,求你了,把秀嫁给我吧,我有力气养活她。”

“啥,你说啥?”杨雨田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杨么公也瞪大了眼睛。

转瞬杨雨田就笑了,他下了炕,大步地走了两圈儿,这时柳金娜正端着一盆红红的炭火走进来,杨雨田的笑变成了冷笑,瞅了眼跪在地上的鲁大说:“你敢用头顶火盆吗,你要敢顶火盆,我就把秀嫁给你。”

爱情的力量让鲁大勇气倍增,他从柳金娜手里接过火盆,义无反顾地放在头顶,炭火盆用生铁铸成,每次铁盆放在屋里,底下都垫了块青石,火盆里的炭火熄了,青石仍然是滚热的,有时杨雨田就用布把青石包了,躺在炕上枕着青石,一夜都是温的。鲁大把炭火盆放在头顶,柳金娜惊得叫了一声,很快鲁大的头发就焦了,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在整个房间里弥漫。鲁大觉得先是头发燃着了,接着就是他的头皮发出“吱吱”的响声,炙心的炙烤,疼得他浑身战栗不止,肉皮的油液顺着鬓角流下来。他咬牙坚持着,他瞅着杨雨田,杨雨田先是冷笑,最后是惊愕,看着眼前的场面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被鲁大的毅力震惊了。他没有料到鲁大真的会这么做。转瞬,残忍又战胜了同情,他稳定住情绪,一口接一口地吸烟,惊愕又换成了冰冷,他要看一看鲁大到底能坚持多久。

鲁大听着头皮“吱吱”的响声,他想着的是秀,觉得秀正用一双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向秀走去——接下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鲁大昏死在那里。

鲁大醒来时,已发现自己被扔到荒郊野外,头皮的炙痛再一次告诉他杨雨田那老东西并没有实现他的诺言。杨雨田用成人戏耍小孩子的手段戏耍了他。鲁大的头皮从此寸毛不生,从此也就有了一个鲁秃子的绰号。鲁大那些日子像条狼一样,围着杨家大院嗅来转去,他思念着秀,那种思念百爪挠心似的让他难忍难挨。

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攀墙跳进了杨家大院,摸到了秀的门前,他敲开房门时,秀一下扑在他的怀里。两个人儿滚成一团,压抑着哭诉他们的海誓山盟。在鲁大离开杨家大院这些日子,秀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鲁大,她曾用绝食抗拒父亲的无情。她坐在屋里,日日夜夜都在读着有关爱情的唐诗宋词,她从古人那里再一次重温了爱情的凄婉、忧伤。

那一夜晚,两人赤身裸体地拥在滚热的火炕上,相互用自己的身体慰藉他们的忧伤。结果,情急之中,他们什么也没有做成,只剩下了亲近和抚摩。黎明之前,他们做出了决定,商定天亮后私奔,他们将用这种古老而崭新的方式,向传统挑战。商定完之后,鲁大趁着黎明前的黑暗,翻过墙头,消失在黑暗中。

中午的时候,到了约定时间,秀果然赶来了。秀走得慌慌张张,气喘吁吁,可仍掩饰不住那一刻的欣喜和激动。他们这才意识到,他们在这之前并没有想好要到哪里去,只想离开制约他们的杨家大院。两个人儿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地顺着山路行走着。没膝的雪顽强地阻碍着他们的出逃。傍晚时分,他们终于又困又饿再也走不动了,他们相互依偎着坐在一棵树下睡着了。

突然他们又被惊醒了。惊醒之后他们看见了火把下面杨雨田带着家丁正站在他们面前。

杨雨田一把抓过他的衣领子,口歪眼斜地说:“你小子心不死哇,今天我就让你断掉这个念想。”说完便上来两个家丁,不由分说便把他捆绑在树上,秀在一旁号啕着哀求着,杨么公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秀扔在马上,然后他们便打马远去了。远远地他仍听见秀呼唤他的声音,他也在呼喊着秀,没多一会儿他只能听见自己沙哑的呼喊声了。他这才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漆黑的夜幕下,他被死死地绑了双手双脚,扔在这荒山野岭上,他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不被冻死,也要被野狼吃了,他绝望地闭上双眼,但很快又睁开了,他看见寒星远远近近地冲他眨着眼睛,远处野兽的吼叫声此起彼伏地传来。夜里的北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吹,碎雪纷纷扬扬地在山岭间飘舞,他先是双手双脚失去了知觉,渐渐地连意识也失去了知觉,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死在这荒郊野外。一种巨大的仇恨,在他即将麻木的意识里很快闪过,那就是他若还活着,就杀了杨雨田。后来,他就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老虎嘴的山洞里,是胡子救了他。那一刻,他觉得要报仇只有当胡子这条路了。

鲁大领着几十名弟兄来到杨家大院墙外时,已是下帖子三天后的中午。鲁大要正大光明地把杨雨田抓住,然后他就去奉天把秀找回来。他要当着杨雨田的面,和秀成婚。秀如果愿意,他就把老东西杀了。秀要是不愿意,不杀掉老东西也可以,也要让他头顶一次火盆,再把他绑了,扔到荒郊野外冻他一宿,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命大小了。自己受的罪也要让老东西尝一回。

杨雨田近几天一直大门紧闭,他早就集合了所有家丁,分东西南北把四个炮楼占了,是死是活他要和鲁大决个雌雄。这些枪和子弹是杨宗前几年从奉天给他买来的,家丁都是他杨姓的人,他知道,不用说,家丁也会为他卖命的。

给东北团朱长青送信的人回来告诉他说:朱长青看完他写的信,当场就扔在火盆里烧了,朱长青捎回话说想让他派兵可以,杨雨田需亲手给他送千两白银方可。杨雨田早就料到朱长青不会来,但是他听了送信人的叙说,还是气得浑身乱抖。

粉碎鲁大的阴谋,杨雨田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郑清明身上,他不怀疑郑清明的枪法,他相信郑清明会一枪打死鲁大,其他的胡子就好对付了。

鲁大远远地立住了马,往天上放了一枪。

炮楼子上,杨雨田看到了,也听到了,不禁哆嗦一下。他看着身旁的郑清明指着远处的鲁大说:“这杂种就是鲁秃子,胡子头,往死里打。”

郑清明没有说话。他看见花斑狗怀里揣了一包什么东西,从马上下来一蹦一跳地往杨家大院墙下接近。其他炮楼上零星地打出几枪,子弹落在花斑狗的身前身后的雪地上,发出“扑扑”的响声。花斑狗沉着机灵地向杨家大院的墙下接近,一点也没有把枪声放在眼里。

杨雨田眼睁睁地看见花斑狗把一包炸药放在了墙下,点着捻子转身就跑。杨雨田一拍大腿,气急败坏地喊:“坏了坏了,他们要炸,打呀,都打呀。”说完举起枪向花斑狗射击,花斑狗趴在雪地上敏捷地翻动着,躲避着子弹。

郑清明眼前又闪现出那只红狐,红狐跳跃着,躲闪着,消失在树丛里。这时,他举起了枪。枪响了,花斑狗叫了一声,一把抱住腿,喊了一声:“大哥哇——”

郑清明哆嗦了一下,这时墙下轰然一声,顿时烟尘滚滚,院墙被炸开了一个大口子。郑清明看见鲁大往炮楼上打了一枪,十几匹马一起朝爆炸过的地方奔来。杨雨田被爆炸声惊得趴到地上,他站起来的时候,看见十几匹马已经冲了过来。

郑清明的枪这才响起,他没有打人而是打马,抬手一枪,便见子弹从马的这只眼睛射进去,从那只眼睛出来,马便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十几匹马没有一个逃脱,四面炮楼里响起了家丁的喝彩声。

鲁大惊住了,他是没有料到杨家大院还有如此枪法之人。他知道,这人没有一枪一枪地把他们都杀死,已经手下留情了。他仍不甘心,从雪地上爬起来,冲郑清明这面炮楼打了一枪,喊了一声:“你等着,大爷日后找你算账。”喊完便抬起躺在雪地上大叫不止的花斑狗走了。

郑清明不知道,从此他和鲁大结下了怨恨,更不知道这一次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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