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博古文刊 · 一个
目录
位置: > 现代小说 > 一个 >

VOL.191 上圈的莫名世界

作者/巫昂

我是深度地不相信知识分子可以融合于普通人,知识分子屎多尿多道理多,凡事必追求意义,去农村那都是假把式,并不比游客好多少,不要以为我在上圈呆了几天就可能改变这个偏见。君不见,到处是荒芜的冬日的场景,到处是枯竭的大自然,这里面落了几户人家,几个穿着羽绒服、戴着毛帽子的城里人,开着车来了,然后就走了。

留下了他们的毛发、皮屑和上面提到的屎尿,留下了一些可有可无的照片、文字和录音。我在最深的里边对此报悲观态度,任何去往农村寻找另一世界的行为,都是马不停蹄的作。然而啊,我说的是然而,虚无是好的,不要被虚无左右,但永远不做虚无的事,不等于虚无是不对的,对不对?

你一定被我绕晕了,因为我的本职工作就是把简单的东西绕晕,把读者绕晕,带着绕晕的小邪恶我来到上圈,这个西海固沙沟镇的一个小山村。第一天,下午,天特别清朗,在清朗的天气里上山,一个不停试图说话的哑巴老儿坐在山梁上,他又老又闲,对着这帮入侵者哇哇大叫。我都不好意思了,在他眼里,我们是一群什么动物?

开车上山非常考验车技,我坐在摄影师白冬泉车上,一辆奥迪,底盘特低,他延安来的,什么都不怕,踩着油门吱吱上行,几次我都以为要被陡峭的山势甩到沟底去了。然而,并没有,真是遗憾。第一眼看到上圈,我觉得很眼熟,大概是很多电影 里头要找个极度偏僻的景,就会给安排一个这样的山村,差不多一个山头上只有一两户,居民之间的关系孤僻极了,两个妇女走出来,然后是一群她们生的娃,然后是袖着手的丈夫。

停车的平台是一户人家的晒谷场,面朝一群群无聊状态的山,那山太大了,大得你不觉得自己小只,也不觉得自己微茫,没有可比性。往上看天,天也是无边无际的,天上掉下来什么都不稀奇,我立刻就白痴了。

我和阿培,以及导演刘苗苗被安排到一户人家,房东来领我们的时候,我心里还有点儿怨恨他不够帅,戴着小白帽的房东在前面走,帮我们提着行李的两个当地小伙儿,就这么入住了。村里有五十几户,因为移民在进行中,省下了一多半,搬走的人家不单是鸡和羊走了,人走了,房梁和屋顶,以及门窗也都拆走。所以,这是半边村,房东家也不例外,他们因为儿媳妇刚生了新娃娃,地里的麦子还没收,只好呆到明年初夏再走,但有一多半的家已经拆了,剩下三间整房。我们住在最整洁干净的一间,屋里升了煤炉,取暖,炕烧热了。

三个无耻的入侵者卸下行李,忙不迭上炕,就跟有什么任务似的,从北京奔跑了一千多里过来,就为了上这个炕,晒这个太陽,吃老乡家的米粮。然后房东太太出现了,她果不其然开始已经开火做饭,昨天就炸了麻花等物,半个小时不到,就给三个懒人送来了一碗浆水面,一边吃,一边不停地继续上。

吃吧,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我们过上了理想中的生活,在炕上或坐或躺,既然是创作营,而且以摄影师为主,拍照的漫山遍野都是这些大自然的猎人,背着长槍大炮,鬼子兵一般,我这个写东西的,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作品要完成,心里做好了来这里瞎呆着的准备。准备做一条蝗虫,准备吃饱喝足以后开始写诗。然而诗是不可预告的,到头来我也没写出来什么。

第一天晚上,虚躺着,我们睡的是炕,烧炕的乃是柴火,柴火先烧尽,变成了炭,炭的文火煨着炕,像煲一锅永不出锅的汤,而我们是汤里的红小豆。

第二天,所有人见面,互相问:“炕热不热?”

回答一律是:“热死了,翻来覆去的没睡着。”

本以为山里会奇冷,冷得牙根打寒战,不料热昏头了,我准备的棉裤、厚袜子、暖宝宝、户外二十度以下专用的羽绒睡袋,和吃苦受难的心,都白整了。

我留意他们来照料炕的规律,每天只消加一次柴火,加得并不多,另一头的烟道通往屋外,跟羊圈挨着。羊们得到了黑烟的福泽,长得格外非主流,带卷长毛的绵羊。

我观察房东家的炕,砖砌起来的,这是肯定的,顶上盖了一个草席,再上面就是褥子。这炕是房东太太和房东刚结婚时候,房东太太一个女人家,自己砌的,房子几乎也是她两只手两只脚盖起来的,房东不擅长干建筑活。她说,先要在山坡上整平一片地,把地一层层垒实,然后先盖一间屋一个炕,再有一点钱,再盖第二个屋子。

我独自一个出去转的时候,也看到村里很多人家盖房先后顺序的痕迹,基本上老屋子都是窑洞,窑洞里有住过祖奶奶那么古老的烟熏火燎痕迹,最最古老的窑洞对面和近旁,就是土地上盖起来的老屋,然后呢,过了很多年,才有新房。

添置新房最大的动力就是儿子要结婚,娶了别人家女儿,人口多了,必须要有新房间来容纳。房东家同一天,两个儿子娶媳妇,花了十三万,她说这里面只有两万是自己的积蓄,其他都是借来的,能借到这么多钱,在农村,算人品好的。目前还有债未还。

我分析房东家的人口构成,一个老婆,五个孩子,含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有子,二儿子已婚,刚生了孙子,三儿子已婚,生了两个,二姑娘跟三姑娘,还非常小,一个十一岁一个八岁。这两个年轻极了的小姑娘,在镇上上学,家里一百块钱租一间房子,大的做饭给小的吃,一个月回来一趟,来回车费需要三十块,是笔开销,当妈的一礼拜至少要借着赶集的口,去看她们一次,给她们做顿饭,才肯回来。

村子即将以“不适合人类居住”之由头集体搬迁,这个村以后就是荒村、不存在庄、乌有之乡了,只会朦朦胧胧地活在老辈儿人的记忆里。几百个人的老家没了,二十多个黄口小儿要跟谁去写“我的故乡”?念及此,胃里有酸水涌动,心里有小幅波澜。

房东家的房子拆了一半,只剩下三间房,全成了卧室,最外边那间兼做小卖部,羊圈还在,鸡窝还在,如此甚好,中间的小院儿一角有棵树,树上挂满了各种农具:锄头、榔头、簸箕,等等。

他们的田地在山对面,很远,一条山路的大拐角处。田里种土豆和麦子为主,这是传统营生,两个儿子在外打工,一个在银川,一个在内蒙建筑工地上开推土机,这是营生之二,家里开了小卖部,卖最简单的方便面和饮料等物给同村人,这是营生之三,养羊,是营生之四。

在流不出奶和蜜的所在,这么荒芜的所在,能凑到这四样营生,已是万幸。

次日,摄影师们又漫山遍野,蚂蚁军团 般出去觅食,我跟导演躺在炕上,一个导演若无剧组和演员,就是废物,而作家是天生的废物,如果记得带个烟槍,我们就升级为地主家的老娘和姨太太了。

躺得腰酸背痛、闲得蛋疼的我在上茅房小解后,试着在野地里独自走了一段路,闭着眼睛听山里的风声,从那么远的地方吹到耳边,带着威胁性,那么猛烈的风,吹得身体动荡不已,耳膜已经扛不住了,如果眼睛帮了太多倒忙,那么用耳朵来了解这地方。

它太硬了,硬得连自己也伤到,除了泥土山石,除了无反差的浅黄,在《心灵史》那本书里,张承志这么说:“尤其是以陇山为中心的地区,风土呈着极度哀伤和恐怖的面象。在那种荒野山间走着,人心被恐怖和敬畏的感觉所笼罩,一丝异常的灵感渐渐出现。”

我只是为了去西海固又看了一遍心灵史,电子版,现实版已经买不到了,也许是不让买到。大学时,那是1992年,《心灵史》出版次年,我们中文系疯了似地膜拜跟传阅这本书,那是一个苦难深刻与圣徒非常受景仰的年代。因此我去了三次大西北,还在西宁街头清真寺门外,买了本《古兰经》。在上海读书,见着西北人,却好似旧时亲戚。《心灵史》教会了我许多词:哲合忍耶、苏菲教派、异端、天命、克拉麦提奇迹、举了义……

我是个教外的异物,是个受了基督的洗,却常常不守规矩的坏信徒,我对这世间多数的事怀疑、不合作、多有顾虑。我本以为信仰是为了解决痛苦,最终得到无边的平静和深度的喜悦,如果在与基督的关系中得不到答案,实际上,去隔壁邻居家拜见其他宗教领袖,也毫无帮助。只能艳羡他人信得实诚,信得身心托付,信得毫无后顾之忧,以头抢地,挖心掏肺,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全然地交 在某神灵佛祖真主的手心当中。

念及此,忍不住眼眶有泪,无力流出,流眼泪需要心的后座力,机关槍那都是假把式。在这别人刀耕火种的场所,性交 生娃死了埋在地里的所在,我一个外人,结结实实的大傻痴。

老老实实回到炕上去,躺下,左边烤糊了烤右边,正面烤酥了烤反面。该吃饭的时候,自然有人过来摆炕桌,然后饭菜上桌,过着饭来张口的剥削阶级生活,没有像传说中的红军那样,一进百姓家,一口水也不喝,撩起袖管和裤管,只管帮大娘挑水砍柴,我是一个懒惰、贪馋、坏透了的知识分子,最大的美德就是始终恬不知耻地活着。

进村时,队长王征同志就颁布了几条纪律,前前后后,我只记得不能说穆斯林忌讳的词,以及在房东家不能讲黄段子。前者我是肯定可以的,后者实在忍无可忍,做梦时说了梦话,被同屋听到,她们醒来一起讽刺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也承认了。

我有意识地靠近房东家家庭成员中最薄弱的环节:老二媳妇,她生于1991年,才21岁,圆圆脸好皮肤,笑眯眯的乖模样,有一天,乘着屋里没有别人,我小声问她:“有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许多年了,不知道能不能问问你?”

先前,我们在无数的促膝谈心、闺阁秘语当中,已经培养了相当程度的友情,她很喜欢回答我的提问,把自己培养成一个自动答题机了,她当然说:“有什么不能问的,你说吧。”

“就是,如果你丈夫娶了四个老婆,你会怎么样?可以跟她们在一个屋檐下好好相处吗?”

“我会生气,”她不假思索地答道,“绝不可能!”

“天下女人,原来都一样啊。”我在内心自言自语,真心认为了解才是消除隔阂的开始,心里存着疑问,不解,在仅有的面对面的机会里,不去问,出于某种“尊重而来的忌讳”,实际上,反倒加深了雾气的浓度。

这次深聊让我们的关系更亲密起来,有一天,只有我、小媳妇和房东太太在屋里,三人聊什么样的体型对生孩子有帮助,房东太太过来,先拍了一下我的屁股,续而摸了一下我的胸,道:“你没问题的!”

仿佛被盖了红头公章,发了许可证,心里有本能的窃喜。

为什么呢?房东太太是村里自产自销的接生婆,她见过各种各样的孕妇和产妇。她的婆婆是这村里第一代接生婆,接生了无数娃娃,其工作性质类似于莫言《蛙》里的那个姑姑。房东太太本人,算是媳妇继婆婆的事业传女不传男,她已经在村里接生了六十个孩子了。她自己的母亲,生了十六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四个,多数夭折。

我也问小媳妇:“你打算生几个?”她答说:“生老大,已经是婚后第三年才生出来的,医生说她骨盆窄,生孩子困难。”

她打算最多生三个,也许生两个。我又请求她:“要是再生,分一个给我?”

她指着正在炕上酣睡的刚刚四十几天的娃娃,作爽快道:“这个给你,抱走吧!”

“你老公不同意,怎么办?”

“他不在家,乘他不在,没事的。”

她这么说,我已经很高兴了,这是什么交 情,连亲生子都可以随口托付。她是个心连着嘴巴,嘴巴连着脑子,全然透明,全然敞开的年轻姑娘,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水母,海洋有多深,暗处有多少怪兽,她即便知道,也不当它们是回事。她对于我这个说话没轻没重的外乡人,绝不提防全部信任,这信任多珍贵。

苗苗同志教育我们:“不要对他们允以重诺,他们容易当真,而我们未必会真的去做。比方说,给他们拍了照片,不要口头承诺给他们寄照片,而是应该马上要地址,回了各自的城市,即刻洗印出来,邮寄出去。”

城里人就像一些薄情寡义的男人,很多感情的投入,是一次性的,不作数的。如果说,你们自小从那些乡里索取了基因和抚育之恩,长大了还会索取学费和房屋首付,搞艺术的来索取风景,拍电影 的来索取外景,写字儿的,索取的是素材。信仰动摇时索取安全感,穷困潦倒时索取接纳,老来时,索取叶落归根。快活得意时节,春风得意时候,在城市里花啊酒时,只管流连,只管牵绊。总把乡间的土地之根,当作《阿凡达》里大树的根,去要里面所有的营养、诚意和好。

有一天醒来,房东太太说,房东还在睡,他一向早起,很少大早上的还在睡大的。她解释说:“昨天夜里,他去打野兔了,先是打了一只逃掉了,又等到半夜,才又打了一只。”

当日中午,我们的餐桌上有了一碗红烧的野兔肉,他们自己舍不得吃,一概用来待客。我吃了几天房东太太的饭,俨然入戏,相当满足,对肉食仿佛也无感,我的同屋们也类似,于是这兔肉几乎没有人动,端回隔壁,我想房东一定有些难过。

由风土,考及人情,苗苗同志告诉我说,穆斯林重感情,非常深情。房东家倒数第二个女儿小名合合,也就是在镇上带着妹妹上学的十岁的小姑娘,有一天,她拿了作文本找我,听说我是个作家,让我帮她修改作文。这篇作文居然有九页长,她写她爹如何劳作、爱孩子,爱家,跟所有歌颂家长的儿童作文不同,她讲了这么个故事,有一次自己推搡妹妹,还说粗口,父亲打了她,把她打哭了。夜来,装睡,父亲在自己床 前,亲吻着自己手,喃喃自语说自己做错了。

合合被房东太太喊去干活,我拿着作文本问苗苗:“这情节可是她编的?我们汉族的爹,不要说亲吻手了,连脸蛋都少碰。”

苗苗异常肯定,告诉我,穆斯林的男人,在家就是这么爱孩子,就是会这么表达感情,他们的内心非常温 柔、善感。

再见到房东,那个沉默无比,常常坐在我们屋里,只是为了听我们说话,即便深夜也不例外的男人,我有了不同的感受。我觉得我们对他,他们的内心世界,了解太少,那里面,兴许有着阿尔罕布拉宫般的华美、幽深和丰富。谁说苦寒人没有丰富的内心,内心并不是文化人的专利,山上的一块石头,飞过的一只鸟,都有内心,我们无法妄测。

何况,村里人不管脾气如何,他们的内心都是全然开放,不提防外来客,不拿自己的规矩尺度,去圈你。呆一个礼拜,你大概能认全几个跟你有过几次照面的村里人;住一个月,你会逐渐记住他们的名字,理清楚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住三个月,他们会告诉你一些八卦,你多半也能蒙对一些人情世故;住半年以上,你才会觉得自己是其中一员,住三年五年十年,才叫做扎根。

正写着这段,读到@鹦鹉史航 老师的一则围脖,他说:“其实过年回乡下最好,有灶里柴草燃烧的味道,有给祖宗上香的味道,有点着根烟卷激活一挂长鞭的味道,有空气里二踢脚味道,有炉子上直接烤些苞米的味道,还有炭盆里埋着的土豆渐渐焦糊的味道……”

在上圈,我们每天伴着各种味道和声音生活,没有一种味道是刺鼻而无常的,没有一种声音刺耳以及疯狂。房东太太在我们的炉子里也埋过自家种的土豆,香气散出的时候,我忘掉了,到处找,觉得是炕里飘出来的,又像是隔壁邻居家的,像真的,又像假的。醒来不知身是客,爬了炉灰找土豆。

推荐阅读

中国哲学简史> 朱生豪情书全集> 今生今世> 中国哲学史大纲> 尝试集> 小英雄雨来> 孤独的小螃蟹> 空山灵雨> 林徽因建筑文集> 周作人散文集>

阅读分类导航

唐诗四大文学名著宋词诸子百家史书古代医书蒙学易经书籍古代兵书古典侠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