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表三藏,眼巴巴望着八戒取宝贝来过黯黮林,只见八戒从空里落下云头,嘴骨嘟着,咕咕哝哝道:“奚担挑水,两头空。”行者道:“呆子,这是怎么说?”八戒道;“都是你这弼马瘟魇钝人,好好向东吃饱了斋去取宝贝,多少顺溜。平白地叫回转向西,斋又不得吃,宝贝又不与,可不是两头空。如今那老祖要志诚恭敬去取,方才肯与。我想师父志诚有素,沙僧恭敬出名,你两个着一个去取吧。”三藏听了八戒之言,乃道:“我去取吧。”沙僧道:“待徒弟去取”三藏道:“你取不如我取,本一点志诚心去吧。”沙僧道:“便是徒弟的恭敬,与师父志诚也差不多。语云:有事弟子服其劳。还是徒弟去。”三藏道:“悟净,你既要去,速去速来。”沙僧依言,也下堂阶,乘云起在半空,要往回光老祖处取宝贝。
却说比丘僧到彼与灵虚子,变道者保护了真经,他两个转道前进,也来到黯黮林西村店住下,探听唐僧师徒如何过这黑林。他两个在那街坊来来往往闲步,众人也只当等候返照童子来的。
却说沙僧乘云到空中,停住云头忖道:“我如今不曾见怎个黯黮林,甚么妖怪,便去取宝贝。若是仗我这禅杖,打走了妖怪,明嗔了路径,走得前去,也免得又上灵山求甚么老祖,借甚么宝贝。”沙僧只动了这个心肠,那云头便转回,直到林西,正遇着比丘、灵虚两个坐在林西头树下。仰面见沙僧腾云在空,却认得,便叫:“沙师兄,何处去,不随着师父护经?”沙僧忙落下云来,上前稽首道:“二位师父,弟子眼熟,却似在灵山会过面的。”比丘答道:“正是,正是!不然我如何认的你。”沙僧便问道:“二位师父何处去?却是过东去,还是往西来?这黑洞洞的陰林,如何行去?”比丘僧答道;“正是。我等欲往东行,闻知地方来往行人俱聚在此,等返照童子宝珠,也只得随众在此。”沙僧道;“二位师父.知道这林有个妖怪么?”比丘僧道:“不知。”沙憎道:“闻说这妖怪名唤陰沉魔王,神通广大,能吸气吞人。我弟子欲要仗此禅杖,打灭了他,与地方除害,好让我等前行。”比丘僧听了道:“师父意念却好,你们还有孙行者、猪八戒,不与他协力共事,独自一个出来,万一妖魔利害,你却怎敌?”沙僧道:“我原是禀明师父,往灵山借宝贝照林。因先探个光景,以便前去。”比丘道:“便是借宝贝,行者、八戒如何不去?”沙僧便把要志诚恭敬的一篇话说出。比丘僧听了道;“师兄差矣。既是老祖说要恭敬,你禀明师父,只该一心径往灵山寻取老祖借宝,如何又在此处?不恭不敬,莫大如此。此去徒然,料老祖决不与你、”沙僧听了比丘之言,汗颜悚息道:“师父说的是。如今怎生为计?”灵虚子笑道:“怎生为计,便入邪踪。”三个正讲,忽然半空中彩云缥缈,曙色光辉。沙僧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童子,飞空而下。沙僧见那童子:
双面挽乌云,两肩披短发。眉目更清奇,容颜多喜洽。
清风鹤服飘,玉露芒鞋踏。胸前挂宝珠,端是神仙侠。
那童子见了比丘僧等,按落云头道:“师父们坐在此,想是要过这黯黮林,等宝贝照曜么?我老祖说来,唐僧未来之前,此处大发三昧之火。他师弟既能扑灭,而今取得真经回去,见此九幽之地,他师弟岂难发一光明?彼自有宝,何须借此。便是那陰沉魔王,吾老祖不行剿灭者,乃慈悲方便,正留与他师弟子仗此真经效灵也。”童子说罢,腾空就起。沙僧忙叫道:“留下宝贝。”比丘僧道:“沙僧,你岂不知:他说‘彼自有宝,何须借取’,你当把此言回复唐师父。”沙僧依言,辞了比丘僧、灵虚子,回到院中。把童子之言,说与三藏。
三藏道:“谁叫你不一心敬取宝珠,却打个翻转?这分明又是老祖化现,阻你去路。”行者道:“师父,那童子传老祖之言,说‘彼自有宝’,这分明说我们各自有宝。又说妖魔留与我等真经效灵。如今只得信心前进,再作计较。”八戒道:“甚么计较?还是灭除妖魔,显白大道,然后挑担前进。莫要信着那童子之言,把经担去试那妖魔。万一童子就是妖魔假变来诱,可不送上他门?”三藏道:“悟空,这计较,悟能也说的是。”行者道:“师父,若是不信童子之言,只恐宝珠不借,童子又不来,苦了途人久等,我们何日东还去的?还是八戒道先灭了妖魔的是。”沙僧道:“大师兄,你也休要执一。何不就叫二兄做个开路先锋,我们接应在后。”行者道:“这妖魔厉害,我已做过先锋,尝过他汤水。八戒师弟,依我莫要去惹他,还是依老祖传言,以真经度化他为上策。”八戒道;“甚么上策?你做过先锋,尝过他汤水。这汤水酸咸苦辣,便偏背了我,如今还拦阻,不让我尝些儿。”
八戒说罢,拿着禅杖道:“师父,莫要信猴头,还依沙僧言语,等徒弟尝些汤水来也。”往院门外,向东飞走。路虽远,八戒到也有天马行空之术、神人缩地之能,顷刻到了林西头。只见比丘僧与灵虚子,依旧坐在树下。八戒上前施了一个诺道:“二位师父,黯黮林尚在何处?”比丘僧笑道;“八戒师兄,沙僧才去.你却自己又来作甚?”八戒听了一惊道:“二位如何认的我,你莫不是黑林妖魔么?”比丘僧道:“你认不得我,我却认得你。你如今想是寻事妖魔,这也是你应当开路,要保经。只是你一人如何去得?”八戒道:“我赌气出来,你休得管我。”往前飞走。比丘增见八戒急性前行,忙把菩提数珠子除下两枚道:“八戒师兄.这两枚宝贝,可带在身边。若是妖魔厉害,急难中也用的着。”八戒接得在手,也不问个来历,往前走去,到了店市街中。
店主众人立着,见了八戒丑恶,齐跑人屋道;“妖怪来也!”八戒不顾,只是走。
走到黑暗处,回头一望,那里见来路?却把禅杖当做明杖,点着路,走了里多。摸着地下,都是荒草密菁;仰面不见天日,陰风飕飕,黑气漫漫。八戒此时方才慌惧道:“不好了,便是遇着妖精,不过战斗;似这乌洞洞的,怎生过得?”心内正焦,远远只见一道亮光射来,依旧是巡林夜叉来了。八戒曾听过行者说奉承夜叉八个字儿,他记得,便大叫道;“来的可是惫懒可恶小鬼头子?”夜叉听得大怒起来道:“我前被甚么孙行者骂我,假说奉承尊重。你是何人,敢又来骂我?拿去见大王发落!”八戒道:“我好意奉承你,如何说是骂你?便骂我,我也不怒。俗语说的好,骂的风吹过,打的下下疼。”夜叉道:“便是我要骂你,却骂甚么?”八戒道:“我最恼人骂我老祖宗。”夜叉听了,便骂道:“老祖宗!”八戒低低声答应,夜叉也低声叫“老祖宗。”八戒乃大声应道:“小孙儿,叫怎的?”夜叉听了道:“原来你这人骗我!”乃扯着八戒,往洞里去见魔王。八戒黑洞洞的掣出禅杖来打,就如瞎子使明杖,那里打得着?
夜叉把他扯到洞前,魔王正在洞外闲走,见夜叉扯了一个长嘴大耳猪头脸儿的个秃毛,他只道是个狐豕,一口便吞入肚内。八戒到得魔王肚内,那肮脏臭气难受,乃想起当年拱那稀屎洞也过了,不觉的笑将起来,在魔王肚中,念几句词话儿。他道:
乌洞洞,黑洞洞,瞎摸四处没个空。肮脏臭气又难闻,蚀食蛆虫齐闹哄。
昏沉沉,如睡梦,这个冤缠如何弄。想我当年随唐僧,也曾拱过稀屎洞。
好妖魔,休要动,看我老猪寻个缝。扯开禅杖耍四门,只恐老猪手力重。
往上钻,从下送,叫你身躯成破瓮。妖魔纵是会腾挪,也要忍着些儿痛。
魔王正把八戒吞吸在肚,若是平常人,便是大鱼吞虾儿一般,在肚消化。他却吞了八戒,这八戒身既离了五荤三厌,皈依了佛法僧三宝,自与常俗不同。况身边带有比丘菩提子,虽就妖魔是吞吸入腹,却原是那陰凝结聚的一种幽沉郁气;被八戒用禅杖左支右打,魔王忍痛不住,又听得腹内说念,道出“老猪随唐僧”的话头,乃捶胸跌足起来道:“罢了!起初错惹了孙行者,这会又误吞了猪八戒。这两个都是闯祸的祖宗,如今只得好意求他出来,再作计较。”乃叫道:“八戒师父,我不知是你,误犯威严,吞吸下肚。前者误吞了孙行者,也承他容我改过,赔个小心饶恕出来。已许他开明大道,送你师徒东去。望你发个慈悲,出来吧!”
八戒在里道:“眼又看不见,臭气又难闻,我也要出来,只是想着汤水一点儿也不曾尝着,怎肯白白的出去?少不得大大的打搅他一顿,方才出来。”这呆子说了,不见妖魔答应。使起性子,把禅杖直管乱打。那魔王忍痛不起,只得满口道:“快备好汤水,多加香料。八戒师父比不得别人,馍馍点心,多蒸几百。”八戒只听了这一派话,飞跑出妖魔口。虽然出来,那黑洞洞的依旧看不见。魔王恨他在腹内狠打,乃掣出一根大棍,照八戒打来。八戒忙把禅杖乱打遮架,早被魔王痛打了几棍,疼痛难当,懊悔不听行者之言。思量要退回旧路,又黑暗不见路头。忽然想起比丘僧与的菩提子,说急难可用。乃在腰间取出那两枚菩提子,就如灯笼火把,照着旧路。
八戒方才走回西路,到得林树下,两个比丘、灵虚尚在。八戒备细说出,还了菩提,稽手深谢;方才问二位师父姓名,比丘僧道:“出家人何消问姓通名?便是说出,你师徒也相熟识。”八戒道:“二位师父,看起这菩提子,方才照着路,倒也明白。何必求那返照宝贝,便是借几枚菩提子光,照着我师徒经担过这林去也好。”比丘憎道:“此光犹小.不如智光为大。你当与师父大彻智光,自然过去。”八戒谢教,辞了比丘回到院来,把一席话说出,三藏心疑道:“徒弟们,依妖魔求你们出肚之言,似欲要我们脱度他。只恐又似那七情、六欲假做谦恭,骗哄我等。”行者道:“师父,谅这妖魔神通本事,也只会弄黑暗吞人。便是吞了我徒弟们,也不成内伤,还要叫他倒吐。大着度量,放开胆子前去。老祖说我们‘各自有宝’,或者就是我们大家担的宝经,也未可知。”陀头道;“这位小师父说的也是。”三藏只得依着行者,辞谢陀头。师徒四人,挑押经柜马垛,往正道上走来。三藏两足虽行,一心却愁。这正是:
欲超黯黮登明觉,先涤虚灵净孽根。
却说三藏师徒四人和马五口,走到这村落西头,只见人家天晚,各各闭户关门。惟有一二家门前挂着灯笼,上写着“安歇客商”。三藏道:“徒弟们,天色已晚,我们到这店中安歇了,明日再行。”店主听得三藏要住,他却忙把灯笼吹灭,便去关门。沙僧忙闯入门内,那店小二道;“爷爷呀,早上那弄神通的和尚们又来了。”行者道:“早上弄神通,不是我们。”店小二道:“早上还是个骗斋、打破了家伙的小和尚,如今却是几个丑恶相貌长老,体要惹他吧,宁少赚他几贯钞。”便来推辞沙僧。三藏只得走进门道:“店主人,我们中国僧人,取经回东土的。我这几个徒弟,相貌虽恶,人却善良。”店小二看见行者、八戒进门,越发慌惧。只见屋内走出个老婆子来,见了三藏一貌端庄,又听见说是中国僧人,乃叫店小二:“莫要推辞,容这师父们安歇吧。”店小二方才开了中堂,行者们挑进经担住下。
吃了晚饭,店主婆子走入中堂问道:“师父们,因何到此时夜晚方来?早两个时辰也同着众人过黯黮林去了。”三藏听得,便问道:“婆婆,我闻过这林,要等童子的宝贝珠来,方敢过去。”婆婆道:“午后,童子过去了。我这街坊店市,聚积了许多人,便也有两个僧道同伴都已过去。师父来迟了。”八戒道:“店主婆,你说谎。早时我到此访探,人多聚等,何尝有童子到来?”店婆道:“正是,那两个僧道也说:可惜后边来的长老,空走一番,不遇这巧。”三藏道;“明日童子料必又来。”婆子说:“那里定的?三五日也未可知。”
三藏听得,便埋怨行者、八戒道:“你两个查看何事,倒惹动妖魔吞吸一番,却不如随众聚守过去。”婆子道:“师父也不必怪你徒弟。众人都是没有行囊,空身前去。你们有这些柜担,只该转路东去。虽说远转千里,也强似此处耽延,还要受妖魔厉害。”三藏道:“正是,正是。”行者道:“师父放心。我们当年来时,师父尚在凡体,遭过八十一难,遇着无限恶妖,徒弟们也保护来了。如今师父已证正果,不是凡身,怕甚凶危妖怪?只是师父本一志诚,不作邪妄。若似徒弟使个机变,弄些法术,何愁这道途难走,经卷不去!”三藏道:“悟空,只因你机心种种,造出这种种根因,叫我也堕此不了之孽。”八戒道:“师父,他是他,你是你,有何牵连?”三藏道:“悟能,你越发不明白。师弟本是一气,况取经同一心情,岂有不相干系之理?”八戒笑道:“正是,正是。”却是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行者三人,神通极矣,不如一返照童子。且道返照童子是甚么人?只是自己一点元明耳。惟诚生明,故须老实恭敬,才同取得。放着自己真经不求,却去求童子,便不知“返照”二字之解。然真经亦非钻故纸也,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