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凌晨,天刚蒙蒙亮,我带阿炳走进了我们监听局高墙深筑的院中之院。院门的左右两边,挂着两块一大一小的牌子,上面的字分别是:
陆军第盼淦餮芯克
军事重地无证莫入
当然都是掩人耳目的东西。
老实说,这是一块从人们的感知和足迹中切割下来的区域,包括我们701机关的某些内勤人员,如卫兵、医生、司机、炊事员等,也休想走进这里。这里的昨天和今天一样。这里不属于时间和空间。这里只属于神秘和绝密。谁要步入了这块院地,谁就永远属于了神秘和绝密,属于了国家和人民,永远无法作为一个个人存在。
下面的一切是空洞的,但请不要指责我。这里的所有,房子,草木,设施,设备,甚至空中的飞鸟,地下的爬虫,我都无法提供。因为言说这里的任何词语都将无一幸免地被放到聚光灯下精心琢磨、推敲。这就是说,言及这里的任何的词语都可能出卖我,你们可以对我行刑,甚至以死来威胁我,也可以天花乱坠地诱惑我,但这些全都休想敲开我缄默的嘴巴。
因为我宣过誓。
因为这是我今生惟一的信念。
听不见枪声。
闻不到硝烟。
阿炳问我这是哪里。
我说这是没有硝烟的战抄…
战场其实是上好的机房,木头地板,落地窗户,进门要换拖鞋,因为机器都是很昂贵又娇气的,比人还要干净,怕灰尘。阿炳进屋后,我安排他在沙发上坐下,在他右边是我们监听局一位最在行的机器操作员,男,姓陈,科长职务;左边是一只茶几,茶几上放有一只茶杯,一包香烟,一盒火柴,一只烟缸。我把陈科长介绍给阿炳认识,并对他说:
“阿炳,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的一只手,希望你们两个人合作愉快。”
根据事先要求,这时陈科长及时给阿炳递上烟,点上火,并讨好地说他很乐意做阿炳的助手什么的。阿炳由此得出结论:陈科长跟我一样,是个好人。要知道,这对发挥阿炳的天才是很重要的。在不喜欢的人面前,阿炳是抖抖索索的,而且很容易发怒,一发怒他的智力就会迅速下降。我不希望看到出现这种情况,更害怕阿炳的智力有一天下降后再也不会回升,就像烧掉的钨丝。对阿炳这么个神奇之人,我们应该想到,什么样神秘怪诞的事都可能发生在他身上。所以,说真的,阿炳的天才也不是那么好使用的,从发现之初到现在他愉快地坐在机器前,这中间有我们的努力,也有我们的运气。
两人略作商议后,陈科长的手机警地落在频率旋钮上。手指轻巧捻动,频率旋钮随之转动起来,同时沉睡在无线电海洋里的各种电波声、广播声、嚣叫声、歌声、噪音,纷至沓来。阿炳端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以一种丝毫不改变的神情侧耳聆听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时在沙发的扶手上点击着。
“能不能转快一点?太慢了。”
“还是慢,再快一点。”
“还可以快。”
“再快一点……”
几次要求都未能如愿,阿炳似乎急了,起身要求亲自上机示范。他试着转了几下,最后确定了一个转速,并要求陈科长以这个速度转给他听。当时陈科长和我都愣了,因为他定的那个转速少说在正常转速的五倍之上。在这个转速下,我们的耳朵已经听不到一个像样的电波声,所有电波几乎都变成了一个倏忽即逝的“滴”音或者“哒”声。换句话说,转速快到这个程度,所有不同的声音都变成了一样的噪音。打个蹩脚的比喻,也许可以这样说,在无线电里找电台,感觉就如同你想在录像带里找个什么东西,由于要找的东西是夹杂在一大堆貌似相同的群体中的,以至用正常的速度播放带子你都不一定轻易找得到,可现在有人却要求按下“快进”键,快放着看。当然,这下走带的时间是节省了,可所有影像都成了转眼即逝的影儿,你去哪里找你要的东西?
这简直是胡闹!
陈科长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想了想,与其让他发怒,不如陪他胡闹。胡闹总有收场的时候,再说我们认为是胡闹,他可能不呢。就这样,陈科长按照阿炳刚才示范的速度转起来,一下子我的耳朵听到的声音全变成了奇音怪声,置身其中,心慌意乱,坐立不安。而阿炳却照样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依然吸着烟,依然是一种丝毫不改变的神情在侧耳聆听,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依然不时点击着沙发扶手。
10分钟。
20分钟。
半个小时过去了。
突然,阿炳猛喊一声“停”,然后对陈科长吩咐说:
“往回转,就刚才那个滴声,让我听一下……慢一点……对,就这个,守住它,把声音调好一点……”
陈科长把声音微调到最佳状态。
阿炳听了一会,会意地点点头,说:“不会错,就是它。”嘿嘿一笑,又说,“这可比在我收音机上找个广播要难多了。”
电台正在发报,我们一时难以判断它到底是不是我们要找的敌台,只好先抄下电报,拿去破译再说。陈科长抄完一页丢给我,继续抄收着。我拿上这页,直奔破译局,要求他们尽快证实是否是失踪的敌台。我一回来,就接到了破译局打来的电话。我放下电话,兴奋地冲到阿炳跟前,简直无法控制地抱住他,大声说道:
“阿炳,你太伟大了!”
完了我发现我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