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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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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露危城 二


陈贞慧所说的“万大人”,就是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万元吉。

此人不久前奉派到江北的扬州去视察军情,于昨日回到了南京。

史可法因为急于了解那边的情形,所以让陈贞慧连夜传催,要万元吉今天就来部复命。

说起来,这又是一件令南京的留守大臣们焦虑头痛的事。 本来,北京陷落之后,面对农民军乘胜南下的威胁,已经足够令他们这帮孤臣孽子恸哭奔命,席不暇暖。

谁知,一向被倚为江南屏障的淮扬地区,眼下又陷入了极大的混乱之中。这种混乱,如果是由于“奸民”乘变造反,倒还简单,无非严加镇压就成了。偏偏带头闹事的,却是负有保境安民责任的明朝军队本身,这就弄得大家惟有摇头叹气,一筹莫展。

当然,若说这种动乱同整个事变毫无关系,那也不确切。事实上,要不是两个月前,明军的精锐主力在潼关全线崩溃,那么一向在西北地区同农民军作战的总兵官高杰,就不会率领十余万残兵败将仓皇东窜,横冲直撞地进入江淮地区;同样,要不是北京的轰然陷落,驻守在山东的另一名总兵官刘泽清,也不敢擅自放弃防区,强行龟缩到淮河以南来“就食”。 本来,为着抵御农民军的进攻,江淮一线确实需要重新调整军事部署,这共约二十万人的两支军队同时到来,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高杰和刘泽清二人却偏偏极其桀骜强横,他们手下的那批军队更是纪律败坏,贪暴成性。

二路上,他们就是凭借烧杀抢掠逃下来的;到了江淮地区,仍旧毫不收敛,到处打家劫舍,掳掠奸淫,把地方上闹得鸡飞狗跳,叫苦连天。在劝阻无效的情况下,各地官府迫于士民的强烈要求,只得纷纷起而自保,或者关闭城门,拒绝他们进入;或者在他们四出作恶时,合力加以剿杀。这么一来,双方的关系可就闹得异常紧张。现在,刘泽清的兵马正徘徊于天长、六合一带,意向难测;至于高杰,则看中了扬州地区的富庶繁华,已经悍然挥兵南下,企图霸占这片地盘……史可法是在不断接到来自江北、特别是扬州的大量告急文书之后,迫不得已派出万元吉前往视察的。现在,从汇报中,他得知目前双方仍旧僵持不下——高杰执意要进城驻扎,扬州官民则断然拒绝。经过万元吉的尽力调解,情况算是稍有缓和。

虽然短期内难以达成妥协,但看来不至于急剧恶化。于是,史可法也就稍稍松了一口气,暂且把江北的事务放下,回过头去,继续为物色新皇帝和组建新朝廷苦心筹划去了。

作为身居高位,并对救亡图存的全局负有重责的一位大臣,史可法也许只能、而且应当这样处置事情。不过说到居住在江北、等命财产正受到严重威胁的广大老百姓,情形可就完全是另一个样享。如果说,扬州城里的居民还能凭借高壁深池设法坚守的话,那么居住在县城和乡镇里的士民,便只有吓得魂飞魄散、乱作一团的份儿。特别是有点产业的大户人家,更是纷纷打点细软,举家出逃,争相到江南去躲避风头。就连与史可法颇有交谊的冒襄一家,眼下也正处于颠沛流离的艰难境遇之中。

冒襄和他的家人是四月二十三日离开如皋,沿着陆路向南逃难的。经过两天的跋涉,如今已经来到靖江县的长江边上。作为如皋县的首富,他们这一次举家出逃,人丁和行李的负担,较之一般难民自然要吃重得多;而且不用说,成为盗匪们的抢劫目标的可能性也更大。因此,为着保险起见,冒襄已经于昨天,把父亲和即将临产的庶母刘氏,先行秘密送往江南。剩下母亲、妻儿、近百名男女仆人,以及大批箱笼行李,则分乘用重金雇来的十艘大船,由冒襄亲自掌管,准备于次日启程过江。

已是傍晚时分,苍茫的暮色,正从天东的大海那边升腾起来。

但西方的地平线上,那一轮即将隐没的夕阳,还在散发着明亮而柔和的余晖。

这一带,本是孤立于江心的一个沙洲,由于接近出海口,江面陡然开阔,水流也随之缓慢下来,久而久之,不断沉积的泥沙便使沙洲北面的航道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浅,渐渐同北岸连接起来。现在,沟洫纵横的洲渚上,已经垦出了一片一片的稻田,聚起了一个一个的村落。芒种已过,端午将临,在夕阳的映照下,稻田里的簇簇秧苗,仿佛展开了一片墨绿色的、闪着金光的地毡,显得那样宁静,那样旷远。

每当江风吹来,秧苗就轻轻摆动着,把一层一层的轻浪,向天边远远地传送开去。

这时,河汊上、田塍里的水面便荡漾起来,晚霞的倒影被搅乱了,于是又平添了几许变幻,几许缤纷……这一路行来,虽然还算顺利,而且此刻周遭的景色,又令人颇为心旷神怡,但是冒襄却丝毫不敢大意。因为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验告诉他,世道人心已经变得空前败坏,特别是在这种动乱的当口,对于他们大户人家来说,到处都隐伏着随时可能突发的仇恨和杀机,任何一点疏忽大意,都会招致飞来横祸。所以,用过晚膳之后,冒襄特地领着几个亲随,再一次四处巡视一遍,直到证实各条船上的情况并无异常,那临时雇来充当护卫的二百名本地村民,也都三五成群地分散在船队周围,老老实实地呆着,他才重新走回来。虽然已经颇为疲倦,但当想到还不曾向母亲道晚安,他便又振作精神,挥退仆从,独自走过中舱去。

冒襄的母亲马氏,是一位心地慈和、乐善好施,但又十分胆小的老妇人。长期的养尊处优,使她变得经不起任何风浪,一点点动静,就能把她吓得要死。两年前那一次,冒襄的父亲冒起宗奉调前往湖北襄阳,去做左良玉的监军。如果当时不是马夫人日夜哭泣,生怕丈夫就此断送了性命,冒襄也许就不会千方百计地奔走请托,乞求朝廷把父亲调离剿“贼”前线,他本人也不会因此招致舆论的非议。但作为儿子,冒襄当然不会因此责怪母亲。不过,这一次逃难,老太太是否受得起颠簸惊吓,会不会弄出什么病症来,可就成了冒襄最担心的事。所以一路之上,他哪怕再忙再累,每天总要上马夫人跟前探视上三四回,说上些宽慰的话,直到老太太安静下来,脸上重新有了笑影,他才放心离开……现在,冒襄已经踏人中舱,映入眼帘的景象使他不由得一怔。

炕床上,马夫人身上裹着一床被褥,蜷缩在角落里。她那张美丽的、有着端正鼻子和淡淡眉毛的椭圆脸,现出恐怖的神色,身子还在微微发抖。春花和春桃两个丫环,紧紧地护持在她的身边,春花手里还拿着一把剪刀什么的。在她们的紧张注视下,丫环春燕和春英则全身俯伏在炕前,把耳朵紧贴在舱板上,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什么。

“母亲,这是……”冒襄莫名其妙地问。

马夫人惊慌地抬起头,瞥了儿子一眼,却不回答,只是焦急地追问伏在地上的丫环:“怎么样,你们可听见了?”

“禀太太,婢子不、不曾听见。”长着一张胖圆脸的春燕抬起头来,迟迟疑疑地回答。

“怎么会听不见!笃笃笃笃’,我刚刚听得一清二楚!”马夫人发急地坚持,“快点,再听听?春燕不敢违拗,重新把耳朵贴了下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见母亲张皇失态的样子,冒襄只得转向护卫在她身边的春桃。

“禀大爷,太太适才在炕上睡着,听见‘笃笃笃笃’,怕是有歹人藏在下面,所以命婢子们察看。““什么,歹人?”冒襄吃了一惊。说实在话,在靖江一带,他们本来就人生地疏,加上这十只大船又是临时雇用的,虽然经由乡中的粮长作保介绍,毕竟摸不清底细。如果舱底下当真藏着有人,那决不会是什么好事。所以,他顿时紧张起来,也顾不上主子的身份,连忙跨前一步,跪倒在舱板上,贴着耳朵,凝神倾听。

然而,听了好一会,除了身畔两个、丫环的呼吸之声外,舱板下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响动。

“唔,莫非母亲听错了?要不,就是下面的歹人已经知觉,所以这会儿都蛰伏不动?”这么一转念,冒襄不禁愈加着慌。有片刻工夫,他直起了腰,却忘记站起来,只是紧咬着嘴唇,心急火燎地盘算该如何处置才好。“啊,这么说,他们是早就串通好,来算计我们的,就连这船上的艄公,也都是贼伙!这可怎么办?说不定他们今晚就要动手。幸而发觉得早!但是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打算怎么干?——今番可真是倒了大霉!不成,我得赶紧去叫人,还不能打草惊蛇。但是……”“听,又来了!笃笃笃笃,笃笃笃笃!”马夫人又惊叫起来。

冒襄错愕了一下,连忙重新伏下身去,竖起耳朵细听。可是,同刚才一样,仍旧听不到舱底下有任何声音。

“嗯,你们听到了么?”他问伏在旁边的春燕和春英。

“没有。”“没有听见。”两个、丫环摇摇头,轻声回答。

“啊,又来了,笃笃笃笃,笃笃笃笃!”马夫人又叫。

冒襄瞧了老太太一眼,不由得暗暗吁出一口气。他略一踌躇,迅速站起身,朝舱门外一指,对丫环们说:“去,让外边马上把船婆叫来!”

春桃低头答应着,走了出去。不大一会,身强体壮,长着一双大脚的船婆匆匆来到中舱。

“不知太太、大爷呼唤,有何吩咐?”她行着礼问,黧黑而圆实的脸上赔着微笑。

“你把这个揭开,”冒襄指了指舱板,“我们要看看!”

船婆眨巴了一下眼睛,分明感到意外,但看见冒襄板着脸,她就没敢多问,答应一声,弯下腰去,熟练而迅速地揭起了舱板。

冒襄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唔,你下去给瞧瞧,看藏着什么东西没有?”他命令说,随即朝身边的春燕做了个手势:“打灯给她!”

这么吩咐了之后,他就绕开舱洞,走到炕边,把马夫人轻轻扶起来,安慰地说:“母亲且过来瞧一瞧,下面确实并无歹人藏着。孩儿就睡在隔壁舱里,若真有什么,即时便会知觉。母亲只管放心安歇好了!”

马夫人起初还畏畏缩缩,经不住儿子再三劝说,终于挪近前来,朝炕前那个被灯光照亮的舱洞探出头去。直到看清楚里面确实空空荡荡的,除了刚才下去的那个船婆和两块压舱的大石之外,再没有什么东西,她才“嗳”的一声,透过气来,斜靠在春桃的身上,用手轻轻拍着心窝,衰弱地闭上了眼睛。

“是的,也许这一次,我们真该留在如皋,而不该出来逃什么难!”冒襄站在舱门口,默默地想。这当儿,他已经把总算安静下来的母亲,服侍到炕上睡下,并吩咐丫环小心伺候,自己退到外面来。

对于这一次举家出逃,就内心而言,冒襄并不是那么情愿的。

相反,出自震惊于亡国大祸终于临头,除却拼死一争别无生路的强烈冲动,在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必须尽快前往南京,全力以赴投入重建王朝的紧迫行动之中。他估计,社友们此刻必定已经齐集南京,并且正盼望他前去。事实上,自从前年因为奔走父亲调职的事,受到舆论的非议以来,冒襄一直在暗中憋着一股劲,决心以令人折服的行动,来洗雪自己所蒙受的误解和羞辱。但是高杰举兵南下的消息,却打乱了他的计划。因为作为独生儿子,在这种情势下,他除了继续留在如皋,守护父母和家业之外,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本来,据他的估计,如皋僻处海 边,高兵未必就真会骚扰到那边去,只要等上几天,风声一过,他仍旧可以走。

谁知,母亲和妻子偏偏怕得要死,惶惶不可终日,加上左邻右舍的人家纷纷出逃,最后弄得连父亲也沉不住气。一家人才又极其匆忙地收拾行李,星夜逃了出来。

“可是,这么一折腾,我就不知何时何日才去得成留都了!社友们在那边等不见,必定以为我冒襄当真是个胆小自私、言行不一的人了!虽说将来见面时,我还可以解释,但他们会相信吗?哎,会相信吗?”正是这种隐藏的焦躁,使冒襄一路上都感到心烦意乱,摆脱不开。特别是当他发现,离开如皋之后,偌大一家子人孤立无援地暴露在荒僻生疏的野地里,危险其实更大,他的心情,就变得更加懊恼和别扭了……“大爷,奶奶在哭呢,请大爷过去瞧瞧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旁边急切地说。

冒襄怔了一下,转过脸去——一张白色的、模糊不清的脸出现在黑暗中。根据声音,他辨出那是妻子的贴身老妈子冒贵媳妇。

“奶奶——怎么啦?”冒襄皱起眉毛,不悦地问。

“大爷,奶奶在哭呢!”老妈子闪着一双眼珠子,小心地重复说。

眼下,船上是这么安排的:马夫人住中舱,冒襄同侍妾董小宛住前舱,而奶奶带着两个儿子则在后舱就寝。晚饭之前,冒襄已经到后舱去探视过,这会儿本不准备再过去。但冒贵媳妇的报告使他到底放心不下,只好勉强转过身,再次走过后舱去。

老妈子自然不敢扯谎,奶奶苏氏——一位虽然长得不漂亮,但自有一股娴淑气质的大家女子,手里拿着一条手绢,正在那里默默地抹眼泪。她双腿并拢,靠坐在炕桌旁,一抹淡黄的灯光勾画出那微见发胖的身形。由于抽泣,她的双肩一下又一下地耸动着,投射在舱壁上的巨大影子也随之不安地上下摇晃。

看见丈夫走进来,苏氏似乎有点意外,随即急急地避开了冒襄的目光。

“你——这是怎么了?”冒襄走近去,疑惑地问,同时瞥了一眼已经在炕上熟睡的两个儿子。

苏氏摇摇头,使劲地咬住嘴唇,但泪水却冒出了眼眶。

“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冒襄稍稍提高了声音。

苏氏仍旧没有回答,却突然呜咽起来,似乎怕声音传到外面去,又赶紧用手绢捂嘴。

冒襄不由得皱了皱眉毛。这位苏奶奶,本来也称得上温良贤淑,安分随和,可有一样,就是秉性沉默,有什么事,总是自己藏在心里,轻易不肯吐露,甚至对丈夫也是如此,弄得冒襄常常一筹莫展。不过,正因为这样,冒襄反而有点担心起来。

他望着哭个不停的妻子,正想耐下性子,继续追问,站在旁边的冒贵媳妇说话了。

“大爷,奶奶是不放心两位小少爷,所以伤心呢!”停了停,看见冒襄似乎没有听明白,她又补充说,“本来呢,要是昨儿个老爷动身时,让两位小少爷也跟了去,这会儿只怕都已平平安安到江南了!”

平日最摸得透苏氏心思的,大约就要数她的这位贴身老妈子。

所以冒襄听她一说,便不再追问了。是的,考虑到目前江北一带,已是盗贼蜂起,为着安全起见,昨天冒襄好不容易才说服了父亲,让老人不随大队一起行动,而是打扮成普通百姓,由几个得力亲随护送,穿越靖江县城,从另一个地点先行秘密过江。当时,妻子曾经提出让两个儿子也一起走,但冒襄不想给父亲增加累赘,没有答应。不料直到这会儿,妻子仍在为那件事想不开。

“你今儿怎么了?”他不高兴地说,“不是告诉你吗,这一次是怕出事,才让父亲先走的。路上须得避开歹人耳目,怎么能带许多人?你不见,连老太太都留下了么!”

“可是……刘姨太……倒跟去了!”苏氏抽抽搭搭地说,有点愤愤不平。

这一次老父微服先行,把姨太太刘氏也带上了,确是不假。但那是考虑到刘姨太已经怀孕九个月,即将临产;而且据名医诊过脉,说她怀的很可能是个男胎。他父母到目前为止,还只有冒襄一个儿子,人丁未免太弱,所以不管是老爷还是老太太,对刘姨太这一次生育,都寄予了颇大的期望。冒襄自然懂得父母的心意,因此特地作出这样的安排。结果,父母都没有表示异议,而冒襄本人更自以为这是一种高尚的、合乎孝悌准则的做法。

“为何让刘姨太跟着去,这道理你莫非还不明白?她说不准哪时哪刻就要生了,万一受到惊卟,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我们这两个,大的才只五岁,小的还未断奶,相公莫非就不管了?”由于担心两个宝贝儿子的命运,泪眼汪汪的苏氏破例地同丈夫争辩起来。

冒襄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也冒火了。他呵斥说:“怎么不管了?

莫非我丢下你们跑了不成?这两日,为着全家都能平安过江,我都做了些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不,妾不知道!”苏氏固执地呜咽说,“妾只知道,若然两个孩儿有个三长两短,妾也不想活了!”她一边说,一边把身子伏在炕桌上,悲苦地、绝望地号哭起来。

看着妻子不可理喻的样子,冒襄觉得脑袋一下子涨大了,浑身的血也翻腾起来。

与此同时,这些天来一直在心中积聚、发酵的那股子懊恼,也变得无法控制。“好啊,我本来就说,不要逃,用不着逃的。可是你们偏不听,偏要逃。如今逃出来了,你们又是这样子!你们到底还要怎么样才成?莫非除了应付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我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别的好干了吗!”有片刻工夫,他在心中激怒地吼叫,只是由于尚未丧失的一点理智提醒他:眼下是在船上,母亲又在隔壁刚刚睡下,他才竭力克制住自己,没有当真吼出声来。但是,翻滚不息的怒气却逼使他不能不有所发泄。于是他猛地挥起巴掌,把炕边上的一个针黹簸箩“哗啦”一声,扇到了地上。

这么一来,睡在炕上的两个儿子被吵醒了。小的一个首先划动手脚,呜呜哇哇地啼叫起来。大的一个也拭擦着惺忪的睡眼,糊里糊涂地坐起了身子。苏氏顿时停止哭泣,匆匆站起来,在丫环的帮助下,先把小的一个抱在怀里,一边低声哄着,一边兀自用手绢拭擦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旁边的冒贵媳妇也急忙过去帮忙,把大男孩重新按倒在枕头上,轻轻用手拍抚着。不过,男主人的发怒显然使老妈子很害怕,尽管她嘴里机械地喃喃着,像是在哼一首催眠的歌谣,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不歇地斜起眼角,惊恐不安地窥伺着。

看见妻子又抬起那张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粉脸,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冒襄稍稍冷静下来,但内心的苦恼和困惑,却变得更加混乱和沉重了。尽管他很想再激烈地发泄一通,以消解心中的窒闷,然而定一定神之后,竞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他把袖子一拂,铁青着脸,跨过滚了个满地的线团、顶针和剪刀之类,大步向舱门外走去。

正当冒襄为着安抚母亲、训责妻子而奔忙于中舱和后舱的时候,在他下榻的前舱里,侍妾董小宛正由、丫环紫衣相帮着,悄悄地忙于烧水、洗盏和烹茶。

董小宛是前年底嫁进冒府来的。像一只漂泊无依的燕子,终于找到温暖的巢那样,这一年多,董小宛心中一直充溢着前所未有的宁帖、满足和幸福。她觉得,主宰命运的神明对她实在太仁慈了,不仅让她得到了一位令多少女子为之嫉羡的如意郎君,而且给她安排了这么一个高贵而宽厚的家庭。老爷和太太不必说,他们的好意常常使小宛感动得直想哭;就连那些个仆妇、丫环们,待她也十分友善。不过最难得的是奶奶苏氏,非但没有半点嫉妒之意,而且从一开始就由衷地欢迎她,真心地爱护她,完全像一位可敬可亲的大姐姐。这一切,都使董小宛仿佛进入了祥光照耀的天堂,愈加觉得以往那一段风尘岁月,简直是一场可怕的噩梦。的确,虽然只是短短的十多个月,但她同心爱的丈夫在一起,生活过得有多么舒坦和惬意呀——品茶、赏月、制香、插花、编书、写画、烹饪,凡是以往曾经梦想过,或是梦想不到的种种美妙境界,她几乎都经历到、享受到了。有时候,她简直禁不住问自己,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吗?啊,是真的吗?自然,随后她又会热泪盈盈地暗自回答:如果是幻境的话,那么就求老天让我把这场梦做下去,永远也不醒转来。

然而,也许因为这一切太幸福、太完满了,结果,新的磨难又降临了。最令她发憷的是:自从酝酿要举家逃难的一天起,董小宛就发现,丈夫对她的态度开始有点变了。虽然每天晚上仍旧回来同她一起过,但烦躁、冷淡、易怒越来越明显地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表露出来。董小宛也知道,冒襄之所以这样子,主要还是外间出了大乱子,把他弄得十分紧张和劳碌的缘故。不过,她仍旧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错,或者侍候不周,招致丈夫的恶感,甚至疏远。所以这些天,她一直想方设法迎合丈夫的喜好,力图让丈夫在自己身边,能过得顺心一些,舒服一些。今天,眼见冒襄又是一个劲儿地忙里忙外,直到天都黑齐了,仍旧歇不下来,她便想到应当“烹茶以待”,好让丈夫回来后,小尝数盏,消除一下疲劳。

现在,一坛子特意从家里带出来的上好甘泉已经提到舱中,用一个托盘盛着的两只尖脚宣德茶盏、一把小巧的紫砂茶壶,以及几样点茶用的果品——榛子、鸡豆和红枣,也连同茶洗一道,摆开在炕桌上。可是,董小宛却尽自踌躇着。直到铜铫里的水,在红泥火炉上发出嘘嘘的轻响,她仍旧下不了决心动手沏茶。

说来,也难怪她有点胆怯。因为作为顶会享受的一位富家公子。冒襄对于品茶之道,一向极其讲究挑剔。不仅选料要务求精美,茶具要极其雅洁,而且洗茶、候汤、烹沏等,都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和法门,加上冒襄对自己的烹茶本领一向十分自负,轻易不肯让别人代劳,总觉经旁人的手所沏的茶,很少能令他满意,所以董小宛进门一年多,别的许多事她都能帮着或者代替丈夫做,惟独这沏茶,她一直没有参与的机会。今晚,她背着丈夫自行动手,能否获得首肯和喜欢,可是一点儿也吃不准。万一弄糟了,自己挨几句奚落不打紧,若是败坏了丈夫的兴致,那就有违自己的本意了。

“娘,怎么还不动手?瞧水都要开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催促说,那是、丫环紫衣。

董小宛回顾了一下,发现那女孩儿正忽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关切地瞅着自己。

这个紫衣,本是奶奶苏氏房里的一个管事的、丫环,为人聪明伶俐。一年前,因为董小宛初来乍到,身边需要一个通晓上下细务的人辅助点拨,冒襄才点着名儿向苏氏要了她。难得紫衣过来之后,对新主人一样的尽心服侍。所以此刻蓦地一见,董小宛倒生出了一个主意。

“紫衣,你在相公身边服侍了好些年,相公的烹茶规矩,你必定是知道的了?”

她问。

“这个么,婢子也不敢说知道。”紫衣谨慎地回答,“只是以往爷同奶奶在房里品茶,多半都是命婢子在旁侍候的。有一阵子,奶奶也想学着沏茶,便求爷教她。

那时爷兴致也高,倒认认真真说过好几回。后来奶奶到底没学成,从此爷也绝口不说了。”

“当时相公怎么说,你可还记得?”

“这……婢子虽则也在旁边听着,只怨心思笨,怕记不全。”

“嗯,那么不须你说,只要你听听我说的,同相公当日说的,可是一样?”

紫衣点点头,又迟疑地问:“娘这是……”“哎,你且用心听着呀!”董小宛兴冲冲地打断说,然后,就侧起脑袋,一边思索,一边说起来:“这烹沏之法,古今不尽相同,如宋朝盛行茶饼,如今已不时兴,所以也不必说它。今时烹茶,择品必须名贵,取水必须甘泉,这自然是第一要紧的。若这二者俱备,那就须看烹沏的功夫了。这烹沏之法,最考人的,一是候汤,二是洗茶。先说候汤,这沏茶之水,必须用活火先煎,待它沸后,再用缓火慢炙。

所谓活火,便是见焰的炭火。煎水至有泡沫上翻叫做‘一沸’,见四周水泡不断翻起叫做‘二沸’,大翻大涌叫做‘三沸’。‘一沸’时水尚太嫩,‘三沸’水又太老,都不合用,总以‘二沸’前后为宜。“说到这里,董小宛便停下来,瞧了瞧丫环。见紫衣点着头,没有异议,她才接着说下去:“再说洗茶之法,亦甚要紧,必须待沸水稍温之后,方能下茶,太沸则有损茶味。洗时以竹箸夹茶,放人缸中,反复荡涤,除去尘土及黄叶老梗。洗净后用手拧干,放入缸中盖好,少待片刻,然后打开,见叶已转青,香气透发,即用沸水泡沏。

不过这当中,又有冬夏之分。夏日炎热,故须先注水后下叶;冬日天寒,则须先下叶后注水。皆因水之温热稍有不合,便会使茶味即时受损,所以最考功夫,万万不可大意!罢饷匆豢谄说完了之后,董小宛反过来问:“我适才说的,与你向常听相公教奶奶的,可有不对之处??紫衣没有立即回答,她用一根指头点着腮帮子,仿佛还在心中仔细核对。终于,她抬起头,笑着说:“娘,真亏了你!平日里也没见爷向娘说,也没见娘问爷,怎么娘适才说的,同婢子前几年听爷说的,倒像是不差一分一毫!”

“嗯,你再仔细想想,可有漏掉的没有?”董小宛不放心地问。

紫衣摇摇头:“若有别的,就是爷还对奶奶说了许多茶的来历、名目和烘焙的法儿。据婢子想,那些与沏茶怕不大相干。”

董小宛“嗯”了一声,“那么,我们试着沏上一壶,瞧瞧成不?”说着,她就按照刚才所说的程序和要领,动起手来。很快地,一壶茶沏出来了。这当儿,紫衣已经把茶盏洗涤干净,用布抹干,又拈起两粒榛子,放了进去。

“现在,你且尝尝,这一泡滋味如何?同相公平日沏的,可有两样7”董小宛一边擎起砂壶,朝盏里注茶,一边说。

“啊,娘是说,让、让婢子尝?”吓了一跳的紫衣眨巴着眼睛问。

“不错。你以往长年跟着相公和奶奶,自然比我更知道他们的口味。就是这沏茶,你也比我见得多,尝得多——不要推让了,快尝尝吧!”董小宛催促说。

“这可使不得!婢子怎能让娘给婢子沏茶?再者,婢子又怎替得了爷的口味?”

紫衣十分惶惑,始终不敢伸手去拿茶盏。

“哎,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我只当是姐妹罢咧,何必分什么尊卑!况且,你虽替不得相公的口味,但我只要你尝尝,这茶同相公向常沏的,可有两样?嗯,快点儿,相公不定就会回来了!”

看见董小宛态度十分真诚,紫衣不敢再推让了。她诚惶诚恐地捧起茶盏,凑在嘴边,呷了一小口。

“怎么样?”由于丫环好一阵子不说话,董小宛不禁紧张起来。

“婢子觉着,像是、像是有点儿不一样。”

“啊?”董小宛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啊,婢子觉着,这茶入口又香又滑,比爷沏的,滋味像是更、更好……”“什么,更好?这怎么会?”

“婢子不知,婢子只是这么、这么觉着。嗯,真的!”

董小宛不说话了。丫环的话,使她半信半疑,但接着就想到了:紫衣平日所喝到的,多半是主人喝剩下的残茶、冷茶,比之自己刚才精心烹沏的这头泡茶,滋味自然要差得远,难怪她有这种感觉。“这么说,刚才倒是白让她试了一回,其实当不得真的!”她暗自苦笑。不过,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摆一摆手说:“罢了,好也罢,歹也罢,这壶茶我们留着自己喝。快快把水再煎起来,等相公回来再张罗,怕就来不及了!”

说着,她拿起另一把茶壶,重新动起手来。

“娘,”待到铜铫子里的水,在茶炉上再度发出轻响的时候,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的紫衣忽然回过头来,用带哭的颤声说,“你待婢子这么好,可是、可是,婢子却对、对娘不起……”董小宛不由得一怔:“你说什么?”她疑惑地问,停止了洗涤茶盏。

“是、是的!”紫衣使劲地点着头,“婢子向奶奶说过娘的好些坏话……”为了止住呜咽,她使劲地咬住嘴唇,低下头去,但马上又抬起来,痛苦地、眼泪汪汪地望着董小宛。

“向奶奶说我的坏话,你?为什么?”董小宛惊愕地问。

“这、这是——这是奶奶命婢子这么做的,她、她怕娘把爷带、带坏了!”紫衣吞吞吐吐地说,随即又赶紧摇着手,“不过,奶奶也是一番好心,她只是听婢子说,她自己可从来不曾说过娘不是!总之,总之婢子不说娘的坏话了,再也不说了!”

由于内疚,也由于不知道这么说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她终于忍不住掩住面孔,出声地呜咽起来。

董小宛却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事实上,直到刚才,她还在为自己得到了这么一位如意郎君,这么一个高贵温厚的家庭,特别是遇到这么一位贤慧可亲的奶奶,感到无比的幸福。而自己进门这一年多,一直也是恪守闺范,敬上和下,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惟恐做出与这个高贵家庭的身份不相称的举动来,更别说敢有半点带坏丈夫的邪念。然而,看来人家其实仍旧不相信,别看面子上亲亲热热,一团和气,就像不分彼此的一家人,但暗地里仍旧把自己看做是一名下贱的、不可信任的青楼女子!董小宛觉得仿佛从天堂般的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祥光照耀的景象模糊了,缭绕在眼前的,是一片雾样的茫然。

“橐、橐、橐”,一阵有节奏的声音从船的尾部传了过来,船身也发生了轻微的摇晃。“那是什么?是脚步声,是相公——啊,相公回来了!”董小宛蓦地惊醒过来。与此同时,正跪在舱板上的紫衣那呜咽流泪的样子,映人了她的眼帘。董小宛一下子惶急起来,连忙一把扯起、丫环,低声命令说:“千万不能让相公瞧见了,知道吗?快去,把脸擦一擦!”她把、丫环往角落里一推,随即转过身,挡住了灯光。

很快地,冒襄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没有发觉舱里发生的事情,甚至也没有朝侍妾和丫环看,只有炕桌上摆开的茶具,稍稍引起他的注意。

“哼,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闲心摆弄这个?”他皱着眉毛,没有好气地斥责说,“快点,都给我拿走!”

挥一挥手之后,他往炕上一坐,连直裰也不脱,就仰靠在枕衾上,精疲力竭地闭上眼睛。

位于长江南岸的泛湖洲,是聚居着百来户人家的一处大村落。

那一带的田地,绝大部分都属于一位姓朱的员外。冒襄一家同朱家本是世交,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密切的来往。由于泛湖洲同靖江县的尽东头正好隔水相望,而且从那里到江阴县城也不太远,所以这一次逃难,冒襄便事先派人同朱家取得联系,准备把泛湖洲作为过江后的落脚点。

虽然母亲马夫人的过分惊惶,以及奶奶苏氏的不明事理,使冒襄本来就懊恼烦躁的心情,又平添了一重困扰,但到了第二天一早起来,他便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开始抖擞精神,为启航过江而全力以赴忙碌起来。

也难怪冒襄不敢懈怠,因为尽管朱员外已经捎回口信,许诺在他们过江时,派出人丁到江边来接应,但这一带可不比上游的瓜州渡口,不仅江面开阔得多,来往的客船十分稀少,而且地段荒僻,官府的势力管束不到,向来是盗贼啸聚出没的处所。如果说,离家之后这两天,还算平安无事的话,那么却难保贼人不会把动手的地点,选择在大江之上;更别说江面上风高浪急,还得提防诸如覆舟翻船一类的事故了。

正因为意识到这是整个行程中最为艰巨、充满风险的一关,而眼下除了寄望于神明护佑之外,可以说别无依仗,所以,当冒襄跨出前舱的时候,有片刻工夫,他的心情甚至变得更加危惧重重了。

现在,他已经来到船头的甲板之上。七八个管事头儿,在不久前升任为总管的老仆冒贵带领之下,已经在那里等候着。看见主人来了,他们都纷纷站起来,恭敬地行礼、请安。

冒襄点一点头,算是回答,随即转动着眼睛,向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发现,昨夜里紧挨着停靠在一起的十只大船,都安然无恙地排列着。船篷与船篷之间,已经活动着好些人影。更远一点,在烟波浩渺的江面上,昨宿的雾气正在散去,那起伏流淌的暗绿波纹,又在晨光中显现出来。而在水天相接的东尽头,初升的太阳刚刚离开水面,又匆匆躲进了横亘在它上方的灰色云层之中,只在云与水之间,留下了一道狭长的、蔷薇色的光带,使得这个初夏的早晨,显得有点晦暗阴沉。远处的村庄那边,喔喔的鸡鸣随着料峭的晨风,此伏彼起地吹送过来,更平添了一种凄清寥廓的意味……“E恩,昨天夜里,可有什么事没有?”冒襄终于回过头来问。

“没有。”“启禀大爷,没有什么事。”仆人们错杂地回答。

“真的没有?”冒襄重复地问了一句,不仅是出于不放心,也是为着提醒仆人们不可有松懈情绪。

“禀大爷,昨天跟着沈三过江去的人回来了。”一个名叫冒福的中年仆人说。

“噢,怎么样?”冒襄连忙追问。

“他说,车子已经雇到,今日准在江边守候,随时接应。”

考虑到今天过江什么意外的事故都可能发生,为着保险起见,冒襄在昨天特别作出上述的安排,为的是供行动不便的母亲、儿子和妻妾们到时用以代步。虽然有人认为,江那边已经有朱家的人接应,另行雇车未免多余,但冒襄却坚持这么做。

“谁知道朱家人是不是一定会来,而且也不知道是否联络得上,还是稳妥一点为好!”

他想。所以,听说事情办妥,他的心情也稍稍安定了一点,于是回过头去,望着冒贵,问:“嗯,今日过江,什么时候才能开船?”

“禀大爷,小人已问过船家。船家说,今日是小潮,这会儿潮水已经上来了,须得赶早开船才好。”冒贵似乎早就等着这一问,马上垂着手回答。

冒襄“噢”了一声,这才发觉,船身果然有点摇晃,像是已经浮了起来。他自然知道,这一带接近长江出海口,江水的消涨,受潮汐的影响很大,要是错过了时辰,船只不仅起不了锚,也靠不了岸。

他不敢拖延,马上做了个手势,把仆人们招拢来,开始就过江的事宜作出布置,其中包括哪只船先开,哪只船后开,每只船之间的距离,必须始终保持着一丈左右,绝不能拉得太开,以便于互相策应。

还有,在船只行进时,必须加强巡视戒备,包括对艄公的监视,严防发生变故;一旦发现情形有异,马上报告,并听他的号令行事,不得擅作主张等等。这么一一吩咐了之后,看见仆人们全都屏息侧耳,现出懔然受命的神情,他才最后结束说:“此番过江,非比平日,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万万不可大意!若平安抵步,我自有打赏;若有闪失差池,我必定拿尔等是问,决不宽贷!巴A送#又问:”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有?若是没有,就各自回船,马上启程!按仆人们鱼贯退下甲板,冒襄略一沉吟,回头吩咐冒成:“你去,把香案给我摆起来——就摆在这儿!”

冒成起先迷惑地眨了眨眼,但旋即领悟了。他转身走进船舱去。过了片刻,便由一名小厮相帮着,把一张小几、一个香炉、一扎线香和一铜盆净水摆到甲板上。

冒襄先盥了手,拿起一炷线香,点着了,向着上苍拜了几拜,毕恭毕敬地插到香炉上,然后双膝跪下,默默祝祷起来。内容自然离不开祈求神明怜悯,保佑他们一家平安过江。他满怀虔敬地、长久地反复祝祷着,直到觉得在冥冥之中俯视着人间的神祗,该已感知到他的卑微愿望,才怀着悲怆而又不安的心情,慢慢地站立起来。

这当儿,他所乘坐的船,已经尾随着第四只启锚的船,远远地驶离了停泊的江岸,在它的后面,还紧跟着五只大船。虽然此行要去的泛湖洲就在正对岸,但是由于江面开阔,水势浩大,船只照例不能直接过江,必须沿着岸边,溯流而上一二十里,然后掉转船头,顺着水势,横斜着渡过江去。现在,十艘大船,正扯起风帆,在艄公们的操纵下,不断地避开迎面而来的急流浅滩,缓缓向上游驶去。

冒襄看见,昨晚临时雇来护船的二百名本地村民,按照他的要求,正继续在岸上随船护行,以备不测。但他丝毫不敢大意,只让冒成撤去香案,自己依旧站在船桅之下,留神地监视着四面的动静。

不过,他很快就觉得燠热起来,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重新露出脸来。

那一带低压在江面上的、落到了它的下方的云垛,也脱尽了原先的灰暗颜色,变得一片雪白。 碧波横流的江面,愈益显得浩瀚开阔,隔岸的陆地,仿佛被一下子远远推了开去似的,只剩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灰绿色的虚线。此刻使冒襄感到不安的,倒不是彼岸的辽远,而是紧靠着北岸这一边迤逦而过的芦苇丛。这些茂密的、有着利剑似的狭长叶子的苇丛,从岸边一直扩展开来,迫使船队不得不偏离开原先的航线,也隔断了船上同在岸上随行护卫的二百多村民的联系。当它们在船舷边上沙沙掠过时,显得那样幽深神秘,难以窥测,使人不由得想到,里面说不定正隐伏着一帮歹人强盗,只待一声唿哨,就会猛扑出来……正是这种疑惧,把冒襄弄得心头发憷,忐忑不安,始终大瞪着眼睛,前前后后地监视着,即便是风吹苇响,或是一只水鸟受到惊扰,扑扇着翅膀飞窜开去,也能使他一下子变得紧张异常。

幸而,行出数里之后,这种状况结束了,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常的事情。芦苇丛已经渐渐被抛到了身后。也就是在这时,冒襄才发觉,那伸出江岸的簇簇芦苇,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像用极洒脱的笔墨随意挥写出来似的,摇曳多姿,富于画意,令人赏心悦目。

“不错,也许是我疑虑过甚。一来,像我们这样的积善人家,自有神明呵护;二来,冲着我们人多势众,盗贼也未必有这样大胆。”他不无留恋地目送着冉冉远去的苇丛,自我安慰地想。

也许是稍稍放下心来的缘故,冒襄觉得有点站累了。他吩咐冒成留下继续监视,自己转过身,照例先上中舱和后舱去探视了母亲和妻儿,发现她们倒还安静,于是略略抚慰上几句——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之类,便转回到前舱来。

“啊,相公回来啦?”显然早就等待着的董小宛一见,连忙迎上来,微笑地招呼说。

冒襄“嗯”了一声,径自走向炕边,一屁股坐了下来,同时,用手轻轻捶打着发酸的大腿。

董小宛马上跟上来,关切地问:“相公在外头忙了这半天,想必站累了?来,让妾给相公捶捶腿。”说着,就伸出手,打算把丈夫的双腿搬到炕上。

“不要!”冒襄拦住说。同时,觉得嗓门发干,便望着侍妾说:“昨儿夜里,你们不是背着我沏茶来着?那么,就沏上一壶来尝尝好了!”

“啊,相公是说、是说让妾沏茶?”董小宛瞪大眼睛问,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冒襄点点头:“不过要快点儿。再过半刻,就要转舵过江了!”

“哎,好的!”由于喜出望外,董小宛的脸上像是绽开了一朵花。

她马上招呼紫衣,一起手忙脚乱地张罗着,又不无胆怯地说:“就怕妾沏不好,相公喝着不中意。”

冒襄摆一摆手:“也不指望你们能沏好,解渴就成!”说完,他一歪身,斜靠在板壁上,一边透过窗上的竹帘,望着缓缓移过的江岸,一边管自默默盘算起来。

他想到,一旦平安过江之后,第一步,自然是先同父亲取得联系,然后再看情形,找一个合适的处所,把家口安顿下来。为着免得往返奔波,最好能在朱员外家住下,要不然上江阴县城去也行。

看样子,这局势不会很快平静下来。既然已经逃出来了,就干脆在江南多呆上一些日子——半个月,或者一个月。要是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抽出空儿上南京去一趟。不管怎么说,他实在不该去得太迟。趁着大事未定,哪怕先露个面也好。须知这一次,可是显示自己的报国赤诚,并在社友们中挣回面子的重要机会,再不能轻易错过了!这么一想,冒襄的全身,就再度翻涌起一股热流。他开始怀着强烈的渴望,悬想着一旦同社友们相见之后,自己将怎样毫不迟疑地投入救亡图存的奔走呼号之中,并以最坚定的主张,最果敢的行动,来使社友们为之感动钦佩,不得不对自己刮目相看。“是的,我一定要拿出本事和气概来,让他们知道,我冒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自负地、悲壮地想。

然而,这种兴奋没能保持很久。因为接下来,他就想到:眼下自己一家正在逃难之中,即便在江南安顿了下来,也只是寄人篱下,不能作为长久之计。要是自己把年迈的双亲和娇弱的妻儿丢下,独个儿跑到南京去,短时期或者还可以,时间一长,恐怕就办不到。但南京的政局看来绝不是十天半月能定得下来的。那么到时岂不是又要重复两年前舍尽忠而求尽孝的一幕?无疑,依照古训,尽孝也未可厚非,但尝过受人讥议的滋味之后,冒襄更希望的却是有所作为,挣回面子。“如果又是虎头蛇尾,半途而废,去了又有什么用?”这么一想,冒襄就再度冷了下来,坐在那里,感到心烦意乱,连喉头的干渴,都暂时忘却了。

“相公,茶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冒襄猛地抬起头,发现董小宛已经双手捧着一杯刚沏好的茶,含笑地站在跟前。

他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于是“嗯”了一声,伸手接过,凑在嘴边吹了吹热气,一小口一小口地呷了起来。

“相公,这茶,这茶还能喝么?”看见丈夫久久没有表示可否,董小宛大约有点沉不住气,试探地问。

“嗯,还好!”随口答了一句之后,冒襄便一仰脖子,把残余的茶全喝了下去。

在一旁侍候着的董小宛赶紧举起砂壶,把丈夫手中的茶盏沙沙地又注满了。也许丈夫刚才那一句认可,使她总算放下心来,所以这会儿便搭讪说:“到了江南,相公便能瞅空儿上留都去一趟了。”

“唔——什么,你说什么?”由于冷不防被侍妾说中了心事,冒襄不由得抬起头来,疑惑地问。

“妾是说,待到了江南,相公就有空儿上留都了。”

“你——怎么知道?”

“哦,妾也不知道。”董小宛赶紧回答,“妾只是想,出了这样的大事,陈相公、吴相公他们,说不定正在留都盼着相公去见面呢!”

冒襄眨眨眼睛,这样一种猜想,居然也存在于侍妾的思虑之中,倒使他有点始料不及。不过,满心的烦躁也因之再度被撩起,他把茶盏往炕桌上一放,冷笑说:“上留都,说得容易!就冲着你们这么一天到晚缠着扯着,我走得了吗!”停了停,又气哼哼地甩出一句:“反正,我冒襄这一辈子全为你们赔个精光就是了,还能有什么!”

“哦,可不是这样呢!”显得有些惊慌的董小宛分辩说,“据妾想来,这留都相公是必定要去的。只是,这一家子相公也未必放心得下。那么,何不一块儿都上留都去?”

“你说什么,一家子全都上留都?”

“不——哦,是的,妾想、妾想这地方上不乱便罢,要真乱起来,泛湖洲、江阴县只怕也未必就能太平无事……“冒襄不说话了。的确,侍妾的建议,也许不无道理。就全家的安全而言,南京城无疑是更能提供保障的地方。虽说人口太多,那边不易安顿,但也可以考虑把大部分人留在附近县城,自己只带父母妻儿和少数仆人前往。这么办,虽然要多花一点银子,却能免除自己的后顾之忧,确实不失为两全其美的一个办法。这么想着,冒襄觉得郁结在心头的那股子愁云疑雾,开始消散了。他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一挺身离开了炕床。

“好,这主意好!”他重复说,开始在舱里来回走动,“不错,上留都,全家都去!”

这么表示了决心之后,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事,于是回过头,望着舱外说:“咦,该过江了吧?怎么还不转舵?”

话音刚落,甲板上就响起了一阵凌乱而急骤的脚步声,“咚咚”地奔到舱门前。接着,像晴空炸响了一个霹雳似的,帘子外传来了冒成惊惶的呼唤:“大爷,大爷!不好了,贼船!艄公说,前面有贼船!”

在钱谦益献计借助散布流言,来摧垮拥“福”派的当时,吕大器对于这种非常手段虽然不无顾虑,但审度再三之后,还是横下一条心,同意了老朋友的主张。于是,过了一天,关于福王有“不孝、虐下、干预有司、不读书、贪、淫和酗酒”等“七不可立”的说法,就通过各种渠道,在南京城的上层社会里传播开来。

正像一切流言的传播情形那样,这“七不可立”起初只是说法很唬人,其实并没有太充实的内容。可是这种缺陷照例由热心的传播者补救过来了——他们或者为着使自己的说法显得振振有辞,或者为着满足听众的好奇心,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添枝加叶,甚至无中生有,空穴来风。这么七传八传,“七不可立”就变得内容愈来愈“丰富”,情节愈来愈“严重”。而主张“立君以亲”的一派人尽管不相信、不同意,但是在来不及——事实上也不可能详细查证的情况下,陡然陷于混乱和狼狈的境地,无法进行有力的反击。于是,流言的攻势开始奏效了,福王的声誉迅速下降,拥戴潞王的舆论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攻势开展的第三天,钱谦益在他下榻的吕大器府邸里,接到前复社扬州地区社长郑元勋的一封措辞谦恭的短柬,说他鉴于时局动荡,担心江北家人的安危,决定暂时离开南京,返回扬州去,并准于次日中午启程。信中还对自己未能向钱谦益当面告辞,再三表示歉意,希望得到“宽吮。这位郑大名士,说起来,自从前年春天那次倒霉透顶的虎丘大会之后,钱谦益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不过却听说,经历了那一场风波,郑元勋的运气反而意外地好起来。

在当年秋天的乡试中,他一举中式;到了去年会试,又荣登金榜,高中了进士,真是一帆风顺,好不得意!然而,局势紧接着就动荡起来。摇摇欲坠的朝廷被“建虏”和“流寇”轮番进迫,弄得焦头烂额,穷于应付,根本腾不出心思来安排这伙新贵人的出路。郑元勋在北京守候到年残岁暮,始终没有接到吏部的授职通知,只好怏怏地卷起铺盖回到扬州,打算等过了年再说。谁知前些日子,他满怀希望赶来南京守候,得到的却是京师陷落的噩耗……钱谦益冷冷地抛下短柬,把身体朝椅背上一靠,有一阵子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前去送行?说实在话,也许郑元勋对前年虎丘大会期间,始而答应协助钱谦益为阮大铖开脱,最后又向周镳、陈贞慧等人暗通消息的行径问心有愧,钱谦益发现近两年来,对方似乎总在设法躲着自己。甚至近半个月来,自己多次在南京的社交场合中露面,郑元勋不可能不知道,但始终没有登门拜访……“嗯,他想必瞅准我一定不会去送行,所以才挑这最后的当口来卖乖。可是我偏偏去送,看他怎么样!其实,我才不是为的送他,我是要会一会那些来送行的人,听听他们对‘七不可立’有何议论,这才是顶要紧的!罢饷创蚨ㄖ饕猓到了第二天,钱谦益就吩咐备下一副酒馔,由一名长班挑了跟着,自己坐上轿子,带着李宝,不慌不忙地走出石城门外去?石城门是南京西面一座主要城门,出门不远,就是外秦淮河。

这里河道比较宽阔,水位也较深,过江的大船,都在此往来停泊,于是自然而然成了帆樯林立、房舍栉比的一个热闹码头。人们喜欢它位置适中,交通方便,进城出城都往往取道这里。近年来,由于江北地区不停地打仗,加上天灾频仍,无法安居,逼得老百姓纷纷逃难南来,这里便经常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难民,拖男带女,啼饥号寒,平添了一派凄惶惨戚的景象。不过,自从京师陷落的消息传来之后,南京方面为着防备变故,已经下令封锁江上交通,不许难民南来。所以平日纷纭熙攘的一个码头,这会儿反而空荡荡的,变得少有的空旷和安静。

由于郑元勋已经是两榜进士,所以今天的饯别仪式,也就相应地安排在高踞于码头中心的接官亭上进行。那是一座小型的城门式建筑,有着拱形的门洞和带飞檐的门楼。楼前还竖着一根旗杆。

钱谦益绕过一片绿树丛,远远看见亭前停着好些轿马仪仗。大约今天到的人不少,加上门楼上不甚宽敞,那些已经行过礼的送行者,便三五成群地在亭子周围的空地上随意站着,一边嗡嗡地交谈,一边等候着分手时刻来临。

钱谦益本来无意同郑元勋见面,也就不急于上门楼去凑热闹。

他远远地下了轿子,吩咐李宝不必前去通报,然后自己略一张望,就径直朝就近的一群正在交谈的送行者走去。

“嗯,痛切!这几句,说得痛切!”

行进中,钱谦益听见有好几个声音这样说。他定眼看去,发现人群中站着一位大鼻头的中年儒生,手里拿着一张纸,正在摇头晃脑地念得起劲。钱谦益的耳朵不太灵便,照例听不真切,直到走得近了,才听出那是一份公启之类的东西,不过已经快念完了,他只听见最末的一段——“……公台乃社稷重臣,上以国事为忧,下则苍生在念。祈请倡言会议,定力主持,从速决策,以定国本,并安人心。临启悚切万状!”

钱谦益心想:“这是谁的公启?是给哪个人写的?‘从速决策’——到底说的什么事?”正侧起耳朵,打算听听有没有下文,忽然旁边有人高声问:“敢问兄台,这是何人的公启?”

“哦,兄台想是迟来,所以不知。此乃留都三位大臣——都察院张大人、翰林院姜大人和兵部右堂吕大人的联名公启。”

钱谦益一听,顿时明白了。就在决定发起流言攻势的当天,他同吕大器、雷演祚经过仔细商量,觉得“七不可立”的说法固然颇有力量,但光凭一般人的口去散布,恐怕还不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因此还应当设法动员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出面支持此说,以提高它的权威性。吕大器当时答应这件事由他去办。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儿,到了昨天,钱谦益听说张慎言和姜日广已经同意与吕大器联名发表《致兵部史公及南中诸先生启》,公开支持“七不可立”之说。刚才那位大鼻头儒生念的看来就是这份东西了。

“既然连张、姜诸公都是这等说,那么‘七不可立’之说,只怕真有其事了!”

一个忧心忡忡的声音说。

“福藩有此劣迹,只怕难登大宝。留守诸公,亟应早下决断为是!”另一个人焦急地接了上来。

“是呀,不能再拖了!”“迟则有变!”“确实……”更多的声音表示附和与忧虑。

“哈,弟早说过的!”一个嗓音响亮地冒了出来,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儒生,有着一张细白热情的宽脸,“弟说过的,福藩断不可立。何以故?皆因先朝郑贵妃,交关佞臣,数度危倾光庙(光庙:指明光宗朱常洛.),窥伺大位。与大行皇帝钦定之三罪案(三罪案:指发生于明朝万历末年的“梃击”、“红丸”、“移宫”三个彼此相关的宫廷案件。)均有牵染,向为朝野正人君子所不齿。倘若时至今日,我辈又拥立其裔孙,岂非自弃所守,徒为郑妃讪笑于地下乎?又何以绝觊觎者后来之心!如今好了,揭出‘七不可立’,足见公理昭昭,这福藩是断不可立的!扒谦益认出这位眉飞色舞的书生是梅朗中,在复社当中属于陈贞慧那个圈子里的角色,无怪乎反“福”的态度如此坚决。不过这些暗盘子话,即便是圈子里的朋友,也只是关在房间里说而已,他却没遮没拦地当着大庭广众说出来,实在最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这些自作聪明的书呆子,爱的就是卖弄,却不知只足败事?钱谦益心想,不禁皱起眉毛。

果然,站在旁边的一位年长的绅士立即被激怒了。

“胡说!”他吼着嗓子呵斥道,黄褐色的胖脸憋出两片暗红,一对纯白的八字胡子在厚嘴唇上一翘一翘的,“何以因福藩是郑贵妃的裔孙,便不当立?须知‘疏不越亲,少不越长’,这是祖宗的家法!

你懂不懂?家法!若谓郑贵妃当初意欲废长立幼是失德,那么如今以亲以长,俱应轮到福藩。我辈便该恭恭敬敬拥立他,方为公正无私,方为信守纲纪伦常。若然随心所欲,昨亦一是非,今亦一是非,那么普天下之人便不免要问:当初诸君子力拒郑贵妃,所为何来,今日立君,又所为何来?“东林派人士反对由福王继位,同当年反对郑贵妃时所维护的准则恰好相反,所以老绅士这样说,确实抓住了事情的要害。他虽然没有直接揭破东林方面这么做,是出于一派的私利,但锋芒所指,仍旧是十分明显的。所以周围的人听了,都不禁沉吟不语。钱谦益更是自知理亏,有点局促不安。倒是梅朗中并不服气,昂然质问说:“可是,‘七不可立’呢,这又怎么说?莫非圣人说过,应当立君以贪、以淫、以不孝么!”

“哼,天地间的大义是什么?”褐脸绅士反问,傲慢地眯起眼睛,“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辈圣人之徒生于世上,又所为何来?不就是固守、揄扬这纲常大义,使之充塞于天地问,长存于千万世么!所以,福藩纵然有七不可立、十不可立、一百一千不可立,只要于纲常之义当立,便是当立!纵使将来亡国、破家、灭身,亦无可抱憾!何以故?因这纲常大义,毕竟由我辈之苦守坚行,得以长存于天壤间了!反之,设若毁弃纲常,舍亲而立疏,则社稷邦国即使侥幸不亡,身家性命苟且得保,亦不过仅余躯壳,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又安知不为千秋万世所唾骂!”

褐脸绅士越说越激动。他那双老迈的眼睛可怕地怒睁着,两道雪白的八字胡也在厚嘴唇上掀动得愈来愈厉害。显然,他对自己所恪守的“天理”有着绝对的自信,并且准备不惜以身家性命来坚决捍卫。所以在他大声疾呼的当儿,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雄辩、崇高与悲壮的意味,不但使得周围的听众为之耸然动容,就连梅朗中也眨巴着眼睛,似乎不知说什么好了。

面对这种情势,钱谦益不禁有点焦急。他十分明白:被老绅士振振有辞地宣扬的这一套“道理”,尽管在有识之士看来,是多么的迂腐、荒唐,但在一般人心目中,它其实又是异常的正确。因此,如果光推出“七不可立”的说法,而不能从纲常大义的“道理”上压住对手,那么弃“福”立“潞”的主张,恐怕仍旧难以在多数人心中站住脚。他犹豫了一下,正打算亲自出面参与论辩,忽然,人群背后响起一个清亮的嗓音:“此言差矣——哎,差矣!差矣!”

随着话音,接二连三地挤进来几个人。钱谦益本能地收住脚定眼望去,忽然止不住有点心跳。因为走在头里的那位眉目清秀举止潇洒的儒生,原来是复社的有名浪荡角色余怀,后面还跟着脂色晦暗的吴应箕和神情傲慢的侯方域,只是看不见陈贞慧。说走来,自从一年多前,钱谦益在冒襄和董小宛的那一桩风流公案中帮了忙,这伙人近来已经大大缓和了对他的攻讦。虽然如此,钱谦益仍旧有点怕同他们见面,惟恐对方冷不防又兜出自己为阮大铖开脱的旧事,令自己脸上无光。所以眼下一见是这儿个人,他就不由自主悄悄往后躲,但又很想瞧瞧他们打算做什么,只得尽量地伸长脖子。

这当儿,梅朗中也发现来了援兵。他马上走过去,同侯方域凑在一块,咬起耳朵来。吴应箕则睁着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大模大样地站着,一声不响。只有余怀迈着轻捷而迅速的步子,一直走到褐脸的老绅士跟前。他先不说话,却现出好奇的样子,只管上上下下一个劲儿打量着,仿佛对方身上有什么特别出奇之处似的直到老绅士被打量得很不自在,周围的人也莫名其妙时,他才拱一拱手,一本正经地说:“不敢动问这位先生,可是新近从闯贼那边过来的么?”

老绅士显然不明白他这样问的用意,加上摸不清余怀的来历于是犹犹豫豫地回礼说:“先生何以有此一问?学生不是……”“哎,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余怀显得十分有把握。他一边说一边移动脚步,绕着对方前后左右地审视起来。

老绅士被激怒了。他跺一跺脚,提高了声音:“学生已说过了——不是!”

余怀仿佛吃了一惊:“啊,真个不是?那可就怪了!何以适才先生一番高论,在弟等听来,竞十足就像替闯贼来劝降一般?”

周围的人见他像发现什么怪物似地打量对方,起初只是又诧异又好笑,听他这么一问,都不禁愕住了。褐脸绅士却气得差点儿没跳起来。他的目光朝周围一闪,随即压住怒火,紧盯着余怀质问:“学生与兄台素不相识,不知何故恶言相加?”

“岂敢!”余怀摇一摇头。随即展开手中的折扇,掩在胸前,不紧不慢地摇着,“不过,适才先生力倡‘立君以昏’之说,并谓因此而亡国破家,亦不足恤。此非甘言巧辩,意欲为闯贼诱降于我,又是什么?”

老绅士眼珠子一转,似乎有点明白了。他把两片厚嘴唇一撇,冷笑说:“原来先生弄此半天玄虚,无非欲与小弟辩难。只是‘立君以亲’,乃祖宗之家法,伦常之至理,又与闯逆何干?何以倡言祖宗家法,伦常至理,便是甘言巧辩,为闯贼诱降?倒要请教!”

“不错,”余怀不慌不忙地说,“立君以亲,确是祖宗家法。惟是祖宗定此法时,正值天下承平,四海咸安,朝多英彦,野无弃民,夷狄有臣伏之心,匹夫无桀骜之志。当其时也,人主可以垂拱无为而治。故诸君之立,惟亲惟长,而不必惟贤。

此亦无非尚自然、息争竞之意。今则不同,天下大乱,四海腾波。国家危急存亡,已是间不容发。倘不速择贤者而立,以系民心,振士气,致令社稷崩摧,是为不忠;父母流离,是为不孝。不忠不孝,则足下所谓纲常大义,又何以得而存哉!况且,国危则立君以贤,本朝亦早有先例。岂不忆当年‘土木之变’乎?”

余怀所说的“土木之变”,是指一百五十年前,英宗皇帝在位期间,北方的瓦剌族首领也先率军攻明,英宗御驾亲征,于土木堡兵败被俘。接着京师又被围困,兵部尚书于谦见形势危急,与群臣商议,毅然放弃年仅两岁的皇太子,改立英宗的弟弟铖王为帝,终于稳定了局势,挫败了也先的图谋,最后英宗也得到释放。这确实是本朝“危则立君以贤”的一个有力的例证。只是,英宗获释回京,当上了太上皇之后,却心怀不忿。八年后,他乘弟弟景帝病重,秘密联络了宦官和部分文武大臣,发动政变,夺取了宫门,径登奉天殿复位。于是景帝被废,于谦亦被冤杀。也就是说,结局并不完美。

所以,钱谦益一面对余怀的善辩感到满意,一面又估计对方会利用这一点进行反驳。果然,只听一个尖尖的嗓门说:“土木之变‘么,不错,那一次确是’立君以疏‘。不过其后的’夺门之变‘不也正是由此而来么?可见到底是祸乱之源!”

钱谦益一看,说话的不是老绅士,却是另一位中年的官员,那袭圆领青袍上,绣着一方七品的鹬鹇图案,大约是个御史或给事中之类的言官。

照理,他提出的这个诘问也不难对付,不过余怀似乎没有防备,急切问张了几次嘴巴,竞回答不上来。于是,钱谦益把视线转向侯方域,期待这位以辩才著称的复社公子,会出言相助。谁知侯方域仍旧只顾同梅朗中嘁嘁嚓嚓地说个不停,对于同伴的困境似乎毫不在意。相反,是吴应箕咳嗽了一声,慢慢走到前面来:“夺门之变‘并非立君以贤之过,实乃奸臣乱政所致。不过,这一层眼下不必深论。”他做了一个手势,把利刃似的目光扫向全场,然后又回到那位七品官的脸上,“学生于此只欲揭出一事:纵有’夺门之变‘,江山仍为朱姓所有,国祚绵延,至今不绝,于大局其实无伤。反之,当也先兵临城下之际,若非断然舍去亲而幼之太子。

而立疏而贤之郧王,则人心惊骇,士气瓦解,我朝恐已为夷狄所乘矣!此立贤之得,天下共见。若论眼下亡国之祸,较之‘土木之变’时,其深危又何止百倍?

更须立君以贤,中兴方能有望!否则,中国一旦沦于流寇、建虏之手,彼禽兽虎狼之心,又安知仁义纲常为何事?更断不能以之教黎民、化天下。设若举国俱成禽兽虎狼,则君臣父子之大义,又将何所附丽?若无所附丽,则先生所谓‘充塞天地,长存万世’云云,岂非空洞之谈?“吴应箕是复社有名的台柱子,见解自然不凡。这番话由他从容不迫地说出来,确实鞭辟人里,既揭破了死守旧制、不知通变的迂腐谬妄,又指明了立君以贤对于应付剧变的必要和重要。周围的人固然听得连连点头,钱谦益更是大为叹赏。现在,他放心了:有这几个人在,料想褐脸老绅士那些人再也嚣张不起来。他本来有意上前同吴应箕等人见见面,联络一下感情,又觉得现在还不到时候。“哎,等我为东林把迎立这件大事办成了,他们自然会对我改容相见。到那时再说吧!”他想,于是悄悄转过身,从人丛里挤了出来。

此刻的场子上,还有另外几个谈话的圈子。钱谦益张望了一下,打算到另一个圈子去转上一转。然而,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迎面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发现胖胖的郑元勋由几个人相跟着,正急匆匆地朝他走来。看样子,尽管钱谦益没有声张,但仍旧很快就被人发现,并且通知了郑元勋。

“哎呀,牧老,几时到的?晚生该死,竞坐不知,万祈恕罪!如此劳动大驾,实在不敢当!”郑元勋显得颇为激动,深深行下礼去。

钱谦益却没有动弹。他打量了一下昔日的叛卖者,发现两年没见,郑元勋似乎更胖了些,但也老了些。当初亮晶晶的脑门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鬓边也生出了两小片白发。尤其是那双圆鼓鼓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忧郁失神。“嗯,不是听说这两年,他混得挺得意么,怎地反倒像去了魂似的!”钱谦益想,随即“噢”了一声,礼敬如仪地拱着手,淡淡地说:“学生与超宗兄一别二载,可谓念兹在兹,无日忘之。却不知何故,总是缘悭一面。今日得知大驾返扬,又怎肯失却机会!”

“啊,牧老言重了!”郑元勋红着脸说。他显然听出这句客套里的挖苦意味,并为往事感到羞愧。不过,随后他就抬起眼睛,诚恳地说,“久违道范,元勋思念綦切,只是心怀忐忑,未敢惊动。今日幸蒙赐顾,晚生感荷无已。敢请牧老移驾到船上奉茶,待晚生别过这一干朋友,即来恭领训诲,不知牧老可容晚生有此之幸?”

这当儿,钱谦益已经转过身,管自同随对方前来的那几个人行礼相见。听了这话,他装出很惶恐的样子,连连摇着手说:“不敢,不敢,学生是何等样人,怎敢受此崇遇?不敢当,不敢当!”

“还望牧老千祈俯允!”郑元勋坚持着。

“哎,还是免了吧!”

钱谦益一再回绝,郑元勋却仍旧苦苦请求,大有非达到目的不可的模样。然而,愈是这样,钱谦益的心中就愈加冰冷。他料定,对方无非是想解释两年前那件事罢了。“哼,时至今日,又何必多此一举!要是心怀鬼胎,当初你就别那么干!”他恼恨地想,随即抬起眼睛,打算以更决绝的态度摆脱对方的纠缠。然而,当接触到郑元勋的目光时,他却诧异了。因为在这一刻里,对方的神情竞变得那样苦恼、绝望,简直就像要马上哭出来一样。

钱谦益心动了一下:“唔,要不,就听一听他怎么说,然后再教训他一顿不迟!”

于是,他板着脸,勉强地说:“那么,好吧!”

扔下这一句之后,也不待对方再有所表示,他就朝其余的人拱一拱手,说声:“失陪!”转过身,径自朝停泊在码头的一艘官船走去。待到喜出望外的郑元勋派出两名弟子赶上来引路时,他已经快要踏上跳板了……小半天之后,郑元勋终于打发走了全部送行者,抹着额上的细汗珠子,匆匆走进前舱里来。发现钱谦益正倒背着手,站在窗前,他错愕了一下,连忙上前,殷勤地请客人上坐。钱谦益一抬手,拒绝了:“超宗兄,学生眼下很忙,实在没有工夫坐谈。兄台有何见教,就请快讲。讲完了,学生便即刻离船,免得彼此耽误。”

“可是……”

“请讲!”

看见钱谦益冰冷绝情的样子,郑元勋噎住了。他那圆鼓鼓的胖脸变得呆滞而苍白,随后又化为深灰。终于,像下了决心似的,他撩起直裰的下摆,跪了下去。

“晚生有一事恳请。”他低着头说。

“……”

“求老先生以社稷存亡为重,以江南大局为重,舍弃迎立潞王之议!”

“什么?”钱谦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恳请老先生舍弃立‘潞’之议!”

钱谦益的面色变了。一股怒气从心底里直冒上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昔日的叛卖者非但不是向自己乞求宽恕,反而试图对关乎他后半辈子功业的大事说三道四,妄加干预!不过,随即钱谦益就警惕地想到:这说不定是个圈套,目的在于诱使自己暴露这件事的内情,那是绝不可以的。于是,他尽力按捺着怒火,嘿嘿地笑起来:“兄台弄错了吧!老夫不过一病废之人,只配待罪山林,又怎能干预迎立大计?

兄台如欲有所建言,何不径向史大司马说去?

也用不到学生在此间白候了这半天!八低辏他一拂袖子,打算抽身往舱外走?可是,郑元勋突然激动起来。他膝行了两步,一把拽住钱谦益的衣裾,死死不放。

“牧老,”他呜咽说,“北方已经完了,江南也未必守得祝一旦贼兵南下,扬州必先受其锋。晚生今日一去,说不定就是永诀了。

莫非竞不肯听此最后一言么!?

钱谦益本来打算扯回衣裾,听了这句话,心中微微一震,不由得又站住了。这当儿,郑元勋已经泪流满面,但仍旧强忍着悲咽,坚持说下去:“前辈切勿误会,以为元勋砼守成法,不思通变。其实社稷残破至此,元勋亦深知立君以贤,方有复兴之望。惟是如今江南之局,内有各怀私利之勋臣、大铛,外有拥兵自雄之将帅。此数辈跋扈骄横,与我辈素不同心。即以史公之贤能,恐亦未必能制御之。

是故迎立之事,必须慎之又慎。否则口实一成,祸乱随至。今福藩为神宗本支裔孙,名正言顺,倘使舍之而改求,岂非适足授人以柄?

万一彼辈乘机煽惑,闹将起来,局面如何收拾?弄不好,更会兵戎相见。到其时,不待贼兵南下,江南恐先成血海!我辈亦因一念之误,而成千古罪人。晚生连日思念及此,忧心如焚,寝食难安,是以不得不沥血陈辞,万望前辈三思复三思!

郑元勋说完,俯伏在地上,一边不断地叩头,一边放声大哭。

他哭得那样凄楚、伤情,使人觉得,他的肝肠随时都会为之断绝似的……钱谦益那扯着衣裾的手放松了。他皱着眉毛,咬紧牙齿,久久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学生请二位来,是意欲有所请教:这‘七不可立’的公启,弟已拜悉。惟是日前商议时,未闻此说,不知所据何来,可属实么?”

史可法说这番话,是在郑元勋与友人们道别的同一时刻。吕大器在家里接到史可法的传请,因为无法知会钱谦益,只好带着雷演祚匆匆赶到兵部衙门,并在签事房里见到了主人。

“这个,是弟近日派人查访所得,绝非凿空之言!”吕大器拱着手,毫不迟疑地回答。这位小个子大臣秉性强悍,除非不曾拿定主意,否则,是绝不会再踌躇反顾的。事实上,为着免得再在道义的争论上花费时间,吕大器甚至决定,把事情的真相密守在最小的范围内。除了当初参预定计的三个人外,其余一概不予透露。所以,刚才他回答史可法的那句话,其实已经耍了一个花招,即故意避开是否“全部属实”的查询,而使用了“绝非凿空之言”这么一种比较含糊笼统的措辞,显然是打算为日后留下回旋余地。不过,史可法是十分机敏的一个人,要糊弄他并不容易。

所以,坐在旁边的雷演祚一边听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人,生怕对方听出那句话的破绽。

“唔,愿闻其详!”史可法不动声色地追问。

吕大器捋着胡子,定了定神,开始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他先谈了一通福王的“不孝”,接着又说到“贪”——这也是同雷演祚事先商量好的。因为福王在逃难时,走失了母亲,以及过去曾经偷拿老福王的宝物那两件事,虽然真相还不大清楚,但只要确有其事,对方就无法赖账。至于原因,是可以编造和发挥的。眼下,吕大器就是用这种办法,突出几件有比较明显依据的事实,详加叙述和渲染,其余则粗略地带过。在说明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时,却极力朝坏的方面引申,从而得出福王品性顽劣,行为乖张,实不宜于奉为君主的结论来。吕大器并不特别善于辞令,但气质刚横,说话尖锐激烈,斩钉截铁,隐然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使人听来,较之那种甘言巧辩,似乎更加具有说服力。

高亢、雄辩的话音在四壁问嗡嗡回响着。终于,吕大器把“七不可立”的依据罗列完了,签事房里复归于一片寂静。史可法只顾拈着胡须,老半天没有表示态度。

雷演祚在旁边开始感到不安。事实上,在立“福”还是立“潞”选择上,史可法始终有点举棋不定。这一层,他们是知道的。他们串同制造出“七不可立”之说,主要固然是为着对付拥“福”派,但也未尝没有试图促使史可法早下决断的用意。现在看见对方仍旧犹豫不决,雷演祚可就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同吕大器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转向主人,微微前倾着身子,打算开口试探。忽然,史可法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一挺身离开了座位,一声不响地走进里面的房间去。

片刻之后,他又重新走回来,把一叠信柬递到吕、雷二人手中,说:“这也是学生收到的,二位不妨看看。”

雷演祚有点莫名其妙。他迟迟疑疑地接过、拆开,同吕大器你一封我一封地交换着看起来。这下子,他才明白了:这些信原来全是南京以及其他一些府县的官员和缙绅写来的。有些还是几个、甚至几十个人联合署的名。其中非东林派人士固然不少,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东林派官员,就连淮南巡抚路振飞、吏科给事中章正宸这样一些有影响的人物,都在信中力主拥立福王,认为“七不可立”之说是深文周纳,不足凭信。有不少信件甚至直斥散布流言的人居心叵测,干纪乱政。雷演祚本来就有点心虚,看着看着,竟不由得脸发红、气加促,连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那么,大人之意……”看来,还是吕大器比较沉得住气。他放下信柬,望着主人问。

史可法没有马上回答,他站立起来,倒背着手,来回走了一阵,最后在椅子旁边站住,用一只手抓住靠背,抬起头,不无激动地说:“可法身为大臣,受先帝知遇之恩,谬膺本兵之寄。当京师危急之时,竟未能倾江南之师,北上勤王,遂至有三月十九之变。误国之罪,万死难赎!所以稽迟至今,未曾早自引决,以谢天下者,实以江南乃社稷存亡所系,而新君未立,大局未定,遂不得不忍死须臾,欲与诸公共谋之……”说了这么几句之后,有一阵子,史可法的情怀似乎激荡得厉害,以至声音也哽咽起来。他不得不停顿一下,极力控制住自己,然后才接着说下去:“自古邦国危亡,立君必当以贤,中兴方始有望。今福王庸懦不学,即无此‘七不可立’,亦非相宜之眩而时论不察,嗷嗷然徒自缚于亲疏伦序之成说,殊失谋国之宏旨。盖家法之于社稷,犹毛之于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是故可法愿以待死之身,与三五君子主持之。 必待贤君立而江南定,然后自请率师北伐,誓灭狂寇,以复先帝之仇。可法虽粉身碎骨,固所求也!”

吕大器和雷演祚自始至终紧张地倾听着。他们自然知道,尽管已经尽了很大的努力,但事情最终如何决策,仍然得由眼前这位最高军事长官来拿主意。所以,当史可法明确表示排除福王这一选择时,他们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并且大大兴奋起来。不过,他们都是老于官场的人物,尽管心中高兴,面上却不露声色。

特别是当看见史可法此刻的神情是那样悲愤和严厉,眼里还分明地闪动着泪光,为着表示对上司的尊重,他们也都一齐摆出沉重的表情。这样过了片刻,雷演祚才抬起头,小心地提醒说:“大人决策立贤,自是社稷之福,黎民之幸。纵有持之者,其实不足虑。惟独那几位手握兵权的总戎,如何以善法抚之,令彼同心拥戴,却须仔细参详。”

史可法点点头:“老先生此虑,学生亦曾想来。眼下江南诸镇将,武昌左良玉与我辈渊源较深,其附议当无可疑;郑芝龙远在浙闽,亦不足为虑。如今须留意者乃江北四镇。其中刘泽清日前托人来说,愿惟我留都诸君子之命是听。那就剩下高、刘、黄三镇。

黄得功与刘良佐,俱听命于马督瑶草;只须马瑶草不持异议,此二镇亦可无虞。

最后剩下高杰一镇,彼纵欲桀骜,料亦孤掌难鸣,再以善言抚之,当不敢复有异辞。

这么分析了之后,停了停,他又补充说:“况且,以往之持我者,无非因潞藩伦序太疏。如今改立桂藩,亦可稍杜彼辈之口!”

雷演祚起初只是一边听一边点头,对于最后这一句,并没有特别留心。然而,他蓦地反应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问:“啊,大人是说、是说改立桂藩?”

“嗯,前者立‘福’与立‘潞’,争持太烈,双方已势成水火。若遽尔立‘潞’,拥‘福’者势必心怀惊惧,难以自安。此辈为数不少,设若不能释彼之危疑,将何以和衷共济?不能和衷共济,中兴之业,又安能有望?是故‘福’固不宜立,然则‘潞’亦不宜立。今桂藩素有贤声,且伦序较潞藩为近,与昔时两派俱无恩怨爱憎之嫌,立之最为妥当!”

史可法仍旧心平气和地分析着,雷演祚却呆住了。说实在话,前一阵子他们竭尽全力排斥福王,就是为了尽快地把潞王拥立上去。现在闹了半天,结果又回到桂王身上。那么,看来事情仍旧得拖下来。在两派主张的对立已经到了如此尖锐激烈的情势下,这实在是十分危险的。所以,雷演祚心中一急,忍不住争辩说:“夜长难免梦多,舍近而求远,似不相宜。况且潞藩贤明当立,此议喧传已久,一旦改立桂藩,亦恐失江南君子之望!”

史可法尖利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学生亦知难免有人失望。惟是身为大臣,谋国任事,终须以大局之利害安危为指归。设若因此招怨招怼,可法惟有以一身当之而已!”

“道老!”也许发现史可法的语气过于严刻,吕大器冷冷地接了上来,“介老之意,是诚恐改立桂藩,未必足以阻塞拥‘福’者哓晓之口,而拥‘潞’者又因失望而钳口不言。若闹成个‘扁担没扎,两头打塌’之局,反而更难收拾!”

“那么,依少司马之见?”

“卑职何敢专擅,还请大司马卓裁!”

平日关系密切的两个人居然互相以对方的官职相称,不用说彼此都有点上火。

史可法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斜起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紧抿着嘴唇,并且负气地扭过头去的副手。片刻之后,他终于垂下眼皮,用变得稍稍和解的口吻说:“弟审度再三,以亲以贤,还是改立桂藩为宜。至于潞藩,可委之以‘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让他统帅三军——不过,这两件事眼下都不是就这么定了,还得待弟见过马瑶草,与他商议之后再说!”

史可法同吕、雷二人会面的第二天,在长江北岸的江浦镇,一座属于庐凤总督马士英所有的园子里,天刚蒙蒙亮,阮大铖就离开了寝室,踏着露水,来到主人下榻的一角庭院里。他提起靴尖,把蜷伏在廊柱下打盹的值夜仆人捅醒,说自己有极紧迫的事要同马士英面商,硬迫着对方立即给他人内通传。等睡得迷迷糊糊的年轻仆人搓着惺忪发涩的眼睛,噘着嘴,不情愿地走进屋子去之后,他就转过身,腆着大肚子,在院子里咯吱咯吱地踱起步来。

时候确实还很早,熹微的晨光刚刚在朝东的屋脊上抹上一层乳样的白色,满院子的花树山石还隐现在昨宿的雾气里。四下里静悄悄的,整座园子还在熟睡。不过阮大铖觉得已经睡得很够了。事实上,他从来用不着睡得很多。他有的是浑身使不完的精力。更何况,眼下又绝不是可以安心睡觉的时候!

阮大铖是五天前,得知马士英已经回到了江浦,才匆匆赶过江来的。虽然自从前年马士英被起用为庐凤巡抚之后,阮大铖因为有一段时间跟他联系不上,曾经感到又生气又沮丧,不过,后来马士英终于给他来了信,表示决不会忘记阮大铖的大恩大德,日后有机会,定当“涌泉以报”。到了去年,马士英来到南京,又特意上门拜望,再度表示信守前约,阮大铖这才消除了怨嫌,稍稍放下心来,继续咬紧牙关,苦苦等待,指望有朝一日,能够实现重立朝班的梦想。正因为这个缘故,十天前,当阮大铖听说京师已经陷落,留守南京的大臣和有名望的缙绅们,正在议论纷纷,准备迎立新皇帝的时候,他心里的那份焦急和紧张,真是非同小可。因为经过这许多年的反复琢磨,他早已一个心眼认定,当初千错万错,就错在让崇祯皇帝来继位,一手定下了那个可恶可恨的“逆案”,自己才被一家伙打在浑水里,整整受了十七年的苦楚。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崇祯这个昏君“龙驭宾天”,自尽了账。要是被抬出来顶替空缺的新皇帝,依旧采取同样的立场,那么阮胡子岂非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把这一辈子的老本赔个精打光?所以,他当时就恨不得立即找到马士英商量对付的办法,偏偏马士英远在凤阳,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见到。正当他抓耳挠腮地发急,忽然又听说吕大器等人倡议迎立潞王,阮大铖更是大吃一惊。因为他曾经扳着指头细细地算过,除却太子和永、定二王由于老子没积德,活该无福继承皇位之外,按照立君以亲的规矩,就该轮到在洛阳大难不死的小福王来坐龙廷。

冲着郑贵妃当年受东林伪君子们欺凌作践那段宿怨,这位小王爷能否为祖母报仇,把那个冤天下之大枉的“逆案”给翻过来,虽说还得走着瞧,但开放党禁、起用旧人应当是顺理成章的事。假如换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什么潞王,情形可就十分之难说。所以,在惶急无计的情况下,阮大铖只好赶紧修了一通书信,说明事态极为严重,敦促马士英火速南来,利用手中的兵权和目前的地位进行干预。

否则这份拥戴新皇帝的功劳,势必被东林方面全部夺去,到头来马士英就会给挤到角落里,只剩下俯首帖耳,任人摆布的份儿。 本来,阮大铖还打算请他的朋友、马士英的妹夫杨文骢连夜把信送到凤阳去。但杨文骢尚未动身,就得到马士英已经回到江浦的消息。

阮大铖喜出望外,立即赶过江来相见,并且照例在马士英的别墅里住了下来。

一连两天,他都缠着主人,要对方一定设法把福王拥上帝位。谁知马士英偏偏一味支吾,不肯明确表示态度。这可气坏了阮大铖。心想:“好你个马瑶草贵州佬,直恁可恶!莫非你说过的话又想反悔不成?我老阮非跟你泡到底不可!”于是纠缠得更急了。昨天他赶着马士英“商谈”到深夜,今天一清早又精神抖擞地前来打门。

终于,年轻的仆人轻手轻脚走出来说:“我家老爷请阮老爷隔壁书房小坐,我家老爷这便起来。”

阮大铖一听,也不等再请,立即迈开大步,径自咚咚咚地走进上首的那间屋子里,大咧咧地朝椅子上一坐,叫道:“茶来!”

年轻的仆人正大张着嘴巴在打呵欠,听见吆喝,连忙把半截呵欠缩了回去,赔笑说:“阮老爷,你瞧这天,才放亮呢。那烧火的想必未曾起身,何来的开水泡茶?

只得请您老委屈片时,包涵则个!”

阮大铖翻了翻眼睛,无可奈何地道:“那么,掌灯!”

“哦,这个却有!”仆人赶紧答应,匆匆走到屋角去,过了一会,果真点着了一盏“青绿铜荷一片檠”的书灯,送了过来。

现在,阮大铖往椅背上一靠,把胖大的身子躲进摇曳的灯影里,一边听着晨风拂动门帘的簌簌声响,一边继续琢磨起心事来。

他想到,这一次能否把福王拥立上去,实在是太重要了。不仅关系到他本人能否起用复出,而且还关系到他能否最终痛痛快快地报仇。阮大铖可是发了誓,一定要报仇的!这些年来,东林、复社那伙混蛋把他欺侮得够苦、够惨的了!生生地把他硬说成是祸胎、小人、坏坯、恶棍!不许他复官起用不算,还到处说他的坏话,败坏他的名声,讥笑他、攻击他、辱骂他,使他丢尽了老脸!其实,名列逆案的人有的是,凭什么他们就光冲着自己瞎嚷嚷?惟独要对自己这么赶尽杀绝?莫非别的逆案中人是小娘养的,他老阮竟是小娘的、r头养的不成?哼,别以为石巢园里的主儿是个软柿子,好捏!走着瞧吧,时辰一到,凡是挤捏过他的,一个一个他全都要报仇!说到做到,决不含糊!

阮大铖移动一下身体,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同时开始想象怎样向仇人们报复——杀死他们,一个不剩地把他们收拾干净,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也不能一概砍头了事,那样未免太没趣儿,也太便宜了他们——“咔嚓”一声,就完事了——不,要想法儿慢慢消遣他们。什么刁钻古怪的酷刑,哪门子有趣就挑哪门子——“一封书”、“鼠弹筝”、“拦马棍”一窝儿上!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他们一个一个像狗似的跪在地上,向自己苦苦求饶,一声递一声地管自己叫爹爹、爷爷,然后才放他们一条死路!而且不能光让他们自个儿死了就算,还要闹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十族!让他们的妻妾儿女都去当婊子、龟儿、奴婢!就像当年成祖皇帝处置建文帝那帮子遗臣一样……阮大铖愈想愈兴奋,那交叉搁在肚子上的十根手指头,不由自主地动弹起来,满腮的浓密胡子因为快乐而抖动,扫帚眉下的一双乌眼珠子也在灯影里闪闪发光。

他仿佛看见周镳、雷演祚、陈贞慧、吴应箕、顾杲、黄宗羲、冒襄、侯方域,还有吕大器、张慎言、姜日广等人,甚至还包括眼下东林派的大头儿史可法在内,都满身血污,戴枷披锁,断腿折臂,在监牢里呼天抢地,哭爹喊娘……“咔嚓!咔嚓!咔嚓!”嗯,那是什么声音?是狱卒过来了——啊,不是!阮大铖一下子惊醒过来,回头朝通往明间的门望去,只见刚才那个年轻仆人神色惊惶地奔进来,穿过明间,直向内室走去。过了一会,已经穿上公服的马士英就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哎,瑶老!”被痛快的幻想弄得很兴奋的阮大铖连忙站起来,“咣吱”一声带动了椅子,容光焕发地迎了出去。

谁知马士英摆一摆手:“圆老,这会儿没工夫跟你谈,回头再说吧!”

“怎么?”

“史道邻来了!”

“什么,史道邻?”阮大铖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他怎么这一大早就来了?”

马士英哼了一声:“他就是这么个要命的劲儿!自己不睡觉,就以为别人也不用睡觉,不管白天、夜晚,想来就来!”

阮大铖觑了对方一眼,感到有点尴尬。因为马士英这句牢骚,分明也有冲着他而发的意思。他只好转移话题,追问:“史道邻来做什么?”

“谁知道!八成是迎立的事!”马士英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阮大铖一听,顿时急了。他双手一拦,说:“瑶老,这事非同小可,你可得与我说清楚了再去!”

马士英显然被纠缠得有点不耐烦。他皱着花白眉毛,一边继续往外走,一边说:“圆老,你聪明一世,怎么倒糊涂起来了?正因此事非同小可,故不能草草决断。

这两日,我不曾答允你,就是算定老史必定要来找我——且听一听他怎么说,再定不迟!”

“可是……”阮大铖仍旧不甘心地追上去。

马士英也急了。他猛然站住,跺着脚说:“圆老,史道邻的轿子已经到门了!

有什么话,回头再说成不成?”

说着,一拂袖子,头也不回地匆匆去了。剩下阮大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半晌,终于一屁股坐到走廊的栏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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