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博古文刊 · 俞平伯点评红楼梦
目录
位置: > 古代文学 > 四大文学名著 > 俞平伯点评红楼梦 >

晴雯与袭人(3)

说起四儿来,暴露袭人的陰暗面尤为深刻。她忌晴雯,两美难兼,两雄不并,犹可说也。她连这无足轻重的小女孩子,为了一点小小的过节儿,就毫不放松,使我们为之诧叹。作者褒贬之意如此深刻,如此严冷!很早的第二十一回写宝玉和袭人赌气,不叫她们做事,叫四儿倒了杯茶,为了这么芝麻大一点事,想不到袭人已记下这笔账。妒忌这样深,气量这样窄,还说什么“温柔和顺,似桂如兰”。而且四儿之事由于密报,王夫人自己就这样说:“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八七四页)她难道真有天眼通、天耳通么!

袭人为什么要、怎样害晴雯,大致已说明了。我们再看晴雯怎样死的,这是一般所谓“宝玉探晴雯”。叙这段故事,主要表示她的贞洁。众人颠倒贞婬,混淆黑白,说她是狐狸精,她临死表示最严重的抗议。这里用两事来说明这一点。其第一事为她直接对宝玉提出的,引原文就够了。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八七九页)

以理直而气壮,故言简而意明。其第二事,宝晴二人话未说完,晴雯的嫂子灯姑娘进来了。多浑虫之妻灯姑娘这一段故事,脂本皆有,似乎也不太好,不知作者何以要这么写。也有两个问题:(1)他为什么要把这一对宝贝写作晴雯仅有的一门亲戚?(2)为什么宝晴诀别要用灯姑娘来搅局?这必然有深意,我以为写多浑虫夫妇,以贞婬作对文,而晴雯之出身不仅如芝草无根,而且如青莲出于淤泥之中也,则灯姑娘何足以为晴雯病。再说上文所引晴雯向宝玉自叙的话固字字是泪,点点是血,然而谁曾听之,谁曾闻之,好则好矣,了犹未了。故作者特意请出这一位以邪婬著称于《红楼梦》的灯姑娘来,让她听见他俩的密谈,作为一个硬证。于是她说:

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外细听,屋里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的,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八八○页)

灯姑娘先进来粗暴地调戏宝玉,后来忽然转变了,这段话的全文,看来也颇勉强,显出于有意的安排。所以要她出场,就为了要她说这一段见证的话,于是晴雯的沉冤大白矣。作者虽有粲花之妙舌,铁钺之史笔,而用心忠厚若此,固不可仅以文章论也。

再看她和宝玉换袄的情形。她说:

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

这已是惨极之笔了,死人想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这样的要求还算过奢,总可以达到了罢?哪里知道王夫人说:“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八九一页)她到底不曾如愿,难怪宝玉在《芙蓉诔》中说:“及闻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

于是晴雯死矣。诔文中更提到三点,皆特笔也。1、以鲧为比,其词曰:“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后人殆以女儿比鲧为不通,故改“羽野”为“雁塞”。其实“雁塞”更不通,晴雯之死岂宜比昭君和番?况昭君又何尝直烈。《离騷》:“曰鲧直以亡身兮,终然夭羽之野。”这里断章取义,取其“直”也。虽仿佛拟人不切,而寓意甚深。“直烈”二字足传晴雯矣。2、指奸斥佞语挟风霜,其词曰:“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九○一页)悍妇或者指王善保家的等人。“奴”指谁呢?3、作诔之因缘,其词曰:“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小丫头信口胡诌,宝玉何尝不知,只是假话真说,话虽假而情理不全假,而宝玉也就当真的听了[26]。

晴雯之生平颇合于《离騷》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婬”,诔文之模拟騷体,诚哀切矣。却有一点,晴雯以丫鬟的身份而宝玉写了这样的“长篇大论”,未免稍过其分。今日诔晴雯尚且如此,他日诔黛玉又将如何?事在后回,固不可知。我以为黛玉死后,宝玉未必再有诔文,所谓至亲无文,至哀无文者是也。本回之末于焚帛奠茗以后:

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吓得宝玉也忙看时,——且听下回分解。(九○三页)

次回说这人就是林黛玉。无怪后来评家都说晴雯为黛玉的影子了。

第七十九回宝黛二人相遇,谈论这篇文字,黛玉先以“红绡帐里”为庸俗,拟改为“茜纱窗下”,这本是改得对的。宝玉深以“如影纱事”(此文只见《红楼梦稿》)为妙,却认为此乃潇湘之窗,不能借用,唐突闺阁,万万不可,说了许多个“不敢当”,于是改“公子”为“小姐”,易“女儿”为“丫鬟”,骈文里如何能有“小姐”“丫鬟”等字样呢,这就是瞎改。改来改去都不妥,自然地迸出了一句:

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垅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笑着点头称妙……。(九○五页)

“公子女儿”本不完全平列,“小姐丫鬟”更是上下的关系了,改为“卿”对我,敌体之辞,那就不切合宝玉晴雯,反而更切合于宝玉黛玉。故庚辰本脂批曰:“一篇诔文总因此二句而有;又当知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于“忡然变色”句,脂批又曰:“睹此句,便知诔文实不为晴雯而作也。”照这样说来,后回黛玉死后,即宝玉无文,固亦在意中也。

《芙蓉诔》既然两用,芙蓉花又系双指。第六十三回黛玉掣签为芙蓉花,晴雯却没有掣,只把骰子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我曾说过:“且晴雯的签实在无法抓的。她要抓,一定是芙蓉。那么,叫黛玉抓什么呢?”又说:“晴雯为芙蓉无疑,而黛玉又是芙蓉。……晴雯不抽签者,是无签可抽也。”[27]且她俩不仅在芙蓉花上纠缠不清。书中也曾实写她们容态的相似。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第七十四回,八三一页)

这里明骂晴雯,暗贬黛玉,近则关系晴雯之死,远则牵连黛玉之终,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也。 

推荐阅读

西游记> 水浒传> 红楼梦> 西游记白话文> 三国演义白话文> 水浒传白话文> 红楼梦白话文> 金圣叹评水浒> 三国演义少儿版> 西游记少儿版>

阅读分类导航

唐诗四大文学名著宋词诸子百家史书古代医书蒙学易经书籍古代兵书古典侠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