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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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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露危城 八


冒襄跟着淮扬总督史可法的行辕,在淮河一线巡视,已经有好些天了。

他是从如皋动身前往南京,途经扬州时,应史可法之邀,随同前来的。虽然两个多月前,他在长江边上的包港,同逃难南来的方以智意外相遇时,就说过要上南京去,但是回到家中之后,又有大量善后事宜需要处置,根本无法脱身,结果便拖了下来。后来,随着李自成的大顺农民军在北方全线溃败、仓皇西撤的消息传来,江南形势重新趋于稳定;加上方以智从南京写来了书信,对那里的朝局和社局作了颇为恶劣的描述,冒襄也就把先前的心思放淡了。

不过,朝廷最近却颁布了一项诏令,征召各府县在过去的乡试中曾经名登副榜的贡生,前往留都报到,准备量才授职。不少亲友都劝他应征,他的父亲冒起宗也有这个意思,冒襄不好过于拂逆他们的心意,加上他自己毕竟也想去露一露脸,便匆匆收拾行装,带着董小宛离家启程。

他们是八月初一到的扬州。在史可法的幕府里,冒襄意外地碰见了张自烈。从朋友的口中,冒襄进一步了解到近几个月来朝廷当中两派纷争的许多情况。据张自烈说,刘宗周那封上疏的后果非常糟糕,以至马士英切齿大骂,发誓与东林方面较量到底。

“这其实都是周仲驭、黄太冲他们闹的!”张自烈叹息地说,“局面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们还不顾利害,一意孤行,听说定生也曾一再劝说,他们只是不听。只怕兄去了,也未必能有作为!”听了这些介绍,冒襄那本来还有点起劲的心情,重新冷了下来。不过,既然出来了,总不能中途又退回去。正好这时候史可法决定上淮河一线去巡视,邀请他同行,冒襄便不推辞,临时把董小宛安置在扬州一位熟人家里,自己带着冒成跟随总督行辕一道北上。

现在,他们离开扬州已经很远。一路上,有张自烈和其他一些幕僚做伴,冒襄倒不寂寞。加上史可法时常停下船只,亲自到岸上的营寨村镇去听取当地官民的报告,也使冒襄获得不少了解实情的机会,接触到许多过去所不知道的情况。例如,过去他只听说,高杰、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等人在淮扬一带争夺地盘,闹得地方上人心震恐、鸡犬不宁,现在他才知道,民众受害的程度,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官兵们经过的地方,常常整个村子、整个圩镇都给抢掠一空,有的则干脆烧为焦土。一般的老百姓,顶幸运的是预先逃匿到野外,否则被残杀、被殴辱、被强奸,便成了他们或她们最普通的命运。至于事后,那些逃匿者回到家里,看见一切都已荡然,无以为生,因而被迫再度逃亡,或者饿死、自杀的也不在少数。直到如今,侥幸活下来的百姓,每当向史可法诉说起当时的种种惨况,依然哭声震天、痛不欲生。虽然如此,却很少有人要求大老爷替他们申冤做主。大约他们都清楚,即便是大老爷,对于那些残暴凶横的官兵只怕也无可奈何,说了也不会管用。面对这种情况,冒襄的心里,像塞进了一团沉重的铅块,一阵一阵地往下坠。再譬如,以往他只听说,四镇当中除了黄得功比较能约束部下之外,其余几支军队都是纪律松弛、作风腐败。这一次,他跟着史可法出其不意地查访了运河沿岸几处军营,才发现里面军容不整、兵械残破不必说,而且还严重地缺员。号称拥兵千人的一个军营,点起数来只有三四百名,却令人惊异地养了一大群妻妾和奴仆。不仅军官有,连士兵也有。那自然是掳掠而来的。这些人的日常生计,照例就靠冒领的那一部分缺额的粮饷来维持。有好几次,冒襄都碰见营里的官兵们正在酗酒、赌博、调情、斗殴。

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像个贼窝,甚至连贼窝都不如,只同一伙随便凑合的流氓乞丐相差无几。冒襄发现,每当看见这种情景,史可法那张刚毅黧黑的脸就变得愈加阴沉,一双眼睛也在紧皱的眉毛下发出霍霍的光芒。不过,他始终没有开口斥责,只是咬紧牙关,掉转头,咚咚咚咚地大步向外走去。

八月初十日,他们一行人来到了淮安府城。预先得到通知的东平伯刘泽清和淮扬巡抚田仰、副总兵刘孔和等一群文武官员,已经在城外的接官亭守候着了。这个刘泽清,半年前还依附东林,以清流派为标榜,自从发生了北都之变后,他就坚决倒向了马士英一边。听张自烈说,前些日子,他甚至当着姜日广的面破口大骂,狂言要杀尽东林——分明是一个十足的奸恶之徒。至于田仰,则是马士英的亲戚兼心腹。如果说,对于这两个人,冒襄本来就不抱好感的话,那么经过这几天沿途考察,他的憎恶就更增加了十分。所以,当史可法把他连同别的幕僚一道,介绍给主人时,冒襄只板着面孔淡淡地一揖,就走了开去,根本不同他们寒暄周旋,待到上马入城时,也故意落在最后。他暗暗打定主意,在未来的场合中,除非迫不得已,绝不同那两个家伙打交道。“哼,反正我什么都不是,即便史公也怪我不得!”他冷冷地想。

现在,他们已经行进在淮安府城的中心大街上。淮安是运河边上的重镇,正当黄河与淮河交汇的要冲,经济上和军事上的地位都十分重要。 本来,这一带的防务是由东林派官员路振飞负责。

今年三四月间,当北方警报频传,高杰、刘泽清的败兵到处肆虐那阵子,路振飞率督军民悉心守护,确保了淮南一带的安全,颇受士民拥戴;谁知,却因此遭到马士英的猜忌,不久就被排斥去职,而由田仰取代了他的位置。到如今,再加上一个刘泽清,这淮安府实际上已经成了马士英在江北的重要势力据点。自然,对于史可法的莅临,刘泽清等人也还得保持表面上的礼节。所以,城中照例先净了街,队伍仪仗所到之处,行人都给赶进了两旁的小巷或者房子里去。通衢之上变得一片静肃,只剩下马蹄和战靴行进时所发出的庄严而杂沓的声响。

然而,渐渐地,有一处景象引起了冒襄的注意:街道两旁,那鳞次栉比、望衡接宇的房舍,不知怎么一来,忽然中断了。长达半里的地段间,整片整片的房子都给拆平。在腾出来的广阔空地上,堆满了砖、瓦、木、石,以及成堆的沙土。一座宫苑式的建筑,正在拔地而起。虽然只是初具形态,但那宏大的规模、奢华的气派已经分明可见。在同史可法相处的这些天,冒襄常常听对方谈及北伐的计划,并且认为皇上最好能御驾亲征,以激励军民的士气,所以他估计,那可能是在建造供皇上驻跸的行宫。“不过,眼下新遭国变,府库匮乏,即使是皇上暂时驻跸,其实也不须大兴土木,作此无谓的糜费!”冒襄暗暗地想,于是回过头去,打算向同行的本地官员探问个究竟。就在这时,走在他旁边的张自烈已经先发问道:“请问足下,那里所建的,是什么处所?”

“不敢,”同他们并马走着的一位窄脑门、尖下颏的中级官员拱一拱手,低声回答:“那是本镇刘大人新建的府第。”

“什么?”分明吃了一惊的张自烈失声说,“瞧这派势,便是皇上的行宫也不过如此,怎么……”“先生低声!”那位官员连忙制止,随即殷勤地介绍说:“先生莫非不知?刘大人如今已是伯爵之尊,又蒙圣上俾以重寄,长驻此土,自不能草草塞责。营建府邸,正足见心志之坚呢!”

听着这一番无耻的遁辞,冒襄心中勃然大怒,正想插上去说:“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当此乾坤颠覆,大敌当前之时,为将者即卧薪尝胆,犹惧不济,而竞大兴土木,壮丽埒于王居,又岂能不令人诧怪!”但是,对方不待冒襄开口,已经絮絮叨叨地向张自烈称道起刘泽清的“贞风德政”来。冒襄明白,对于这种谄佞之徒再说也是白费,于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强自忍住,心中的愤懑却更添加了十分。

到达主人为他们安排的下榻馆舍之后,接下来,照例是由史可法接见当地的文武官员。冒襄因为无须在场,便拉了张自烈在馆舍里随便闲走,一边同对方交换进城后的观感,一边忿忿地议论刘泽清的骄僭无状。由于越说越反感,到了傍晚,当包括张自烈在内的一群幕僚都跟着史可法前往府衙大堂,出席当地为他们举行的接风宴会时,冒襄便推说身体不适,不去参加。待到大家都走了之后,他命冒成弄来一壶酒,几样小菜,独自坐在小方桌前,一边闷闷地自斟自饮,一边默默地想起心事来。

如果说,三个多月前,冒襄曾经是那么急于前往南京的话,那么,此刻他却想到,自己这一次出来应征,真可以说是无谓得很。

诚然,去同社友们见上一面,多少有助于平息他们的不满和非议,可那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虽说留都如今已经建立起一个新朝廷,有了一个新皇帝,但是国家的权柄和军队,却把持在马士英、刘泽清这样一些权奸小人手里,有志之士又能有什么施展的机会,大明又有什么中兴的希望?他又想到,自从史可法被迫到淮扬督师以来,据说光是为了调停桀骜不驯的四镇总兵,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其间,曾经被高杰软禁在僧寺中达一个多月之久,完全失去了自由。最后好不容易才说服了高杰,并调解了高杰同扬州官民之间的纠纷。从表面看,如今四镇总算接受了朝廷的命令,各自进入指定的防地。但这些武人向来拥兵自重,惟利是趋,万一局势再度有变,又安知他们是否真靠得住?至少,从今天看到的刘泽清在城里大修府第那件事,就不难明了他们到底把国家拨给的军饷用在哪里,他们一心追求的又是什么。

而史可法还不辞劳苦地到处奔走,设法安抚他们,为他们请饷,指望这些人能为国效命,真是可哀可叹!接着冒襄又想到,这一次来扬州,最痛心的是,已经再也见不到郑元勋。无论如何,郑元勋可算得上是一位能干的人才。前些年自己放赈救灾那阵子,就曾经得到他的有力协助。如果郑元勋没有惨死于乱民之手,凭着他在扬州的名望,或许对史可法会有一些帮助……末了,冒襄还忽然想到陈圆圆。自从两年前,陈圆圆被国丈田弘遇强抢到北京去之后,冒襄就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事实上,他也不想打昕。直到这一次,他才从张自烈口中得知,后来田弘遇又把陈圆圆送给了吴三桂。据说吴三桂对她极为宠爱。

但是在三月十九日之变中,由于她留住在北京,结果竞落入了“流贼”的权将军刘宗敏之手。听说吴三桂闻报,愤怒异常,这一次毅然举兵讨“贼”,与此可以说不无关系。冒襄感到奇怪的是,在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时,心中竟是那样平静、淡漠,就像在听一桩遥远的、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传闻似的。只是到了此刻,夜深人静、寒灯独对,那些淡忘已久的昔日情事,才又一幕一幕地重新呈现在眼前。他的心,也隐隐感到了一种被咬啮般的痛楚。

“大爷……”一声熟悉的、踌躇的轻唤自门边传来。冒襄本能地转过脸去,看见冒成正站在那里,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那张欲言又止的、恭谨的脸。

“少爷,门外来了一个客人,求见史大老爷。”仆人垂着手,迟迟疑疑地说,“把门的军校因史大老爷不在,不放他进来。但他说有极紧急的要事,非得见到不可,宁愿在此守候史大老爷回来。军校不敢做主,央小人来禀知少爷,请少爷示下。”

说完,觑了觑主人,又赶紧补充说:“小人也说少爷眼下身子欠安,不能烦扰——要,要不,小人这就回复他,把那人打发走便了?”

冒襄默默地望着仆人。他还被那种软弱的、绵绵的情思缠绕着,没能立即作出反应,过了片刻,才随口问道:“嗯,是什么人?可有拜帖?”

“禀大爷,他未带拜帖,也不肯报姓名。”

如果是正常的求见,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冒襄确实不打算理会。可是仆人的回禀,却使他有点惊疑:“莫非来人真有机密事宜要见史公不成?倘若如此,可不能误了大事!”这么一想,他就警觉起来,吩咐说:“好吧,命军校在他身上搜一搜,若没有什么时,就带他来见我!”

也许还要经门卫搜检的缘故,冒襄等了一会,仍未见客人进来。他感到不耐烦,便站起来,走出天井去。就在这时,远处的月洞门那边响起了脚步声,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跟在冒成身后出现了。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从那一身青衣小帽,判断出那大约是个平民。

“嗯,你是……”等来人走到跟前,做出行礼的姿势时,冒襄打量着,问。同时疑惑地觉得,对方那一张眉毛稀疏的青白脸,有点眼熟,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

那人没有立即回答,也在上下打量着冒襄。廊灯下,他的神情显得有点紧张,一双小而亮的眼睛,正闪动着警觉的光芒。

“你到底是何人,因何事求见史公?”冒襄又一次问,略觉不快地皱起眉毛。

“敢问,兄台莫非是如皋冒辟疆先生?”那人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惊喜。

“……?”

“下官刘孔和,先生莫非不认得了?”

刘孔和——淮安府的副总兵官。今天下午随史可法进城那阵子,冒襄在迎接的文武官员中曾经同他照过面。现在一经提醒,他就想起来了。但堂堂的一位高级将官,竟是眼前这么副打扮,神情又如此诡秘,却把他吓了一跳。

“刘某虽身在军伍,也久闻先生盛名,请受学生一礼。”

按照当时重文轻武的礼制,即使一名普通秀才,也有资格同总兵官分庭抗礼,所以刘孔和这种举动也不算过分。冒襄连忙答了,一拱,随即做出手势,打算把对方让到外间花厅上相见。

但是刘孔和站着不动。他左右望了望,压低声音说:“学生此来是有要事面禀阁部大人。阁部大人赴宴未回,本拟守候,不意得晤先生,实乃天幸。惟是外问非谈话之所,不知可否借尊寝小坐?”

认出对方的身份之后,冒襄倒是放了心,见他说得慎重,便点点头,把对方让进起居室里,重新行礼坐下,一面吩咐冒成奉茶,一面望着客人,关注地问:“不知将军有何见教?”

还在前来淮安的路上,冒襄就听人介绍过,刘孔和是崇祯年间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刘鸿训的儿子。刘鸿训当年曾奉诏主持审定魏忠贤“逆案”,凭着耿耿正气,排除各种阻力,把包括阮大铖在内的一大批阉党分子分别立案定罪,在朝野中赢得很高声誉。后来,刘鸿训因为争谏朝政,冒犯了龙颜,被论罪谪戍,死在边关。由于这一层关系,冒襄对于刘孔和也自然而然产生了亲近之情。不过,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刘孔和听他这么一问,那双小眼睛里忽然冒出了晶亮的泪水,没等流下来,他就用了一个匆遽的动作,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刘某此来,是欲求史大人和先生搭救性命。先生千祈应允!”

他用凄悲的腔调呜咽说,咚咚叩下头去。

冒襄大吃一惊,本能地跳起来,双手拦住他:“将军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耙槐咚担一边把对方重新搀回椅子上,”尊驾有事,但说不妨?若非冒襄力所不逮者,自当承命。“停了停,等刘孔和的情绪稍见平复之后,他又怀疑地问:“听将军适才所言,像是有人意欲加害于足下,不知所指何人?”

刘孔和没有抬头,但脸容却显得愈来愈冤苦、悲愤。半晌,他才咬着牙。叶出三个字:“刘、泽、清!”

“什么?刘——是、是他?”冒襄更加愕然。他本想问:“刘泽清不是你的本家侄儿么,怎么会加害于你?“但是,看见对方咬牙切齿的样子,又住了口。

“论辈分——”仿佛意识到他的疑问,刘孔和接着说,“他本是学生的侄儿。

早年先父在日,他常在我家奉承,是学生将他带人行伍的。谁知他地位渐崇,却以怨报德,反过来处处抑勒学生,颐指气使,已非一日,学生也不与他计较。前些日子,他拿来一首自作的诗,问学生好不好。是学生一时托大,调侃了一句:”不作更好。‘他即时变了脸。当下虽无别话,过了几日,却命学生带本部两千人马出巡河上。学生明知他挟嫌报复,也惟有姑且远身避祸。前几日,他忽然命学生回来,指定除却二百亲兵外,不许多带一兵一卒。

今日参见阁部大人时,他又说明日要在东校场阅武,并当场指学生为阵前指挥。

此命事前实未有片言向学生提及,因此愈知他不怀好意。明日校场之上,他必借机寻仇,置学生于死地。学生惶急无计,不得已前来求见,祈请阁部大人及先生为学生调解此事,再造之德,誓不敢忘!懊跋遄邢傅靥完对方的急切求诉,这才稍稍明白过来。不过,刘泽清为人再凶暴,若是仅仅为了一句调侃的话,就起杀机,而且要杀的是身为副总兵的叔叔,却未免令人有点难以置信。何况,据刘孔和说,刘泽清打算在明日阅兵期间动手,但到时不是有史可法在场么?纵然刘泽清要报复杀人,也不至于愚蠢到挑这么个场合下手。因为一旦给识破,他可是脱不了干系。冒襄觉得,这刘孔和八成是给侄儿平日的淫威吓坏了,所以弄得杯弓蛇影,惴惴自危?于是他微微一笑,说:“东平伯纵然不怿于尊驾,则出尊驾于河防,已是报却此事。

明日阅兵,众目睽睽,恐不至于再生枝节吧!啊鞍。不。先生有所不知,东平伯其人气量极窄,睚眦必报,而且狠辣凶暴,实非常理可以测度。前者他在山东,因给谏韩公曾向朝廷参劾他不法,他便趁韩公催饷,路经东昌时,派兵将之劫杀?另外——“刘孔和停顿了一下,担心地望望窗外,压低声音说:”仆昨日才从东平伯幕中的一位相知处听闻,只因刘总宪曾上疏朝廷,批斥东平伯等镇将以家属寄居江南,意在便于临阵脱逃,罪皆可斩。东平伯恨之入骨。这次刘总宪进京赴任,他竞派刺客前往丹阳,欲谋加害……““什么?他、他竟敢谋刺刘总宪!”冒襄不禁失声问。虽然据张自烈说,刘宗周已经到了南京,但这个消息仍旧使冒襄大为震愕。

“幸赖皇天护佑正人,他未能得逞。所遣刺客亦不知去向,但已足见其凶横之甚!”刘孔和急切地补充说,“即以今夕而论,他宴请史公,群僚俱得出席作陪,惟独不知会仆赴会,其意亦是陷学生于怠慢无礼,借以挑激史公之怒,为明日加害学生预设地步。先生若不援手,孔和定无生理!”

如果说,对于刘孔和的苦苦求救,冒襄刚才还觉得是疑惧过度,不以为然的话,那么此刻就有几分相信了。他沉吟地望着对方那张神情惨苦、被跳跃的烛焰照得忽明忽暗的脸,终于毅然说:“既然如此,待史公回来,小生便将此隐情代足下转告。

明日阅武,亦请史公留意,不容彼人借端生事便了!”

“嗯,竞有这等事?不,不可信,不可信!”张自烈嘴巴里散发出酒气,摇着头,连声说道。这当儿府衙那边的宴会已经结束,张自烈同幕僚们一道,跟着史可法回到了馆驿里。

自从刘孔和告辞走了之后,冒襄又把事情仔细思考了一遍。

虽然他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但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自己贸然向史可法提出,万一失实,不只会给史可法增添无谓的烦扰,而且也显得自己太过轻信浮躁。没有分辨力。“虽然照例应当转告,但也要把握得稳妥些才成,可不能在那群幕僚面前闹出笑话!“他想。

所以,当张自烈回来之后,冒襄就把朋友招进寝室里,打算征求一下对方的意见。

“那刘孔和同东平伯乃是叔侄之亲,不过因细故失欢,又何至于害及性命!”

张自烈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说出不可信的理由。

“此一层,弟原也是这等想,惟是……”“何况,”张自烈一摇手,“这种谁也说不清的家事,你我外人,又何必管他那么多!”这么说了之后,他就闭上眼睛,露出酒后思睡的倦态。

冒襄摇摇头:“话可不能这等说,刘孔和大小也是一位副总戎,若以细故见害,王法何存?军心何安?况且刘孔和的尊大人当年手定逆案,大有功于社稷,我东林之家均受其惠。他后人有厄,晚辈又岂能袖手不管!”

张自烈睁开眼睛,疑惑地望了朋友一会,随即又重新闭上:“只凭刘孔和一面之辞,我们就替他出面,只怕史公闻知,也会怪我等浑不懂事!”

这一点,正是冒襄所顾虑的。但既然应承了刘孔和,他也不想轻易食言,于是迟疑着又说:“虽是一面之辞,但按之于东平伯平日之为人,似也并非无据。譬如这一次刘总宪赴京上任,他竟敢遣人行刺,便可证一斑!”

“谋刺之事,”张自烈摇摇头,“弟不曾听说,只怕也是刘孔和自造的危言!”

停了停,发现冒襄不答腔,他又补充说:“东平伯如今可是马瑶草的一名死党。即便我辈不去撩拨他,他已是处处同史公掣肘为难;若因刘孔和之故给他抓住话柄,今后这淮东门户,只怕麻烦更甚。以弟之见,还应谨慎从事!”

确实,以刘泽清目前的军事实力,加上有马士英在朝廷里做后台,只怕即使是史可法,也难以对他实行有效的约束;相反,还要尽可能优容,以借助他来拱卫江淮地区,乃至推行北伐的大计。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去插手他们叔侄间的私怨,无疑很不明智。“嗯,为大局安危计,也许我不把这件事告知史公,也就算了?然而,要是刘孔和当真遭遇厄运,又怎么办?况且,我已经答应了他……”这么考虑着,冒襄就感到了一种选择的痛苦,一种迫使他从固有信念偏离开去的无情压力。他憎恨这种压力,试图加以抗拒,然而……第二天,冒襄很早就醒了。由于躺在床上,就止不住净想着昨夜的事,他干脆爬起来,披上衣服,走到窗前,由冒成侍候着,开始洗漱、梳头、穿戴。他一件接一件地,不慌不忙地进行着。这当儿,天已经放亮,几缕柔媚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棂射进室内来,照亮了面前的板壁,也带进来早晨特有的清爽宜人气息。这富有生机的气息,驱散了冒襄夜来的烦恼,使他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哎,我又何必庸人自扰!至少刘孔和昨夜来过这件事,还是应该告知史公。如何处置,史公自会拿主意。当然,也许一切都是过虑,其实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瞧,今日的天气有多么好!”然而,他却没能把这种愉快的心情保持下去,因为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帘一掀,露出了张自烈的脸:“辟疆,起来了么?”他问,“嗯,好。快过花厅去,史公有要事商议!”

“什么事?”冒襄疑惑地问。

张自烈摇摇头:“听说北边有什么消息,弟也未得其详!”

所谓“北边”的消息,自从农民军向西撤退之后,就是指的清国方面。由于清军入踞北京已经三月有余,不但没有同江南的弘光朝廷联系,商谈交接事宜,反而派兵进占河北、山东的重要关隘。

到底他们的目的何在,下一步有什么图谋,近日来已经愈来愈受到人们的关注。

就在半个月前,明朝派出以左懋第为首的使团,曾取道这儿,北上交涉。“莫非他们有什么消息捎回来不成?”冒襄想,于是不敢拖延,连忙从冒成手中接过一把扇子,跟着张自烈匆匆往外走去。

来到花厅,史可法已经同应廷吉、阎尔梅、何如宠、杨遇蕃等几位幕僚在等候着了。由于心里怀着一份疑惑,加上始终记挂着昨夜刘孔和来访那桩事情,冒襄一边同大家行礼、就坐,一边不由自主地留意着史可法的神情。他发现,督师大人今天的脸孔,比离开扬州以来任何时候都要严峻,黑白间杂的眉毛紧皱着,一双因长期睡眠不足而布满红丝的眼睛,仿佛在凝聚着某种浓重的思虑,黧黑的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有点灰白,本来就高耸的颧骨则更形凸出。

他没有再对冒襄的病表示关心,等大家一坐定,就马上开口了:“列位先生,”他说,照例不带半句废话,“建虏派人致书来了,昨夜扬州加急递到的,来头非小,是由摄政王多尔衮署衔。其中真意何在,如何复他,请列位先生过目之后,有以见教。”说完,便从八仙桌上拿起一个小型的卷轴,递给了坐在旁边的阎尔梅。

在山海关外壮大起来的建州女真族人,自万历年间建立起后金政权以来,便不断对明朝进行军事侵扰。到了崇祯九年,他们把国号改定为“清”之后,更进一步增长了扩充疆土的野心。经过两年前那一场松山战役,清国已经基本上取得了山海关以外的整个东北地区。不过雄才大略的清太宗皇太极,在崇祯十六年最后一次进入长城之后,不久便死去。由于他生前没有指定继承人,经过一番争夺,结果由睿亲王多尔衮拥立清太宗的第三子福临即位,改元“顺治”。那福临今年才只七岁,一切大权其实都操在摄政王多尔衮手中。如今清国方面的来书由他署名,可见性质的重要。至于眼下,史可法不顾很快就要前往校场阅武,急急地把幕僚们找来商量,无疑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冒襄听了,心情顿时紧张起来,连忙站起身,凑在阎尔梅的身后观看,发现来信是用汉文写的,誊录在卷轴上。只见上面写着:清摄政王致书于史老先生文几:予向在沈阳,即知燕京物望,成推司马。后入关破贼,得与都人士相接,识介弟于清班。

曾托其手泐平安,拳致衷曲,未审何时得达?

冒襄心想:这几句开场白,虽属照例的客套,却是下笔不俗,言简意赅,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不过,其中提及对方早些日子曾让已经投降清国的史可程——也就是史可法之弟来书致意一事,据幕僚们说,史可法读信后勃然大怒,当场把信撕毁,北指大骂,发誓与史可程断绝兄弟之情。如今多尔衮又拾起这个话头,未免可笑!

于是他接着看下去:

此闻道路纷纷,多谓金陵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

《春秋》之义: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书“葬”,新君不得书“即位”。

所以防乱臣贼子,法至严也!

对方笔锋一转,立即抬出中国的传统礼制,指斥明朝在江南建立政权不合规矩,虽然是强辞夺理,但气势凌厉,分明有从根本上否认弘光朝廷之意。冒襄心里不禁一懔。

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荼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一矢,平西王吴三桂界在东陲,独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义,念累世之夙好,弃近日之小嫌,爰整貔貅,驱除枭獍。入京之日,首崇怀宗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亲郡王将军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勋戚文武诸臣成在朝列,恩礼有加。耕市不惊,秋毫无扰。

方拟秋高气爽,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连兵河朔,陈师鞠旅,戮力同心,报乃君国之仇,彰我朝廷之德。岂意南州诸君子苟安旦夕,弗审事几,聊慕虚名,顿忘实害,予甚惑之!

冒襄心想:“说当闯贼犯阙之日,中国臣民不加一矢,未免贬抑太过。惟是闯贼是吴三桂向他们借了兵来打跑的,倒是实情,难以驳他,且看他怎么说?”

我国家之抚定燕京,乃得之于闯贼,非取自于明国也。贼毁明朝之庙主,辱及先人,我国家不惮征战之劳,悉索敝赋,代为雪耻。孝子仁人,当如何感恩图报?兹乃乘逆贼稽诛,王师暂息,遂欲雄踞江南,坐享渔人之利,揆诸情理,岂可谓平!将以为天堑不能飞渡,投鞭不足断流邪?夫闯贼但为明崇耳,未尝得罪于我国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义。今若拥号称尊,便是天有二日,俨为敌国。予将简西行之锐,转旆东征,且拟释彼重诛,命为前导。夫以中华全力,受困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国,胜负之数无待蓍龟矣!

本来,在信的开头,对方还摆出一副仗义兼爱的面孔,甜言蜜语地表示要帮助明朝讨“贼”报仇;然而,到这里便终于露出了凶暴的本相,竟然狂妄地要求江南朝廷不得“拥号称尊”,否则将被视为敌对行动,威胁要“转旆东征”,甚至扬言将联合农民军一起打过江南来。这就毫不掩饰地表明,对方此次入关,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在于彻底取代明朝的统治!如果说,在此之前,冒襄也同其他人一样,对于清兵的意图还有点摸不透的话,那么此刻就再也无可怀疑了。他睁大眼睛,怀着惊恐和愤慨,把这段话又看了一遍,越看越感到浑身发热,再也抵受不住,一挺腰,直起身来。

“嗯,看完了么?”史可法迎着他的目光问。

“没、没有……”

史可法把手一摆:“看下去,看完了再说!”

冒襄迟疑一下,只好重新弯下腰去。不过,下面的部分其实已经用不着细看了。

对方无非试图用高官厚禄对以史可法为首的江南人士进行利诱,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后者促使弘光皇帝“削号归藩”,便会获得“列爵分土”、“带砺山河”的厚遇;如若不然,大兵一到,便会招致“无穷之祸”等等。

终于,信看完了。有好一阵子,花厅里变得一片静默,谁也没有说话。显然,大家被这封倨傲要挟、出言不逊的来信深深震动了,都感到事态严重。

史可法捋着胡子,始终静静地坐着。他似乎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因此并不急于催促大家发表意见,而宁可让大家深入地体昧信中的严重含义,以便拿出更准确、更有价值的意见来。

“竟敢要今上削号归藩,真是狂悖之极!”应廷吉终于睁大三角形的小眼睛,怒形于色地冒出一句。

“他说什么——‘兵行在即,可西可东,南国安危,在此一举。’分明是恃势讹诈,是可忍,孰不可忍!”杨遇蕃也愤愤地接了上来。

“哼,打跑了一狼,却迎来一虎,吴三桂当初借兵驱贼,怎么就没虑及这一层!”

一位身材瘦长的幕僚不胜懊悔地摇着脑袋,那是已故阁臣何如宠的孙子何亮工。

阎尔梅长叹一声:“流寇也不只是‘狼’而已!设若吴平西不向建虏借兵,待彼立足一定,只怕来势更凶!”

大家又不做声了。因为事实正是这样,农民军作为他们不共戴天的死敌,如果说,当崇祯皇帝在位时,倾举国之兵尚且无法抵挡,那么到了只剩下江南一隅之地,恐怕更难与之抗衡。所以,清国的军队一举打垮了农民军,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有一种起死回生之感。他们也并非没有想到,出兵相助自然不会是无偿的。如果对方所提出的是子女玉帛一类的要求,他们自然乐于考虑,还会由衷地表示谢意。问题是清方如今竟要求江南放弃政权,投降归顺,这就未免要价过高了!

“哼,”一直没有开口的张自烈忽然站起来,铁青着脸说:“逆贼之亡,实在于彼恶贯满盈,天人共愤,且我江南亿兆军民,同仇敌忾,严阵以待,有以牵制之,令彼不敢并力东向,岂是全由建虏之力!如今此酋居功狂悖,出此谬妄之求,是视我江南为可欺也。如今之计,亦惟有决一死战而已!”

“对,决一死战!”应廷吉也强硬起来。

“对,对!”好几个人同声附和。

但是冒襄却一声不响。无疑,不管是基于天朝上国的高度自尊,还是“华夷之防”的强固观念,都促使他也同大家一样,对于“化外小邦“清国的狂妄要求,感到极其愤慨,恨不得以最无情痛击,把对方一举扫灭。但是,双方的强弱之势逆转到目前这一步,他又知道,那其实是做不到的。“决一死战”的结果,只能导致东南半壁陷入无穷的祸乱。而冒襄的家乡如皋,如今正处于长江北岸的“前线”,到时就会成为最先、也是最严重的受害者。在苟安的局面尚能维持的情况下,这是冒襄所不能接受的。“哼,张尔公的老家远在江西,他自然不难意气昂昂地侈言开战!

”他冷冷地、不无反感地想。可是,这么一种理由目前却很难说得出口。所以,尽管心中不同意,他也只能尽自沉默着,不表示态度。

“辟疆兄,依你之见?”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主位上传来,冒襄蓦然抬头,发现史可法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

“哦……”由于缺乏准备,冒襄一刹那间有点狼狈。他极力镇定自己,踌躇了一下,开始字斟句酌地说:“依晚生之见,似这等谬妄之求,建虏未必不知断难为我所准。他故高其价,只怕用意仍在多得输币与割地。倘如此,便当即速复书,严斥彼之狂悖。至于其他,倒不妨示以宽仁,稍餍其欲,恩威并用,或可……”“哎,此言差矣!”不待他说完,张自烈已经厉声接上来,“建虏二十年间,处心积虑,其志岂是区区子女玉帛所能餍足者!至于割地,现今河北、山东已入其手,又何烦复求于我?欲以一纸和书而令彼裹足回心,岂非妄想!”

冒襄的脸孔刷地涨红了。自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说法只是一种软弱的愿望,其实不足以服人。正因如此,出自老朋友之口的尖锐反驳,就更加令他难堪。有好一阵子,他睁圆了俊美的眼睛,又气又急地盯着张自烈。如果不是史可法及时加以阻止,他很可能就会同对方争吵起来。

史可法显然注意到了这种情绪。他做了一个不要激动的手势,然后,慢慢地捋着胡子,半晌,才说:“书也要复,战也要备。能和最好,实在不能和,亦只有决一死战而已!”停了停,又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到战,淮扬之兵虽然强弱参差,尚堪一用。弟所忧者,倒是朝中的门户之争,水火日亟。国事之坏,只怕实在于彼——哎,时候不早了,先去阅武吧,此事回头再议!”

为总督大人莅临视察而预备的军事操演,按命令安排在淮安府城东门外的校场上举行。那是容得下好几千兵马盘旋驰骋的一个大土场子。从很久远的年代起,这一带就被派做军事用场,本来是疏松柔软的土地,已经在无数马蹄和战靴的踩踏下变得坚硬异常,而且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和纵横交错的辙迹。一眼望去,空荡荡的场子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一个苦役囚徒那负罪的、鞭痕累累的胸膛。

的确,这是一片已经变得麻木而冷酷的土地,在这儿固然看不到翻滚的稻浪,也没有绿树和红花,甚至连卑贱而倔强的野草,都难以生长,因为没容它们冒出头来,那暴烈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旋风就会呼啸而至,把它们连根拔起、撕碎,彻底吞没……从拂晓时分起,由明朝驻淮安总兵官东平伯刘泽清属下的庞大军队中选拔出来的精锐之师,就开始源源进入接受检阅的阵地。

夜色笼罩的寂静郊野上,隐隐传来了刷刷的脚步声、咴咴的马嘶声,以及一两声特别高亢的口令。起初,这些声音都显得遥远而模糊,不过渐渐就变得接近起来,清晰起来,于是又分辨得出兵器的碰响和炮车的轰拢这时,军队出现了,那是几股徐徐蠕动着的暗流,正在朦胧缭绕的宿雾中,从不同的方向汇集过来。他们有时仿佛在交叉着前进,有时又乱纷纷地纠结在一起,有时走着走着,仿佛迷失了方向似的,又莫名其妙地倒退了回去。但这一切也许只是错觉,因为他们仍旧不慌不忙地继续行进,而且终于接二连三地在各自的阵地上停顿下来。这时候,淮安府城东门那高耸的城楼已经被第一抹朝霞所照亮。虽然城墙下面依旧幽暗,从阵地上不时传来下级军官的粗野叱喝,也依然显得隐秘而模糊;但是这儿那儿,问或一闪,却分明是盔甲或枪尖受了晨曦的感应,而进射出了反光。

为了显示主人的排场和对贵宾的尊敬,校场北面那一座朝南而建的阅武厅已经粉饰一新,当中摆上了三张铺着虎皮的浑银交椅。那座高高的将台,照例矗立在厅外的左侧。一根直指云天的巨型旗杆顶上,迎着晨风猎猎地飘舞着一面“帅”字大旗。直到天已大亮,淮安府的主要文武官员和地方名流才陆续来到。于是阅武厅周围,就成了纱帽、方巾和各式官服道袍的萃集之地。他们对于能够躬逢今日的盛典想必都感到十分荣耀和兴奋,一边快活地寒暄着,一边伸长了脖颈,向着被初升的朝阳涂成金黄色的官道上张望,等候着贵宾的出现。

不过,当跟着史可法的随从队伍进入校场的时候,冒襄对于上述种种情形,并没有太留心,甚至被引导到阅武厅上一个属于他的位置站好之后,他的整个心思也仍旧被多尔衮的那封来信盘踞着。

诚然,刚才他对于张自烈那个“决一死战”的轻率主张十分反感,而希望尽可能谋和;但是,要说这种主张必定行得通,却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如果建虏坚持原来的狂妄要求,那么剩下的选择确乎只有“决一死战”。然而,从建虏入关,一仗就把李自成打得大败而逃来看,其兵力之强显然还在农民军之上。如果说,明朝的军队连农民军都对付不了,又怎能抵挡得住建虏的进攻?要是抵挡不住的话,那么结果……冒襄不敢想下去了。现在,他只是感到极其恐惧,因为他分明看到,冥冥中的那个主宰,给他所安排的命运,还不仅仅是家乡受到战祸的摧残,而很可能会是历史上那些末代王朝的臣民们所能遇到的最坏命运——沦为“夷蛮异族”征服下的贱民!鞍。〔唬绝不!”他在心里又恨又怕地叫,“与其那样,还不如拼个一死!纵然建虏兵力雄强,我朝凭借江淮天险,或者还能像宋室当年那样,求得江左半壁的偏安!”想到宋室的偏安,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线光明,看见了一线希望?“嗯,偏安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而且也不是长久之计。但眼前第一步,恐怕也只能作这种指望;至于其他,惟有留待以后再说了!”他烦躁地、惭愧地想。当然,即便是偏安,也必须具备许多条件。其中顶重要的,还得看军队能否奋勇作战。

而眼下刘泽清这支军队,扼守着南北交通的咽喉,可以说是责任至关重大……这么一想,刘泽清——甚至还有田仰,在冒襄心目中的地位就忽然变得举足轻重,使他不由自主地收敛起先前那种指责、蔑视他们的傲气,相反,还生出了一种新的、迫切的期望。待到被站在旁边的张自烈无意地碰了一下,蓦地惊觉起来,他赶紧收敛心神,睁大了眼睛,向阅武厅下眺望。

这时,太阳已经高高升了起来,校场之上,暂时还是空荡荡的,看不见一兵一卒。只是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依稀飘动着好些旗帜的影子,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兵马。倒是阅武厅的周围,那些负责保卫的将校出奇地多,起码也有两三百名,一个个顶盔贯甲,严阵以待。冒襄发现,史可法在刘泽清、田仰的陪同下,已经在正当中的交椅上就座。身材瘦小的田仰正拱着手,微躬着腰,向史可法解释着什么。刘泽清则不动声色地坐着,微微仰起面白唇红的俊美脸孔,显得阴冷而自负。在他们的两旁,按左文右武的习惯站立着两排身份较高的官员,照例全都垂手屏息,摆出一派恭谨肃穆的样子。

“嗯,时候已经不早,怎么还不开始?”冒襄有点迫不及待地想。

同时,注意到三位戎装的军官,从“帅”字旗旁的将台上走下来,匆匆越过阅武厅前的小片空地,沿着左侧的台阶登上厅来。当他们经过跟前的时候,冒襄不由得一怔,认出为首的那位又高又瘦的将官,就是昨天晚上来求他搭救的副总兵刘孔和。“噢,指挥今日操演的果真是他!可我尚未把他的嘱托禀知史公呢!”冒襄猛然省悟地想。虽说他已经愈来愈认定,昨夜对方的投诉显见是杯弓蛇影,惊疑过度;但自己既然答应了,却没有及时转告,毕竟是一种失信。

然而,到了眼下这种场合,再想补救已经来不及。“其实,也不可能发生他说的那种事,即使真的发生了,史公也自会出面干预,到那时我再代他说明好了!”

这么自我宽慰之后,冒襄就稍稍安下心来。

不过,他的视线仍旧追随着刘孔和。直到后者向史可法行过礼,得到开始操演的钧旨,并领着两个副手匆匆回到将台上去,他才重新收回目光。

这时,人人都知道阅武马上就要开始,顿时紧张起来。大厅上下变得鸦雀无声,只有各式大小旗帜,在秋风中舒卷着,发出猎猎的声响。突然,仿佛响起了一阵沉雷,将台两边的三十六面大鼓一齐擂动起来。咚咚的鼓声雄壮地、猛烈地轰鸣着,犹如冲决了堤防的惊涛,一阵高似一阵。初起时,它与一般的鼓声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数挝之后,那种威严、自尊,充分意识到自身的地位和作用的气派就呈现了出来。

由于无须取悦听众,它的节奏简练明确,质朴无华;但正因如此,却反而具有一种令人慑服的威力,一种撼人心魄的效果,当擂击到酣烈之际,连天地都仿佛震动起来。

第一通鼓声停息之后,紧接着,呜呜的画角吹响了。嘹亮的、威武的角声犹如一条天矫腾跃的蛟龙,在校场上空盘旋着、翱翔着,借着秋风吹送,远远地飘散开去,使人们的心灵在受到鼓声的约束和震慑之后,又陡然生出一股勇敢豪迈之情。

激扬士气的鼓声和角声反复响了三遍,一声锣响,将台上的黄旗降了下来,竖起了一面净平旗。这是准备出动的信号。冒襄同阅武厅上的其他观众,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投向西边的地平线。

待到净平旗变成了红旗,鼓声重新响起来,那乌云般聚拥在远处的军队仿佛仍在踟蹰着,迟迟不肯行动,但其实行动已经开始,只是由于距离得远,看上去似乎前进得很缓慢,而且有点呆笨;但不久就明显地加快了速度,渐渐地,马蹄声和脚步声变得宏大起来,战士们的身影也分得清了。走在前面的是马队,正以十骑一排的队形,向前急速推进,战马驰经之处,扬起了阵阵烟尘。

冒襄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阅兵,他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心中也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他捏紧了手中的扇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马队。这时,走在前头的几排骑兵已经驰到阅武厅前,那些顶盔贯甲、勇猛矫健的骑手们熟练地驾驭着战马,使它们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们一会儿控缰小跑,一会儿纵辔疾驰,步法纹丝不乱。而随着他们的动作,红缨、铁甲,以及战马那光滑的皮毛,在阳光下汇成了一片闪烁不定的惊湍急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冒襄以全副心神注视着,不禁又惊又喜。

然而,没容他仔细叹赏,由钢铁和肌肉组成的这股死亡旋风,已经从阅武厅前呼啸而过,转眼之间就冲出了视野之外。冒襄正有点惋惜,后面的队伍已经源源而至,手执大刀的盾牌手,以及弓箭手、长枪手,各按一定的队形,迈着整齐而勇武的步伐,向前推进。他们的人数更多,估计有七千人左右,行进时所扬起的尘头也更大,颇有点排山倒海的气势。冒襄心想:“与沿途见到的那些疲 兵惰卒相比,这支兵马自是不同,倒是犹堪一战!”他不由得转过头去,偷偷地望了望史可法,却发现总督大人端坐在那里,黑瘦的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倒是坐在他旁边的刘泽清眯着眼睛,不断地捋着胡子,线条优美的嘴角上挂着洋洋自得的微笑。

这时,进入校场的兵马越来越多,本来已经通过阅武厅前向东驰去的骑兵和一部分步兵,已经掉头回来,重新进入校常他们在将台上那面红旗的指挥下,开始互相穿插地奔走起来。起初,冒襄只觉得他们乱纷纷的,不成个样子,然而,片刻之后,情形就变了。

校场之上再也不是杂乱无章,全部军马已经排歹「J成五个整齐划一的方阵。

这时,将台上黄旗举起,鼓声又隆隆地响起来,全体将士蓦地放开喉咙,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接着,一声锣响,黄旗换成了白旗,校场上顿时又变得鸦雀无声。

“嗯,这就要操演阵法了。”冒襄听见旁边有人低声说。果然.不大一会,只见负责指挥的刘孔和又匆匆来到阅武厅,将一本阵图双手呈给了史可法,然后转身退下。在这当间,冒襄不由自主地又一次用目光追随着他,同时暗暗摇头:“阅武到这会儿,不是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么?其实今日刘泽清一心要在史公跟前挣面子,又怎会另生事端?可笑此公却疑神疑鬼,真是庸人自扰!”正这么想着,忽然张自烈在旁边用手肘碰碰他,低声说:“瞧,要变长蛇阵呢!”

冒襄怔了一下,顺着朋友的指示望去,果然看见将台上竖起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六个大字:方阵变长蛇阵。这时,红旗再度举起,校场上的兵马又在战鼓的助威下,迅速奔走起来。转眼之间,五个方形的阵式已经变成了五列长蛇状的纵队。

冒襄虽然曾经从书中看到过,这长蛇阵的特点是“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皆应”,但是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操演。现在发现这一变不仅迅速,而且整齐有序,不觉暗暗叫了一声:“好!”

打这时开始,足足有一个时辰,都是操演阵法,鼓声时起时伏,阵法也一变再变,时而二龙阵,时而太极阵,时而连环阵,一连变了十几种式样。冒襄大开眼界,兴致也越来越高。如果说,在演习开始之初,他由于初次经历这种场面,有点紧张不安的话,那么此刻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一种新鲜的、强健的、令人心怀开豁的愉快感受里。他暂时忘却了先前的那种忧烦,打心底里生出了一股豪迈奋发之情来。

终于,阵法操演完了。按照预先安排的项目,还有一场实战演习。趁着大队人马退场的当儿,冒襄怀着兴奋而又满足的心情,回过头去,悄悄地问站在旁边的阎尔梅:“兄以为如何?此等军马,尚可一战否?”

阎尔梅拈着山羊胡子,淡淡一笑,也低声说:“依弟观之,有四字之评:”虚夸不实‘!懊跋逭A苏Q劬Γ忍不住争辩说:“弟看了这半天,只觉得他阵法整齐,变化迅捷,连变十余阵,并不见有松懈之处,何谓‘虚夸不宜’??阎尔梅轻轻地摆摆手:“嗯,此处非议论之所,待回去后再谈,兄且看下去——瞧,场上在立营呢!”

冒襄迟疑了一下,只好回过头去。顿时,又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在已经腾空了的场子上,数百名军卒正在来往奔忙着。

他们抬来了许多木栅、鹿角之类,把校场当中围起来,使之成为一个带辕门的临时营寨。然后,又在营中张搭起十来座帐篷,还竖起了一面中军大旗,俨然就是行军作战时的样子。当一切都架设完毕之后,就由一位参将模样的军官,率领那数百军卒,进驻到营帐之内。负责指挥调度这一新演习项目的,仍然是副总兵刘孔和,别看他昨天晚上在冒襄面前,表现得那样懦弱卑怯,现在作为指挥官,他却十分在行。也没见他怎样奔忙,一切便已安排就绪。他照例上来向史可法作了请示,就回到将台上去,挥动红旗。冒襄好奇地注视着,直到一声号炮响过之后,他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忽然,阎尔梅扯了他一下,说:“快,瞧那边!”

冒襄顺着他的指点望去,发现西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迅速移动的黑点。

片刻之后,那些黑点变大了,原来是五骑探卒。他们一直奔到营寨前,翻身下马,急急奔入辕门。紧接着,营内就擂起鼓来。那几个千总、把总之类的下级军官,本来正在营中指挥军队操练,这时便立即向中军帐集中。过了片刻,他们各自手持令箭走出来,开始集合兵马,高声传达主将的命令。大意是据探马报告,有敌兵百余骑前来偷袭,离此只有数里之遥,各营军兵立即分头行动,于营外设伏,待“敌人”一到,奋勇杀出,聚而歼之,不得有误等等。那些军卒听了,齐声应命,然后就在军官们的指挥下,在营地外面各找地方埋伏起来。

这种演习,比之刚才的操演阵法,形式又自不同,而且分明更有趣味。冒襄的兴趣又被引动,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边想:“那来袭的‘敌军’,自然是由本军的兵马装扮的,其结果也必定是一鼓被擒,献俘帐下。不过,双方总得相持格斗一番,估计倒也新鲜激烈。”正这么想着,远处已经尘头大起。尘影中,一队骑兵——大约有百来人左右,正在衔枚疾进。他们一不摇旗,二不呐喊,只听见马蹄蹴踏地面,发出急雨般的声响。很快地,这支人马已经奔到近前。冒襄发现,大约是为了易于识别的缘故,这些人全都没有戴头盔,光着脑袋,头发一律束在天灵盖上,看上去,倒真有点像那些以“椎结”为标记的夷狄之人。按照冒襄的估计,他们一定会直扑那座已经有准备的空营,然后“我方”便伏兵齐出,展开厮杀。然而,不知是他估计错了,还是别的缘故,只见那百余“敌军”进入校场之后,并不向营寨进击,却突然掉转了方向,朝阅武厅直扑过来,眨眼工夫,已经迫近那批负责保卫的将校跟前!

这一突如其来的行动完全出乎意料,把冒襄吓了一跳,其余的人似乎也惊住了。

不过,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大喝道:“好家伙,果然是要谋反!左右,还不赶快动手?”

冒襄觉得那个声音有点熟。他刚刚看清说话的就是刘泽清,阅武厅下已经响起一阵怒雷似的呐喊。只见那群负责护卫的将校各举刀枪,猛扑向前,对谋反者们展开全力攻击。这时候,又一个奇怪的现象发生了:那些谋反者原本显得来势汹汹,似乎打算杀上阅武厅来。不知怎么一下子,忽然变得毫无斗志。他们甚至连抵抗一下的能力都没有,只是惊惶地喊叫着,纷纷掉转马头,夺路而走。然而,已经迟了。

显然早有准备、人数比他们多上好几倍的伏兵已经从四面扑来,把他们团团围祝紧接着,那些大刀长矛就开始在阳光下无情地闪动起来,只见谋反者们一个接一个地狂呼着倒下去,鲜血像喷泉一样到处飞溅。冒襄怀着极其恐怖的心情发现,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谋反者,是在自动抛弃了武器、跪在地上乞求投降的情况下,被毫不容情地立即杀死的。这使他感到震惊,也感到迷惑。因为看起来,布置这场镇压的人,似乎并不需要留下活口,也不打算从这些谋反者身上,追查什么线索似的。

终于,屠杀结束了。这是一场绝对的胜利。那一百多名没有戴头盔的谋反者,已经完全、彻底地被解决,只剩下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中的残肢碎体,而镇压者方面却几乎无一伤亡。至于聚集在阅武厅上的那些观众和来宾,也许还没有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屠杀中恢复过来,都呆若木鸡地瞪视着厅堂下的那个血肉狼藉的场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有些人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怎么也停止不下来。

“嘿,刘孔和在哪里?刘孔和来见!”一个枭鸟般的声音在死寂中蓦地响起。

大家畏缩了一下,转过头去,发现仍旧是刘泽清。只见他那张俊美白皙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青色的杀气,眼睛里闪射出阴冷可怖的光芒,两腮的筋肉随着牙齿的咬啮而上下抽动,看上去就像一匹准备择人而噬的恶狼。

很快地,刘孔和从台阶的顶端出现了。这位高瘦的,刚才还是全场瞩目的阅武总指挥,此刻整副神气全都变了。他像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似的,脸色惨白,五官仿佛都移动了位置,几乎使人认不出来。他蹒跚地往前走着,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发抖。

“左右,把他的盔剑去了,给我拿下!”不待刘孔和走到跟前,刘泽清又大声下令。

两个侍从武官答应了一声,立即走上前去执行命令。于是刘孔和便如同囚犯一般,光着脑袋被押到刘泽清面前,跪了下去。

“刘孔和,你身为大将,世受朝廷厚恩,怎敢背主投敌,意欲行刺阁部大人?快讲!”“禀大人,卑职并无背主投敌之事,更无行刺阁部大人之心,请阁部大人和大人明鉴!”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性命,已经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刘孔和的回答反倒异常坚决。

“没有?那么刚才之事,你怎么说?那二百人,全是你的亲兵。

他们不遵将令,直冲本厅,如若不是意在行刺,又是什么?啊!啊罢狻…卑职实不知情?“胡说!”刘泽清一拍交椅的扶手,“分明是你暗中指使,欲图一逞。若非本帅洞察尔奸,预做准备,只怕阁部大人已遭汝毒手。现今罪证俱在,还敢狡赖,军法难容!左右,与我推下去。斩讫报来!”

刚才,他声色俱厉地指斥刘孔和通敌谋反,在场的其他人由于不知就里,倒还只有呆呆地听着,现在忽然听说他要将刘孔和斩首,都不由得竦动起来。因为不管怎么说,刘孔和毕竟是一位高级将领,即使真的犯有死罪,也必须经过朝廷会审,才能决定如何处置,断断没有私下处斩之理。何况通敌谋反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罪名,更需要彻底追查才成,这么草草定罪,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不过,这当中最愤急的却要数冒襄。因为从最初的一阵子震惊中清醒过来之后,他很快就将眼前发生的一切,同昨天夜里刘孔和的投诉联系起来。他发现,所谓刘孔和意在行刺的说法,有几个明显的破绽。首先,在阅武厅周围有着重兵护卫的情况下,刘孔和竟打算以区区百余亲兵来实现图谋,未免轻率得令人难以置信。

其次,从刚才那百余亲兵一旦遭到围歼,便完全丧失战斗力,只知夺路逃命的情形来看,也不像是有备而来,倒像是事先根本不知道会落到这种境地似的。第三,最可疑的是,既然刘泽清已经预先察知这一奸谋,做好了准备,那么为什么要把那一百多兵卒全部杀死,而不留一个活口来质证此事?所以,冒襄判断,这件惨案更有可能是刘泽清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陷害他的亲叔父!想到昨天夜里,刘孔和曾经前来请求保护,自己也答应了他,但至今没有向史可法禀告,冒襄就不由得又惊又急,连毛发都要倒竖起来。如果不是面色铁青的张自烈在旁边制止,他说不定就会挺身而出,不顾一切地把事情的底蕴揭出来。

张自烈制止他,是因为史可法说话了。

“老先生,”史可法一边摇摇手,示意那两员将官先不要把刘孔和押下去,一边转过脸,向刘泽清问:“刘孔和通敌谋反之说,除却刚才他纵兵乱阵,冲突本厅之外,不知可另有凭据?”

“回禀大人,刘孔和素怀异心,卑职早有所察,是以派他带领本部军马,巡行河上,另遣细作觇其行藏。日前细作回报,他过河之后,即与建虏暗中通款输诚,甘为内应。 卑职犹未敢深信,特地调他回来,再细察之。不想果有今日之变!”刘泽清显然早有准备,所以回答得煞有介事,令人一时难以反驳。

史可法显然也感到了这一点。只见他换了一个方式问:“嗯,那细作现今何在,可否传来一见?”

“这个——刘孔和奉召回城后,他所部人马仍在河上,卑职恐其有变,未敢放心,已命细作即速回去监视,眼下无法传来。”不知是根本没有这个人,还是怕召来之后,被史可法问出破绽,刘泽清回答得很干脆。

不过,也许这正是史可法所需要的。因为只听他接着就说:“事关重大,尚需仔细查究。如今细作既未能即刻召回,依学生之见,不如将刘孔和暂交有司,严加监管,待查清之后,再行论处不迟!”

以史可法的身份地位,只是委婉地劝说,而不直接否定对方的处置,可以说是相当照顾对方的面子。然而刘泽清并不领情,他摇一摇头,横蛮地说:“刘孔和身为大将,今日阅武,他实负全责,而竟有叛卒谋逆之事。如此失职大罪,即不问其通敌之状,亦当斩首示众,以正军法!”虽然刘泽清已经晋封为东平伯,但论地位,仍旧远在史可法之下。他用这种态度说话,可谓十分狂悖无礼。所以周围的人听了。

都不由得变了脸色,担心史可法会勃然大怒。然而,史可法不动声色,仍旧不慌不忙地说:“噢,老先生说到刚才那件事么,学生正觉着其中疑问颇多。”

老先生说是刘孔和主使,倘能留得一两个活口,此事便不难水落石出。可惜百余人俱被杀尽,死无对证。将来此事报到朝廷,三法司追究起来,学生是当事人,只怕也难脱干系呢!罢夥置魇蔷告对方,他那件勾当做得并不干净,如果一意孤行,到头来未必能讨得什么好处。果然,就像一个被点破了阴私的人那样,刘泽清顿时红了脸,怒气冲冲地质问:“听大人这么说,此事倒是卑职不是了??“哦,学生绝无此意!”史可法立即委婉地说,“学生是为老先生着想。须知我大明立朝三百年,祖宗法纪俱在。即处决一小民百姓,亦须经三推六问,交大理寺复核,由刑部奏报皇上定夺。何况刘孔和乃在职之副总兵官,而且罪涉通敌谋叛,更须经三法司与九卿会审,皇上裁准,方能定谳。如今老先生不循此途,草草将他正法,传扬开去,天下军民将视老先生为何许人?只怕知者或能谅老先生谋国情殷,不知者便将谓老先生干法乱纪,目无皇上,岂非不值?刘孔和如罪有应得,则迟早难逃国法,老先生又何必不释此一时之愤呢!”

这一番话并不凌厉,但是义正辞严。刘泽清听完后,神色问虽然仍不驯服,却也无话可说了。

这时候,跪在前面的刘孔和似乎从史可法的话中得到鼓励,甚至可能认为这是冒襄事先通了声气的缘故,他突然抬起头,瞪大眼睛,高声呼叫:“阁部大人,卑职实属冤枉!此事实在是刘大人挟嫌报复,欲置卑职于死地。

求大人千万为卑职做主呀!”

他这话一喊出来,全场的人不禁为之愕然。刘泽清也顿时变了脸。只有站在旁边,一直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的冒襄心中一宽,暗想:“好,他终于说出来了,这事可以当面追问个水落石出了!”

然而,当他把目光投向史可法时,却发现,史可法起初似乎也怔了一下,现出疑惑的神色,但很快就把脸一沉,呵斥道:“胡说!刘老先生是何等样人,岂能诬陷于你。你今日这事并未了结,待本督申报朝廷之后,自有三法司与你论处!”

说完,也不待刘孔和再行申辩,他就管自站起身来。

“史公,此事分明是刘泽清预设圈套,意在报复杀人。何以大人在校场时不乘势追询下去,也好挫一挫刘泽清之凶焰?”

当回到馆驿之后,冒襄把刘孔和昨夜来访以及自己对整件事的分析向史可法作了禀告之后,很不理解地问。

史可法点着头,苦笑了一下,叹息说:“我岂不知刘泽清为人凶残阴狠,刘孔和连同他那百余亲兵是中计蒙冤!只是方今建虏猖獗。大战早晚不可免,为社稷安危计,对这些镇将亦惟有尽量容忍。

但望彼到时能为国效力。至于其他,已是计较不了许多了,唉!啊澳恰—那么刘孔和……”“学生这就修疏,奏知朝廷,请锦衣卫从速提取刘孔和进京,或可帮他避过这场灾祸?然而,史可法估计错了。当他们离开淮安之后第三天的路上,就得到报告说,刘孔和到底还是被刘泽清残酷地杀害了。

直到八月十六日,也就是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冒襄和董小宛才抵达南京。

本来,他们打算赶在中秋节前到达。但是由于冒襄被史可法留下,参与起草给清国摄政王多尔衮的复信,所以在扬州又耽搁了两天。经反复商量,他们一致认为,清国方面提出的狂妄要求是绝对不能答应的,但考虑到即使谋和不成,也要设法尽量争取时间,以便做好应付战争的准备。因此在复信中如何做到不卑不亢,既表明态度,又避免不必要地刺激对方,确实需要在文字上动点脑筋。复信由那位名叫何亮工的幕僚负责起草,在修改、润色的过程中,张自烈和冒襄都参与了意见。信中的措辞,可以说是十二分之委婉。其中除了引用许多历史上的先例,说明弘光朝廷的建立完全合理合法,并没有违背纲纪礼制之外,特地用了很大的篇幅对清国方面慨然出兵,帮助明朝打垮“大逆不道”的农民军,表示由衷的感谢;并希望对方能继续帮忙,以便“合师进讨,问鼎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泄人天之愤”。至于对来信中所提出的强横的要挟,复信中只是说了这样一段话: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蒙难,弃好崇仇,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贵国岂其然?

从而完全避开了“决一死战”的话头。 本来,这种处理方式,冒襄应当是比较满意的。但是,他也很明白,指望和谈取得成功,归根结底,还得凭借自身具有令对方不敢小觑的实力。然而,经过这一次北上巡视,可以说,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看清了明朝军队的腐败和黑暗,因此这封复信,不仅没有使他生出任何信心和期望,相反,整个情绪变得更加灰暗和低沉了。

冒襄内心的这种苦闷,同他坐在一辆大车上的董小宛,无疑是不了解的。相反,由于相隔两年之后重游南京的缘故,一路之上,她显得颇为兴奋。这当中,自然也包括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再是风尘女子,而是官宦人家的一名宠妾。所以兴奋之中,还多了几分得意,几分幸福。这种心情使她变得容光焕发,笑靥如花,而且对于沿途所见到的一切,她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惊奇。

“啊哟,相公快看!这么多赶路的人,都挑着担子,挽着篮子,想必是过节走亲戚的吧?”

“咦,瞧那妇人的衣裳,多古怪!比甲不像比甲,半臂不像半臂——还有那小倌,胖胖乎乎的,真好玩儿!”

“啊哈,那是什么?一座亭子,里面站着个人——不,不是人,是块石碑!这么说,是孝陵,真的,孝陵到了!”

就这样,一路上,她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车窗。一会儿,她撒娇地靠在冒襄身上,一会儿,又把脸贴近窗帘往外张望,小嘴巴子也叽叽呱呱地说个没完,同她在如皋家中那种循规蹈矩的样子相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冒襄默默地望着她,只偶尔回答一两句,心中却想:“女人到底是女人,逃难那阵子,还只是三个月前的事呢,境况稍安宁一点,她又照样无忧无虑了!”不过,他也不去说破侍妾,“往后高兴的日子怕不会多了,只要她高兴得起来,就让她高兴好了!”他在心中苦笑。

过了晌午,车子才进入南京。冒成已经先到一步,替他们张罗好了下榻的处所——依旧是秦淮河畔的桃叶河房。不过这一次手头已经不像过去宽裕,没有全包下来,只赁了东边的一个小独院。

待到安顿停当,稍事休息,天色也就暗下来。虽然迟到了一天,中秋已经错过,但八月十六是“送月”的日子,而且今晚不必躲在家里,所以气氛反而更加热闹,还在他们进城的时候,就看见大街小巷里,家家户户都在为过节继续张罗——摆神案、挂彩灯、送酒席、招亲友,熙攘的情景使人简直看不出这是一个正面临着巨大战祸威胁的城市。冒襄虽说兴致不高,但也不想冷冷清清地打发这个晚上,便命冒成到就近的那些熟朋友的寓所去报信,顺便约请他们前来一块儿赏月。谁知冒成去了半天,回来禀告说,那些朋友全都不在家,早早就出门了。冒襄颇为扫兴,看看天色已经全黑,就算再让仆人去找,恐怕也未必有结果。他沉吟了半晌,只好摆摆手,说:“那就算了,摆饭吧!”

“相公,既是这等,我们何不去雇一只船,就到河里荡着,一边赏月,一边随意吃点什么,也胜似窝在这屋子里强呀!”大约发现丈夫不怎么快活,董小宛微笑着从旁建议说。

“……,'

“兴许在河里,还能碰上相公的朋友哩!”

这倒提醒了冒襄。他回头望着冒成,意思是:怎么样,办得到么?

“禀大爷,”冒成马上回答,“小人也想着大爷和姨奶奶今晚要游河赏月,已经雇了一只船候着。大爷要时,小人这便去叫他们撑过来。”

像今晚这种约月圆之夜,秦淮河上照例很难雇得到游船,但冒成总是把一切都预先估计到,并且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于是,冒襄也就不持异议。小半晌之后,他同董小宛已经登上一只陈设雅致的灯船,缓缓地摇到秦淮河中去了。

这会儿,正当月亮升起之前的片刻,沉沉的夜幕,似乎变得愈加幽暗,除了河房上的灯火,以及河面上那些大小游船所悬挂的灯笼,远远近近地颤动着、浮荡着之外,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

有时候,甚至分辨不出哪儿是水,哪儿是岸。人斜靠在船栏上,也仿佛漂浮在虚无缥缈的境界里,只听见船尾汩汩的桨声,轻一下,重一下,仿佛在催人进入梦乡……然而,过不了多久,白璧般的圆月就从东边的城墙上露出脸来。仿佛展开了一匹银光闪烁的素练似的,秦淮河一下子给照亮了。那星星点点的灯火顿时暗淡下去,周遭的景物却鲜明地凸现了出来——河房上的黑瓦顶、沿河两岸的树木、游船的甲板和顶篷,都被抹上了一层银色的薄霜,就连露台上、船舱里的人影也变得历历可辨。那些笙、箫、琴、鼓所奏出的声韵,顺着阵阵夜风吹送过来,显得悦耳而悠扬。

“相公,你可还记得,两年前的中秋夜么?”在默默地陶醉了好一会之后,董小宛忽然开口说。

“两年前?‘’冒襄疑惑地问,一边接过侍妾送到面前的一块月饼。

“哎,在桃叶河房。那时节,贡院刚散唱—相公怎么记不得了?”董小宛的声音里透着娇嗔。

冒襄咬了一口月饼,慢慢地咀嚼着,终于“噢”的一声,想起来了:两年前的那个中秋节,他刚刚参加完三场乡试,同一伙社友在桃叶河房里饮酒赏月,小宛也在那个时候从姑苏赶到,结果,他在朋友们的合力促成下,答允了同小宛的婚事。

“那一天,还是眉娘姐姐领妾来寻相公的。”董小宛又递过来—片削好了的酥梨,看见丈夫摇摇头,就放下了,接着说:“过了年,眉娘姐姐就嫁给了龚老爷,跟着到北京去了,后来就断了音讯。如今北京闹出那场大乱子,还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呢!”

顾眉和龚鼎孳,在三月十九日那场剧变发生时,确实陷在北京,没能逃出来。

不过冒襄在扬州时已经听说,龚鼎孳没有自尽殉国,而是很快就投降了“流寇”,被李自成以原职录用。后来李自成战败,逃出了北京。不少陷“贼”的明朝官员都乘机逃回南方。但龚鼎孳始终没有回来,时至今日,大概又已经投降了清国。这个消息,冒襄一直没有对董小宛说。因为它使冒襄感到十分厌恶,并为曾经有过龚鼎孳这样的朋友而羞愧。现在,听董小宛这么一问,他又想起这件事,由这件事又联想到北方的严重威胁,于是,好不答易才提起的一点游赏的兴致,顿时又低落下来。

他皱起眉毛,把手中吃剩的月饼往盘子里一放,一仰身子,挨着靠枕斜躺了下去。

董小宛没有觉察到丈夫心情的变化,也许觉察到了,却只当他是为朋友的命运而担心,所以仍旧管自絮絮叨叨地说:“不过,细想起来,龚老爷和眉娘姐姐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物,见识又高,为人又好,菩萨必定会保佑他们躲过大难。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哪个山里、庙里安安稳稳住着哩!待到他们回来的时节,妾一定得见上一见。

好好儿谢谢她!说起来,自打那遭中秋节之后,就再也没见着她了,连音讯也不曾给她捎一个,不知她心里会怎么想着,必定会怪我……“起初,冒襄只是闷声不响地听着,渐渐就不耐烦起来。他干脆把身子侧向右边,让脸朝着船栏外。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粗声大气的嗓门在说:“你们可是瞧准了,那伙伪君子就在那儿么?”

“禀老爷,小人们瞧得清清楚楚,不会有错!”

冒襄心中一动,觉得这头一个声音有点耳熟,连忙定眼望去,发现有一条船,正从旁边摇过,船上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官绅打扮的胖子。灯光下,他的两道又浓又黑的扫帚眉毛,和胸前的一部大胡子显得十分触目。

“咦,那不是阮胡子么?怎么会碰上了他!”冒襄惊讶地想,打算看得清楚一点,那条船却像忙着赶到什么地方去似的,一下子就摇过去了。

“阮胡子——他刚才说什么来着?嗯,‘伪君子在那里’……莫非、莫非是说的定生、次尾他们?”这么一想,冒襄顿时警觉起来。

他坐起身子,略一思索,随即回头向后梢招呼说:“船家,快点摇,跟上前头那只船——就是才驶过去的那只!

快,跟住它,本相公有赏!?

说完,他朝董小宛摇摇手,要她先别问;然后,就把位置移到船舱口,睁大眼睛,开始牢牢监视着阮大铖那条船的去向。“听他们刚才说话的口气,像是要去寻定生他们似的。只是在眼下这种时候,却是为的什么?况且,他口口声声骂什么‘伪君子’,显见没安好心。不成,既然被我撞上了,非得跟着去探个究竟不可!”

这么拿定主意之后,他就不理会董小宛的惊疑神情,只管一个劲儿催促艄公赶上去。

这时,船已经来到学宫附近。冒襄发现,河道上渐渐变得热闹拥挤起来,去路常常 被横斜而过的游船所阻断。如果不是艄公身手敏捷,很可能就追踪不下去了。

“奇怪,怎么人人都像赶着朝这边挤似的?‘’冒襄一边打量着穿梭来往的船只,一边莫名其妙地想。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有名的余家河房。那是秦淮河上最大的一所河房。每到大比之年,里面总是住满了应试的举子。这所河房不仅屋舍众多,庭院宽敞,而且临水的那两个露台也建得特别阔大,可以供好几十人同时站立。冒襄远远望见,那上面如今就聚满了人,多数是些方巾儒服的士子,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也分不清各人的相貌。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个露台之间的水面上,临时搭起了一个小平台,几个穿着戏服,挂着髯口的文武角色正在上面比比划划,走来走去。伴随着他们的动作,传来了阵阵锣声和鼓点,分明是在上演什么戏文。怪不得招引来这么多游船!大抵又是哪个好事之徒想出的花样,只不知演的什么戏?“冒襄恍然想道,随即发现自己的船也正在靠上去,便高声制止艄公说:”不要过去,快走快走!啊跋喙,那只船也过去了呢!”艄公说?冒襄又是一怔:“怎么,原来阮胡子找的就是这里?这么说,上面站着的那些人,便是定生、次尾他们了?”

“啊呀,相公,你听,是演的《喜逢春》呢!”董小宛忽然惊喜地说。

《喜逢春》是十多年前南京城里一出颇为有名的戏。内容是写天启年间,魏忠贤专权乱政,残酷迫害与之坚决斗争的东林党人,最后恶贯满盈,终于被崇祯皇帝一举诛灭的那段历史。由于当时魏忠贤垮台未久,人人心中都怀着无比的仇恨,这出戏又写了不少真人真事,所以一上演便大受欢迎,很轰动了一阵子。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了更多更新的剧本之后,这出戏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被搬演了。如今,它又突然出现在戏台上,而且是在这么一种时候,这么一个地点,那就显然不是偶然的安排。“嗯,莫非这是冲着阉党余孽图谋翻案而发,所以阮胡子才那么气急败坏地赶来探看?”这么一琢磨,冒襄心中陡然涌起一股热气,连忙大声吩咐艄公:“船家,摇前去,摇前去!”

“是——相公,不过,刚才那只船……”“先别管他,靠岸,到露台上去!”

然而,露台前的游船实在太密集了。艄公费了好大的劲,也只能挤到离岸边还有二三丈远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进。不过,凭借着戏台上明亮的灯光,现在已经可以看清楚,在露台上坐着看戏的士人,依稀就是吴应箕、黄宗羲那一伙社友,旁边还围着好些人,或坐或站。冒襄正为今晚找不到社友们而感到扫兴,如今意外发现他们都在这里,不禁大为兴奋。加上他急于弄清眼前这种做法到底为的什么,所以同他们相见的愿望更加迫切了。可是,只差那么一截子距离,偏偏靠不了岸,弄得他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

“大爷,这儿靠不上去,若要上岸,只有从外边绕过去。”冒成站在船头大声说。

冒襄回头望了望,发现他们这么一逗留,后面已经又摇来了好些船,把退路给堵住了。这会儿即使要绕出去,只怕也有困难。他正拿不定主意,忽然听见董小宛低声说:“鬼卒在给魏忠贤用刑,下面要唱到‘梁州第七’了!”

听她这么一说,冒襄便不由得留了心。果然,只听锣鼓铙钹咚咚锵锵地响了一阵,戏台上,那个被天帝封为涿州城隍的已故副都御史杨涟,便戟指着被鬼卒们按倒在地的魏忠贤,用高亢的弋阳腔唱起来: [梁州第七]数着恁,你如鬼魅,阴谋凶勇。待指着,你似虺蛇,毒计英锋。

只见把,朝纲国计凭伊弄,与一个老虔婆结为死党,把一个美瑶姬送入幽宫。密秩荼伤残黎庶,张法网打尽臣工,邀封赏滥冒军功,欺君上诈逞鸠工。恁私陈着卤簿乘舆,安享着祝厘私颂。漫说什么国老元公,你只道富贵无穷,百年眷宠,怎知水消雾散须臾梦!逃不得幽冥报、司寇法,落得荣华一旦空,今日价碎首难容!

这是一段有名的唱词,当年被人们争相传唱,流播很广。冒襄也早就耳熟能详,用不着等那位扮演杨涟的小生唱出,他已经知道下面的句子。不过,当这段唱词传人耳朵里时,他却蓦地吃了一惊。因为那声音忽然变得像打雷似的,增强了好几十倍,在露台上轰响起来。原来,那些围聚着看戏的士子,不知出于何人指挥,竟然一齐放开喉咙,参加了进来: [四块玉]恁恁恁,私自与阉竖通,自恃着皇恩重,镇日价把唇锋舌剑搅椒宫,圣明君却把红裙奉,那里管国母危,那里管把宫妃送,今日价,千般巧计总成空!

......

[哭皇天]恁恁恁,枉自把科名中,甘做阉竖门下的儿童。拨置他把中宫握定兵粮柄,搬弄得将荩臣送入棘林中。做成三窟,待将终身常供,骤跻着三公八座,九列清班,司空要地,司马要封,怎掩得臭名见,骂不穷,只落得孤身先雉径,今日价幽报难蒙!

前一段唱,是骂那个同魏忠贤狼狈为奸的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后一段唱,是骂为虎作伥的魏阉心腹崔呈秀。那唱词本身就写得激昂慷慨,痛快淋漓,如今再经由好几百人的嗓门,一齐回肠荡气地唱出来,更有似群狮夜吼,风雷怒进,气势着实惊人。随着旋律的倾泻,那歌声也像汹涌而至的江潮,一浪高似一浪,在秦淮河上翻滚盘旋,久久不绝。不论是唱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显然被这充满正气的歌声所震撼,不由自主地热血沸腾,情怀激荡。所以,一曲方终,原来坐在露台上看戏的几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跳起来。其中一个张开双臂,抬头向着茫茫夜空,扯着嗓子凄厉地嘶叫:“大行皇帝,大行皇帝!陛下的在天之灵听得见么!陛下当年钦定的逆案,如今有人竟敢图谋掀翻!快快显降威灵,诛戮这伙奸邪!”

冒襄刚刚看清,这是已故东林领袖左光斗的儿子左国楝;站在旁边的顾杲、余怀、沈士柱等人已经跟着大嚷起来:“他们专擅欺君,闭塞言路,引用私党,排斥忠良,把国事搅得一塌糊涂,若再不施以惩戒,则大明中兴之业,便要葬送于他们之手了!”

“他们还卖官鬻爵,公行贿赂,假名国用,大事搜刮,闹得民怨载道,闾左骚然。如不惩治,国法何存!”

就这样,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声讨马士英、阮大铖等人的罪状,虽然没有公开指名道姓,但听的人显然大都心中有数。这时,戏台上的演出早已停下来。有一阵子,台上台下变得一片静默,连呼吸也仿佛停止了。只有已经升上了中天的明月,在船舷旁边的水面上投下一轮白璧般的倒影。

冒襄也同大家一样,静静地听着。不过,也许前些日子他不在南京,对朝廷所发生的事缺乏切肤之感;相反,此刻像噩梦一般盘踞于他心胸的,却是来自清朝的那封充满无耻讹诈和横暴威胁的书信,是刘泽清之流的凶残和腐败,是史可法的苦撑危局,心力交瘁。“是的,都到什么当口上了,留都里还是这等各逞意气,争斗不休,到底有多大好处?又顶得甚用!”这么一想,冒襄的心情顿时烦乱起来,同社友们会面的愿望也不再那么急切。虽然董小宛建议:不如扬声招呼,也好让露台上的社友们知道,他却尽自踌躇着,末了,终于摇一摇头,吩咐艄公掉转船,觅路退出。

小半天之后,他们已经走在返回桃叶河房的水路上了。

冒襄来而复去,聚集在露台上的社友们自然不会知道。而且,他们此刻的心情也同冒襄大不一样。特别是黄宗羲,作为今晚这次行动的头儿,他是那样的义愤填膺,只懊恨拿不出更有力的手段去抨击马士英、阮大铖这些无耻小人。

黄宗羲是本月初跟随刘宗周来到南京的。虽说在丹阳期间,刘泽清所派出的刺客到底没敢加害刘宗周,但是这一事件给予他的刺激依然极其强烈。为着排除异己,政敌们竟然不惜使用如此卑劣狠毒的手段,来对付刘宗周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这是黄宗羲所万万没有料到的。他由此也更加痛切地看清,他所憎恶的小人们。到底怀着怎样一副蛇蝎心肠。如果不把他们彻底铲除,不仅明朝的中兴绝不可能,而且会给江南的万民百姓带来无穷的灾祸。

所以,那紧张的一夜过去之后,他就同老师再度商量,把准备送呈朝廷的第二份奏稿,又仔细修改了一遍,使其中的主张更明确,言辞更剀切;待到抵达南京,就由刘宗周立即奏明皇上。 本来,黄宗羲估计,以老师在朝野间的威望和影响,这份奏疏尽管不能一下子参倒马士英,至少也会引起皇帝的重视,有所警醒。然而,他又一次想错了。虽然马士英仿照受到黄澍攻击时的故技,装模作样地又来一番“乞罢”,结果,皇上却迫不及待地“温旨慰留”,连丝毫考虑犹豫都没有。马士英得了这道护身符,有恃无恐,立即布置反攻。他故意避开刘宗周,而让无赖王孙朱统镟出头,对姜日广发起弹劾,除了捏造出一堆诸如任用私人、图谋篡逆、庇护降贼等莫须有的罪名外,还极其恶毒地诬指姜日广“纳贿”和“奸媳”。

这份弹章一经传开,举朝为之哗然。给事中熊汝霖、总督袁继成都上疏替姜日广辩诬,首辅高弘图更拟旨主张追究朱统锄诽谤大臣之罪。谁知弘光皇帝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把高弘图召到便。

殿,当面呵斥说:“统缬与朕是一家子,有什么可追究的!”结果,高弘图和姜日广给逼得没办法,只好一齐提出辞职,以示抗议。弘光皇帝虽然表面上不同意,但很快又通过加赐头衔的方式,封马士英为“太子太师”,而只封高弘图为“太子少师”。这实际上把两人的地位倒转过来,为马士英取代内阁首辅的交椅预做准备。

这一连串消息传来,黄宗羲简直给气呆了。“啊,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纵然他身为君主,视天下为一己之产业,而不为天下万民着想,那也应该明白,若果朝廷之上完全不讲公道,不顾起码是非,私恩滥行,公义沦丧,他那个产业又怎能保得住!难道只要他高兴,天下之大,都得充作他们私相馈赠的礼品;亿万人的身家性命,都活该被他们随意断送么!八痛苦地、激愤地在心里大叫?然而,痛愤归痛愤,现实就是这么无情地摆在面前。而且,仗着有皇帝的支持,马士英等人看来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不,绝不行!

只要我黄宗羲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同他们斗下去,不许他们为所欲为!八咬牙切齿地发誓说。于是,他立即同周镳、顾杲、吴应箕商量,决定借今晚的机会,再来一个秦淮大会,向马士英、阮大铖之流还以颜色,至少要让对方懂得:留都里还有强大的”清议“存在,他们纵然可以一手遮天,却休想逃脱公论的谴责?现在,一切都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着,除了陈贞慧、侯方域二人因为对这么做持有异议,没有到会外,其余的社友在周镳、雷演祚的主持下,齐心合力,把大会办得很有声色。人们的情绪已经被激动起来。估计到了明天,今晚发生的一切就会传遍京城,其影响绝不会在崇祯十一年的《留都防乱公揭》之下。“哼,叫你们知道我复社的厉害!”黄宗羲一边想象着马士英、阮大铖之流得知消息后的狼狈样子,一边快意而骄傲地想。

现在,最起劲、最热烈的高潮已经过去,戏台上的《喜逢春》也演到了尾声。

围聚在露台前的游船渐渐稀疏起来。只有中天上的圆月,益发显得明亮皎洁,它所投下的倒影,在变得空旷起来的河面上晃动着,幻出无数变化不定的光斑。

黄宗羲觉得还未曾尽兴,他怀着多少有点惋惜的心情,把目光投向还散泊在附近的二三十只游船,希望它们至少再多停留一会儿。当他的视线掠过其中较大的一只船时,发现有一个缙绅模样、胸前垂着一把大胡子的人,正站在舱前的甲板上,扶着船篷,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嗯,这人想必是才来到的,所以……”他不在意地想,一边继续移动视线。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忽然一动,不由自主地回眼再望了望。“什么,阮胡子?”他顿时一怔,疑心自己看错了,连忙用手擦了擦眼睛,再仔细打量,一点不错,那人正是阮大铖!昂冒。这狗贼胡子胆大包天,竟敢跑来暗中窥伺,看我不给点厉害他尝尝才怪!”他本想站起来,扬声喝骂,随即又改变了主意,侧过头,先把他的发现告诉身边的顾杲?“怎么样,我们把他臭骂一顿,嗯?”他小声地问,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条大船。

这时,顾杲也认出了阮大铖。他眼珠子一转,用同样的小声说:“先别惊动他,跟我来!”说完,又转过身去,朝旁边的余怀、左国楝和沈士柱嘀咕了几句。于是,几个人悄悄地站起身,挨个儿挤出人丛,来到了露台边上。那儿本来就系着三只空船,顾杲做了一个手势,让黄宗羲同沈士柱上了其中一只,他自己上了另一只,剩下一只则分派给余怀和左国楝。到了这会儿,黄宗羲已经明白了顾呆的用意。他顿时变得既紧张又兴奋,没等招呼,就抢先吩咐艄公:“快,撑到那边去,那边!”

然后,他就睁大眼睛,竭力搜寻消失在别的游船后面的那只大船,心里叨念着:“哎,可别让他跑了!可别让他跑了!”

不大一会儿,那只船重新在月光下显露出来。阮大铖还没有察觉已经被人盯上,兀自扶着船篷,一个劲儿朝露台上张望。面对着这个奸恶小人,仇恨的怒火从黄宗羲的心底熊熊燃烧起来。他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格格响。等双方的距离缩短到只有一丈开外时,他蓦地发出一声雷鸣般的断喝:“呔,狗贼胡子,你来干什么?”

一连喝叫了两声,阮大铖才回过头来。起初,他还懵懵懂懂,然而,转瞬之间,那双长在扫帚眉下的眼珠子,就因惊恐而睁圆了,全身分明颤抖了一下,本能地往后退去。如果不是站在旁边的一个随从及时扶了一把,说不定他就掉进水里了。不过,由于这么一倾侧,船身失去了平衡,剧烈地摇晃起来。船上的人没有准备,顿时闹得东倒西歪,立脚不祝幸亏艄公是把好手,一边极力扳住橹,一边大声叱喝众人沉住气,不要乱动,这才好歹把船稳下来。

尽管如此,船上的人也已经狼狈不堪,阮大铖更是慌得趴在船头上,连帽子也歪在一边,直到船身完全平稳了,才敢稍稍抬起头来。

这当儿,顾杲和余怀那两只船也靠了上来,与黄宗羲一道,从三个方向把阮大铖的船围在当中。看见那大胖胡子惊慌狼狈的样子,他们一齐开怀大笑起来。

阮大铖起初大约也没有看见顾杲、余怀他们,待到发现自己有陷入包围的危险时,他那双贼忒忒的眼珠子迅速地转动了一下。

没等仆人过来搀扶,他已经先吩咐了一句什么。接着,他那只船就掉转头,往斜刺里直摇过去,打算夺路而走。

顾杲和余怀早有防备,两只船马上夹击过来,把他的去路挡住了。

阮大铖一声不响,把手一挥,他那只船便迅速后退,摇向另一个空当。黄宗羲和沈士柱正守在附近,马上迎上前。但是只有一只船,而且比对方的要小,很难拦挡得祝正在着忙的当儿,幸而另外几位社友也驾着船赶到了,双方几经碰撞,终于把阮大铖硬是堵了回去。

这时,赶来助阵的船越来越多,加上看热闹的船只,已经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包围圈。阮大铖左冲右突硬闯了几次,都没能闯出去。急得他瞪着惊恐的眼睛,扯着嗓子大嚷:“你、你们要干什么?啊,要干什么?”

“干什么?哈哈,这话该我们问你才对!”大概看见阮大铖已经无法逃脱,顾呆就不着急了。他站在船头,微微抬起长鼻子,慢条斯理地说:“你倒说说,你来干什么?”

“我,我来饮酒、赏月,难道不成么?这秦淮河又不是你们买下的,人人都来得!”也许想着如今不同以往,身后有马士英那座大靠山,所以阮大铖依然口气很硬。

“饮酒、赏月,怎么钻到我们这儿来了?”一个轻快的嗓音接了下来,那是余怀,“也不思量你那一身臭味儿,真会把人生生熏死!”

“咦,莫非你想来看戏?”沈士柱兴冲冲的声音从黄宗羲背后响起,“可巧,这儿正在演《喜逢春》,你那阉贼干老子、干娘,还有那帮子阉兄阉弟,全都出场了。你自必十分想念他们,打算来同他们叙叙旧,磕上几个响头儿,喊上几声爹爹妈妈吧?那倒是该当,该当!”

“哈哈哈哈!”听了这几句俏皮的挖苦,周围的人都齐声哄笑起来,笑声中又夹杂着叱骂:“哼,只可惜他们一个一个,到头来全都给先帝治了罪,上吊的上吊,杀头的杀头,呜呼哀哉了!”

“狗贼胡子,你可仔细着,你若然贼心不死,还想学他们的样,也照样逃不了现世报的下场!”

在人们的笑骂声中,有一阵子,阮大铖显得又气又急,眨巴着惊惶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渐渐地他似乎镇定下来,眼神也由惶急变为凶恶。蓦地,他把头一仰,嘿嘿地冷笑起来。

“呔,狗贼胡子,你笑什么!”有人怒声质问。

“笑什么?”阮大铖陡然把脸一沉,恶狠狠地咆哮说,“我笑你们别太得意了!什么‘逆案’!全是你们东林挟嫌报复,假公济私弄出来的糊涂账!你们以为定了就完了吗?不,该翻的还得翻过去!

《三朝要典》要重修,当年欠下的债全得算清楚!哼,你们等着瞧吧!霸谡庵质仆返敝校他居然还如此强横死硬,气焰嚣张,这是大家所没有料到的,所以一下子倒噎住了。其中,最气急的要数黄宗羲。由于不善辞令,那些刻薄挖苦的话尤其非他所长,所以在社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戏弄阮大铖时,他始终插不上口;但是,急于投身进去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事实上,多年来他一直把阮大铖看做不共戴天的仇人,而像今晚这样面对面交锋,还是头一次。他很想痛痛快快地骂上几句,以解一解心头的积愤,但又总想不出那些足以轰动全场的俏皮话,这使他很懊恼,暗恨自己嘴巴太笨。现在,看见阮大铖居然大放厥辞,公开叫嚣要重修《三朝要典》,掀翻逆案,而大家仿佛被他的气焰所镇住,变得一片静默,黄宗羲心中的怒火就变得无法抑制了。一种非要压倒对方不可的本能使他发出一声怒吼:“打!打死这个狗贼胡子?一边说,一边就把不知什么时候抓在手中的、连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件东西,猛地向阮大铖扔过去。

这个激烈的举动,使正在不知如何出气的社友们怔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

“对,打,打死这个狗贼胡子!”

“宰了他!”

“拔光他的胡子!”

“淹死他!”

各种叫骂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迅速汇成了一片越来越大的怒吼。与此同时,各种随手可以抓到的物件——月饼、酒杯、瓜皮、水果等等,像冰雹一样向阮大铖的船上飞去。这一下,阮大铖当真慌了手脚。他再也顾不上保持尊严体面,哇哇地惊叫着,连滚带爬地钻进船舱里。只苦了他的那些仆从,顾得上保护主人,便顾不上躲避袭击,倒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不少苦头。

这么闹动起来,水面上的情形可就变得相当混乱。只见阮大铖那只船左摇右晃着,随时都有翻沉的可能。但是谁也没有想至要制止——事实上也很难制止,因为处在狂热之中的人们一心只想着要出气,要报仇。任何一个试图阻挡他们的人,都很可能被视为叛徒或胆小鬼,而遭到与阮大铖同样的命运。

然而,意外的情形还是出现了。一只船忽然摇进了核心,船头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摇着手高喊:“诸位停手,诸位停手,且听仲老一言!”

起初,大家没有理会,但当看清那个满脸胡子的人是雷演祚站在他旁边的则是周镳时,就迟迟疑疑歇了手,瞪大眼睛注视着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雷演祚继续摇着手。直到全场基本上平静下来之后,他才转过头,说:“仲老,请!”

周镳先沉默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劲头,然后才竭力提高嗓门用劝止的口气说:“今晚,列位秦淮大会,实乃怀忠报国,志在防乱是以言由义慨,行与愤俱。大行皇帝在天之灵有知,亦当鉴慰!惟是……”刚说到这里,一阵突如其来的猛烈咳嗽妨碍了他。他不得不停下来,捂着嘴,喘着气,亲随也从旁给他捶背,待到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但人却似乎变得劳累不堪。

末了,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雷演祚代他说下去。

“哦,仲老之意,”雷演祚连忙接过话头,“是阮某这等小人,虽则可恶,亦复可鄙。今晚列位社兄小施惩戒,令彼知惧足矣。若然他仍不思改悔,国法公理俱在,自有与他区处之所,是故倒也无须争一刻之快,不如暂且到此为止。列位以为如何?”

大约因为这是周镳的意思,大家听了,虽然都不做声,但也没有坚持不肯。看见这样子,雷演祚就转过身,对战战兢兢地爬起来的阮大铖挥一挥手,严厉地说:“尊驾今后应深自收敛,闭门思过。

如仍不安本分,抛头露脸,下次再犯众怒,便恕难宽宥了!叭畲箢衿鸪趸乖诜⒋簦似乎不敢相信会放他走。当终于弄明白雷演祚的意思之后,他连连拱着手说:“承教,承教?说完,便连忙吩咐开船,在人们让出来的一条狭窄的水路中急急通过,抱头鼠窜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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