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郭氏皇后,一日于宫中闷坐自思帝意待己衰薄,惟爱陰氏,故此屡怀怨恨之心。帝大怒,传旨废罢郭氏,乃立贵人陰氏为皇后。时郭后太子疆,见废其母,意不自安。一日,郅恽进说疆曰:“殿下久处疑位,上违孝道,下近危殆。殿下莫若辞位,以奉养母氏为高。”太子从之。
次日,见帝奏曰:“臣庸昏弱,短于才治,不克就职大统,愿乞以备藩国。”帝闻奏,不忍,乃曰:“卿非恐母废乎?”
疆曰:“非也。臣素志耳,何敢怨乎?”帝迟疑不决。太子遂退。六月,帝下诏曰: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东海王陽,皇后之子,宜承大统。
皇太子疆,崇执谦退,愿备藩国,父子之情,重久讳之。其以疆为东海王,立陽为皇太子,改名曰“庄”。
二子叩首谢恩而退。帝召桓荣至殿,谓曰:“卿负经济之才,屈淹未用。今朕新立皇太子庄,特召卿为师友,愿为明决治乱之机,废兴之策,以至人德之地,决相重报。”荣答曰:“臣但陋薄疏庸,难当重责,岂敢不竭心乎!”帝大喜,遂封荣为议郎之职。荣顿首谢恩,即就太学而去。一日,圣驾亲临太学,会诸博士,讲论经义。惟桓荣辩别甚明,儒者莫之能及,帝甚奇之,特加赏赐。言未讫,忽人报曰:“大司马吴汉病发,甚在危笃,特遣小军报闻陛下,愿陛下亲往观之。”帝闻大惊,即罢讲学,驾车往视。汉闻帝至,仍以古臣礼待,以君视东首,己西面对。帝见叹曰:“吴公常不失札。”乃入帐下问曰:“将军所欲何言?”对曰:“臣愚无所知识,惟愿陛下慎无赦而已。”言讫,气绝而毙。帝哀悼甚切,即发五校轻车介士,送葬,洛陽,谥曰“忠侯”。子衷嗣。有诗吊曰:
雄才共拟柱中朝,凶识俄兴树稼谣。
经国谋谟成梦杳,英雄壮气几时消。
是日,帝亲临墓吊罢,车驾还朝。时京兆杜陵一人,姓杜名笃,字季雅,因与羡陽县令不和,被令诬陷,收缚解京,系囚狱中。帝几欲诛,因见其经义最高,言辞切当,乃美而赦之,赐其多帛,重宇授为议郎之职。一日,笃思帝以表里山河,先帝旧京,不宜改营洛邑,乃修《论都赋》一篇,奏闻主上:臣闻知而复知,是为重知。臣所欲言,陛下已知,故略其梗概,不敢具陈。昔盘庚去奢行俭于亳,成周之隆,乃即中洛。
遭时制都,不常厥邑,贤圣之虑盖有优劣。霸王之姿,明知相绝,守国之执,同归异术。或弃去险阻,务处平易。或据山带河,并吞六国。或富贵思归,不顾见袭。或掩空击虚,自蜀汉出。即日车驾策由一卒,或知而不从,久都墝埆。臣不敢有所据,窃见司马相如扬子云作辞赋,以讽主上,臣诚慕之。伏作赋一篇,名曰论都》,谨并封奏如左。陛下以建武十八年二月甲寅,升舆洛邑,巡于西岳。推天时,顺中极,排闾阖,入函谷,观厄于崤龟,图险于陇蜀。其三月丁酉,行至长安,经营宫室,伤愍旧日京。即诏京兆,乃命扶风齐肃致敬,告觐园陵,凄然有怀祖之恩。嗟乎!思诸夏之隆,遂天旋云游,造舟于渭北。斻经流,千乘万毂,万骑骈罗。衍阵于岐梁,东横乎大河,瘗后土,礼邠郊,共岁四月,反于洛都。明年,有诏复函谷关,作大驾宫。六王邸,高车厩于长安,修理东都城门桥,泾渭往往缮离观。东临霸浐,西望昆门,北登长平。规龙首,抚未央,睨平乐,仪建章。是时山东翕然狐疑,意圣朝之西都,惧关门之反拒也。
客有为笃言,彼坎井之潢污,固不容夫吞舟。且洛邑之渟滢,曷足以居乎万乘哉?咸陽守国利器,不可久虚,以示奸萌。
笃末甚然其言也。故因为述大汉之崇,世据痈州之利。而今国家未假之,故以喻客意曰。昔在强秦,爰初关畔,霸自岐痈,国富人衍,卒以并兼。桀虐作乱,天命有圣,托之大汉。大汉开基,高祖有勋,斩白蛇,屯黑营,聚五星于东井,提干将而破秦。蹈仓海,跨崑崙,奋慧光,扫项军,遂济人难。荡涤于泗沂,刘敬建策,初都长安。太宗承流,守之以文。躬履节俭,侧身行仁。食不二味,衣无异彩。赈人以农桑,率下以约已。
曼丽之容,不接于目。郑卫之音,不闻于耳。佞邪之臣,不列于朝。巧伪之物,不鬻于市。故能理升平而刑几措,富衍于孝景,功传于后嗣。
是时,孝武因其余财府帑之蓄,始有钩深图远之意。拦昌顿之罪,校平城之仇。遂命车骑,勒任卫青。勇性鹰扬,军如流星。深入匈奴,割裂王庭。席卷漠北,甲勒祈连。横分单于,屠裂百蛮。烧罽帐,击阏氏。燔康居,灰珍奇。收鸣镝,钉鹿蠡。驰坑岸,获昆弥。虏(亻数)侲,驱骡驴。驭宛马,鞭駃騠。拓地万里,威震百方。弱置四郡,据守敦煌。并域蜀国,一郡领方。立候隅北,建获西羌。捶驱氏,□寥狼。叩作东,攠鸟桓。躁辚灭貊,南羁鉤町。水剑、强越、残夷、文身、海被、沫血、郡县、日南,漂概珠崖,部郡东南。兼有黄支,连缓耳琐。雕题摧天,督率象犀。倠蚌蛤,碎琉璃,甲瑁玳,戕觜觽。于是,同穴丧褐之域,共川鼻饮之国,莫不袒跣稽颡,失气虏伏。
非夫大汉之盛世,籍痈土之饶,得御外理内之术,孰能致功若斯!故创业于高祖,嗣传于孝惠,德隆于太宗,才衍于孝景,威盛于圣武,政行于宣元,侈极于成哀,缺于孝平。历载三百,传世十一。德衰而复盈,道微而复章,皆莫能迁于痈州而背于咸陽也。宫室侵庙,山陵相望,高显弘丽,可思可荣。
羲农以来,无兹著明。
夫痈州本帝皇所以育业,霸王所以衍功,战士角难之常禹贡所载厥田惟上,沃野千里,原隰弥望。保殖五谷,桑麻条畅。滨据南山,带以泾渭,号曰陆海。蠢生万类,梗栴栌拓,蔬果成实,畎渎润于水泉,灌溉渐泽成川。粳稻陶遂,厥土之膏。亩价一金,田田相如。鐇镬株林,火耕流种。功浅得深,既有蓄积。厄塞四海,西被陇蜀。南通汉中。北据谷口,东阻嵌岩。关函守峣,山东道穷。置列汧陇。拥偃西戎。拒守褒斜,岭南不通。杜口纯津,朔方无从。鸿渭之流,径入于河。大船万艘,转漕相过。东综沧海,西纲流沙。朔南暨声,诸夏是和。
城宫百尺,厄塞要害。关梁之险,多所襟带。一卒鸣碣,千夫沉滞。一人奋战,三军沮败。地势便利,介胄剽悍。可与近守,利以攻远。士卒易保,人肉不袒。肇十有二,是为赡腴。先据则功殊,修文则财衍。行武则士要,为政则化上。篡逆则难诛,进攻则百克,退守则有馀。斯固帝王之渊圃,而守国之利器也。逮及亡新,时汉之衰,偷忍渊囿。篡器慢违,徒以势便,莫能卒危。假之十八,诛自京师。天界更始,不能引维。慢藏招寇,复致赤眉。海内云扰,诸夏灭微。群龙并战,未知是非。
于是,圣帝赫然申威,荷天下之符,兼不世之姿。受命于皇上,获助于灵祗。立号高邑,搴旗四麾。首策之臣,运筹出奇。虓怒之旅,如虎如螭。师之攸向,无不披靡。
盖夫燔鱼剸蛇,莫之方斯。大呼山东,响动流沙。要龙渊,首镆铘。命腾太白,亲发狼唬西平陇冀,东据洛都。乃廓平帝宇,济蒸人于涂炭。成兆庶之亹亹,遂与复乎大汉。
今天下新定,矢石之勒始瘳,而王上方以边陲为忧,忿葭萌之不柔。未遑于论都,而迂思痈州也。方躬劳圣衷,以率海内。厉抚名将,略地疆列。信于征伐,展武乎荒裔。若夫文身鼻、饮缓耳之王,权结左衽。鑢(钅禹)之君,东南殊俗。不羁之国,西北绝域。难剃之邻,靡不重译纳贡,请为藩臣。上犹谦谦而不伐勘意,以为获无之虏,不如安有益之民。略荒裔之地,不如保殖五谷之渊。远救于已亡,不若近而存存也。
今国家躬修道德,吐惠含仁。湛恩沾洽,时风显宣。徒垂意外,持平守实。务在爱育元元,苟有便于王政者,圣主纳焉何则?物罔挹而不捐,道无隆而不移。陽盛则衰,运满则亏。
故存不忘亡,安不讳危。虽有仁义,犹设城池也。客以利器不可久虚,而国家亦不忘乎西都,何必去洛邑之渟滢,就先基之大业,以为万世法。臣杜笃顿首谨论。
帝览毕,叹曰:“笃诚辩士,观其所发先王守政之规,源源肓绪,未尝居一事而措也。”言罢,遂赐缎匹四十,黄金百两,田为太常卿之职。笃叩首谢恩而退。帝召公卿至殿,将笃所奏之论示众参决。忽议郎桓荣趋上,奏曰:“臣昨夜于《大学》中参考经义,人报外国交趾女子作反,甚是精勇。我王可早发兵除之,免生后患。”帝闻奏,顾谓众曰:“卿等谁人可出救之?”窦融奏曰:“臣举一将,立可破之。”帝曰:“何将?”融曰:“见任大中大夫马援将军,武略兼备,可令此将出伐,立成功也。”帝大喜,传诏令宜入殿。援即随诏而至。帝曰:“今交趾女子作反,扰掠边城,朕托将军往破,将军何如?”援曰:“为人臣子,当尽忠以报国,岂可优禄而惮劳哉!臣即愿往。”帝大喜,遂拜援为伏波将军,以扶乐侯刘隆为副督,楼船将军段志为末将,兴兵十万,车驾亲送出朝。援等拜别引兵而去。
却说交趾米鹿冷县雒将之女征侧,嫁与朱鸢人诗索为妻,甚是雄勇。因交趾太守苏定以法绳之,征侧怨怒,与弟征贰,起兵造反,攻破其郡。于是,九真、日南、合浦、蛮夷等处,皆接应之。寇略岭外六十余城,征侧自立为王。
一日升帐,与征贰议决出兵。忽小军忙入报曰:“汉遣大将马援引兵来攻吾国,已在浪泊上布阵,大王将何治之?”侧闻大惊,急令弟贰领兵十万,亲自披挂上马,出城迎敌。至浪泊,两军相对,征侧出马,谓援曰:“吾与汝主各据一国,汝何故来犯界,以讨死乎?”援笑而骂曰:“反常妖贱,不思妇人不出闺阃,而肯将身混于男类之中,辱污贱体,不自知羞急退,而想欲决阵乎?且上古帝王,未有妇人据掠。今汝故作孽反正。牝鸡晨鸣无异,若早下马拜降,保为将军之妾。如不愿从,碎首辱尸。”征侧大怒,提刀跃马,飞出取援。二骑相交,约战十合,征侧败走,马援赶追。征贰出马截住,二人交战,未及三合,贰飞败回阵走。刘垄段志双出来击,两边混战,金鼓连天。征侧大败,急引残兵望东冲出。马援赶上,大破之。斩首数千余级,降者约万余。征侧、征贰走入禁谿城去。马援追至,分兵围之。数日,段志病卒,援令小军护丧还京,自厉兵士守掠。
却说征侧败入城中点军,伤折足有数千之多,忧闷甚切。
与弟征贰议曰:“吾起十万大军,悉被骁将所破。今又围城迫击,如之奈何?”贰曰:“马援,世之勇士,不可轻敌。昔王莽大将巨无霸,有万夫不当之勇,千军难近之势,兼有聚兽牌敲动,虎狼妖气助阵,与贼战于昆陽,尚被其破。吾等势寡力衰,岂奈彼何?”侧闻,心愈惶惧,乃曰:“若此,将何治耶?”贰曰:“依弟愚见,且回本国养聚将卒,再作区处。”侧曰:“然也。”遂传令军中,饱食上马。至夜一更,开西门出走。
马援知,急令刘隆分五万兵,于前山冈上埋伏,待其将至,截住夹击。刘隆隐伏去讫。
援徐领军潜步打听,见侧兵马出尽,大喝一声,赶上混战。
征侧不顾后卒,急望前冈奔走。忽听坡下炮声一响,人马涌出,刘隆当头截住去路。侧欲向后回走,马援又至。两下夹攻,侧兵大败。刘隆冲入阵内,撞遇征贰,挡住大杀一阵。战未三合,被隆奋砍一刀,削为两段。征侧见弟遭杀,拼死撞东出走。马援赶亡,大喝一声,活擒回阵,众贼悉皆逃散。援遂收军入城安歇。次日天晓升帐,与隆坐论。令将征侧推跪阶前,谓曰:“妖贱不听良言,今日果落吾手。”征侧告曰:“妾非敢反,奈本郡太守不仁,才致如此。乞将军仁恩怜恤,姑恕残命,愿侍将军提铺枕席,虽死亦无憾。”援笑而言曰:“吾受汉皇重爵,美女无数,要汝一贱妇何用!”言讫,喝令左右,擒下斩首。
遣人传头诣送洛陽。帝见大喜,欢曰:“马援真良将也,百出百胜。”遂遣使封援为新息侯,食邑三千户。援受印敕,众将齐皆庆贺。援乃系牛酾酒,劳飨军士,从容谓官属曰:“吾从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志,有言曰‘土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郎掾吏守填墓。
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千,但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虏未灭之时,下潦上雾,毒气薰蒸。仰视飞鸢,踮踮堕水中。卧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今赖上大夫之力,被蒙大恩,重封赠爵,且喜且惭。”众士听言,皆伏称千岁。援急止之。是日宴罢,援传令使将楼船大小二十余艘,战士二万余人,进击九真之贼。及徵侧余党都羊等,自无功至居风,斩获五千余人,峤南悉平。复至交趾,乃立铜柱,为汉之极界。上书“大汉伏波将军马援”。于是,交趾等郡咸惊畏服。
二十年秋月。援振旅还京。将至,故人多出迎劳。次日入朝见帝,具奏所事。帝大喜,遂赐兵车一乘,加次九卿之职。
援谢恩而退回入府。坐时,平陵一人姓盂名冀,乃援之故人。
知援胜回,乃将羊酒至贺,令人报知。援急出接,邀入礼坐,设宴相待。援曰:“吾望子有善言,反同众人耶。我微劳猥飨大县,功薄赏厚,何以能长久乎?先生奚用相济。”冀叹曰:“愚不及也。”援曰:“方今匈奴乌桓,尚扰北边,吾欲自请击之。男儿当效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幸耳。何能卧床上死儿女子手中耶?”孟冀曰:“谅为烈士当如是乎!”有诗为证:
男儿有志事边疆,誓自无亏敢自将。
再向秋风舒翮翅,扶摇万里快鹏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