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秋水
我总跟人说,在清秋的长廊里,可以闻见秋风的味道。那是一种妙处难以与君说的气息,带着淡淡的清凉,微微的明净,还有浅浅的感伤。于兰风初醒的晨晓,在夜幕来临的黄昏,秋风味道越发地深浓,越发的令人沉醉。
庄子著有《秋水》,言说人应该如何去认知外物。《诗经》曾写:“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亦是在秋水河畔,寻觅那位衣袂翩翩的绝代佳人。王勃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更是写出日暮烟霞下,秋水长天的旷达与明净。
我喜欢秋水,无尘洁净,清白如洗。这个季节,风藏柔情,水含冷韵,多少温 暖的故事找到了主角,多少久别的故人得以重逢。
儿时村庄的秋味最浓,晨风略带凉意,草木房舍皆落上一层白霜。醒来之时,父亲早已从远山打柴归来,母亲亦在灶台生火煮米。父亲行医多年,素日经常背着药箱下乡出诊。在有限的时间里,还要上山打柴,以及耕种田里的农活。
白露时节,各家各户开始给院子里囤积柴火,以备整个寒冬日常所需。父亲比寻常农夫更加起早贪黑,四更起床 后独自上山,砍完一担柴火仓促返家。闲时背着竹篓,去深山密林处采药,归来时,总跟我们讲述山中四季更迭、云雨变幻的景致。
冷落清秋,湖水清平如镜,散落的残荷,尽现阑珊姿态。农人亦不去打捞,任由它们暗自枯萎,零落成尘。时间久了,竟也成了一种风景,伴着连绵秋雨,似在与路人倾诉过往翠绿的华年。
小舟搁浅,两岸芦花正盛,偶有几只白鹭飞过,惊了满地残雪。有闲逸的老翁,披蓑戴笠坐于舟上,垂钓几湖秋水。路上行人缓缓,竟无心驻足看漫漫山河,亦不知自己早已落入别人的梦中。
母亲冒雨在菜圃摘菜,我伴随身后,为其撑一柄油纸伞。秋风夹着凉意,远山近水皆被烟雾笼罩,恍若仙境。此番美景,后来只能在诗风词韵里邂逅,于记忆深处反复回想。母亲爱了一生、伴了一生的菜圃,因了她的迁徙,而了无生息。临走时,她曾托付给邻人料理,可最后被荒废在岁月的风尘中,不见影踪。
秋水长天,十里长亭下,有依依送别的行人。满头白发的慈母,含泪挥手道别,背着行囊远行的游子,始终不敢回首相望。生怕与慈母不舍的双目对视,瞬间瓦解了闯荡江湖的勇气。溪畔浣纱归来的我,站在一旁看着这般场景,已是泪流满面。从此秋天于我心底,刻下了离别,弥漫着时光的微凉与感伤。
不过于村落度过了十年光阴,却有如经历半世。而十年里,有五年几乎不知人事,后五年悠长得如那连绵不绝的秋雨。短短几岁,不懂世间情爱,却有着言说不尽的情感和故事。对天地草木、黛瓦青墙、长廊小巷,以及父母邻人,情深款款,无法忘怀。
总是倚着雕花的老窗,看天井瓦当淅淅沥沥的秋雨。对窗的是那位编织竹篾的单身匠人,雨天他亦不出门,坐于屋内点了煤油灯,抽上几袋旱烟。那时的我不过五六岁,却极爱看他陶醉于烟雾袅袅的情境里。这个素日在村人眼中粗鲁愚笨之人,瞬间竟是那么柔软,那么淳朴。
此生,他都不知道,有个小女孩曾多次注视过他的神情。直至他死去,陪伴他的亦不过是几捆翠竹,一盏古灯。生命若秋水,在荒凉的天际孤独飘荡,最终皆归入茫茫沧海,浩渺烟波。
有人说,他白来人世走过一遭,不曾尝历情愁爱恨,不过是为别人的风景,做了可有可无的陪衬。可每当我回忆那个偏远村庄时,始终还会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曾经那样卑微孤苦地存在着。
一张竹床 ,一桌一椅,是他全部的家当。还记得,那深秋斜阳下,他伐竹而归的落寞背影。石子垒砌的灶台,落满尘埃,一个人的炊烟,饮尽太多的冷暖。母亲为他盛了一大碗白米饭,把仅剩的一点青椒鸡蛋都给了他。看着他含泪吃完,亦只是叹息。
小小村庄,隐藏了太多温 暖的故事与真情。那些渺小若尘的生命,不能令河山为之动容丝毫,亦不去惊扰一草一木。只守着自己的小小庭院,淡看荣枯悲喜,无意生老病死。他们的世界很窄,亦很纯粹。
父亲曾说,他年少时最怕秋风斜阳的景致,因为那些打柴放牧的人,日暮返家。而他挑着一担柴火,无家可归。后来被药铺收留,每日挑药下乡,受外婆恩惠,供他温 饱。之后他凭借一技之长,成家立业,方无惧那满窗的秋风秋雨。
年少的我,则坐于秋窗之下,捧一本《宋词》,为赋新词强说愁。年岁渐长,尝遍人世况味,愈觉秋风寒凉。红尘中,多少擦肩而过的相逢,亦瘦如秋风,明如秋水。那些离了多年的故土、故景、故人,只觉近在咫尺,而来往于身边的过客,则陌生而遥远。
多年后,我于梅园之境、太湖之畔安身立命。每至清秋,便泛舟太湖,赏阅如画青山,秋水清波。这里虽不是故乡,却觉前世来过,可以与这里的山水灵魂相亲。人说,一个人有两个故里,一个是出生之地,一个则是心灵栖息之所。
如果每个人都是人世间的匆匆过客,当无意聚散去留。我徜徉于太湖秋水之畔,也许在等待一场前世之约。也许是某个丢散的故人,也许是一朵错过的莲荷,也许是一只失伴的鸥鹭。也许我们早已相逢又成了陌路,也许还在寻寻觅觅。
当年,落梅风骨,秋水文章,似乎就是这般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