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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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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风雨 六


徽州的平定,无疑是洪承畴的又一个成功。不过,由于在湖南和湖北,发生了农民军的余部四五十万人,同明朝守军实现了军事联合那样的惊人事态,却使整个战局的重心,一下子向那边发生了倾斜。感到大为紧张的清朝摄政王多尔衮,固然决定从江南抽调军队,增援湖广;而坐镇南京的勒克德浑和叶臣,也因此变得迟疑观望,放松了对浙东一线的军事压力。面对这种情势,鲁王政权的督师张国维,决定抓住盘踞杭州的清军后援不继、攻守失据的机会,大举进击。就在洪承畴前往徽州府城视察的时候,钱塘江沿岸的各路明军,也按照总督行辕的命令,纷纷厉兵秣马,整装备船,并且从十月八日开始,全线出动,准备连战十日,给敌人以新一轮的沉重打击。于是,一度陷于沉滞胶着的两浙战场,顿时又变得烽烟四起……不过,并不是所有的明朝军队都能立即开赴前线。譬如说,近两个月来一直随余姚义军驻扎在萧山县龙王堂的黄宗羲,眼下却不得不带领黄安等一队亲兵,连夜赶回通德乡黄竹浦去。说起来,自从六月初率众从军之后,黄宗羲还是第一次回家。无疑,八月中那一仗是打胜了,而且由于余姚义军,还有后来参战的武宁侯王之仁的水师,从水上拖住了大部清兵,结果使驻节于富阳的督师张国维,得以指挥被封为镇东侯的另一位前总兵官方国安,从陆路乘虚进兵,一举攻下了东边的于潜县,进一步扩大了对杭州的包围。不过话又说回来,黄宗羲所属的余姚义军,由于被王之仁故意抛出去拼头阵,损失却过于惨重。事后清点人数,竟然牺牲了三百多人,其中光是由他带出来的黄竹浦子弟,就死了十七个,受伤的更多。虽说要打仗就难免会死人,但是一仗下来就死这么多,却使黄宗羲感到很难向村中的父老交待。特别当想到因此要面对孤儿寡妇的悲啼和泪眼,他就更增加了一分惶恐和胆怯。因此,战事结束后,他只是派手下的人回去报捷,并把死者运回家中安葬,自己却一直留在营中。“是的,等过些时候,这件事稍稍放淡了之后再说吧!”每逢接到家信,或是村中有人来,提及回家探视的话头,他总是闷闷不乐地想。

然而,这一次他却再也无法拖下去。因为近一个月来,军队的粮饷供应变得越来越紧张,特别是他们这些被称为“义兵”的队伍,已经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

无疑,仅靠浙东地区,供养十万军队,自然不能说很宽裕,不过只要合理分配,短期间内应该能够维持。但是,自从方国安、王之仁等人晋升为列侯之后,却借口他们统辖的官兵是正规军,是作战的主力,提出要同余姚、绍兴、宁波、慈溪等六家最先起义的地方民军分地分饷,实际上是要把朝廷正式征收到的六十余万钱粮全部霸占过去,而让各路义军自谋生计。其中方国安自恃重兵在握,作战有功,态度尤其强横跋扈,根本不把张国维、孙嘉绩等举义元勋们放在眼里。王之仁算是稍好一点,但利益所在,自然也处处附和方国安。偏偏鲁王对他们十分倚重,曲意回护。因此,尽管各路义军头领极力反对,结果还是这样定了下来。消息传开之后,义兵的军心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纷纷议论着要卷铺盖回家。虽然孙嘉绩等人极力安抚,并一再以忠义激励将士,但由于缺衣少食的情形越来越严重,派回各乡筹饷的人又大都空手而归,近一个多月来,各营义兵已经散去了不少人。

眼看开战在即,将士们的粮饷却全无着落,黄宗羲心急如焚之余,终于只好向孙嘉绩自告奋勇,赶回家去想办法。

“本来,三弟身为粮长,在家中是负责这件事的,鬼知道怎么连他也挨挨延延的不打紧!不错,村民们是不会痛痛快快拿出钱粮来的。可眼下不是刚刚打完场么,怎么就连这几十石谷子、百来套衣被都征集不起来?总是他们不肯尽心尽力的缘故!”想到方国安、王之仁等以“正兵”自居的将帅,本来就极其瞧不起自己这些义兵,如果这一次又因粮饷不继而无法参战,今后在朝中恐怕更加没有立足之地。正是怀着这样的愤懑,黄宗羲才决定亲自回家走一趟。

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现在,他们乘坐的乌篷船已经在一片潇潇暮雨中抵达黄竹浦。这一次回家,虽说多少有点迫不得已,但在船靠码头的时候,黄宗羲却忍不住站起身,扶着船篷,远远近近地睁大眼睛眺望。他发现,除了横跨在渡头上的那条竹子搭的桥,似乎变得益发歪斜之外,其余的一切,还是四个月前他离开时的老样子。紧傍着兰溪向远处延伸的堤岸,依旧是连绵不断的森森毛竹;拱出于毛竹后面的化安山,依旧有如一只匍伏的巨兽。而反映着最后一抹天光的白亮的水田当中,黄竹浦村也依旧是阴阴沉沉的一片,难得透出一星半点灯火。大约已经吃过晚饭,到了关门上床的时候,薄黯的村路上静悄悄、空荡荡的,连人影也看不到一个。只有隐藏在暗处的狗儿,大约嗅到了码头这边随风传去的生人气息,开始发出迟疑的、不安的吠叫……当黄安为着抢在头里向家中报信,踏着水花飞快地跑得没影之后,黄宗羲和其余几个亲兵也披上蓑衣,戴上竹笠,沿着泥泞不堪的村路向前走去。

“是的,我终于又活着回来了!这几个月经历了多少事,操了多少心,还同鞑子真真正正打了一仗,而且打胜了!这可是以前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一边听着泥水在脚下吱咕吱咕地作响,黄宗羲一边默默地想,“只是,仗打完了两个月,我却一直拖着不回来,虽然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但母亲想必难免会怪我,妻和细姐也会怪我。虽然,前些日子宗辕、宗彝去看我,都说家中各人都还好,不必挂心,但是……”停了停,他又想:“这一次我回来,其实也不能逗留得太久。营中的将士正等着米下锅呢!一旦征集到粮饷,就得赶回去。这一仗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参与,还要打出个名堂来!哼,我偏要让方国安、王之仁之流看个清楚,我们义兵可不是白吃饭的,而且比他们‘正兵’还能……”本来还要往下想,但狗儿们远远近近的吠叫,已经变得愈加猛烈起来,接着,村口那边出现了一点灯笼的亮光,旁边还影影绰绰有人在走动。黄宗羲眨眨眼睛,一颗心不由得急促地跳动起来。当瞧出那一群人显然是为迎接自己而来,他就顾不得道路泥泞,连忙迈开大步,急急赶了过去。

“哎呀!大哥,你、你怎么一声不响就回来了?”还隔着一丈开外,对面的人影中就传来四弟宗辕惊喜的招呼。

“哦,我本没打算回来,是前天夜里临时才定的。”黄宗羲解释说,凭借来到跟前的灯笼亮光,微笑地打量着迎接者们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他本来还想说明这次回来是为着催饷,但发现三弟宗会不在迎接的人们当中,临时又改口问:“咦,泽望呢?”

“已经着人告知了他,不知怎地没有跟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嗓音回答。那是二弟宗炎。

“那么,粮饷的事怎么样了?你们可办妥了么?”当最初的一阵子喜悦和问候过去之后,黄宗羲一边由大家簇拥着继续往村中走去,一边忍不住又问。

“前些日子见泽望白天黑夜地忙着哩,这两日倒不见他走动了,想是办妥了吧!”黄宗炎说。

“才不是哩!”五弟宗彝从旁插嘴,“小弟昨儿还听三哥发愁说,这粮饷总收不起来,不知怎样回复大哥才好。”

“你胡说什么!”大约看见黄宗羲陡然停住脚,瞪大了眼睛,四弟宗辕连忙安慰说:“虽说不容易,可也不是全收不起来,前几日,我就见好几个人拿了米粮衣被往祠堂里送!”

听着弟弟们这些互相矛盾的说法,黄宗羲愈加惊疑。“不成,得赶快找到泽望,问个明白!”他想,于是停止追问,加快脚步向家中走去。

不过,着急归着急,他却没能马上找到黄宗会。因为已经得到消息的家人们早就聚集在大门里外,伸长脖子等着。看见大爷回来了,他们就一窝蜂地迎上来,带着惊喜的神情,招呼、问候、叹息,七嘴八舌,热烈异常。面对这种情景,黄宗羲只得暂且把心事放下,不断地点着头,“哎哎啊氨地回答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招呼,一直走到大堂上。家人们众星拱月一般跟进来,把他围在当中,又是搬椅,又是端茶,还挨个儿上前行礼请安。这当中,最忙碌的要数大奶奶叶氏,她一改平日的端庄稳重,不停地笑着,抹着眼泪,又是督着儿女们给父亲行礼,又是催促侍妾周细姐到厨房去端水,末了,还亲自绞了一条热气腾腾的脸帕,双手送到丈夫面前。于是,趁着黄宗羲揩脸的当儿,大家开始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像黄宗羲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回来?这场仗还要打多久?狗鞑子是否很凶,很难看,会不会打到这边来?以及黄宗羲可曾见过监国的鲁王爷?他老人家长得什么模样?如此等等。瞧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听着那一声声熟悉的话音,一种久别重逢的亲情在黄宗羲的心中荡漾起来。他耐心地、尽可能详细地作了回答;这之后,才离开大堂,在弟弟们的陪同下,到上房去专门叩见母亲姚夫人。母子相见,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悲喜交集和互诉别后的情形。这么一耽搁,待到黄宗羲终于从上房里告退出来,并且决定不要别人跟随,独自前往西偏院去找黄宗会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

刚才还闹哄哄的堂屋变得空无一人。观在,黄宗羲微低着头,走在幽暗而又熟悉的石板弄堂中。他之所以宁可不回自己的屋子,也要先上西偏院去,是因为甚至就在刚才家人齐集那阵子,他的那位身负重责的弟弟仍旧不见踪影;不仅黄宗会本人不见影儿,连他的妻子儿女也全都没有露面。“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儿吗?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不把征集粮饷的事给我说清楚,你今晚休想躲得过去!”由于与家人们相见的兴奋已经消退,先前的那种焦虑又重新迅速浮现,甚至变得更加尖锐起来。

来到黄宗会的卧房门前,却发现里面黑沉沉的,声息全无。“嗯,这么快就睡下了?”黄宗羲疑惑地想,随即咳嗽一声:“泽望!泽望!”

停了停,见里面没有答应,他稍稍提高了嗓音,又叫:“泽望!”

谁知仍旧没有答应。

这么一来,黄宗羲反倒犯了难。不管怎么说,如今已经到了初更时分。眼前这屋子里又黑灯瞎火的,既不知道黄宗会是否在里面,即使就在屋子里,那么他的妻子照例也应该会在里面。而照刚才的情形看,对方大概已经睡下,并且显然不想起来开门。那么自己作为兄长,却在外面叫唤个不停,虽然是为的正事,总有点不通人情之嫌。“嗯,眼下是晚了一点,也许,还是等明天再说?”他犹豫地想。但已经来到门前,加上确实急于知道粮饷筹办的情形,他又不愿意就此退回去……终于,他还是把心一横,再度提高了嗓门:“泽望!”

这一次,好歹有了回应,却是黄宗会帕妻子梁氏的声音:“谁呀?”

“哦,是——是我。”黄宗羲连忙回答。同时气恼地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心慌,仿佛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啊,是大伯呀,什么事?”

“我要寻泽望,他可在屋里?”

“你三弟他不在。”

“不在?他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他吃罢夜饭就出去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这——你这话可当真?我可是有要紧的事找他!”黄宗羲紧追了一句,同时打算着,一旦对方再次明确回答黄宗会不在,他就立即结束这种隔着一道黑乎乎门扇的、大伯与弟媳的别扭对话。

谁知,屋子里偏偏沉默下来,并且起了嘁嘁嚓嚓的响动,像是翻动身子,又像低声商量。

黄宗羲的耳朵不由得竖起来——虽然暗暗责备自己这样做是可鄙的、不应该的,但仍旧止不住重新生出希望,“是的,只要泽望‘肯出来,向我说清楚筹饷的事,别的我都不与他计较便了!”他惭愧地、宽宏大量地想。

终于,门扇里响起了回答,却仍旧是梁氏的声音:“弟媳妇我可不敢诓骗大伯。大伯既有要紧的事,要不,等你三弟回来,弟媳妇我就即刻让他去见大伯,好么?”

黄宗羲不由得愣住了,半晌,终于自觉无法再问下去。然而,门扇内刚才的响动和犹豫,却使他认定黄宗会其实就在屋子里,只是执意躲着不肯出来罢了。

有片刻工夫,他在黑暗中咬紧牙齿站着,一种受到侮慢和愚弄的怒气使他恨不得举起拳头,狠狠地向卧室的门擂去,喝令那位没用而又可恶的弟弟立即滚出来!

只是临时想到自己是大伯身份,眼下又是在夜里,万一强行敲开了门,屋子里果真只有梁氏一个人,场面会变得十分尴尬,才又极力忍耐住了。

“哼,你躲得过今晚,莫非还能躲得过明日不成!我总有叫你说个明白的时候!这么拿定主意,他才转过身,悻悻然走回自己居住的东偏院去。

黄宗羲这一次回家,同妻妾儿女们无疑是久别重逢,但由于焦虑着筹饷的事,却使他变得没有心情剪烛夜话,只在由她们服侍着吃饭、洗脚的当儿,简单询问了一下近况,就吹灯上床。第二天一清早,他又爬起来,走过西偏院去寻找弟弟。

谁知仍旧没有找到。这一次,黄宗会真的不在屋子里。那位弟媳梁氏为夜来的事再三道歉,说丈夫确实不在,又说因为自己这几天正病着,早早就睡下了,所以没有到大堂上去迎接大伯,一边说一边把黄宗羲让进屋去,又是行礼又是奉茶,但是丈夫到底去了哪里,她却始终说不清,只是抱怨近半个月来,黄宗会常常整夜不回家,不是推说到祠堂去算账,就是推说到化安山那边去催租,也不知是真是假。那瘦小体弱的女人还一个劲儿求做大伯的帮她说一说丈夫。黄宗羲眼见问不出要领,只得转身走出。“可是,我到哪儿才能见着泽望呢?”他抬起头,望着被晨曦照亮的长长弄堂,沉吟地想,“嗯,听说征集到的粮饷都存在祠堂里,刚才三弟媳也说他夜里常常宿在那边。那么,就先上祠堂去看一看?”这么拿定主意,黄宗羲就回到正院,招呼黄安和几个亲兵跟着,一起出了家门,走到村子里去。

这当儿,天已经大亮。夜来的那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已经歇住了。但是天色仍旧阴沉沉的,坑坑洼洼的村路也依旧一片泥泞。黄竹浦正处于姚江、兰溪和剡水的交汇处,位置比较偏僻,名义上虽然隶属于濒海的府县,实际上海 边离这里足有上百里。平常居民们除了种田之外,几乎再没有别的生计。加上田亩的分布不好,旱的苦旱,涝的苦涝,因此多数的人家都比较贫穷。偌大一个村子,竟然难得有几所瓦房,多数村民都是住在毛竹和稻草搭的屋子里。不过黄宗羲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再也不会引起任何特别的感觉了。眼下,如果说有什么使他不安的话,就是他忽然又想起了去年八月钱塘江上那一仗,村里死了许多人。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自己一手带出去的子弟兵。况且才过去了两个月不到,要乡亲们忘记这件事恐怕很难。那么他们到底会对自己怎样?战死者的家人又会怎样?会原谅自己吗?还是……由于马上就要同他们相见,但自己却始终不知道怎样才能加以补救,抚慰对方的痛苦,黄宗羲的心中就不由得生出几许踌躇,脚步也慢了下来。

不过,渐渐地,他又感到情形有点不对。 本来,这一阵子正是清早起来最忙碌的时节,要在平时,家家户户自必照例挑水的挑水,打扫的打扫;隔着竹篱笆就能听见鸡在鸣,猪在哼,狗在咬;那座座茅草盖的屋顶上,也会飘散出缕缕蓝色的炊烟。可是此刻,村路两旁的篱笆墙里,虽然还偶尔传出几声鸡鸣狗叫,却看不见其他的动静,尤其看不见有人在活动。而且这种情形不止一家,一连经过几户的门前,都是如此。

“咦,怪了,人呢?怎么都不见了?”黄安的声音在背后传来,显然,他也发现情形有点蹊跷。

黄宗羲没有答话,转身推开就近一户人家的柴门,发现院子里的确空空荡荡的,只有满地的积水和胡乱放置着的几个坛坛罐罐;一只垂头丧气的黑毛狗趴在屋檐下,见来了生人,它那双野性的眼睛便现出疑虑的神色,但是并不站立起来。

黄宗羲略一迟疑,随即走近屋子,却看见门环上横插了半截木棒。按照村中的习惯,这表示着主人全都离开了,没有人在家。

“这么早,难道就下田了不成?”黄宗羲疑惑地想,把耳朵凑近门缝听了昕,只听见紧挨门边的墙脚传出“咕咕”的声音,像是一只母鸡在抱窝,却听不见任何人声。他只得退回来,仍旧有点不甘心,又到屋后瞧了瞧,也看不见任何人。

不过,他始终将信将疑,于是领着黄安等人出了院门,又走进隔壁一家。谁知情形同刚才那一家几乎一样,不多的几只鸡和猪全关在圈里,人却连影儿也看不到一个。这么一来,可就使黄宗羲不由得认了真,连忙重新走出门外,左右一看,这才发现,弯曲的村路上,目光所及,居然也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头肮脏的老母猪,拖着干瘪松弛的乳房,在泥水中蹒跚。他不及思索,立即再向对过的一户人家走去。然而,仿佛村民们全都串通好了似的,他仍旧没能看见一个人。而且这一家更绝,甚至看不见一只鸡,一头猪;举手在门扇上拍打了几下,也没有任何回应。

“啊,怎么一家一家的人全都不见影儿?就算下田,也不会连老人、孩童也都跟了去呀!”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望着也是一脸茫然的亲兵们,黄宗羲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莫非、莫非出了什么祸事,把村里的人全都吓跑了不成?”不过,他马上就把这种猜测否定了,因为他分明记得,刚才他从家门里出来的时候,还远远望见这边有人在走动。“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总不会是——哎,总不会是看见我来了,他们才故意走掉的吧?”

正这么惊疑揣测之际,忽然,像是回答他似的,耳朵边有了响动,那是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呜哇——呜哇——呜哇——”高亢而猛烈。

黄宗羲反射地回过头去,这一次,差点没跳起来。因为他辨认出,这哭声不是来自别处,而恰恰出白那扇刚刚他还用力拍打过、却没有人答应的竹门内!

“啊,这么说,其实有人!”他想,马上趋步上前。虽然门扇被反扣着,他却再也不管那么多,拔掉上面的木插子,一脚跨了进去。果然,在靠东的一个开间里,主人家大大小小七八口人,原来一窝儿全躲在里面。听见黄宗羲主仆来势汹汹的脚步声,他们就一齐惊慌地转过脸来。

‘你们——在做啥事体?为何打门都不答应?也不开门?啊?“黄宗羲厉声质问。由于莫名其妙地受到愚弄,他不禁大为光火。

“哦、哦,大相公息怒。阿拉不知……不是阿拉……”那一家人慌忙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还说不知?方才大爷几乎把门都打破了,你们难道听不见?你们聋了不成!”

黄安吵架似的从旁帮腔。

“哦,不,不是不知,是——是……”

“是啥?”

“我奴也不知,是我奴那儿子吩咐我奴这等的。”其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低着头回答说。

“你的儿子?”黄宗羲疑惑地说,随即环视了一下,这才发现,这一家子当中,虽然男女老幼七八口都在,但是惟独没有那个外号“大头”的当家汉子。

“那,其奴到哪儿去了?”

“个格——阿拉不知道。天还没亮呢,其奴就走了,也没说去哪里。”

黄宗羲望了对方一眼,知道这个长着一张苦瓜脸的小老头儿不是扯谎。说起来,黄竹浦满村的人家绝大多数都姓黄,家家户户都沾亲带故。眼前这户人家与黄宗羲还是远房叔侄,为人一向老实本分。可是为什么刚才硬是躲在屋子里,装做没有人在家的样子,而且还说是那个“大头”吩咐的?这实在教人猜不透。

“那么,隔壁那几家呢?也是像你们一样么?”

“隔壁?我奴、我奴不知道。真、真的!”

黄宗羲不再问了。他又一次打量一下屋子,发现以往也常有来往的这户人家,在自己离开之后的半年工夫,似乎变了很多。他记得,这茅草房子是去年夏间才拆了重盖的,为的是替“大头”娶媳妇。碰上他刚刚从南京狱中逃得性命回来,还同家人一道前来道贺。那时屋子里添置了好些新家什,连被子也已换成新的。

可是眼下,新家什全不见了。床上是一堆又黑又破的棉絮。大人和小孩身上也没有一件光鲜像样的衣裳,而且一个个看上去又黑又瘦,目光呆滞,没精打采,其中有一个一直躺在床上没起来,像是正在闹箔…“大相公,不是阿拉……实在是阿拉家时运不济,本来还有阿果,偏生八月打仗,又打殁了。故此……唉!”一个颤抖的女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正是床上躺着的那个病人。

黄宗羲微微一怔:“阿果?”不过,随即他就想起了,在八月里战死的十七个同村义兵当中,这户人家的小儿子阿果确实就在其中。他还记得,那是刚满十七岁的一个小后生,平日寡言少语,遇事从不出头。因此连他在那一仗中到底是怎么死的,事后竟然没有人说得清……尽管如此,得知对方是战死者的家属,黄宗羲先前那股子愤慨,就顿时失却了势头,并从心底里生出歉疚和不安。他迟疑地望着那一张张悲苦的脸,有心说上几句安抚的话,但终于觉得其实于事无补,只得摆一摆手:“嗯,我……昨儿夜里刚到家,今日只是出来瞧瞧大家,没有什么事,你们都歇着吧!”说罢,便招呼黄安等人,重新走出外面去。

“这一家原来是殁了亲人……那么其他人呢,难道也是如此?”站在泥泞的村路当中,望着前一阵子进去过的、至今仍旧静悄悄的那两幢茅舍,黄宗羲沉吟地想,待要过去问一问,又多少有点害怕碰上刚才那种情景,结果,只得无可奈何地扭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哎,大、大相公!大相公!”当黄宗羲一行走出十来步之后,“大头”的阿爹忽然在后面呼唤着,急急赶了上来。

“哎,大相公!”他来到跟前,气喘吁吁地站停下来,伸出胳臂,指着村子背后的化安山,说:“大相公,‘大头’,还有他们,你到别处寻不到的,都在山神庙里躲着哩!”

大约发现黄宗羲大瞪着眼睛,半天还回不过神来,老头儿低下头去,嗫嚅说:“他们,他们,是在躲大相公,还叫我们都躲起来,不要露面……”黄宗羲本想问:“‘还有他们’是指的什么人?”昕了这话,心中“咯噔”一下,顿时噎住了。

“嗯,你……你是说,他们在躲我?”他机械地、含糊地问,同时觉得,在此之前,他一直藏在心中、还残存着某种希冀的东西,终于发出破裂的声音。他张了张口,打算做出辩解,结果却咬紧了嘴唇,默默转过身去。

“……我说呢,就算死了人,也没有关起门来不见人的道理。原来是为的这个——不错,那一仗死伤的人是多了点。可难道是我想这么样的吗?我也指望一个人都不死,但办不到呀!当时,连我自己也是在拿性命往刀头上碰!结果他们仍旧不体谅,竟然全体躲起来不与我见面……”“他们、他们怕你大相公回来要粮要饷……”正当黄宗羲在心中苦笑着,自怨自艾的时候,耳朵边忽然钻进来这么一句。

“哼,他说什么?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黄宗羲软弱地、冷淡地想,并没有立即领会这句话的含义。然而,就像忽然被针刺了一下似的,他浑身一抖,迅速抬起头,但仍旧疑心自己听错了:“是怕我回来要饷?他们?”

看见老头儿胆怯地、然而却是肯定地点点头,他才“氨的一声,再度呆住了。不过,这种恍然大悟也只是片刻工夫。因为村民们这种做法的真正意图,是如此令人意外和震惊,以致相比起来,他先前那种惟恐得不到谅解的担心,不管被证明是有必要也罢,没有必要也罢,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娘希匹!我说呢,老三何以死活不露面,也寻他不着,原来他是怕我问他要粮要饷!还伙着村里的人躲起来,不同我见面!”

由于从昨夜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个谜团,忽然有了答案,而这个答案竞意味着自己此行很可能空手而返,意味着前方——接下来还有后方的巨大混乱、失败、流血和死亡,黄宗羲浑身的血液就因焦急和气愤而重新沸腾起来。虽然“大头”的阿爹那张没牙的扁嘴巴还在不停地张合着,像在诉说什么,但是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听,只管猛然转过身,大叫一声“走!”领着仆从们,气急败坏地朝化安山的方向赶去。

“大头”的阿爹所说的那座山神庙,坐落在化安山脚的小路旁。说是庙,其实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幢泥砖砌墙的小瓦房。由于年久失修,从外观到内里都已经相当破旧。进去是一方高低不平的小小天井,低矮的堂屋正中设着香案,上面供着一座落满灰尘的神像。两旁的帐幔长年累月地受着烟熏火燎,已经破烂变黑。

右首的耳房早就塌掉,剩下左首的一间也是又狭又小,由于没有庙祝,加上平日除了村民上山打柴路过,进来歇一歇脚之外,也没有人居住,因此只用来胡乱堆放些柴草杂物。当黄宗羲领着黄安和另外两名亲兵走了整整五里路,来到庙前时,发现大门虚掩着,门前的泥地踩得稀烂一片,里面却静悄悄的。不过,黄安这回有了经验,也不等主人示意,一把推开门扇,就直闯进去。果然,从堂屋到天井,居然密密麻麻地满是人。也许是因为没有料到会被发现,也许是来了许久,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因此一眼看去,他们各自蹲的蹲、坐的坐,全都闷声不响。甚至庙门这边传出了响动,他们还呆呆地坐着,没有几个人把脸转过来。

“好啊,找了大半天,原来你们全躲到这里乘风凉来了!”看见黄宗羲跨进大门之后,就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说话,黄安首先大声发出叱喝。

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村民们这才纷纷回过头来。当看清原来不是他们的同伴,而居然是黄宗羲及其随从,一阵惊慌的骚动就迅速传遍全常不过,大约发现已经无法回避,他们不久又重新安静下来,像一堆木桩似的挤聚在一起。

“咦,你们怎么不说话?”黄安一边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一边继续质问,当发现并没有三爷黄宗会的身影,他胆子就愈加大起来:“莫非都吃了哑巴药不成?”

“……”

“噢,这就怪了,”黄安眯缝起眼睛,用挖苦的口气催促说,“你们既然有胆子躲在这里,怎么会没有胆子说话?”

“……”

“喂,喂,怎么?你们真的不开口?再不开口,我可要骂人啦!”

“……”

看见即使这样催迫,对方仍旧没有反应,黄安当真冒火了,他瞪大眼睛,使劲一跺脚:“吓,娘希——”然而,没等完全骂出口,却被黄宗羲一伸手,拦住了。

黄宗羲拦住亲随,是因为经过长达五里路的跋涉,他的想法多少起了一些变化。无疑,村民们竟然串通起来抗拒纳饷,这使他极其恼火。特别是三弟黄宗会,作为身负重责的粮长,竟然也置大局于不顾,不仅不全力配合征集,反而也同村民们一样,想方设法躲着不同自己见面,尤其使他感到不可饶耍因此在最初那一阵子,他简直咬牙切齿,恨不得即时飞到山神庙,逮住这些可恶的家伙臭骂一顿,然后逼着他们立即把粮饷如数交出来!只不过,当他一边赶路,一边把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之后,渐渐又觉得,对方试图耍赖逃避,这一点固然无可怀疑,但如果据此认定他们是成心捣鬼拖延,又似乎不大说得通。因为眼下在前方等着粮饷的是本村的子弟兵,沦情论理,他们总不至于任凭亲骨肉在前方挨饿受冻,都狠心不管。更何况前方又要开仗的消息,这些天已经在浙东各府县传得沸沸扬扬,就为着绝不能让鞑子打过来这一点,人们恐怕也不至于糊涂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有意捣乱。就算村中的愚民们不懂,黄宗会也总不至于伙着他们这么干。那么,就是说,他们或许确有十分为难之处,一时错打了主意也未可知?说实在话,黄竹浦的贫穷,在通德乡一带是出了名的,近大半年来为着打仗,从村里硬抽去了三四十名丁壮不算,还得倒过来贴钱贴米地养着,负担之吃重,可想而知……这么想着,黄宗羲就变得稍稍冷静一些,觉得事情也许并不是像自己原先认定的那么简单,有进一步究问清楚的必要……“列位父老乡亲!”等黄安把那句骂人的话咽了回去,抓着脑袋退到一旁之后,他就交拱起双手,恳切而恭敬地朗声说:“宗羲自六月离乡,率兵打鞑子,因战事繁忙,久疏存问。昨夜才得便返回,不知列位齐集于此,拜望来迟,甚是得罪!请受宗羲一礼!”

说完,躬着身子从左到右深深作了一揖。

在黄竹浦,入仕做官的人历来就不多,像黄宗羲这样算是父子两代都当官,而且在外间都享有声誉的,更是凤毛麟角。因此他们太仆公府家在村中一直很有威望。如果说,刚才村民们默不作声,主要是心中害怕,不知会受到怎样处置的话,那么现在看见大老爷居然不但不问罪,反而行起礼来,都感到既意外,又惶恐,不由自主地纷纷还礼,并且发出含混不清的谢罪声。

看见村民们终于有了回应,黄宗羲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想了想,接着又说:“适才黄安这奴才不知高低,出言狂悖,多有冒犯,其实可恶!宗羲这就责令他向列位谢罪!”

他于是回头喝叫:“可恶的奴才,还不赶快跪下,向父老乡亲们叩头认罪?”

黄安先前那一阵子狐假虎威,本是自以为摸准了主人的心思,想卖个乖,没想到黄宗羲到头来是这么一种口气,倒呆住了。忽然听到还要他当场认错,一张脸顿时涨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但终究挡不住主人厉声催促,只得垂头丧气地跪下去,向着大伙咚咚地叩了几个响头。

这一下,更加出乎村民们的意料。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先是有点不知所措,接着就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到末了,尽管有些人仍旧心存疑虑,站着没动,但更多的人却“哄”的一声,纷纷走上前来,有的忙着扶起黄安,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尘,有的则赔着笑脸向黄宗羲招呼、问候。场面上的气氛终于变得活跃起来……“大相公,不是乡亲们有意躲着你,实在是没有办法呀!”待到最初的寒暄结束,黄宗羲在大家让出来的一角石阶上坐下之后,族长——一位长着三绺小胡子的干瘦老头儿用嘶哑的嗓门解释说,“你不知道,自打你走了之后这大半年,到我奴村里来要粮要饷的,可是几乎不曾间断过!你想我奴村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况且向来就是穷,能有多少粮饷可出?咳,光景实在是一日不如一日啦!”

“不错,”另一个人接上来,“大相公若是早上十天半月回来呢,乡亲们拼着不吃不穿,也要把粮饷的事给你办妥!可眼下实在是难到了极处,刚刚才求爷爷告奶奶的,好不容易把一拨子瘟神打发走了,已经把家家户户的都折腾个衣裳见肉、锅底朝天啦!田里的庄稼又还没长起来,要我奴上哪里再张罗这一份粮饷去!”黄宗羲眨眨眼睛,听得有点糊涂:“嗯,你们是说,除了我们,还有别人也来收粮收饷?”

“啊呀,原来大相公还不知道!”好几个声音同时叫嚷起来,“多着呢!什么方侯爷大营的,王侯爷大营的,还有乡里的,县里的,一拨接一拨,都来要粮要饷!还要好鱼好肉款待,稍不如意就拳打脚踢鞭子抽,还要把人锁了送官府去,凶得很!”黄宗羲不由得皱起眉毛:“嗯,这——这可都是真的?”“大相公,莫非我奴还敢骗你不成!这里的人,有多少挨过他们的骂,挨过他们的打,谁能数得清!”站在近旁的一个精瘦汉子愤愤地叫起来。黄宗羲认得,正是那个“大头”。只见他双手揪住衣衫的前襟,向两边“嗤”的一声撕开,露出胸膛,上面赫然横着一道紫红色的伤痕,“这是昨日他们才给留下的,大相公不信就看看吧!”

“是呀,还有我!”“还有我们呢!”随着话音,好几个人挤到跟前,各自把受了伤的胳膊和腿伸了过来。

黄宗羲不由得愕住了。不错,自从鲁王政权在绍兴立朝之后,浙东的义军一下子扩充到十万人,不管有仗打没仗打,这些兵都要吃要穿。而数额如此之大的粮饷开销怎样维持,一直是令朝廷十分头痛的难题。而因为争饷,各路兵马的头儿们已经不止一次闹到鲁王御前。前些日子甚至发生过郑遵谦和方国安两家的亲兵在绍兴城中真刀真枪火并起来的流血事件。但是,按照当初商定的做法,为了减少征发麻烦,各县乡勇的粮饷朝廷概不负责,一律由各自的家乡供给;而对于这些乡村,朝廷也不再另行摊派征收。现在,从乡亲们所说的情形看来,这种协定竟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实行过,而是只要有权有兵,谁都可以乱征一气……“都大半年了,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终于,他咬着牙,厌恶地问。

“大相公,”许久没有开口的族长咳嗽了一声,哑着嗓子说,“我们也曾赢议过,该不该把这事告知你。后来大伙都说,你在前方舍死忘生地领兵打仗,操心的事儿已经够多,家里的事有阿拉担待就成了,何况如今到处都是这么着,就算告知了只怕也没用,还白白让你又多一重担心,因此就讲定谁也不许向你说,连三相公也是一样……”“可是,你们早该告诉我!”黄宗羲用拳头在膝盖上使劲一擂,猛地站起来,“你们以为不告诉我,就是顾惜我吗?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若是早早告知我,我就会上奏朝廷,不许他们这等胡来,也不至于弄到今日这地步!可是你们却瞒得严严实实的,不让我知道,结果弄到家空物净,罗掘俱穷,连自己村中这几个子弟的粮饷都凑不起来!还像躲鬼似的躲我!你们以为躲得掉吗?啊,躲得掉吗?

你们知不知道,杭城的鞑子正在调集船只,操练兵卒,早晚就要打过来,我们都得上前边去拼命!可是无粮无饷,这仗怎么打?你们说,这仗怎么打!”

他声色俱厉地申斥着,怒气冲冲地指责着,大瞪着眼睛,不断地挥舞胳臂。

由于愤急,更由于意识到这一次催饷有可能落得空手而归,他的火气终于不可遏制地爆发了。

“你们——”他又叫了一声,打算把满心的积郁尽情发泄出来,然而一刹那问,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和衰弱,结果,只摆一摆手,就颓然地坐了下去。

“嗯,三相公呢?”半晌,他低声问,“他到哪儿去了,?怎么我一直寻他不见?”

“哦,我奴不知道。三相公只让我奴守在这儿,其奴就带了两个人走了。”

族长小心地回答说,“要不,阿拉着人去寻?”黄宗羲苦笑地摇摇头,“算了吧,事情已经明摆着就是这样,即使找到他,又有什么用?”他阴郁地、绝望地想。

由于停止了谈话,天井里静默下来。有片刻工夫,人们全都呆呆地或站或坐,耳朵边只听见苍蝇飞来飞去的嗡嗡声响……这种情形到底持续了多久,笼罩在沉郁气氛之中的人们并没有特别注意。不过,庙门外终于传来了异样的响动,那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大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影。走在头里的一个不是别人,竟然就是失踪多时的黄宗会!分明是急于赶路的缘故,他那张白皙敏感的脸涨得通红,而且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不过他的神情十分兴奋,眼睛也在放着光。一进门,他就大声喊道:“成了,办成了,粮饷有着落了!有着落了!哈哈!”

这个宣布是如此令人意外,它有如一记响雷,把大家炸得全都跳起来。不过,也许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又只是呆呆地望着,全都一声不响。

“哎,三爷安好!”被冷落在一旁许久的黄安,急急插进来,“三爷可回来了!大爷找您找得真着急呢!不过,三爷刚才说办成了,到底怎么回事?莫非粮饷……”黄宗会分明怔了一下,随即迅速转过脸来。当目光落到黄宗羲身上时,他就“啊呀”地叫出声来,连忙趋步上前,一躬到地,说:“原来大哥也来了!有劳久候,实在不安!不过总算不辱所命!”

“三相公,你倒是快给大伙说说,到底怎么个办成了?”族长从旁催促说。

黄宗会直起身来,“咦,这还用说?当然是去买呀!”他兴冲冲地回答。

“买?上哪儿去买?你有钱买么?”黄宗羲冷冷地问。据他所知,眼下开战在即,粮食极其紧缺。各地为了征饷,正在拼命搜刮,已经到了锱铢不遗的地步。

说到买粮,少量或者还能买到,大批根本不可能,而且价钱恐怕极其昂贵,也轻易买不起。

“若是等闲处所,自然买不到。可是我昨日打听到一个门道,不只要买多少就有多少,而且价钱也还相宜!”黄宗会得意地卖着关子。

“竞有这等地方?在哪里?”“怎么从没听说过?”好几个声音抢着问。

“你们当然没听说!这得动脑子呀!”黄宗会做了个傲然的手势,“不错,如今哪儿都缺粮,可有一种人,手里却捏着大把粮食!谁呢?不就是那些个征饷的人么!我就去找他们,一谈,嘿,成!还真卖给我了,哈哈!”

“哎,等等,等等,”听得发呆的族长连忙拦住他,“你是说,向征饷的公差手中买粮食?可那不是军饷么?他们卖给了你,那他们怎么向上头交账?”

“交账?”黄宗会鄙夷地说,“那还不容易!办法多着呢!征集不到啦,叫火烧啦,叫水淹啦,叫强盗抢啦!都成!哼,这一回我也瞧出点门道来了,这种买卖都是在粮饷还没上账时,暗地里做的。因此都得有熟人带路才成。冲着是见不得光的勾当,价钱才会比外面低一点。”

“那,这买粮的钱……”在一片心情复杂的静默中,有人怯怯地吐出一司。

“这买粮钱嘛,”黄宗会瞧了站在一旁的兄长一眼,说,“自然是由各家分摊。不过我家老太太说了,如今家家都很难,没人领个头也不成,昨儿她把自家的细软全拿出来,交我变卖了——自然是不够的。不过手中好歹有了几个钱,今日我才有胆子去办这买粮的事!”

在这一番问答的当儿,黄宗羲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听着,没有再插话。只不过越听,他心中就越觉得像是塞进了一团粗糙的、令人极端厌恶的乱麻,解不开,堵得慌。他极力试图理出个头绪,结果,反而使得这团乱麻可怕地翻腾起来,暴长起来,以致有片刻工夫,他的眼前变得黑暗一片。两天之后,再也等不及的黄宗羲,终于只好带着用这种办法凑集起来的一点粮饷,也带着不知道下一次怎么办的深重忧虑,匆匆离开黄竹浦,赶回前方去了。

黄宗羲为粮饷的事心急如焚,竭力奔走。而在江北海盐县境内逃难的冒襄一家,则已经结束了长达三个多月的奔波惊恐,重新回到了毗邻的海宁县城。

八月中那一次,他们离开海盐的惹山向东逃难,没料到在马鞍山下与清兵的游骑猝然相遇,结果,所携带的一切贵重的财物固然被抢个精光,还活活赔上了二十多条男女性命。如果不是好朋友张维赤在乘乱逃脱之后,仍旧带着船只冒险前来接应,他们一家人的处境恐怕还会更加不堪设想。

不过,尽管如此,他们也没有勇气继续逃下去了。待到船靠牛桥圩之后,一家之长冒起宗就断然决定:所有男丁立即剃掉头发,就近找一个村庄安顿下来,想方设法保住性命再说。对此,冒襄起初还不肯同意,觉得这么一来,一家人就等于从此与明朝断绝恩义,彻底沦为化外夷狄的顺民。可是挡不住父亲疾言厉色的一再催迫,母亲也在一旁抹着眼泪附和,他最终只得勉强表示服从。只不过,到了惊魂未定的家人们生怕再遇到清兵,等不及去请剃头匠,就立即自己动手,用刀割,用剪子剪,把前半边头发去掉时,冒襄终于止不住撕扯着身上的衣衫,捶胸顿足地放声痛哭起来。他哭得那样冤苦、猛烈和长久,以至眼泪哭干了,声音变嘶哑了,全身也因为剧烈震动而抽搐起来,末了,竞一下子昏厥过去,把家人们吓得手忙脚乱,围着他抢救了半天,才好歹救转过来。

当然,即便如此,事情也就成了定局。一家人在附近的荒村中暂且住下。在此后的一个多月中,战乱时起时伏,始终没有完全平息。有一两次,还传说鲁王军队打过江北来,一举攻占了澉浦镇,结果在村民中引起了新的不安和期待。不过,不知是传闻不确还是情况有变,鲁王的军队到底没有出现,相反,不久消息又沉寂下去。这样挨到了九月底,返回海宁老家打探消息的张维赤,再度派人捎来了信,说是清兵自从攻陷县城之后,只是烧杀抢掠了一通,便又撤回了杭州,没有留守。目前那边就靠地方士绅维持,局面还算平静,重要的是熟人多,遇事比较好办。如果他们愿意,不妨迁回去祝于是一家人商议之后,便决定收拾上路。

现在,他们已经回到海宁县城,并在原来租住的那条街上,找回两间还勉强可以栖身的破房子,好歹安顿下来。住回了城中,比在山野问餐风宿露自然要强一些,但是随身携带的财物已经丧失殆尽,他们其实已经沦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加上遗留在旧日居所中的粗重家具,又在大乱中不是被烧光,就是被人搬了个精光,如今一家人只能睡在用破门板和砖块胡乱搭成的床上,吃的也是粗粝得难以下咽的食物——像玉米糊啦,糠菜饼啦,还得半饥半饱地省着吃。至于穿的和用的,更是只能因陋就简地胡乱凑合。昔日作为大户人家的种种考究和排场,可是连做梦都不敢去想了。

这一天,已经是十月初十。初冬时节,一早一晚照例变得相当寒冷。加上在这种动乱时世,百业俱废,每日里除了为着保住性命而苦抵苦熬,也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因此冒襄早上醒来,便不立即起床,继续在睡暖了的破被窝里泡着。

偏偏越躺肚子就越饿,接着肠子也开始不停蠕动,还发出咕咕的声响。他再也睡不着。眼见太阳已经爬上了东边的屋顶,把窗纸照得通明透亮,冒襄只得掀开被窝,翻身坐起来。发现董小宛不在屋子里,叫了两声,也不见答应,他就感到有点不悦,于是且不梳洗,只扯过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踱到门边,撩起帘子,向外张望。

他们赖以栖身的这座宅子,还是当初举家南来时赁下的。虽然算不上豪华,规模也自不校不过,自从三个月前他们逃离之后,在接下来那一场城破人亡的战乱中,这宅子显然遭过火灾,结果前面两进被烧个精光,只留下几堵焦煳的颓垣断壁和满地的残砖败瓦,还有一些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破坛烂罐。以至从如今居住的屋子,可以一直望到本应是大门外的街上的情景。冒襄环顾了一下,发现外边也没有董小宛的踪影,倒是天井西边的角落里,坐着家中的几位女眷——少奶奶苏氏、刘姨太,还有丫环春英,正围成一窝儿在做活计。他的两个儿子则在旁边嬉戏玩耍。早上的阳光照亮了她们的发髻和衣衫,也照亮了她们身旁堆成小山似的纸折的“金银元宝”。

冒襄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自然知道,制作供丧事用的“金银元宝”,是好不容易才揽到的一桩活计。虽然报酬十分微薄,但好歹能够帮补一些家用。按理说,这种活儿也不该轮到苏氏和刘姨太这种身份的人动手。但是自从在马鞍山下遭了那一场劫难之后,因为再也养不起许多人口,绝大多数仆人已经自己走掉的自己走掉,不想走的也被陆续遣散。到如今,除了冒起宗和马夫人身边还留下一名春英使唤外,男仆就只剩下冒成一人。想到堂堂五品官员、号称如皋首富的冒家女眷,竞沦落到要替人做活,而且是这样一种活计的地步,冒襄心中就感到一种刺痛,一种说不出的羞耻。为了摆脱烦恼,他只好移开眼睛,提高嗓门又叫:“小宛,小宛!”

“哎,来了,来了!”随着一声答应,董小宛从屋角转了出来。她双袖倒卷着,腰间系着一条旧围裙,手中提着一个冒出热气的铜壶。阳光下,那明显消瘦了的脸蛋显得有点灰白,但她仍旧眯起眼睛,微笑着问:“啊,相公起来了?”

冒襄“晤”了一声,转身走回屋里。

董小宛连忙跟进来。她放下水壶,快步走近丈夫身边,先把披在他身上的袍子除下,然后拿起床上的夹衣和棉背心,逐一替他穿上。末了,又重新提起铜壶,开始往脸盆里对热水……冒襄照例任凭侍妾在周围忙碌着,直到董小宛打算去绞脸帕时,他才一伸手,把她拦住了。

“我饿了,去把吃的拿来吧!”这么吩咐了之后,他就走近水盆,把讨厌地垂到胸前来的发辫甩到背后,然后捞起脸帕,三下两下地草草洗完了脸,随即在一张用木板和砖块临时搭成的“桌子”前坐了下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道阳光从窗户上方射进来,使四面光秃秃的墙壁浮泛着一层朦胧的光影。这屋子虽然逃过火烧的劫难,但是墙壁仍旧留下许多黑烟熏过的痕迹。不过,冒襄眼下却根本没有心思注意这些。他只觉得脑子里空空落落的,精神老是不能集中在一处,心中却一阵一阵地发慌。肚子里辘辘饥肠,也蠕动得越来越频繁;而在靠上一点的地方,大约是胃部,则开始隐隐作痛……“是的,这种鬼日子实在很难熬下去了!”冒襄用双手按着肚子,沉思地想,“要吃没得吃,要穿没得穿。也许回如皋会好一点,那里毕竟是自己的家。不像这里,寄人篱下。那么,还是早点回去?可是……”“相公,请用膳!”一声轻柔的呼唤在耳边响起。

冒襄怔了一下,发现董小宛已经把一双筷子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糊状食物摆到自己面前。他“噢”了一声,立即拿起筷子,俯下身去,忽然,鼻孔里钻进一股熟悉的玉米气味,那是一股发了霉的、令人厌恶的气味。顿时,他的胃里酸水涌起,喉头止不住一阵作呕,差点没当场吐了起来。

“混账,怎么又是这些东西!”他把筷子猛地朝桌上一摔,回过头去,瞪起眼睛质问:“我不是说过吗,顿顿都是这种东西,是会把人吃死的!总要换一个口味。可你们就是不听!为什么不听?啊!?”

事先显然估计到丈夫会有这种反应,董小宛没有惊慌,只是那张气血不足的脸蛋变得更加苍白。她低下头去,没有做声。“你们为什么不听?啊!?”冒襄又逼问了一句。

“……”

侍妾固执的沉默,更激起冒襄的怒火。他使劲一跺脚:“好啊,你不说!你是成心气我,害我!那么我也不吃,就这么饿着,饿死!看你怎么办!”说着,他就噔噔噔地走到床边,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董小宛那单弱的身子分明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妩媚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焦灼的、绝望的神色。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打算有所分辩,但终于只是行了一个礼,轻声说:“请相公息怒,是贱妾的不是,一时疏忽了。贱妾这就给相公换过。”

说完,便端起桌上那碗玉米糊,匆匆走了出去。

这一下,反倒出乎冒襄的意料。因为他尽管大发脾气,心中其实也明白:在目前的艰难时世,加上自己这种人丁孤弱的人家,除了靠友人周济之外,几乎别无生计。能够吃得上一口玉米糊,哪怕是发了霉的,也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过,这种“食物”又是如此难以下咽,加上天天如此,顿顿如此,实在使他有点熬不下去。刚才,他与其说是当真认定董小宛成心同他作对,不如说是拿侍妾出气。

现在看见董小宛答应得如此爽快,倒出乎他的意料。

“嗯,莫非她还真的背着我,私下藏着什么好吃的东西不成?”望着侍妾背影消失的地方,他疑惑地想,嘴里随即涌出一股馋涎,腹中的饥火也越加炽旺,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揭起门帘,跟了出去。

外面阳光灿烂。奶奶苏氏等三个女人大约贪图暖和,依旧围坐在西头的角落里埋头做活计。大约发觉这边的动静,刘姨太正抬起头来。冒襄心中微一迟疑,随即别转脸,装作没事的样子,慢慢踱向左侧,直到转过屋角,才重新迈开大步,急急跟过厨房去。

这宅子本来有一个很大的厨房,因为遭了火灾,已经彻底烧毁。现今的这个厨房,是用砖头就着破灶临时垒起来的,顶上也没有瓦桁,遇上刮风下雨就得转移到屋子里去生火做饭。由于家中人手少,冒成为着张罗一家人的生计,又得成天忙着往外跑,因此厨下的活儿就落到了董小宛身上。冒襄走近厨房,就再度放轻脚步,想瞧一下侍妾在捣什么鬼。然而,没等见着董小宛,就先听到一阵奇怪的呜呜声,其间还夹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冒襄不由得一怔,举步跨进去,这一下,才看清了:原来侍妾披散了头发,站在灶边,一手拿着一把剪刀,一手掩着脸孔,正在嘤嘤啜泣。

“你、你做什么?”冒襄吓了一跳。

显然没有料到丈夫会随后跟进来,董小宛也是一惊。她忙不迭去擦脸上的泪水,掩饰地说:“哦,没、没什么……”说着,打算把剪刀藏到身后。

冒襄脑袋“嗡”的一下,涨大起来。他不及思索,猛地蹿上前去,捉住对方的手,硬是把剪刀夺了下来。

“你、你居然想寻死?”他握紧剪刀,瞪大眼睛,厉声质问。由于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发了几句脾气,侍妾竟然就打算自寻短见,冒襄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哦,不,不是!不是的!”晾恐的董小宛摇着手,连声否认。

“那——你想做什么?”

“……”

“你说,说呀!”

董小宛哆嗦一下,抓起垂到腰际的头发,惟恐冒襄抢去似的握在手中,可是,仍旧不说话。

看见侍妾这样子,冒襄再度愤怒起来。他一抬脚,把挡在跟前的一张小凳子踢到一边:“你不说?不说我也知道!你分明是觉着我还倒霉不够,还要再寻死给我看!哼,你好黑的心肠!”

“啊,不是,真的不是!”像挨了一刀子似的,董小宛尖叫起来;随即,又像害怕惊动了别人,一下子把嗓门压下来,急促地分辩说:“贱妾、贱妾只是想把头发剪下来,给后对门的王卖婆换点米……”“什么?换米?”

董小宛使劲地点点头:“她向常老是夸贱妾的头发好,若是卖给做假髻的,定能卖个好价钱……”停了停,她看着丈夫,又慌乱地解释说:“贱妾、贱妾也知道不好,这等做,下作,丢了份儿,家里的份儿,可是、可是……”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我真……真是没有办法了呀!”

说完,她就倒退一步,一手扶着灶台,一手掩着脸,软弱地、悲苦地呜呜哭泣起来。

冒襄大睁着眼睛听着,也就是到了这时,那只紧握着剪刀的手才放松开来。

他悻悻地哼了一声,还想数落对方几句;但再度分明起来的饥饿感觉,又使他忽然变得连说话的劲头都没有了,只好跨出一步,一屁股坐到刚才那张小凳子上。

弄清只是虚惊一场,冒襄总算缓过了一口气,至于侍妾的哭泣,却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理会。现在,他感到异常失望的是:原来对方并没有藏着什么好吃的东西!当然,为了让自己能吃上一口好点的,董小宛竟然不惜剪掉她平日钟爱异常的头发。就冲着这情分,他除了苦笑,已经无法再说什么。只是话又说回来,在这种兵荒马乱、剃发成风的时世,到底会有谁肯出钱出米,来换这种随处都可以捡到的、轻贱得连垃圾都不如的东西?更何况,就算有人肯要,以自己平生的慷慨豪奢,心高气傲,竟然落到让侍妾鬻发煳口的地步,也确实落魄得够可耻可羞!

这么想着,冒襄的苦笑就化为透心的悲凉,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绝望感觉。

倒是董小宛,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她大约把冒襄的沉默,当成是正在犹豫,于是一边揩去腮帮上的泪水,一边做出勉强的微笑,慰解地说:“相公,想起来,头发太长也不好,不只梳起来费时,而且做活也碍手碍脚的。依贱妾之见,还是干脆剪了它,也……也是一举两得。”

冒襄没有抬眼睛,只是摇摇头,哑着嗓子说:“好端端的头发,我们男人想留都留不住呢!你们做女人的,剪掉它做什么?嗯,一定不能剪,就让它留着吧。

这玉米糊——”

他没有把话说完,只伸出手去,从灶台上端起那碗已经不冒热气的“食物”,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了下去。

“如果刚才那一碗是毒药,倒正好,此刻我已经两眼一闭,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不用管了!可惜偏偏只是比毒药还难喝的发霉玉米糊!结果死不了不算,还得继续靠它一顿一顿地塞肚子!哎,这种鬼日子,实在是叫人熬不下去了!真是熬不下去了!”冒襄一边把从胃里冒出来的酸水强自咽回去,一边默默地想。

这当儿,他已经离开寓所,走在前往张维赤家的路上。因为愈来愈感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终于拿定主意去找老朋友,看看对方能否帮点忙。

由于刚才那阵子耽搁,已经到了晌午时分。虽然太阳在头顶和煦地照临着,但毕竟进入十月初冬,北风吹到身上,依旧有点冷飕飕的。冒襄微弓着身子,缩着脑袋,匆匆穿过因为战乱而变得一片破败的衙前大街,拐进一条狭长的巷子里。

这是一条他经常来往的巷子。最初的一次,是刚刚来到海宁时,由张维赤领着他经过的。记得那时候,这巷子是那么清幽洁净,房舍是那么整齐考究,居民又是那么悠闲自足,以致使他惊异之余,不禁为之驻足神迷。可是仅仅过了半年,一切都全变了。整条巷子变得瓦砾遍地,垃圾成堆,野狗踯躅,苍蝇乱飞,简直成了一座废墟。由于大批居民都在战乱中出逃或死亡,到如今也只迁回来一小部分,结果许多房屋被弃置,其间还不止一次地遭到洗劫。因此不但屋中空空如也,而且不少门扇和窗棂都被拆掉、弄走,只留下一个个没有遮掩的大洞,看上去活像一具具僵死的怪物,向行人并排着张开了丑陋的大口。固然,也有那么三数家由于有人居住,门前也收拾得像样一些,但是仍旧躲不开终日浮荡在空气中的那股挥之不去的臭气……冒襄如果不是贪路近,是不会再打这儿过的。尽管如此,他也止不住一边用衣袖掩着鼻子,一边不断加快脚步。

然而,没等他走出巷子,忽然听见前面横街的方向,传来一股异样的声浪——像怒潮奔涌,又像急鼓齐擂,而且来势迅疾,转眼的工夫,就来到跟前!冒襄刚刚来得及抬起头,一匹没有辔头和鞍鞯的黄褐色战马“呼啦”一下,擦着他的身子直奔了过去,紧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总算冒襄躲得快,才没给碰倒。匆忙中他抬头一望,发现后面的马匹更多,各种毛色都有,在几名清兵打扮的军士驱赶下,挤着挨着,喷着响鼻,蜂拥而来。马蹄到处,巷子里的杂物和垃圾给踢得满地乱飞。冒襄见来势凶猛,连忙全身紧贴着墙壁,一动也不敢动。虽然如此,仍旧被飞溅起来的污泥和垃圾弄得几乎连眼睛也睁不开。

“哎,这马队一过,得小半天才完。你这客官,先进来躲会儿吧!”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中,忽然有人大声招呼说。

冒襄回头一看,发现自己原来站在一户人家的门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正从半掩的门扇里朝他招手。老头儿的身后,还坐着一个妇人,正袒着胸脯给孩子喂奶。冒襄怔了一下,待要站着不动,但扑鼻而来的腥臊浊臭,熏得他实在有点透不过气来,加上那些烈马横冲直撞,情形也确实相当危险。略一迟疑之后,他终于向旁里跨出一步,把身子缩进门里。于是,他又发现里面原来还有一个瘦长汉子,正用竹篾在那里箍一只木桶。冒襄赔个小心,朝主人行过礼,就紧挨着门边站住,不再动了。

那家人刚才无非是出于好心,看见门已经掩上,也就不再理会,只顾继续谈他们的话。

“嗯,你昕听,这马也真是多!你爹我在海宁活了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马!”那个老头儿说。

汉子哼了一声:“这还不叫多呢!前些日子我打杭州城下过,嗬,满山遍野地放着,那才叫多呢!还支起一座一座大圆帐篷,猛一看,谁还认得是江南地面,倒像到了边关绝塞似的!”

老头儿点点头:“这话在理。就拿城里说吧,自从八月底大兵班师回营之后,已经两个月不见马队过了。今日不知撞了什么邪,忽然又来了许多军马。从早晨到如今,已经数到第三拨了!”

汉子没有立即回答。他使劲把篾圈从桶底的一边套进去,又用斧头背敲打了几下,箍紧了,这才抬起头,说:“撞什么邪?八成是又要开仗了!昨日我听人说,鲁王爷在绍兴派出十路兵马,天天在钱塘江上擂鼓叫阵,要打过江来呢!”

“什么,又要开仗?这可是当真?”

“哼,瞧这鞑子的马队不歇地过,怕是假不了!”

老头儿眯缝着眼睛,还未接口,喂奶的妇人已经紧张起来。她一把抱起孩子,用前襟掩住胸脯,站了起来问:“那、那会打到这儿来么?”

那汉子停住手,看了她一眼,又扭头看看冒襄,长长吐出一口气,说:“谁知道!不过,这打仗嘛,好比吃肉,要吃就要挑肥的。杭城是大地方,鞑子的大军都在那边。不比我们这儿,自从八月里打了那一仗,城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到如今就剩下我们这些个‘驴蹄筋’,捏在一起也榨不出几滴油来。依我看,鲁王爷要打也会先打杭城。我们这儿,哎,一时还轮不着呢!你说是么,老爹?”

老头几点点头:“嗯,这话在理!前些日子,这儿也没有大兵驻守。鲁王爷要打,早就该打过来了,也不用等到今日。”

这家人忧心忡忡地谈论着,站在门边的冒襄心中却噗通噗通地急跳起来。说实在话,尽管他为了一家人的活命,不得不剃掉了头发,但是内心深处,始终并不打算从此死心塌地投向清朝,去当那些化外夷狄的顺民。他知道浙东地区还在坚持抗清,总期待着寻找机会,逃到那边去。只是由于隔着一条大江,加上不知道义军那边的情形到底怎样,才又一直迟疑着。没想到,鲁王的军队竟然决定打过江来,而且一举派出十路兵马!那么就是说,义军在这半年中果然大有进展,并且已经强大得敢于全线出击。那他们的意图是什么呢?看来很可能打算一举收复杭州。如果是这样,海宁就一定会成为进攻的重点。因为这个地方根本不是那个汉子所说的那样无足轻重,恰恰相反,它距杭州不远,与义军占据的萧山县也只隔着一片特别狭窄的江面,三者互为犄角,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么想着,冒襄浑身就不由得冒出汗来,有片刻工夫,只顾呆呆地站着,心中感到既激动,又纷乱。

“喂,客官,马都过完了,还呆着做啥哩?”一声呼唤在耳边响起,冒襄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果然,先前门外那股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已经听不见了,巷子又恢复一片沉寂。他回头望了望主人,有心打听更多一些开仗的消息,但随即又觉得对方见识浅陋,未必能得着要领,还不如赶快去问张维赤;于是便道过谢,转身出门,沿着狭长的街道,匆匆向前走去……六到了张维赤的家,却发现大门紧闭。敲了好一阵,才有张家的一个仆人匆匆出来开门。看见是冒襄,那瘦长个子一边用湿布擦着肮脏的大手,一边赔笑说:“主人不在家。”问去了哪里,也说不知道;但又不按以往那样,请客人进屋奉茶。冒襄不由得起了疑心,于是说声:“那么,我就坐等你家主人回来便了!”

也不待对方答应,就径自跨过门槛,走进天井里去。

与冒襄不同,张维赤世居海宁,虽然不是什么豪富,但城中的亲戚朋友多,过活的办法门路也比冒襄多得多。他的这所宅子并不大,但没有遭到火烧,从天井到里面的房舍都还相当完好。起初张维赤也曾邀冒襄一家搬过来祝冒襄不想过于麻烦朋友,执意不肯,才作罢了。不过,每逢遇上束手无策的难题,冒襄仍旧只得找上门来。

“先生,请进堂屋小坐,或者我家主人转脚便回。”大约发现客人走进天井,就站着不动,那仆人跟上来说。

“嗯,你家主人打算搬家么?”冒襄望着散乱地摊开在天井的箱笼杂物,好奇地问。那些箱笼有的已经关上,并用绳索捆扎结实;有的则还打开着,露出里面的衣被杂物。三个、丫环老妈模样的女人正在旁边忙着收抬。

“回先生:不是搬家。”仆人回答。

“不是搬家——那为的什么?莫非打算逃难?”

“先生是说逃……逃难?哦,这个,主人没有这等说。小人不知。”

对方这样回答,换了在平时,冒襄出于礼貌,就不会再问了。但眼下正关切着浙东义军的动向,他就破例地认真起来:“不知?你们怎么会不知?”

“哎,我说相公,”一个女人的嗓音接上来,是那个长着一张圆盘脸的中年女仆,“主人怎么打算,小人们做下人的又怎生得知?八成呀,是主人瞧着今儿个天气好,故此吩咐小人们把箱笼搬出来晒晒日头也未可知!”

如果仅仅只是把衣被搬出来晾晒一下,做主人的是不会不说清楚的。可是这些仆人却一个个都推说不知,显见是成心欺瞒搪塞。而且,这个女人说话的口气,也分明透着某种鄙嫌不逊的意味。冒襄错愕了一下,不由得心里有气,于是瞪起眼睛,训斥说:“混账的狗才!你们拿我冒某当什么人了?竟敢在此戏弄本相公?啊!”

那几个仆人自然认得他是主人的朋友,被他一喝,都不敢回嘴,但也只是呆着脸,管自去收拾地上的箱笼杂物。看见这样子,冒襄愈加焦躁,正要大声追问,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说:“哎呀,原来是辟疆来了!失迎失迎!”

冒襄回过头去,发现是老朋友回来了。大约是赶路太急的缘故,张维赤微胖的脸孔涨得通红,剃光了的前额上还渗出星星点点的细汗珠子。

“咦,辟疆,怎么不进屋?进屋去坐呀!”张维赤热情地催请说,没发现天井里的气氛不对。“快,奉茶!”这么吩咐仆人一句之后,他就挽起冒襄的胳臂,把朋友引到堂屋里去。

“对了,还有什么吃的,也拿出来,”张维赤用袖子揩着额上的细汗珠子,从仆人手中接过茶,又吩咐说,“在外问跑了半天,我也饿了!”

等仆人答应着去了之后,张维赤这才转过脸来:“唔,那么,鲁王挥兵渡江的事,兄想必已经听说了?”

冒襄的目光还在追随着仆人的背影,“嗯,吃的东西?不知他能拿出什么来?”

这么心动地猜想着,蓦地,回过神来,连忙点点头:“嗯,弟适才听路人说,鲁王派出十路兵马打过江来。也不知真假,正要来请教兄。”

“这是真的。弟也是这两日才陆续听说,近几个月来,南边果然闹大了,在绍兴监国的鲁藩手下号称有十万大军,还有在福建称帝的唐王,也有许多兵马……”说到这里,仆人的脚步声再度响起,食物端出来了,原来是热气腾腾的红薯米饭。不过,却只有一碗,筷箸也只有一双。

“咦,冒先生的呢?”张维赤诧异地问。

“回老爷,”那仆人一边把饭和筷箸放到张维赤的面前,一边恭顺地低着头回答:“适才小人叩问过冒先生,冒先生说他已经用过了!”

“噢,原来我兄已然用过了?”张维赤询问地转向冒襄。

起初,看见只端出来一碗一箸,冒襄也颇为疑惑,因为纵然只是红薯米饭,但那香喷喷的气味却令他立即馋涎直冒,饥肠作响,很想也能吃上一口。有片刻工夫,他还猜想着对方也许是分两次端出来,不料,钻进耳朵的竟是仆人那么一句当面胡扯的话,他不禁为之愕然。不过,当接触到撒谎者那隐藏在眼皮底下的狡狯目光时,他心里忐忑了一下,多少有点醒悟了——记得刚才进门时,自己因为一时气恼,呵斥了他们两句,看来他们便记恨在心,却故意在这当口上来报复自己。“啊,这些可恶的狗才,竟敢如此!”他顿时面红耳赤,羞恼交集地想,“什么狗屁红薯米饭!要换了当年,便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我冒襄又何尝眨过眼睛!如今不过是虎落平阳,便落得被这些狗东西来欺负!”然而,愤怒归愤怒,出于对脸面的顾惜,他却只有硬着头皮,点一点头,说:“兄台请自便,小弟——嗯,已然在家中用过了!”

这么说了之后,为着不受那碗米饭的引诱,他就咬紧牙齿,别转脸,不去瞧张维赤;同时,也尽量不去想那些仆人得意的鬼脸。

幸而,张维赤也许确实是饿了,也许觉得在朋友面前独自进餐有失礼数,三下两下就把那碗饭扒完,随即重新端起茶杯,说:“嗯,适才弟说到哪儿了?哦,对了——听说前时我们逃出海宁那阵子,鲁王的兵马从南边渡过钱塘,攻下了富阳、于潜,势力已经伸展到浙西。这一次他派出许多兵马,不用说,是意欲围攻杭州。如今钱塘江上,日日喊杀连天,正打得热闹呢!”

冒襄紧皱着眉毛,专注地听着,一颗心再度急跳起来。证实本以为毫无希望的局面,当真出现了转机,自己也有可能因此摆脱眼前的狼狈处境,重新回到“自己人”的营垒中去,他不禁大为兴奋。这种心情又由于刚才那个无端的折辱,而变得更为急切。如果不是在此之前已经多少有所听闻,说不定就会振臂而起。

他正打算向对方打听得更详细一点,却听见张维赤说:“鞑子近日派了兵来驻海宁,此间迟早又要开仗,住不得了。好在到如今也没剩下多少东西了,无非是些日常用物,胡乱归拢一下,就完了——哎,兄请用茶!”

冒襄本能地端起杯子,听了这话,顿时又停住了:“兄是说,打算逃难?”

他疑惑地问,随即想起进门时看见的那些箱笼行李。“嗯,”张维赤点点头,“既然已经剃了发,就只能跟着鞑子跑了!要不然,等南兵打过来,可就活不成了!”冒襄蓦地一惊:“啊,活不成了?这话怎讲?”

“是的。”张维赤抬起头,苦笑了一下,“闻得南边认定,凡是剃了发的,就成了鞑子,一经捉到,统统杀却!前些日子南兵攻澉浦时,许多乡民都因此被杀死。当时弟的一位远亲,也被捉住,是混在死人堆里,才捡回性命的!”

“那么、那么南兵难道不知道他们剃发是被鞑子逼的么?”冒襄着急地追问,同时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那些乡民当时也是这等苦苦哀求他们。惟是南兵说,这发式衣冠,是祖宗传下来的,谁个剃了,就是背祖灭宗,成了与鞑子一样的虎狼禽兽,甚至连虎狼禽兽都不如,只是替虎狼引路食人的伥鬼,留着都是祸根,非杀尽不可!”

冒襄目瞪口呆地噎住了。说实在话,在被家人逼着剃去头发的当儿,他心中虽然也痛苦不堪,恨自己心肠太软,顾虑太多,既不能抛开一切,投奔义军,又不能横刀自裁,一死了之,结果落得个忍辱含羞,苟且偷生,但是却万万没有想到,如此一来,自己——还有家人们,在昔日的同胞眼中,竞成了虎狼禽兽,成了该死的伥鬼!

“可是,这分明是不对的,是胡闹!”他猛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反驳说,“民众明明是被迫的,我们都是被迫的!怎么就成了异类?我们不是异类!我们……”他本想大声申辩下去。然而,当目光落在张维赤那半爿锃光瓦亮的脑壳和支楞在后面的辫子上时,他就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自己那令人厌恶的可耻模样,嗓门也低了下来,并且闭口不说了;半晌,终于垂头丧气地坐回椅子上。

“闻得这些天南兵忙于轮番向杭城搦战,一时还顾不上海宁。”张维赤又说,“他一旦腾出手来,说不定立时就到。兄还须早自为计才好!”

“……”

“嗯,兄还是早自为计的好!”张维赤又重复了一句。

“那么,兄是何时得知此事的?”冒襄阴沉地反问,没有抬头。

“这——也就这两三日吧!”张维赤的口气有一点含糊,随即又解释说:“弟本欲早点知会兄,只因弄不清南兵到底来不来,所以……”冒襄尖锐地瞥了对方一眼,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怨忿:“哼,原来他得知消息已经好些天,却只顾自己忙着张罗出城避祸,把我抛到了脑后。直到今日我巴巴地找来,才叫我早自为计!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能早什么?又有什么‘计’可‘为’?”

“哦,瞧我简直是忙昏了头!”大约看见冒襄沉着脸不说话,张维赤眨眨眼睛,显然记起了什么,说:“好些天不见,令尊、令堂的贵体想必都康健?”

冒襄没有马上吭声,直到张维赤被眼前的静场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他才淡淡地说:“多承垂问,托庇粗安。”

“噢,这就好!这就好!”张维赤连连点着头,停了停,又提醒说:“不过,还须早自为计——海宁离江边太近,最好躲得远些,越远越好!”

无论是眼下在海宁还是前些日子在海盐,冒襄一家都可以说是人生地疏,全靠张维赤安排照应,才勉强捱到今天。要是再度离开海宁,一家人可就变得前路茫茫,不知应该投奔何处。但这一次张维赤迟迟不向自己通报消息,刚才又是那样一种口气,看样子已经不打算继续给予安排……“哼,什么‘早自为计’!无非是你想把我们一家当包袱甩掉,好自己逃命罢了!怪不得刚才那顿饭,你独自吃得那等舒心!”他恼恨之极地想。

杂沓的马蹄声,又从外边的街巷里传了进来。由于两位朋友暂时停止了谈话,这急雨般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冷酷、无情,像一颗颗尖利的钉子,一直敲进人的心里……终于,冒襄一挺身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朝门外走去。“哎,辟疆,你要上哪儿?”大约看见他神气有点不对,张维赤奇怪地问。

这一次,冒襄倒主动站住了。他偏过身子,望着一脸茫然的朋友,淡淡地说:“上哪儿去,兄这就无须管了。总而言之,今后弟也不会再来劳烦兄就是!”

说完,他便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任凭张维赤在后面大声呼唤,再也没有回头。

鲁王军队蛮横而残暴的报复行为使冒襄感到震惊和绝望。在城东他的家里,同样的消息也已经传开,并且在家人中引起巨大的恐慌。

消息是由冒成带回来的。目前家中惟一剩下来的这名男仆,几乎独力挑起了养活全家大小的担子。也真亏了他的耿耿忠心和特别能干,这个十口之家虽然生计艰难,尚不至于断炊绝粮。今天,冒成受雇到城外去替人打短工,听到鲁王的军队将要打过江来,并对剃发投清的士民横加诛杀的消息,十分紧张,立即赶回家中报信,正好冒襄外出不在,便报告了冒起宗。冒起宗目瞪口呆之余,让冒成马上到张维赤家去找冒襄。谁知冒成去了半天,却独自回来,说冒襄已经离开了张家,到底去了哪里,张维赤也不清楚。于是一家人便变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愈加惶急起来。

现在,冒成已经再度出门,去继续寻找。马夫人、奶奶苏氏、刘姨太、董小宛,还有丫环春英,则齐集在冒起宗的屋子里,等候消息。已经过了晌午,桌子上,那一席几乎顿顿如此的午饭——发霉的玉米糊,也摆开了很久,可是大家全都愁眉苦脸,谁也没有心思去吃。这当中,照例又数马夫人最为惊恐紧张。老太太手中拿着一串念珠,盘腿坐在用破竹门搭成的坐榻上,一会儿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张开眼睛,问:“襄儿……回来了么?怎么……还……不回来呀……”颤抖的声音,失神的目光,愈加把人们弄得意乱心烦。大家知道她的秉性,因此都不去阻止。但是时间一长,可就有点忍受不了。冒起宗首先跺一跺脚,发火说:“够了!别颠来倒去的唠叨个没完了!听见没有?”

这声断喝似乎有效,马夫人果然停止了诵经,拿着念珠的手也垂了下来。然而,正当大家松了一口气时,老太太却再度睁开眼睛,固执地用颤悠悠的嗓音问:“襄儿……回来了么?怎么……还……不回来……”大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同时,不无担心地把目光投向冒起宗。发现老爷那张清癯秀气的脸蓦地涨红了,显然要发更大的脾气,奶奶苏氏连忙站起来劝解说:“哎,老爷别生气。太太是心里着急罢咧!说来也真是的,竟有这种骇人的事,谁个心里不着急呢!偏偏相公又不见回来!桌上的饭都凉了。依媳妇之见,老爷、太太还是先吃饭吧!”

说着,她就挪动小脚,走向桌子,伸手摸了摸盛着玉米糊的碗,回头吩咐:“小宛,这饭都凉得不能吃了,拿到厨下去热一热再端来!”

董小宛早在旁边准备着,连忙答应一声,上前去把玉米糊倒回瓦罐里,谁知,却听见马夫人有气无力地说:“不要热。襄儿不回来,这饭我是不吃的!”

“别听她的!”大约看见董小宛讪讪地住了手,冒起宗冷冷地说,“为什么不热?热!她不吃,我要吃!”

老太太溜了丈夫一眼,嘴巴开始一扁一扁的,可怜巴巴地说:“啊呀,你今儿个火气可真大!我知道,你是嫌我拖累你。不错,我胆小,我没用!你也不用发火,趁着又要逃难,你就把我丢下,让我死了好了!”说着,用袖子掩着面孔,呜呜地哭泣起来。

“你说什么?我嫌弃你?这挨得上吗!我是叫你不要唠叨个没完!南兵就要打来了,凡是剃了头的碰见都得死!你知道不知道?是我得死,不是你!知不知道?啊,已经够烦的了,可是你还要胡搅蛮缠!”冒起宗忍无可忍地吼叫起来。

两位老人家这么一吵不要紧,夹在中间的董小宛却被弄得进退两难。她站在桌边,去拿玉米糊又不是,不去拿又不是。正在狼狈之际,忽然听见有人说:“哎,你呆着做什么?不管现在老爷、太太吃还是不吃,这玉米糊都不能这么放着呀。你就先拿到厨下去热着好了!”

说话的是生得身材矮胖的刘姨太。因为替冒襄添了一个弟弟而显得颇为神气的这个女人,一边摆弄着刚满周岁的男婴,一边在转着眼珠子,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董小宛被她提醒,如同得救似的,连忙答应一声,把玉米糊一碗一碗地倒回瓦罐里,双手捧着,匆匆走出屋子去。

刘姨太斜眼目送着,等董小宛的背影消失了,她才回过头来,叹了一口气,说:“按说呢,我们这个家本来可是好端端的,别说老爷、太太从来都和和气气,就是我们这些人,何尝吵过架?可自从她进了门之后,祸事就接二连三的,没有断过!哎,也不知少爷当初是怎么打算的,什么正经人家的女儿不好娶,偏偏娶回这么个没根没蒂的货!”

停了停,看见屋子里的人全都转过脸来,现出疑惑的神情,她又接着说:“按说呢,她也是个苦命可怜的人儿,年纪轻轻就落到了那种地方。想来总是前世积下的罪孽,故此今生注定要吃苦受罪。只是,就怕她积孽太重,自己报偿不来,还要拖累旁边想搭救她的人也一齐倒霉受罪!”

这一回,大家自然都听明白了。奶奶苏氏望了望公公和婆婆,发现两位老人没有吭声,她就做出微笑,说:“姨太太这话也说得太唬人!依媳妇瞧,小宛这丫头倒还循规蹈矩,手脚也勤快。有她在相公身边,媳妇倒省了许多操心!”一边说,一边眼圈却红了。

刘姨太撇撇嘴:“我也是常常这等夸她——太太知道的。可就怕命太苦!再规矩勤快也是白搭。要不,怎么进门快三年了,至今肚子里连个影儿也没有?”

如皋冒氏中他们这一房,至今人丁单弱。这已经成为家人的一块共同的心玻现在听刘姨太这么一说,大家顿时你望我,我望你,都不禁变了脸色。

“哎,想想嘛,有些事儿也真觉着蹊跷!”苏氏皱着眉毛,疑疑惑惑地说,“我家在如皋本来住得好端端的,自从小宛丫头进门后,才只一年,就又是逃难,又是遭抢,还死了那么多人,直落到如今这种地步!而且还没有个完!莫非、莫非这当中真有什么古怪不成?”

“要……要是这等,”马夫人颤抖着嗓门接上来,“那么,前……回逃难,襄儿曾……说,将她抛下,是我同老爷不……不忍心,把她又带上了,结果,倒成……了祸根?”

她说的前回逃难,是今年六月举家离开海宁,决定向东逃往海盐时,冒襄感到孤身一个,既要照顾父母,又要照顾妻儿,实在力不从心,为了避免闪失,曾经提出把董小宛就地托付给朋友照料。这件事,当时大家都知道,后来因为到底没有这么做,也就丢开了。不过,此时此刻,听马夫人重新提到这件事,大家都不禁面面相觑。倒是冒起宗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他摇一摇头,站起来说:“岂有此理!国破家亡,颠沛流离,遭受屠戮之家又何止千万!怎能将根由归之于一个弱女子?哎,你们这些都是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啊呀,老爷,”刘姨太柔声地分辩说,“这种事可是有的呢!妾听人……”她本想说下去,可是站在门边的、r环春英忽然发出“嘘——”声,并且竖起一根指头,把她止住了。

片刻之后,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只见董小宛重新出现在门口。她显然不知道刚才屋子里的议论,跨过门槛之后,就习惯地站到一旁,转动着眼睛,现出有所等待的神情。“嗯,你怎么了,莫非打算出门?”由于注意到董小宛的头上,异样地用一块罗帕包住了发髻,冒起宗发出询问。

“哦,不是的。”董小宛赶紧回答。

“那么——”

“禀老爷、太太、奶奶,”董小宛上前一步,跪了下来,“婢子适才听说,鲁王爷的兵打过来,凡是遇见剃了发的,都不放过。婢子想,若是老爷和相公装上假发髻,就不怕了。可是急切之间,哪里去寻这做髻的头发?故此……”“啊,你——就把头发剪下来了?”

董小宛轻轻地点一点头:“刚才婢子在厨下,后对门的王卖婆过来说,眼下城里人人都抢着收罗头发做假髻,问婢子卖不卖,还说有人愿出好价钱。因此提醒了婢子——”她一边说,一边把藏在袖子里的一束头发拿了出来,捧在手里,微微红了脸,补充说:“就不知合不合用……”在董小宛回禀冒起宗的当儿,屋子里的女人们起初还冷着脸,摆出爱听不听的样子。但渐渐,她们就变得专注起来。不过,当碰到董小宛明亮的目光时,一个个又不由自主地即时移开了眼睛。

冒起宗看了她们一眼,沉吟着,随即以一种众人所少见的和颜悦色对董小宛说:“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只是好端端的发髻,你也不同我们商量,就剪了,未免太快了点儿。眼下到底怎么办,还没定呢,总得等襄儿——”他本要说下去,忽然,像遭到什么禁制似的,顿住了,一双眼睛却直愣愣地望着门口。

大家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去,顿时,也像被扼住了喉头似的,变得目瞪口呆。

不错,那是冒襄,是全家望眼欲穿地等待着的冒襄!然而,令她们大吃一惊的是,眼前的冒襄已经完全不是早先离开时的模样。他那白皙的脸孔变得异样的通红,辫子散掉了,头发纷披着,身子也在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一股浓烈的酒气从他的身上弥漫开来,中人欲呕。

“哎,相公,你、你喝了酒?”苏氏战战兢兢地问,忙不迭迎上前,打算搀扶他。

但是冒襄粗暴地推开妻子。他一手撑住门框,慢慢转动着脸孔,醉眼迷离地环顾着。当目光落在一张空着的椅子上时,他就歪斜着身子,蹒跚地走过来,一屁股坐了下去。

“襄儿,你……怎么啦?”马夫人颤抖着嗓门问,随即由春英扶着,来到儿子跟前。

“嗯,问你呢——你到底做什么去了?”看见儿子低垂着头不回答,冒起宗也忍不住从旁催问。

“没……没做什……什么,孩儿只……只是喝……喝了一点!”冒襄打着酒嗝,并且伸出一根指头。

“嗯,只……喝了一点!”他醉态可掬地转向其他的人,争辩地又说。

一向自律颇严、举止文雅的儿子,竟然变成如此模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冒起宗终于沉下了脸,不满地责备说:“看看你成了个什么样子!南兵就要来了!

全家人都等着你回来商量,可你却躲到外头去喝酒!”

冒襄本来已经闭上眼睛,听了这话,又重新睁开来,大着舌头说:“南兵?

啊,不错,南兵要打海宁,还、还要杀人。凡是剃了发的,都……都杀,咔嚓!

哈哈!”

冒起宗的眼睛睁大了,眉毛也竖起来,但仍旧隐忍着:“好,既然你也知道了,那么你说,如今该怎么办?”

“怎么办?”冒襄不在乎地把手一挥,“都……到这种地步了,又、又能怎么办?他要杀,就让……他杀好了!反正就是这一、一条命,迟早都保……不住的。早死了,早……干净!”

在兵临城下的凶险关头,儿子居然躲到外头去酗酒,让家人急得直跳脚,这已经使冒起宗恼火异常;现在冒襄不但喝得烂醉,而且还说出这种话来,更使做父亲的不由得勃然大怒。

“混账!”他猛地挥起手,“啪”地给了儿子一个耳光,咬牙切齿地呵斥说:“死了干净?你竟敢对我、对你的母亲、你的妻儿说这样的话!我们一次一次地派冒成去寻你,连饭也不吃,等你回来,担心出了什么事。你在外头吃饱了,喝足了,却回来对我们说这种话!你还有心肝没有?啊!”

在父亲的巴掌落下时,冒襄的脸孔分明抽搐了一下,僵住了。不过,由于这一记,他似乎终于清醒过来,有片刻工夫,大睁着眼睛,呆呆地坐着;渐渐地,泪水充满了眼眶。忽然,他使劲挣脱妻妾的护持,噗通一下跪了下去。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么?”他用撕裂的嗓音嚎叫说,冤苦地用拳头捶着地面,“可是头发都剃掉了,还有什么办法?我早就说过的,不要剃,不能剃!可你们就是不听!偏要剃,现在结果怎样呢?南兵打来了,又要挑剃了头的杀!怎么办呢?莫非还要逃出去?可又逃到哪里?过去还有一个张维赤可靠,如今连张维赤也靠不住了!即使逃出去,也难保不会遇着南兵,就像前回遇着鞑子兵一样!不错,眼下城里许多人都忙着自做假髻,想糊弄过去。可是听说南兵也知道了,到时都要揭起头发验一验!到底是没有用的!总之,既然到了这一步,就昕天由命吧!不要再逃了。就算你们要逃,我……也……不、不逃了……”起初,他痛不欲生地哭叫着,发泄地撕扯着头发和衣衫,那样使劲,以至苏氏和董小宛在旁边拉也拉不祝可是到了后来,他的声音就小下去,而且断断续续,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到末了,他忽然倒在地上,全身蜷缩起来,牙齿也开始格格作响,并且不停地发出唔唔的声音。

看见这样子,在旁边侍候着的董小宛连忙推一推他:“相公,相公!”叫了两声,见没有答应,又低头仔细一瞧,忽然,她全身一抖,惊慌地尖叫起来:“哎呀,不成了!哎呀,相公要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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