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秋天乡试的日期愈来愈逼近,董小宛的心情也变得愈来愈焦急不安。
两个月前,在金山脚下的船上,多亏了方以智等人的热心撮合和督促,冒襄终于在最后一刻里回心转意,答允了董小宛的婚嫁要求。他还当着众人的面同董小宛约定,到秋天便来苏州接她,然后两人一起到南京去参加乡试;待考试有了结果之后,再来商办迎娶的事。现在五月早过,六月也结束了,七月已经过去了十天,可是冒襄仍旧音影全无……董小宛是五月底回到苏州半塘的。一到家,她就申明两条:一、从此洗净铅华,不再接客,一心一意等待冒襄来接她;二、从当日起,她不再吃荤食,实行斋戒诵经,祈祷菩萨的保佑。 本来,董子将自女儿走后,被债主一天到晚上门追逼,弄得焦头烂额,走投无路,忽见董小宛去而复回,不禁喜出望外。这一回他有了经验,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硬拦是拦不住的,弄不好,还会落得个人财两空。所以他一反旧态,开始竭力讨好女儿,对董小宛申明的两条不但没有反对,而且自告奋勇,不辞辛苦地到如皋跑了一趟,求见冒襄,当面禀告这件事。结果,据他说,冒襄表示信守前约,立秋后便来接董小宛上南京,还打赏了董子将十两银子。董小宛得到这个消息,心志更加坚定,每日在观音娘娘跟前上香祷告,也更加勤快虔诚。不过,时至今日,冒襄还不来接她,甚至连信也没有一封,董小宛就开始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了……董小宛刚刚吃过晚饭,照例又倚在闺房的小窗前,打起帘子,朝楼前不远的山塘河眺望。
火红的夕阳,已经落到了柳林后面,天色渐渐暗下来,几只回巢的鸟儿在水边匆匆飞过,河面上,除了三四只小划子外,暂时还看不见其他船只。眼下已是夏秋之交,天气本来就够热,加上这会儿连一丝风也没有,院子里的树木都静静地垂下枝叶,只有成群的知了,在看不见的地方,一齐发出震耳欲聋的呜叫,更增加了人心上的烦闷。董小宛不停地打着蒲扇,身上脸上仍旧一个劲儿地淌汗。但她忍耐着,没有离开窗户。因为三个月前,冒襄到半塘来访她的时候,也是在傍晚。她觉得,这一次说不定他也会在这个时候来到。何况天气这样燠热,假若冒襄今天已经到了苏州城,也很有可能要待到傍晚凉快些再动身来访她。“哦,虽说他本来用不着拐到苏州去,可以径直从浒关到半塘来。不过谁知道呢?冒郎不比别人,需要应酬的朋友、处置的事情很多……”一想到冒襄也许到了苏州,却不急着首先来找自己,董小宛禁不住有点埋怨:“哎,他是多么不懂得人家的心啊!”不过,随后她便责备起自己来:“你算个什么人?冒公子他答应娶你,肯这样远道迢迢来接你,就是天大的情分啦!别要不知足,只要他来了,迟一点早一点你可千万不能计较!”这样数落了自己之后,董小宛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她不再胡思乱想,睁大眼睛,热切而专注地向远处眺望,等待着航船的出现。
终于,在通往苏州那边的河面上,几点明亮的灯火闪烁着,从沉沉的暮霭里浮现出来。接着,出现了一艘船的轮廓。董小宛顿时紧张起来。她忘了打扇,全神贯注地盯着,一边在心里默默地祝祷。只见那船越驶越近,轮廓也越来越清楚,那是一只“七里虱”,船舱里坐着的,依稀是个方巾儒服的文士。“啊,那是他吗?是他吗?”董小宛惊惶地想,心里“扑通扑通”直跳,随后,一下子又像停止了似的,因为那只船已经驶近离院门不远的那个码头。董小宛觉得,它立即就要靠岸,她日夜思念的冒郎马上就要从放下的跳板上走下来了!
但是,那只船并没有靠岸,它在船尾那支轻快地摇动着的大橹催动下,拖着一条发亮的水线,不慌不忙地驶过去了。“不,不是的。”董小宛喃喃地对自己说,眼睛没有离开那只船。她还怀着一丝希望:谁知道呢?也许真的是他,只是由于船家一时疏神,走过了头还没觉察,马上就会转回来的……然而,那只“七里虱,,并没掉转头来,它越去越远,终于消失在黄昏的薄暗里了。
董小宛失望地回过头来,“嗯,眼下时候还早,冒郎未必就能赶到。上一次,他也是齐黑以后才来的。”这样安慰自己之后,她感到站得有点累了,就去搬来一把椅子,在窗前坐下,一边打着扇子,一边继续守候。
天色越来越暗,树上的知了也叫得愈来愈起劲,周遭的热浪紧紧地围裹上来,把人闷得连气也有点透不过了。可是董小宛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她的一双眼睛也始终没有离开山塘河面。正当她感到闷得实在难受,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脸上忽然像给一根鹅毛轻轻拂了一下,感到一丝凉意,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F……说也奇怪,周遭的热浪仿佛遇到了什么难以对付的敌手似的,悄悄地、分明地退下去了。渐渐地,那鹅毛样的清爽感觉变得清晰起来,有力起来。董小宛的一缕鬓发开始摇摆。接着,她发觉衣衫也在飘动,……蓦地,一道曲折的闪电划破了沉沉的夜幕,原来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乌云密布。这时,树上的知了早已停止了呜叫,潮湿的空气到处弥漫,看来,一场大雨就要来临了。
董小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正打算闭起眼睛歇息一下,忽然又想到:啊,要是下起大雨,冒郎不知道还能不能动身前来?一旦意识到这场雨对于她来说,很可能不是好事而是坏事,董小宛顿时又紧张起来,恨不得立即把眼前的凉爽赶跑,把刚才的闷热重新召唤回来。
“娘,陈小官又来了,你见他不见?”丫环寿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气问。
董小宛错愕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毛:“什么见不见?我不是早说了,他若再来,你只管替我赶走就是!”
“可是……”
“我不听,不听!让他走,快走!”董小宛厌恶地捂着耳朵叫嚷。
“是!”寿儿答应了一句,却仍旧挨延着。这时,董子将的喝骂声在楼下响起来:“好呵,原来又是你这个臭叫化子!你来干什么?啊,你来干什么?”
只听对方含糊地应了一句什么。紧接着“啪”的一响,然后就是陈小官的惊叫:“啊,你打人,你为什么打人?”
“老子就打你这个臭叫化,怎么样?你走不走?不走老子还打!”董子将得意地说,不难想象出他那副狞笑的模样。
寿儿瞧了董小宛一眼,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去,接着又“咚咚咚”地下了楼。
“哎,你还呆着干什么?走,快走呀!”只听她催促说。
好一阵没动静。然后,才听见陈小官说:“好,我走,我这就走,——不过,你们可别得意过头了,小爷当初可是花过大钱的!
如今把我榨干了,你们就翻脸不认人,只想挑那高枝儿攀。也不想想,人家姓冒的会要你?耍你罢啦!哼,就摆出这么副面孔来了!八一边忿忿地说,一边走出后门去了?董小宛侧耳听着,轻轻舒了一口气,重新在窗前坐下来。这个陈小官,说来可真是个轻贱骨头。他本是铜桥玎一户殷实人家的独生子,今年也才二十二三岁,天生的不喜读书,只爱游荡玩耍。
早年他爹在世,总还有个人管着;后来他爹一死,他娘又只知溺爱儿子,这陈小官就愈加放纵起来。不知怎的,几年前,他竟迷上了董小宛。初时也只是来喝杯茶,求幅画儿,偶尔也留宿一晚半晚。
那时小宛的娘还在,见他舍得出银子,倒也以礼相待。谁知,他竞因此生出了妄念,想把董小宛娶回家去。其实小宛哪会看得上他?
便是平日陪茶侍寝,也是被娘逼得紧了,没奈何敷衍他一下。但是陈小官却不知趣,一心以为是银子花得未足,从此便加倍挥霍起来。今儿二十、三十,明儿五十、一百。小宛的娘是个惯家子,见钱就收,还时时拿些暖心的话来笼络他,弄得陈小官愈加死心塌地。
不到两年工夫,竟把好端端一份家业荡个精光。小宛娘眼见他已经穷态毕露,仍旧天天上门来纠缠,赶又赶不走,便干脆带了董小宛去跑黄山、白岳,一走就是两年,为的是让他死了这条心。今年初,董小宛回到半塘之后,听说陈小官已经连祖屋都变卖了,亲戚朋友谁也不肯收留他,只好带着老母住进了养济院,其实同乞丐差不多了。谁知,陈小官一听说董小宛回到了半塘,竟又巴巴地找上门来。起初,董小宛一时心软,也周济过他一两半两。谁知他就想差了念头,以为董小宛对他依旧有情,还疯疯癫癫地逢人就说,他好比唐人小说中的那个落难的荥阳公子,董小宛就是那个多情多义的妓女李娃,他们不久就会共谐琴瑟之好了。此后,他就不歇地上门。董小宛见不是头,叫她爹和寿儿下狠劲儿赶了他好几次,还吓唬要把他缚去见官,陈小官才来得少了些,不过,仍常常会冷不丁从后门踅进来,伸着巴掌讨钱。董小宛早就吩咐过,碰上这种情况,寿儿就该毫不犹疑地把他轰走。可是这个鬼丫头也不知得了他什么好处,仍旧一次一次地替他上来通报。
董小宛摇摇头,竭力摆脱这种烦心的干扰。她又把目光投向山塘河,“哎,莫非今天又是空等?”她不安地想,同时开始在心里计算着:今天已是七月初十,距八月初十的考期只剩下一个月了,除掉路上花去的时间,到南京也就只有两三天的宽余;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准备,两三天的时间是最起码的了。那么,就是说,除非冒郎临时决定不去应考——这是不可能的——否则,他必须最迟在这一两天内来到苏州。这一两天内他要是不来,就不用指望他会来了!这样一想,董小宛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啊,难道真像陈小官所说的,他是在骗我?”这个念头一出现,她不由得呆住了。的确,这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说也奇怪,在苦苦追求冒襄的几个月当中,她尽管想得不少,想到过他会冷淡她、讥笑她、拒绝她,甚至骂她、打她,可偏偏不曾想到过他会欺骗她。即使是现在,她也仍然不大相信他会这样做。
然而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了,要摆脱它却不太容易。
“哼,你只不过是个风尘女子,人家可是个贵家公子爷。他欺骗你一下有什么奇怪!这样的事情古往今来难道还少吗?”她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啊,不,不会的,冒郎可不是这样的人!”另一个声音急急忙忙争辩。
“你说他不是这样的人,凭什么?你究竟了解他多少?”头一个声音质问道。
“凭我的心!凭我同他一个月的朝夕相处。我知道他不会这样做,我相信他!”
另一个声音自信地回答。
头一个声音:“纵然他本无心骗你,可是你把他逼得太紧了,他没有办法,扯个谎,哄哄你,好把你打发走,也是有的。”
另一个声音:“可是、可是当时有许多人在场,大家都是听见的呀!”
头一个声音:“听见又怎样,这些事儿,在他们眼里,本来就是闹着玩,成了也就成了,若要反悔,也只是一句话!又不是明媒正娶,莫非你还能到衙门去告他?”
另一个声音:“冒郎若真的这样对待我,可是太狠心了……”头一个声音:“哼,你现在才知道?公子哥儿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还是早早绝了这份痴心妄想吧!”
就这样,两个声音越往下争论,董小宛的心就越往下沉。她瞪大眼睛,失魂落魄地坐着,甚至雷声夹杂着闪电不断在窗前隆隆滚过,倾盆的暴雨开始在屋外咆哮翻腾,她都完全没有觉察到……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江面上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笛子的吹奏声。宛转、悠扬的旋律穿越重重雨幕,飞进窗子里来。那是一曲古谱的《梅花三弄》。吹笛子的人显然是个高手,只听他不慌不忙地吹着,并没有故意提高调门,可是无论是雷的轰鸣,还是雨的喧阗,都始终不能把他的笛声掩盖祝相反,当你留神去倾听时,就会被那美妙的旋律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让你的心去追随它,以至忘却了其他声响的存在。起初,董小宛呆呆地听着,渐渐,她的眼睛发亮了。
“啊,冒郎,冒郎!”
她尖声大叫,猛地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刚奔到门口,就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原来是丫环寿儿。寿儿想搀住她,可是董小宛粗暴地把她一把推开。
“啊,冒郎,冒郎!”她兴奋地、重复地嚷着,飞快地奔到楼下,连雨具也不去拿,光着脑袋冒着哗哗而下的大雨,穿过院子,一直向山塘河奔去。待到被女主人的举动吓了一跳的寿儿,撑着油纸伞赶出来时,董小宛已经被浇得浑身湿透,却仿佛毫无知觉,正在那里焦急地张望着,侧耳倾听着。
“娘,你、你这是做什么?”寿儿战战兢兢地问。
“吹笛子的人。”董小宛含糊地说了一句。
“吹笛子?谁在吹笛子?”寿儿莫名其妙。
董小宛没有回答。是啊,究竟是谁在吹笛子呢?刚才,她还以为是冒襄。可是,等她赶出来寻找时,码头上却空荡荡的,既没有船,也没有人,而且连笛声也忽然消失了……董小宛失魂落魄地站着,呆呆地望着在潇潇暮雨的笼罩下,正变得愈来愈昏黑的河面,两腿一软,坐倒在泥地上。
二
董小宛的担心并非没有根据。冒襄确实临时改变了主意,没有依约到苏州去接她。他独自带了冒成和另外两个仆人早早到了南京。就在董小宛冒着倾盆大雨到山塘河畔去寻觅他的那个夜晚,冒襄正在秦淮河畔他下榻的桃叶河房里摆酒宴客。
他这次匆匆赶到南京来,与其说是为了准备应考的事宜,毋宁说是由于心绪不佳。说来也怪,尽管他父亲的事情算是彻底解决,朝廷已经下达调令,让冒起宗离开左良玉军,前往湖南宝庆上任。
从此以后,他再也用不着风尘仆仆地到处奔走求告,去窥测权贵们的脸色。可是,这一切并没有使冒襄变得轻松起来。当最初那一阵激动和高兴过去之后,他又开始变得闷闷不乐。要说原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是因为时局。虽然目前时局确实比较紧张,张献忠的农民军自从于五月攻克了庐州之后,又连陷无为、庐江,并在巢湖操演水师,大有进军江南之势。最近,监军太监卢九德命总兵官黄得功、刘良佐二军攻击,结果却在峡山一线战败。现在黄得功已退守定远。不过,冒襄估计明朝在长江一线还有重兵把守,农民军还不至于一下子就攻得过来。他也不是因为陈圆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况且他冒襄也不会把一个女子看得这样重。
至于董小宛,在冒襄的心目中,分量就更轻了……总而言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他只是打心里觉得烦闷、无聊,对什么也提不起劲头来。尽管眼下他正以主人的身份坐在宴席前,却怀着一种冷淡的、甚至是反感的心情,默默地注视着兴高采烈的客人们在那里觥筹交错,高谈阔论。只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才偶尔加插一两句,或者做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本来,冒襄也没有心思摆酒宴客,只是顾杲和梅朗中巴巴地找上门来,说是最近许多社友都陆续来到南京,平日难得一见,要叙一叙,乐一乐,并且说明要敲他的竹杠。冒襄不好推辞,虽说由于乡里灾荒,加上为了父亲的事使了不少钱,如今他手头已远不如前时宽裕,也只好硬着头皮,拿出百把两银子来,由着他们去弄。
结果,今天晚间来的客人还真不少,除了梅、顾二人外,还有吴应箕、陈贞慧、余怀、张岱和冒襄的拜把兄弟陈梁、吕兆龙以及其他一些认识和不认识的社友,总共有二三十人之多;又把顾眉、李十娘请来侑酒,就在水阁里设了五席。冒襄、陈贞慧、梅朗中、余怀、张岱和李十娘共一席。席上,大家东拉西扯地说些新闻、趣事,由于冒襄始终表现出一种冷冷的神态,同席的人受到他的影响,气氛始终热不起来。
相比之下,倒是其他几席又是猜枚,又是行令,大笑大叫,好不热闹。陈贞慧早就发现了这种情况,但是弄不明白冒襄为什么这样子,又不好问。余怀和张岱两个受不了这份冷清,借口敬酒,双双离开座位,走到旁的桌子去,赖在那儿久久不回来。
这一下,席上的气氛更形冷落。末了,连梅朗中也有点坐不住,时时露出想要离开的样子。陈贞慧见状,只好一边用眼色止住梅朗中,一边起身去把余、张二人拖回来。但冒襄还是那副样子,毫不改变。
陈贞慧一连几次投去询问的眼色,他都只当没看见。陈贞慧无可奈何,正想寻个题目,打破这种僵局,忽然听见有人大声说:“你我也不用争,就请定生他们几位评一评!”
陈贞慧回头一看,方脸大眼的陈梁正扯着顾呆,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两个人看来都喝得不少,陈梁从脸上一直红到了脖子,顾杲的脸却有点发青。他们各自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互相牵扯着,已是醉态可掬。
陈贞慧不由得一笑,问:“噢,你们要我做什么?拼酒我可不行!”
“不!”陈梁放开顾杲,摆了一下手,打了个酒嗝,“是这么回、回事!刚才我说,崇祯元年起,到今、今年为止,宰相一共已经换过四……四十三人,可他硬、硬说是四十四。小弟让他数,他又数——呃,数不出,小弟要、罚……他酒,他还不服气。定生,你、你来评评看,这酒该……不该罚?你说!”
陈贞慧“噢”了一声,笑着说:“这可让你问倒了,我还真没有细数过哩!”
他回头问席上的人:“兄等有谁算过,到底是多少?”在座的几位听了,都面面相觑,又疑惑地摇摇头。陈贞慧只好转向其他桌子,大声问:“列位社兄!则良和子方适才问我,本朝十五年间,到底换过多少宰相?小弟蒙昧,无法回答,列位有谁知道的?”
其他几席的人听他这样一问,都停止了交谈;有些人不知就里,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直到陈贞慧又重复了一遍,大家才窃窃私语起来。热心的,就开始计算。
终于,有一个士子把桌子一拍,跳起来大声证实说:“是四十四人。”
陈贞慧回头一看,认得是冯班,便微笑起来,拱着手说:“啊哈!
到底是定远兄记性好!敢问其详?“
冯班先不回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把方巾推到脑后,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这才屈着手指头计算道:“崇祯元年人相者有:施凤来、张瑞图、李国谱、来宗道、杨景辰、李标、刘鸿训、周登道、钱龙锡、韩圹;二年:成基命、孙承宗、周延儒、何如宠、钱象坤;三年:温体仁、吴宗达;五年:郑以伟、徐光启;六年:钱士升、王应熊、何吾驺;八年:文震孟、张至发;九年:林钎、孔贞运、贺逢圣、黄士俊;十年:刘宇亮、傅冠、薛国观;十一年:杨嗣昌、程国祥、蔡国用、方逢年、范复粹;十二年:姚明恭、张四知、魏照乘;十三年:谢升、陈演;十五年:蒋德琼、黄景防、吴牲。一共四十四人!”
陈贞慧见冯班一口气地背下来,倒也佩服他记性好,正想夸奖几句,从另一张桌子上有人不慌不忙地说:“嗯,不对,还欠一个。”
陈贞慧循声看去,说话的那个人长得又高又瘦,坐在椅子上也比旁的人高出几乎一个头,原来是冯班的胞兄冯舒。
陈贞慧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冯班气呼呼地说:“胡说!一个不欠,就是四十四人!”
“不对,是四十五人。”冯舒仍旧是那么慢条斯理。
“四十四!”
“四十五。”
“那好,你说,那一个是谁?你说!”
“你不妨再想想。”
“我想不出,我要你说!你说,听见没有?”冯班直着脖子嚷,眼睛瞪得像要从眶子里蹦出来,那个酒糟鼻子显得更红了,活像一只发怒的雄鸡。
冯舒却全不理会弟弟这一套。“要我告诉你,本来也未尝不可。”他慢吞吞地说,“但我的意思是要你自己先想一想,你却连想也不想,就来问我;那么我就得想一想,这样答应你好不好?自然,这是不好的。所以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在座的客人们见他们兄弟这样抬杠,都忍不住笑。同时,也猜测起冯舒所说的那漏掉的一个是谁。有人说是黄立极,也有人说不是,甚至还有人对冯班已经数出来的人也提出异议。于是又各抒己见,互相争论,结果越算越糊涂。陈贞慧眼看争不出个结果,只好叹了一口气,苦笑着,对陈梁和顾杲拱手说:“十五年间,宰相换了四十余人。此事实属亘古未有。我辈生于斯世,尚且闹不清楚,后世之人只怕就更糊涂了。”
话刚说完,就听吴应箕冷冷地说:“十五年间四十余相,若所进者都是君子,所退者都是小人,原也无妨。奈何十五年中,却是小人日众而君子日稀!”
大家静了一下,仿佛在体味这话的内涵。忽然有人把桌子拍得“砰”的一响:“不错!我瞧温体仁、杨嗣昌、薛国观这几个就是欺君误国的罪魁!”
“骂得好!还有王永光、蔡国用、谢升!”另一个大叫。
“钱士升呢?此公也不是好东西!”又一个深沉的声音响起来。
有人表示怀疑:“钱士升尚非小人……”可是他立即遭到好几个人的同声反驳:“他起用唐世济!”
“他逼走文震孟!”
“他同温体仁朋比为奸!”
“他……”
“喂,诸位,当今这一位怎样?我是说‘周’!”一个高亢的声音盖过全常那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士子,因为兴奋,他的那双年轻的眼睛闪闪发光。
大家忽然不做声了。因为周延儒目前正在朝中秉政,而近来对东林方面的人颇为优礼,多所起用。评判他不但不便,而且似乎有点困难……“哼,这有什么?”在一片寂静中,吴应箕的声音像一柄刀子似的捅了出来,“‘周’也者,昏懦贪婪,沽名钓誉!”
大家怔了一下,随即哄然地附和起来,其间还夹杂着欢呼。这欢呼表示着对吴应箕胆量的钦佩,以及他们从这种肆无忌惮的议论中所获得的快意和满足。
面对着这热烈、兴奋的场面,冒襄始终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要是在以往,他必定早就参加进去,并且会设法以最激昂的情绪,最深刻的判断,以及最出人意料的妙语去耸动全场,赢得喝彩。可是如今,他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样平淡、乏味。“老是这么一套!啃来啃去就一块骨头,真是腻烦透了!”他默默地想,随手端起酒杯,却发觉已经喝干了。他正想伸手去取酒壶,旁边伸过来一只女人洁白柔软的手,轻轻把他按住了。冒襄回头一看,原来是李十娘。
十娘文静地微笑着,起身端过酒壶,替他把酒斟满,一边低声地问:“冒公子,听说你同小宛——可是真的吗?”
冒襄微微一怔,抬眼瞧瞧李十娘,发现她那双漂亮的细长眼睛正凝视着自己,他就移开了视线,含糊地应了一声。
“什么?”李十娘盯着他追问。
“嗯,还不定哩!”冒襄迫不得已,漫应了一句。之后,为了把话题引开,他抬头朝四面张望了一下,问:“你可知道,侯朝宗相公怎么没来?”
“哦,公子还不知道?这些天来,侯公子同香君打得火热,一天到晚躲在媚香楼里不出来。昨儿才听说他们游燕子矶去了,这会只怕还未回来哩!”
冒襄“噢”了一声,正想说:“我还以为他还在河南陪他尊大人哩,原来已经又藏进媚香楼去了!”忽然发现,李十娘不知怎地,眼皮儿发红了,脸上也现出黯然神情。他就临时住了口,同时觉得这种神情很熟悉,仿佛不久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蓦地,他想起来了,是董小宛!不错,在他同董小宛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她也常常流露出这样的神情。“这一次我没有依约去接她,不知道她会怎么样?恐怕她时至今日,仍然会在那栋小楼上盼望着,脸上也是这么一副神情吧?”他斜睨着李十娘,心里隐然漾起一丝不安。然而,没等这种感情扩大开来,就见仆人冒成匆匆走近他的身边,把一份朱红纸拜帖呈了上来。
冒襄心神恍惚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写着:通家侍弟史可法顿首拜冒襄吃了一惊,问:“客人呢?”
当冒成回禀史可法的轿子马上要到时,他就着忙起来,站起身,凑在陈贞慧耳边嘱咐了几句,匆匆向外走去。
三
“史大人夤夜到访,不知有何要紧之事?他不是在扬州任上吗,怎么到了南京?
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冒襄疑惑地想。这时,他已经把客人迎进河房的堂上,行过礼,分宾主坐了下来。
“弟因漕务来南都,已有七八日,明儿一早,便要回扬州去。适才在熊坛老府上,得知兄台已到了南京,特来拜候!”客人似乎猜出了他心中的疑问,一坐下,就微笑着解释说。
“啊!”冒襄连忙站起来,拱着手说,“老公祖言重了,晚生如何担当得起!”
“哎,坐下,坐下!你我之间,不必多礼!”史可法摆摆手。可是,等冒襄重新坐下之后,他却放下手中的茶杯,自己站了起来。
在灯光下看,这位素以精明干练著称的现任漕运总督兼凤阳、淮安、扬州巡抚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他面孔黧黑,举止利索,有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据说他可以十天半月不睡觉地办公,实在累了,就用手中的笔杆抵住眉心,闭上眼睛养一会儿神。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今年才四十出头,前额上的头发却快掉光了,两鬓也已经一片斑白。现在,他头戴乌纱帽,身穿三品绯色圆领袍,袍背缀有一方显示品位的孔雀图案,束着一根金花腰带,脚下粉底皂靴。
史可法在堂内来回踱着,好一阵子还不开口说话。冒襄的目光追随着他,不知怎的,忽然有点不安。“嗯,他会不会为着父亲调职的事来责备我?”他想。随即忆起去年冬天,有一次,他上扬州去见史可法,想请他帮忙疏通,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的事。现在这事到底办成了,他会怎么看,会不会不高兴?这样一想,冒襄就神经紧张起来,脊背也开始微微冒汗。
果然,史可法停止了踱步,转过身来。
“听说,令尊大人已调往宝庆,是么?”他问,语气是严厉的。
冒襄蓦地脸红了,“是的。”他轻声回答,避开了对方逼人的目光。
“这么说,到底让你办成了!”史可法说,像是在冷笑,又像在叹息。随后,他又踱起步来。
冒襄越加不安了。他已经看准,这位史世叔今晚来意不善,自己难免要挨他一顿数落,弄不好,还会挨骂。一想到自己堂堂“复社四公子”之一,如今却落得个被人责骂,而且似乎无法辩解的境地,他的自尊心就因痛苦而颤抖起来。“哼,你要骂就骂吧!反正,我就是这样!什么名声、地位,那些玩艺儿,我早就腻烦了!”
他自暴自弃地想,随即挑战似地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盯着客人。
这当儿,史可法已经重新坐回椅子上。他用两根指头,轻轻敲打着扶手,终于开口了。
“时至今日,此事也不必再说了!”他慢吞吞地说,“虽则学生仍未敢苟同,惟是忠孝两全,自古为难,却也未可深责。弟如今所望者,是仁兄于尽孝之后,从此一心一意施展高才,忠心谋国,戮力王室,拯民水火,庶几不负男儿生于天地间之意!”
冒襄怔住了。 本来,他正憋着一口气,等候挨对方的痛责,没想到史可法轻轻一句话,就把这件事放过了,而且对自己似乎仍然期望颇高。他不由得心头一热,冲口而出说:“晚生私意,也正是如此!”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够谦谨,就闭口不说了。
史可法却似乎并不介意。“如此很好!”他点点头说,停了停,又瞅着冒襄,微微一笑:“弟今晚匆匆而来,乃系有一事欲与我兄面商——”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
冒襄连忙接过,只见封皮上还空着未写,也没有缄口。他疑疑惑惑地抽出信笺,展开一看,原来,是史可法写给本期南京乡试的主考官何瑞征的一封信,大意是说:彼此京华一别,已多年不见,十分想念,闻得老朋友这次主试南都,十分高兴,到时又可以把酒话旧了。接着,信中就向对方大力推荐冒襄,夸他年轻英俊,学富才高,是一个难得的栋梁之材,眼下国家多难,民生忧悴,正需要选拔像冒襄这样的人才出来报效社稷,共扶危局。末了,史可法希望主考大人阅卷之时,对冒襄的卷子能加以留意,倘有一点可用,尽量予以提携。
冒襄一边读信,心头一边怦怦直跳,浑身的血液也急剧地流动起来。待到把信读完,他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自然很明白,这封信的价值是多么宝贵;而一向以刚毅廉直出名的史可法,肯主动地替他写这样一封信又是多么的不容易!如果不是对自己确实特别的赏识,而且期望十分殷切,他根本不可能这样做。此刻,在冒襄的心里,半年前由于向对方请托父亲的事遭到拒绝的余怨,顿时烟消云散了,代之而来的是满腔的感激之情。他觉得心头发颤,泪水涌上了眼睛,只是用力咬住嘴唇,才勉强忍住了。
“以仁兄之卓荦高才,今科自能高中,原也无须弟多此一举。”
史可法一边收回信件,一边说,“只是弟为朝廷求贤心切,生怕考官阅卷不细,以致埋没了仁兄的文章,使兄台为社稷效力之机又迟三年。是以不揣冒昧,出此下策,只怕我兄未免失笑了。今日特来奉商,仁兄倘以为可,此信不日便着人发出,如何?”
冒襄本来就感动万分,听了这番谦恭客气的话,再也忍不祝他猛地站起来,踉跄着走前几步,拜倒在地,哽咽说:“晚生蒙老公祖俯赐栽植,没齿难忘!”
史可法连忙把他扶起来。“兄台何必如此!弟万不敢当!”他说,“仁兄既然应允,芜笺明日便可发出。”停了停,又叹一口气说:“国事蜩螗,已至于此!朝廷常叹老成凋谢,无材可用,却听凭许多英俊之才埋没草野,而不从速百计罗致振拔之。仍靠着三年一比,八股取士,从容矩步,不知祸之将至!到底这局面还容得几个三年?这八股文章又能出得几个济艰之才?啊,老天,老天!你庇佑我大明天下三百年,如今到底意欲何为啊!”
冒襄本来打算再说上几句感谢的话,可是见史可法说话时声色俱厉,情绪变得异常激动,他悲愤地仰望着堂外的沉沉夜空,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显然不是客套的时候,冒襄只得屏住气不做声。而且,渐渐他的情绪也受到了对方的感染。
“是啊,国事坏到了这种地步,恐怕已非少数人之力所能挽救。那么,即使这一次我考中了,又能得意多久呢?万一不幸亡国,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样一想,冒襄就不禁呆住了,虽然随后他又安慰自己:“嗯,只怕还不至于此,还有一丝希望……”可是,刚才那份兴奋的心情却消失了。
这当儿,史可法已经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啊哈!”他朝冒襄转过脸来,微微一笑,“时候已经不早,此事就这样办了。
愿兄台善自珍重!”说着,就站了起来。
“啊,老公祖这就要走?”
史可法点点头:“自我师败于峡山后,献贼有进窥江南之意,眼下沿江防务甚急。凤阳总督高公、安庆巡抚郑公已被朝廷撤职逮问。凤督一职,由马瑶草代任。
诏令是昨天到的,适才弟已看了邸报。”
“什么?马瑶草起用了?”冒襄吃了一惊。
史可法瞧了瞧冒襄,似乎对于他的反应感到奇怪。
“马瑶草虽然同阮圆海私交颇厚,”史可法沉默了一下之后,说,“但此人并非阉党,心术人品尚称端直,而且素有知兵之名。这次朝廷起用他,以弟之见,可谓得人。”
冒襄本想提醒史可法,对马士英须得提防着点。可是听史可法言下之意,对马士英似乎颇为推重。他摸不透史、马二人的关系到底如何,觉得不便贸然进言,便只好拱着手,唯唯应着,不再说什么了。
四
正当史可法向冒襄谈到马士英的时候,在城南库司坊石巢园的大厅内,阮大铖和他的客人们都在心急火燎地等待马士英的到来。
阮大铖也是昨天才得到?肖息。虽然早在四个月前,也就是钱谦益为他开脱那件事失败之后,阮大铖眼见自己一场好梦化为泡影,无法可想,只好咬咬牙,当时就写信给周延儒,请他设法先把马士英弄上去再说。周延儒欠着阮大铖一万两银子的人情,自然难以推却,何况马士英不是逆案中人,事情好办得多,所以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到底又拖了好几个月,才算把这事办成。昨天,当马士英派了一名管事人来告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阮大铖着实高兴得手舞足蹈,心想:“哈哈,这回到底让我钻通了,只要老马能上去,不愁他将来不拉我一把!”不过,这么个大喜讯,马士英竟不亲自登门向自己报告,又使阮大铖有点意外,也有点不满。他问明来人,知道是军情紧急,朝廷诏令即刻起程赴任,马士英正忙得团团转,实在无法分身,于是便点点头,吩咐立即备轿,前往拜谒。谁知,当他兴冲冲地赶到马士英府上时,却扑了个空——马士英出门拜客去了。阮大铖可就有点着恼。他也不管什么礼貌不礼貌,当着马府家人的面,就唠唠叨叨地数落起来,说什么这可是件大事啦,马士英本该先来找他啦,不来找他也应当在家里等啦,他也是靠六十岁的人,让他这样来回扑空多不好啦;还有,他如今有许多顶顶要紧的话要向马士英交代,现在找不到人,可怎么办啦,如此等等。马府的人知道这胡子老爹的脾气,尤其知道他同大老爷的交情,所以只是一个劲儿地应着,并不回嘴。阮大铖发了一通牢骚,到底等马士英不着,只好又回来了。到家之后,他越想越不甘心,又生出个办法:命管家阮庆写下六七份请柬,分送给平日气味最相投、来往最密切的几个好友——中山王府的二公子徐青君、南昌建安王府镇国中尉朱统撷、罢职漕运总督田仰、前江宁知县杨文骢,以及一位姓王的总兵官,请他们前来饮宴。另外又写了一份给马士英,就用以上几个人、再加上他阮大铖的名义通知对方,说定于第二天,也就是今晚,在石巢园摆酒,给他饯行,请马士英务必赏光。请柬送出去之后,阮大铖心想:“看你马瑶草来不来?你若是乖乖儿前来便罢,若还推三阻四,我老阮可跟你没个完!”结果,这一次马士英答复得倒爽快,说他一定前来。阮大铖听了,这才稍稍消了一点气,同时,也就想好了一大通到时要对马士英说的话,其中包括一系列的要求和约定,准备都要在酒筵上提出来,并且当场取得对方的许诺和保证。鉴于马±英自昨日以来,这几下子的表现颇不漂亮,阮大铖已经警惕起来,觉得对他的这位“债户”不能放松,而要抓得很紧很紧。
现在,客人们早已到齐,最初那一阵子快活、热烈的寒暄和交谈也已经结束。
大家默默地喝着茶,围着从旧院请来侑酒的两位秦淮名妓——马婉容和王小大,听她们轮流着唱小曲儿,也听得有点腻烦了。厨房的管事好几次出来打听什么时候才开席,可是,马士英仍旧不见踪影。
“哎,圆老,怎么回事?瑶老到底还来不来啊?”徐青君终于打了一个呵欠,问。他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哼,你问我,我又问谁去?请柬是昨夜送去的,今天一早又派人去问过他,都说要来,来!谁知道!”由于长久地扭转脑袋,眼巴巴地看着门外,阮大铖觉得脖子累得好酸。听了这话,他就回过头来,没有好气地回答。
“既是瑶老说过要来,那么他一定会来的,诸位不必担心!”有人很有把握地说。那是马士英的远房亲戚田仰,他身材矮小,肩膀很窄,瘦削衰老的脸上,却奇怪地长着两道漆黑的、年轻的眉毛。
“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呀!”徐青君不高兴地说。
“只怕,叫什么事情临时绊住了吧?”体格健壮、脸孔却很瘦的王总兵小心地说,“眼下军情很紧,听说献贼已经……”“哼,事情再多,也该来了!”坐在对面的杨文骢打断他的话。
杨文骢是马士英的妹夫,同田仰也算是亲戚。他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衣服穿得很华丽;小眼睛,细鼻子,淡眉毛,配着一张胖胖的圆脸,脾气一向挺温和。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他却有点愤愤然:“昨儿我巴巴地上门访了他两回,今儿一早访了他一回,都没见着——哪里就有这么多事了?今晚我们大家都在这里等他,他又不是不知道!”
“龙友兄,你说这话,可就太不体谅瑶老了!”田仰不以为然地微笑着。显然,同样作为亲戚,他所选择的立场同杨文骢恰恰相反,他决心充当马士英的坚定维护者,并且认为这样做是聪明的,“瑶老新膺重任,百事纷拿。他为人又最是认真严谨,事事都讲究亲力亲为,一时忙开了,对我们这些老友照应不到,也是有的。兄又何必耿耿于怀,责备于他?”
“我不是说我们!”杨文骢吵架似地说。由于被对方隐藏着圈套的话所激怒,他的圆脸涨得通红,“我是说圆老!他们二人的交情谁不知道?再者,这次他马瑶草东山再起,还不是全靠圆老帮的大忙!光冲着这情分,他就该哪儿不去,头一个先得来拜谢圆老!
也用不着我们白白候上这大半晚,还不知道他来呢,不来!啊肮哈,不错!”正浑身散了架似地歪在椅子上、转动着一双小眼睛瞧着大家争论的朱统撷,突然蹦起来,“八成是马老头儿乌纱帽儿一戴,就把我们这伙老朋友给忘啦!”他喜气洋洋地叫,挥动着长长的胳臂。朱统缬是明朝的宗室,本来封在江西,不久前为着躲“流寇”,搬到南京来祝他看中了石巢园有得吃,有得玩,主人又格外热情大方,便一头钻了进来,很快同阮大铖等人打得火热。若论长相,他那高高凸出的前额,以及相应地向前钩着的下巴颏,同老皇帝朱元璋还真有几分相似,说明他确实是一颗“龙种”。现在,他大步走到阮大铖跟前?“我们同他交情浅,没说的。可是你呢?圆老,你不是常说,你同老马是二十年的过命交情么!怎么今天也叫他给甩啦!咦?
啊!八嘲弄地问,显得兴高采烈,随后就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那样厉害,以至到后来不得不双手捂着肚子,倒在椅子上打滚,惹得周围的人不由得露出茫然的微笑?阮大铖没有做声,可是他的脸色却分明变了。一种混杂着怀疑和怨恨的灰白色从他那张滚圆的胖脸上呈现出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也顿时失去了光彩。
“马瑶草不会弃我,不会!”他喃喃地说。
“不会?”朱统撷一翻身又站了起来,他显然还没有尽兴,“那么,你就等着吧!看老马今晚还来不来?别瞧他昨儿还糖豆儿似的粘着你,可今天不同喽,人家又上去喽!你对他还有什么用!不错,是你帮的大忙,可那又怎样呢?如今是他在上头你在下头,他愿不愿意帮回你,还不知道哩!再说你的事连周老头儿都帮不了,还能指望他马瑶草有办法?没准儿,还把你看成累赘咧!哈哈,这回呀,你老就认栽吧!”
“大恩不报,自古已然!”许久没有说话的徐青君忽然冒出一句,又打了一个呵欠,并且做出打算起身告辞的样子了。
阮大铖慢慢地抬起头,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仿佛问:会这样吗?真会这样吗?然而,大家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却猛然一跃而起。“不,不会的!不会!你们说,不会!是不是,说啊!”他厉声追问,恶狠狠地环顾着。大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慌了,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下。
就在这时,像是回答他似的,大堂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门公引着一名家仆打扮的人一步跨了进来。那人环顾了一下,认出阮大铖之后,就走过来,跪下禀告说:“小人马六儿,是抚台马大人的长班。奉我家老爷之命,来见阮老爷——我家老爷说,承阮老爷和诸位老爷盛情相邀,本拟前来领教,惟是军务紧迫,即刻便要登程,实在无法停留。特命小人前来转知列位老爷,并致歉意!”
大家听了,顿时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杨文骢定了定神,勉强问道:“嗯,可有瑶老手启?”
“回大人,我家老爷说行色匆匆,就不写信了,让小人口头转达。”
“那么——瑶老可尚有其他话说?”
“回大人,没有了。”
杨文骢同其余的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看见大家都不做声,他就朝马六儿摆摆手说:“嗯,知道了,你回去多多拜上马大人,就说我们这些知交好友恭祝他此行一帆风顺,马到功成。我们在此静候他的破贼捷报!”
马六儿叩了头,退出去了。杨文骢这才转过身来,却看见阮大铖失魂落魄地呆在椅子上,不动,也不说话。他沉吟了一下,打算走前去劝慰几句,到底迟了一步,阮大铖忽然狠狠地一扯胡子,用力跺着脚,呜呜大哭起来……五南京乡试的考场,坐落在城南淮清桥和武定桥之间的秦淮河西岸,离应天府学不远,与名妓聚居的旧院,也只是隔河相望。
这个可以容纳上万举子同时应试的江南第一大考场,规模与格局都与众不同。
当门一片大空地,用木栅栏三面围了起来。栅栏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斗拱结构的辕门。从辕门走进去,是两座鼓楼,分立在坐北朝南的大门两旁。鼓楼后面是两座石牌坊,分别用朱漆在右边的牌坊上写着“明经取士”,在左边的牌坊上写着“为国求贤”。牌坊当中,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大门楼,上面悬着一块黑字横匾,工楷大书写着两个字“贡院”,下面并排横着三个门洞,这是考场的大门。进了大门,接着是仪门,这是举子们领取试卷的地方。仪门之后又是一道门,名叫“龙门”,顾名思义,自然是暗喻着连登金榜、飞黄腾达的意思。龙门内,平列着四道较小的门,却是取的《虞书》“辟四门”之义。走完这一道道门之后,就来到考场之内。一条宽阔的露天通道,从门边一直向内伸延。通道两旁,是八尺高的砖墙,墙上是一个个带栅栏的门,每个门的距离也是八尺左右。数以百计的这样的门,都按《千字文》的顺序一字一门地编着号。每号门内,是一条仅可容二人并肩通过的狭长小巷。
那些有顶无门的小斗室,就一间接一间地排列在巷的一侧,每巷总有上百间之多,这就是“号舍”——举子们答卷和住宿的地方。
为着能够随时监视考场的情况,在露天通道当中,建有一座“明远楼”。楼高三层,飞檐轩窗,气象颇为雄伟。有了这座楼,再加上考场四角上的望楼,举子们在考试期间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监考人员的眼睛,企图作弊就不那么容易了。
如果说,这还不够保险的话,那么考场周围还另有防范的措施。首先是围墙,它不是一道,而是两道。内围墙高一丈,外围墙高一丈五尺,每一道的墙头,都布满了带尖刺的荆棘,它们把考场同外界严格地隔绝开来。其次,到了考试期间,还专门有差役兵丁在围墙之间来往巡逻。这样,即便有哪个作弊者铤而走险,竟然翻越棘墙,也必定会落入巡逻兵丁之手。
贡院的前半部分,也就是考场部分的情形,大体就是这样子。
至于试卷的誊抄、批改、推荐乃至录取,都在贡院的后半部分进行。
那里面还有许多院落馆舍,戒备也更加森严。只靠着交卷的地点至公堂的东西两栅栏同前半部分发生关系,应试举子那是绝对禁止进入的。
乡试的试期,照例从八月初九日开始。按规定,每个举子必须考满三唱—初九日为第一场正场,十二日为第二场正场,十五日为第三场正常每场考试,都是提前一天点名,并发卷进常所以,到了八月初八这一天,冒襄早上起来,梳洗完毕,就开始准备上考场去。
自从那一天夜里史可法来访,主动提出要替他向主考官说项疏通之后,冒襄对于这一次乡试,就变得重视起来了。 本来,在过去整整一年中,由于烦心的事太多,他一直脱不出身来认真准备。
这一次虽然循例到南京来,却多少抱着姑且碰一碰运气的想法。
但是,如今他的想法不同了。他不仅下决心全力应考,而且志在必得。这倒不在于史可法的推荐,势必会有助于他的成功,而是史可法这一行动本身所体现出来的、对他异乎寻常的关怀和重视,促使他振作起来。
这位史大人,作为雄镇淮扬、声威素著的一位封疆大吏,向来是复社士子们推崇景仰的偶像。他早年家境清贫,曾受知于著名的东林党领袖左光斗。人仕后,以清廉正直、干练有为著称。他推诚御下,赏罚严明,能与部卒同甘共苦。每次出发作战,都是将士们先食,他自己后食;将士们先穿,他自己后穿,颇有古贤将之风,在腐败已极的明朝军队中,显得十分难能可贵。他的军队,也因此具有较强的战斗力,曾多次挫败农民军的进攻,为明朝把守住江南富庶之区。同时,作为漕运总督,他还大力整顿,锐意改革,使积弊很深、混乱已极的南北漕运大见起色,保证了江南地区的钱粮能源源不绝地运往京师。这一切,都使史可法在朝野人士、特别是复社士子当中备受赞誉,被看作是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质和杰出的政治军事才能的典范人物。如今,正是他,而不是别人对冒襄如此关怀和器重,为着使他能够尽快获得施展才干、为国效力的机会,竟不惜冒着可能招致非议的风险,毅然采取非常的行动,这确实使冒襄受宠若惊;而当他深人体味对方这一行动所包含的殷切期待时,又止不住热血沸腾、情怀激越。“这些年来,国家的局面越来越坏,朝廷中那些当权的大佬们确实不行了!大明中兴的希望,如今已经落到了我们肩上!看来只有实行我们所主张的一套,才有可能把社稷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这些年,我们上去了一些人,但远远不够,还需要上去更多,才能真正掌握大局。史世叔无疑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如此热心地提挈我。既然如此,我也应挺身而出、当仁不让!我为什么只想着碰运气?我冒襄岂是那等平庸之辈?
不,我一定要中,一定能中!?
这样下了决心之后,他就变得空前热心起来,开始全力以赴地投入紧张的准备。
他摒绝了一切交游,也不再去弄诗词歌赋,集中精力钻研揣摩八股文的写作。他把自己前几次乡试的试卷以及平日的习作又翻了出来,同那几部最著名的八股文选集,像钱禧、杨廷枢选的《同文录》、马世奇选的《澹宁居集》、艾南英选的《明文定》,以及一些有名的程墨、房稿的选本仔细对照参详,特别在如何题前盘旋、如何抉发题中神理、如何实力发挥等关键之处下功夫。
这样弄了将近一个月,自觉眼光和手笔都有了突飞猛进,与一个月前大不相同。
他得意之余,自负地想:“哼,除非是试官瞎了眼。否则,以我今日这种文字去应考,再不中便是没有天理!史世叔要替我关说,自是一番好意。不过其实我文字火候已到,关说不关说,又是其次了!”
所以今天,他准备前往考场的时候,显得十分从容镇定,先换了衣服,又命冒成取出一顶新方巾来戴上;然后开始检点进场行李,不外是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枕褥之类;接着又察看了一下场食,看见三屉格考篮里,上层是米盐、酱醋、鸡蛋等食料,中层是些精巧点心和补品,像月饼、蜜橙糕、莲子、龙眼肉、人参之类,最下的一层放着笔墨、砚台、挖补刀、糨糊等,都已准备停当。
他又坐下来吃了一盏茶,正要起身出门,临时记起还应当照例卜一卦,问个吉凶。于是先去重新盥了手,焚起一炷线香,然后把书案上一个小小的锦盒拿来,从里面拈出五十根蓍草,先抽出一根,再把其余的四十九根随手分作两部分,按四根一组来数数,数来数去,得了个“贲卦”。冒襄心想:“贲者,文明之象也。”心里已有几分喜欢。再细看卦象,只见内外两爻,相对发动,似乎预兆着此去会一举两得。冒襄倒疑惑起来:这次考得再好,也只得一个举人,莫非还能考回两个举人来不成?想来想去,始终有点摸不着头脑。
最后他想:“无论如何,总不是个凶兆。”于是放下心来,起身出门。
桃叶河房离贡院并不太远,过了淮清桥,往南一拐就到了。这时,路上人员拥挤,都是赶赴考场的士子。有年轻英竣步履矫捷的,也有老态龙钟、须发俱白的;有的穿得讲究华美,有的则衣衫破敝;有的空手而行,自有健仆替他扛箱提笼,有的自己携带行李,累得弯腰曲背、满头大汗。脸上的神气,也因人而异:那东张西望、表情紧张的,必定是初上举场的生员;那心事重重、低头走路的多半是久困场屋、累试不中的老秀才;至于那些从容镇定、神态昂然的举子,若不是自视甚高,以为稳操胜券,就是暗中打通了关节,已经胜利在握。冒襄就属于最后一种。由于冒成照例跟在后面替他扛行李,所以他十分轻松自在地走着,脸上挂着微笑,时不时朝路旁那些摆卖闱墨文集、各式文具以及古玩字画的摊子瞧上一眼。
当他快走到贡院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人影就“呼”的一声,擦着他的肩膀冲了过去,要不是躲得快,就会被撞倒了。
冒襄一瞧那高大的背影好熟悉,便扬声招呼道:“朗三!”
那人停了一下,回过头来,果然是梅朗中。只见他方巾歪了,头发蓬松着,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当认出是冒襄时,他便气急败坏地挥了一下手:“哎,完啦,小弟要迟到……”说着,又领着仆人飞奔而去。
冒襄有点莫名其妙,但随即就醒悟过来。前几天,他上贡院看过贴出的告示,知道今年点名进场,头一批是点的太平府的生员,冒襄所属的扬州府排在最后。梅朗中那个县属于宁国府,记得也是比较靠前的,难怪他如此惶急。“朗三这家伙,总是这等冒冒失失!”冒襄皱着眉毛想,不由得微笑起来。
“老兄听说了么?今期乡试,谁该中式,那头十名的单子,都已在主考大人的夹袋里了!”忽然,他听见有人在身边这样说。
“啊,有这等事,那我们岂不是白考了么?”另一个人吃惊地问。
“白考倒不全是白考。只这头十名,阁下休去想它就是了。”头一个人冷冷地说。
冒襄心中一动,回过头去,发现说话的是一胖一瘦的两个举子。
“买一个举人,”胖举子眨着眼睛,“不知要多少银子?可惜我没门道,要不,拼着把那三问祖屋卖了,好歹也要捞他一下!”
“卖祖屋?”瘦举子鄙夷地说,“那济什么事!你想中举,倒不如把脸皮磨厚点,跑到太仓州去,在那个什么西张夫子大圣人张天如的灵前,恭恭敬敬叩上九个响头,再给那些个什么四配、十哲、十常侍、五狗之流的伪君子们响响地拍上一通马屁,甜甜地叫上几声干爸干爹,求他们让你加入复社,保管你不出三年,定能高中!”
“啊,莫非又是复社捣的鬼?”
“哼!”
“我找过他们,可是他们不要我。”胖举子怔了半晌,垂头丧气地说。
“他们不要,我还不稀罕呢!什么君子,狐群狗党罢咧!别看他们现在挺神气,总有一天……”瘦举子话没说完,忽然发现冒襄正有意无意地跟在后面,他就住了嘴,扯了胖举子一把,两人紧走几步,在人丛中一混,转眼就不见了。
听了这番刺耳的议论,冒襄不觉暗暗吃惊。如今世风日下,科场腐败,黑幕重重,早已怨声载道,他是知道的。加上这种八股文章其实又考不出什么真才实学,遂致许多贤能之士长期困于场屋,郁郁不得志。正是有感于此,复社同人才群集起来,试图扭转颓风,通过互相援引,使贤能之士得以扬眉吐气,发挥才干。经过整整十年的努力,总算陆续上去了一些人,但招致的非议和怨谤也着实不少。特别是那些社外的士子,更是疑神疑鬼,把复社看成是扰乱科场的魔头灾星,碰到什么劳什子事情,总要往复社身上猜、往复社身上推。这样一来,复社无形中反成了代人受过的众矢之的。
“瞧吧,这才真叫一峰崛起,群山皆妒呢!”冒襄冷冷地想。同时,心里油然升起了一股傲气:“哼,不错,我们复社的人就是要中,该中!
你们越是不服气,我越要中给你们瞧瞧!无非就是这些八股时文,我不信就弄不过你们!罢庋一想,他就抖擞精神,加快脚步,向贡院走去?六“哎,辟疆,你可来了!累得我满场子的好找!”
冒襄刚刚走进贡院的辕门,余怀就兴冲冲地迎上来。
“哦,什么事?”冒襄边问,边打量着四周。他发现,尚未进场的举子还很不少,栅栏内外,依旧挤得满满的,少说也有二三千人,再加上他们的仆从,人数就更多了。一部分举子正拥挤在贡院的大门听候点名,其余的则东一堆西一群地随意站着。有的正起劲地交谈,有的则抱着书本,还在那里临阵磨枪。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考篮和行李丢得满场子都是,耳畔回响着一片接连不断的、嗡嗡的说话声响。
“嗯,什么事?”冒襄把目光收回来,瞧着余怀,又问了一句。
余怀却不立即回答,他拉着冒襄离开人来人往的辕门,才神秘地低声说:“告诉兄,兄可不要心慌哟!—嗯??“到底什么事?”
“兄不妨猜猜——有一个人来了。”
“谁?”
余怀挤眉弄眼地:“你不妨猜猜嘛!”
“我没工夫猜!”
“那——”余怀无可奈何了,他瞅着冒襄,犹疑了一下,“好,告诉你吧,董双成——的仙驾到啦!”
冒襄吃了一惊:“什么?小宛她来了?”
“瞧嘛,我不是叫你不要慌……”
“谁叫她来的?她在哪儿?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人家对老兄可是体贴得很,怕扰乱你首场文思,一直留在三山门外的船上,没有进城哩!”
“那,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有人告知我哕!咦,辟疆,那天在金山下的船上,你不是当着大家的面说得好好的,要到姑苏去接她来南京就试,怎么到时又不去了!嗯,这可不大好哇!哈哈!”余怀嬉皮笑脸地说。
“这你不用管!”冒襄一挥手,烦恼地走开去,忽然又走回来,“你可知道,她来干什么?”
“来干什么?问得出奇!自然是要同老兄配洞房花烛耍子来啦!”余怀摊开双手,依旧笑嘻嘻地说,随即又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此快事,真是几生修得!
辟疆兄,小弟这厢恭喜了!八底牛他拱手当胸,深深地作下揖去?冒襄面孔一红:“休要胡说!”
“什么?胡说?”余怀惊讶地说,“这消息可是千真万确。我好心好意来告诉兄,你不谢我倒也罢了,还……”说到这里,像突然想起什么,他回头瞧了瞧辕门旁那杆号旗,立刻叫起来,“不好,点到我们了!”说着,他就慌里慌张地丢下冒襄,一溜烟地跑了。
“这么说,她到底追到南京来了!我本来就担心她会这样,果不其然!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当只剩下冒襄一个人时,他烦躁不安地想,并且背着手,徘徊起来。
说实在的,他没有依约到苏州去接董小宛,是有他的考虑的。
虽然几个月前,在镇江金山脚下,他被董小宛苦苦缠着不放,再加上方以智、余怀等一班社友帮着起哄,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勉强同意考虑娶董小宛,但是内心深处,却并不当真就这样定了。他回到如皋家中之后,冷静一想,就更加觉得别扭。在他看来,董小宛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陈圆圆。仪容、风度姑且不论,光拿性格脾气来说,董小宛就远远缺乏陈圆圆那种魅力。陈圆圆,即使他们已经有了迎娶之约之后,冒襄仍然常常有一种担心,生怕她会突然改变了主意,弃他而去。虽然,正因为这缘故,他常常故意地冷淡她,但骨子里却在于更紧地维系住她!可是对董小宛,他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她太驯顺、太死心塌地了!诚然,她很爱慕他,这点是无可怀疑的。可是她太笨拙了,笨拙得令人腻味……如果说,陈圆圆像一匹美丽的、不羁的小马的话,那么董小宛就像一只羔羊。羔羊只会使人可怜,而美丽不羁的马却会挑动人征服她驾驭她的欲望。
“我失去了圆圆,也不能娶小宛。我不能让人家笑话我无能!”于是冒襄便决定违背成约,不到苏州去接董小宛。因为他想到乡试期间,四面八方的社友都会聚集到南京来,如果董小宛在场,他们难免又会一窝蜂地起哄,把自己闹得更加无法下台……“可是真糟糕,她竟然自己跑来了!哎,真是岂有此理!”冒襄又生气,又着急地想。不过,也只一会儿,他就不能再想下去了。
因为一群同县的举子发现了他,都纷纷围上来向他招呼、问候,冒襄只好暂时把心事放下,同大家周旋起来。
一直到傍晚,才轮到点扬州府的举子进常大家穿着又宽又大的白布直裰,在八月的酷暑骄阳下足足候了三个时辰,虽然打着伞,也已经一个个汗流浃背、头昏脑胀、疲 惫不堪。谁都懒得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叨念着快点进常自从冒襄来到之后,考场内已经发生了几起不大不小的事件。
一件是贡院二门内搜检时,查出了两名夹带作弊的举子。其中一个事先请人写好了几百篇文章,各种题目都有,然后用蝇头小楷写在极薄的金箔纸上,卷折成很小的纸头,有的塞在笔管里,有的藏在镂空的砚台底下,显然打算到时拿出来照抄;另一个更巧妙,把事先准备好的文章用药汁写在青布衣袄上,外面抹上一层青泥,只要把泥一擦掉,字迹就立即显现出来。这两人的手段都不可谓不高,不知怎的,竟然给发现了,结果被剥掉衣帽,戴枷示众。这一下,可把场外的举子轰动了。那些身上不干净的害怕起来,登时就散掉了一二百人。第二件是天气太热,有五六个举子支持不住,当场中暑昏迷,被考场的军役抬出去救治了。还有一件,是不知哪来的一个狂士,喝得醉醺醺,跑进辕门来捣乱,又嚷又叫,还念着一支曲文:读书人,最不济,滥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做了欺人技。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
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
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
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
案上放高头讲章,店里卖新科利器。
读得来肩高背低,口角唏嘘,
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
辜负光阴,白日昏迷,
就教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他一边念,一边嘻嘻地笑,羞得那班举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最后,大家心头火起,一拥而上,把他逮住,交给巡绰官拘押起来……现在,冒襄终于听见站立在东门的提调官点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答应一声,回头从冒成手里接过考篮和铺卷,走进如皋县的行列里,直到点齐后,才在手执高脚点名牌的县差引导下,登上台阶,走进大门。这时,天已昏黑,大门内的院子两边,堆起了两垛芦柴,熊熊的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冒襄放下行李,同其他举子一样,照例解开衣服,脱下鞋袜,用手提着,然后到二门的栅栏领取试卷。
“嗯,刚才搜出了两个身藏夹带的,这一回只怕连累我们都得受罪了。”他一边想,一边走进二门。果然发现里面的气氛不同往常,四个搜检官每人负责一个角落,正虎视眈眈地坐在椅子上。一见冒襄走进,就有两个衙役过来,将他解衣剥裤,翻笼倒箧地大搜特搜,不但文具全都经过敲打查验,夹被夹衣要拆开,就连糕饼饽饽也用刀切开来瞧一瞧。冒襄给折腾得满肚子火,但又不能发作,好不容易检毕放行,走进龙门。他看看试卷上的座位编号,正巧,就编在“地”字第一号。他知道那是龙门东侧第一个门,又名“东龙腮”的,也就不去看墙上所悬的“席舍图”,径直出了龙门,向右一拐,进了“地”字号门,在第一问号舍安顿下来。
原来这号舍宽才三尺,深也只有四尺,每个举子住一间。为了便于监视,故意建成有顶无门,也没有窗户,只有一个放油灯的小壁龛,两边墙上各有两行突出的砖托。至于桌子和床,其实只是两块可以合并的木板。要答卷时,把两板分开,在上下两层砖托上各放一块,就成了桌子和椅子。睡觉时,两块并排放在下面那两道砖托上,就成了床。因为地方很狭小,举子只好曲膝而卧,加上没有门,只能临时挂一张油帘,碰上刮风下雨,景况就十分狼狈了。就算不下雨,像现在这样炎天酷暑,也简直同坐在蒸笼里差不多。不过冒襄已经顾不上这些。他知道马上就要鸣炮封门,留给他做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他赶紧到过道里向“号军”——一个负责料理举子起居饮食的老兵讨了一点水,泡起一杯茶,狼吞虎咽地塞了两件点心,就动手磨墨。这时候,号栅已经关上,四下里变得静悄悄的,再也看不见有举子在走动,就连监考人员那威严的咳嗽声和脚步声也暂时听不见了,整个考场呈现出一派严肃的、不安的气氛,就像是一个马上就要展开生死搏杀的战常不过,冒襄却相当镇定,他依旧动作轻快地磨着墨。已经是第四次参加乡试,对于这种气氛,他可以说是相当熟悉。诚然,前三次都是铩羽而归,但这一次毕竟不同,他经过近一个月的苦心钻研,自觉对于八股文的写作,已经取得了飞跃突破,眼界和手笔,都远非昔日可比。何况史司法又事先替他通了关节。除非老天爷故意捣蛋,否则断无不中之理。事实上,老天爷看来也是肯帮忙的,他不是已经在卦象里显示吉光了么……“轰!轰!轰!”封门的号炮响了起来。冒襄的思绪跳动了一下,断了。他本能地把墨条放下,向外张望了一下,坐正身子,等候分发试题。可是,那轻快的思绪,仍然在他脑子里跃动。
“……如果这一次中了的话,那么明年就该到北京去参加会试。哼,我倒不怕会试!虽说会试中试要比乡试难得多,但好就好在考官的学识眼光也会高得多,相信他们更能识得我的文章!…若是会试、殿试也都中了,最好能争取进翰林院,像方密之那样,当个编修之类,干好了,就有机会入阁当值,参与机务,将来路子就会顺当得多。要不然,给外放到穷乡僻壤去,当个劳什子县太爷,那就毫无意思了!对,到时我一定要设法人翰林院?……“这样暗自决定了之后,他就开始想象自己一旦跻身于权力中心,将如何施展才干,取得皇上的信赖,然后大力整顿朝政,毫不留情地撤换那些昏庸无能之辈,把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一批人提拔起来,安插到各个重要部门。然后通过他们,坚决贯彻自己的一套政治主张。这样,不出数年,就一定能把国家的局面彻底改变过来。
到那时,流寇荡平,建虏扫灭,大明中兴,自己也将作为一代名臣而流芳青史……冒襄就这样沉浸在雄心勃勃的悬想里,脸上带着微笑。他想得那样兴奋,那样入迷,以至巡绰官把试题发到他手中时,都差点儿没反应过来。
试题一共二十三道,其中《四书》出三题,《五经》每经出四题。
按照规定,除了《四书》那三题必须全做之外,《五经》的二十题,举子只须做自己所报考的那一经的四题便可。每题一文,合成“七艺”之数。要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内作成七篇文章,而且要作得好,还要工楷誊正,实在是一桩极紧张极辛苦的差事,常常有不少举子无法终篇,或者因紧张过度而当场昏厥。
所以冒襄不敢再胡思乱想,他拿着题纸,首先很快地浏览了一遍。他知道,由于《四书》、《五经》这几部古书的篇幅不多,字数有限,一般地抽取其中的句子来做题目,时间一长,就难免重复。所以如今的试官都是想方设法地变花样,或在每章每节内择取数句,或者把一章分成几节,或者从一节中截取一句,或者把几章几节连在一起,这样来出题目,使人无从预测。不过,举子也有相应的对付办法,那就是把习作的数量成倍地加大,把那几部经典割裂又割裂、拼凑又拼凑,预先作它几十题、乃至上百题文章,记牢、背熟。
这样,往往总有那么一两题,甚或三四题给碰中。为了应付这次考试,冒襄事先也准备了一批文章。现在,他希望能在这二十三道试题里,发现有他做过的题目……然而,没有。甚至连最易碰巧的《五经》题目,也全是他未曾做过的。看来,他想的题太偏、太巧,而这一次,主考官却仿佛有意同举子们捉迷藏,出的题目偏偏全是比较普通的。
终于,冒襄呆住了。固然,他不至于因此就作不出文章来,但事先经过精心准备、反复推敲的那一批得意之作,如今竟连一篇都用不上。也就是说,七篇文章全都得重新构思、写作、修改、誊正。
这样一来,能否真正充分发挥出自己的本事,可就有点难说了。
“哦,我何以没想到这一层?何以一个劲儿去钻那些怪题、僻题?
我本该想到,出了那些年的怪题、僻题之后,也许会倒过来一下,可是我竟失算了!八懊悔地想,又看了一遍试题,不知是着急还是心慌,他忽然觉得:这些题目无疑都很平常,惟其如此,要翻出新意、显出本领,却又非常之难。这一次,他似乎注定是无法把它写好的了……“嘿,我还满心想夺它个头名,谁知还没下笔就先栽了个跟头?这一个月来,我没日没夜,把心血全泡在这上面,若还只考得个四五十名以后,那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八在心里恼火地叫,一阵烦躁,猛地抬起头?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双眼睛。这是一双年老的、混浊的、丑陋的眼睛。它在一动不动地、怀疑地瞅着自己。冒襄不由得一惊!
瞅着冒襄的是个年老的号军。他之所以这样,大约是冒襄的举止神情引起了他的注意。老号军发现冒襄也在看他,就收回了目光,抬起头,向遥远而神秘的子夜星空望了一眼,走开去了。
“啊,他为什么这样?这是什么意思?‘’冒襄想,不由自主地把视线投向天幕。蓦地,他脑际灵光一闪,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天意!一切自有天意,你又何须自寻烦恼?‘’这声音是如此威严,如此仁慈。冒襄的心情忽然变得平静了。
在他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一股无比伟大的、支配一切的、无法抗拒的力量,而人世间万事万物的生灭、兴衰、因果都早已由它做出了最合理最严格的安排,一个尘世的人,是无法加以窥度的。那么,又怎知这种安排就一定对自己不利呢……他不再烦躁,轻轻拈起笔,饱蘸了墨,伏下身去,开始在试卷上一个字一个字地书写起来……七董小宛确实已经到了南京。她知道眼下正是考试最紧张的几天,怕扰乱了冒襄的心思,所以没有进城,还暂时留在三山门外的船上。
由于一直盼不到冒襄的音讯,在惶急无计的情况下,董小宛终于下决心到南京来寻他。而促成这个行动的,则是现在正同她在一起的这位姓陆的卖婆。
陆卖婆是个已届中年的小户妇女。鹅蛋脸,小尖鼻,细眉细眼,颇有几分姿色;加上生就一张巧嘴巴,能言会道,便不甘寂寞,单身匹马出来闯江湖。她专门出入大户人家,做那一类兑换金珠首饰、贩卖包帕花绒、篦头插带、牵线说媒的帮闲活计,混得久了,也就见多识广,胆大心雄。她住在姑苏半塘,离董小宛的家不过隔着十来间房子,平日常有来往。那天,陆卖婆接了几件首饰,想找主儿兑换,顺脚过来问一声,看见董小宛在独自流泪,问起情由,得知是这么回事,便竭力撺掇她到南京来找冒襄,还自告奋勇陪她一道来,只要董小宛肯担当她的一应花销脚仪就行。董小宛眼见等候无望,也曾动过这念头,只苦于自己孤身一人,她爹董子将又要守着家,分身不开,忽然听说陆卖婆答应相陪,自然十分感激。当下立刻打点行李,择日出门。一路上晓行夜宿,终于在八月初六这天,来到三山门外。
现在,她们在船上已经住了三天。陆卖婆从不曾来过南京,她这次自告奋勇陪董小宛,一半是出于情分,一半也是想乘机见见大世面。所以船到第二天,她便扯着董小宛上岸游逛。董小宛本没有这份心情,但拗陆卖婆不过,只好倒过来陪她。
前天和昨天,她们已经游了莫愁湖和凤凰台,可是陆卖婆毫不满足,游兴越来越高。
她不知听谁说,古城门内的关帝庙求签最灵验,今天又嚷着要去。董小宛实在有点厌烦了,便推辞不肯。不过,陆卖婆却不是那么轻易摆脱得了的。她心眼儿又多,嘴巴子又会说,何况有许多事情,董小宛还得靠着她。所以最后,董小宛依旧只好乖乖儿吩咐船家解缆向北,撑到石城门去。
“啧啧,瞧,这才是我的好妹子嘛!”陆卖婆顿时高兴得眉开眼笑,她把头探出舱外,朝船家一扬手,“喂,老大,怎么还呆着?快开船!你奶奶我今儿要上石城门去游耍,你若荡得快时,那两盅儿黄汤,少不了你!”说完,一扭身,又坐到董小宛身旁,拉着她的手:“妇妹妹,你只管放心好了,有老姐姐在,你那宝贝冒公子他飞不上天去!”
“可是、可是他宁可自个儿来,也不去接我!”董小宛可怜巴巴地说。一提起冒襄,她的眼圈就红了,差点没掉下泪来。
“哎,我不是说了吗,他不来接你,兴许是给事情绊住了,分身不开,兴许是临时一忙,就忙忘了,兴许……”“不!”董小宛悲戚地摇摇头,“他是成心这样子,我都想过了!”
“啊,怎么?”
“他若不是成心,就该给我捎个信。这两三个月,我不歇央人带信给他,叮嘱提醒这事。起初他还答应得好好的,可后来……”“后来他就不答理了?”
董小宛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也不是全不理,就是……”“答应得不那么爽利了,对不?”
“嗯……”
陆卖婆斜睨着董小宛,转了半天眼珠子,末了,“噗哧”一笑,安慰说:“妹妹,瞧你急的!只要他不曾把口儿封死,事情就完不了!
哪怕他封了口,我们也还有法子拆开它!你愁什么!八底牛她探身从矮几上抓了两把瓜子,塞了一把给董小宛,一边嗑着,一边说:”好吧,如今你再把这事从头到尾给姐姐说上一遍!啊敖憬悴皇嵌贾道了么?”
“不成!前时你回我话的样儿,像煞那阔小姐偷汉,说一半,留-一半,吞吞吐吐。今儿我要听个有根有蒂、有枝有叶,才好给你出主意!”陆卖婆随口吐掉一瓣瓜子壳,立即又拣了一颗瓜子搁在嘴里嗑着。
董小宛呆呆地瞅了陆卖婆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幽幽地说起来。
她从三年前如何第一次认识冒襄起,说到今春的冒襄再度来访,她如何挽留他,后来又怎样随他到了镇江。冒襄开始怎样拒绝她,后来由于朋友们的督促他又怎样回心转意,这一次他又怎样突然反悔,背约不来……一五一十向陆卖婆和盘托出。
她还特别谈到了冒襄同陈圆圆的关系,最后哽咽说:“我知他心里想着陈姐姐。
我自问万万不敢同陈家姐姐比,若是陈家姐姐还在,我也不敢存这份心思。只是现在……”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了,用双手掩着脸,背过身去,失望地、凄苦地哭泣起来。
陆卖婆却没有劝止她,仍旧管自嗑着瓜子。待到把最后一颗嗑完了,她就站起身,用蒲扇兜着瓜子壳从船篷下往外一倒,又在船帮上扑打了两下,这才放下扇子,转过脸来,拍了拍董小宛的胳膊,说:“好了好了,莫哭了,哭肿了眼睛,待会儿上岸怎么见人?如今核计核计,怎样摆布你那心上的人儿是正经!—妹妹,不是姐姐要说你,这事弄成今天这局面,妹妹你也有不是哩?董小宛已经渐渐停止了哭泣,听了这句责备,她不由得抬起头,迷惑地瞅着陆卖婆。
“你那位什么陈家姐姐,我没见过。”陆卖婆继续说,“她到底怎么个天上有、地下无,妹妹到底比得上她比不上,我也不晓得。不过,这些年姐姐我在江湖上走动,绝色的美人儿也见过几个,未必妹妹就不如她们。若论文才品位,妹妹反觉高出一头。只一样,妹妹却差得太远。你降不住冒公子的心,原因只怕也就在这上头了!”
“哦?”
“妹妹,我问你,那些公子哥儿,有财有势,吃穿不愁,家里又都放着三妻四妾的,怎么还要出来找你们姐儿白相胡缠,你想过么?”
“这……”董小宛的脸红了一下,她想解释说,冒襄家里只有妻子,尚未讨妾,但是动了动嘴,却没有说出来。
陆卖婆也不理会她,只管自己说下去:“哼,无非是想换个口味儿罢咧!这也如同吃腻了山珍海味的人,便想尝尝山桃野杏,图个泼辣新鲜。对付这等主儿,你不放出那轻狂风骚的骚劲儿,把他捞拨得爱又不是,恨又不能,丢不开,放不下的,还能指望他死心塌地娶你?妹妹,你输就输在太文静服帖,一本正经呢!”
听了陆卖婆这番开导,董小宛才有点如梦初醒。 本来作为自幼在妓院里长大,而且开门接客也有好几年的小娘,对于这个道理她也未尝不知。只是,秦淮河上的名妓,向来是讲究各人有各人的风度派头。像顾眉的雍容华贵、李十娘的柔弱妩媚、寇白门的风流放纵、李香君的机灵狡黠等等,而文静端庄、清高自命,则正是自己之所以显得与众不同的一种特色,曾经使许多风流狎客大为倾倒。
她虽然不想故意做作,但总以为像冒襄这样见多识广的公子哥儿,尤其会喜欢这一套,却没想到……她不由得回想起与冒襄相处的那些情景,越想越觉得陆卖婆的话有理。她着急起来:“啊,那、那该怎么办?”
“怎办?”陆卖婆撇撇嘴,“拿出你的手段来啊,莫非还要姐姐教你?”看见董小宛面现难色,她就奇怪地皱起淡淡的眉毛,“怎么,连这都不会?你那死鬼老娘,当年可是远近闻名的骚姐儿哩!难道就不曾点拨你几下子?”
“哦,不——”董小宛慌乱地说,连脖子都羞红了。她怕陆卖婆再说下去,只好使劲点点头。
“嗯,这就对了!”陆卖婆神气地挥了挥手,“这是第一要紧的,若再见到冒公子时,你可得记住了!嗯,还有,你这冒公子必定是个名士头儿什么的哕?”
“姐姐怎么知道?”
“哼,什么瞒得过我!若他不是名士头儿,你这小妮子会这等恋着他?我瞧那冒公子虽则心气高傲,脸皮子却豹—你不见他在金山时明明回绝了你,后来叫他那帮子朋友一起哄,就顿时软了。嘿,如今这世道也越变越奇了!我在姑苏常听人说:要当大名士,光有文章还不够,连逛窑子也得格外知情识趣,才会受人抬举奉承!好嘛,他越是怕人起哄,你就越要把这事张扬开去!赶明儿你就回你的曲中去,寻着你那帮子什么手帕姐妹、干爹婶娘,逢人便说这事,闹它个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只要四面八方这一哄起来,就不怕那冒公子不乖乖儿就范啦!”陆卖婆一口气地说完了,得意地瞅着董小宛,“妹妹,你瞧,姐姐这条计策如何?”
董小宛耷拉着脑袋,没有立即回答。她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这确也是一个办法。但她又担心,万一被冒襄发现了,会弄巧反拙。不过,如果不这么办,事情只怕就更加没有希望……她犹豫了又犹豫,最后轻声说:“但凭姐姐做主。只是姐姐可千万别说是我……”陆卖婆眼珠子一转,似乎明白了,她笑起来:“妹妹只管放心,一切都算在姐姐身上,妹妹只当不知道就是!”
八
“妹妹,我们姐俩好不容易来上一趟,待会儿,你可得在帝君跟前诚心诚意地求根签哩!我也要求一根。”陆卖婆掏出一把铜钱,把围拢上来的几个乞丐打发走,一边回头对董小宛说。
这时,她们已经来到关帝庙,正站在大殿的石阶前。这关帝庙就坐落在石城门内。石城门又叫汉西门,是南京西南面的一个主要城门,出门不远就是一个大船码头,来来往往的轿马行人很是不少,所以这关帝庙的香火也颇为兴盛。如今庙前的空地上,除了前来拜神的人们外,还摆起一个一个的茶档,以及出售香烛元宝的摊子,那些走索卖解的、占卜算命的、卖小吃的、拉皮条的,也混迹其中,招徕生意,显出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
自从听了陆卖婆一番开导,董小宛如今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情绪也开朗起来。
她见陆卖婆兴头十足的样子,就说:“姐姐觉着这地方好么?可惜我们来迟了几天,若是赶上七月二十九的地藏胜会,那才热闹呢!”
“是么?好妹妹,你倒说给我听听哟!”
“嗯,若到这一天,南京人各家各户,都要在门前搭起两张桌子,点上两支通宵风烛,供上一座香斗,从大中桥到清凉山这七八里路上,就像游着一条银龙,一夜的亮,香烟不歇,大风也吹不熄。
到其时,满城的人都出来烧香赶会,直闹到天亮哩!啊坝矗∧且欢ń还睾冒紫噙埽?“不过说来呢,也好笑。原来这地藏菩萨一年到头把眼闭着,只有这一夜才睁开眼。所以不知谁就想出这主意,让满城都摆开香花灯烛让他瞧见,哄得那菩萨只当一年到头都是如此,便欢喜这些人好善,乐意保佑人了。姐姐你瞧,这不可是使奸诓骗么?”
陆卖婆笑得眼睛只剩一道缝:“我说么,如今人人都话我姑苏人么心术弗正、专会使奸,原来南京人胆子更大,连菩萨都敢骗!”
两人一边说着笑话儿,一边走到场子边上的小摊前,买了两扎线香,转身正要登上大殿,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已经围了一群人,都是些油头粉面的年轻小伙子,也有一两个年纪较大的,一个个都打扮得花里胡哨。有的摇着折扇,有的托着鸟笼,正在那里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不时发出一阵轻薄的哄笑。
董小宛瞧出这是冲自己来的。凭着这些年的风尘阅历,她知道这伙人都是些浪荡无赖子弟,平日闲得发慌,经常成群结队到处转悠。碰上有些姿色的年轻妇女,便一窝蜂地追着不放,评头品足、疯言疯语,甚至调戏侮辱。她怕被他们一旦缠住,难以脱身,连忙扯了扯陆卖婆的衣袖。陆卖婆也是乖觉人,立即会意,便同董小宛一起转身,匆匆向大殿走去。刚行出几步,忽然有人迎面拦住去路,怪声怪气地叫:“啊哟,好妹妹,哥哥到处寻你不着,原来妹妹到这儿耍子来了,怎么也不告诉哥哥一声?”
董小宛一看,原来那伙人当中的几个,已经站在阶前等着,说话的那人长得小眼睛、短眉毛,当中嵌着一个难看的蒜头鼻子,瞧模样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一脸的淫邪轻薄劲儿。董小宛一声不响,低着头往斜里走,想绕过他们。
可是那少年却不罢休,又一次跟过来,嬉皮笑脸地张开双手拦住说:“哟,好妹妹,怎么不理哥哥了?莫非生哥哥的气了?嘻嘻,别走嘛,哥哥给你赔个礼好不?”
说着,当真作下揖去。但是,又不马上直起身来,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斜瞅着董小宛的裙裾,笑嘻嘻地说:“好妹妹,你这,嗯,你这脚儿真小,真好看!让哥哥仔细瞧瞧,好么?”
董小宛心中一跳,脸顿时红了。虽然她明知自己的脚藏在裙子里,对方不可能瞧见,但是仍然不由自主地往里挪了挪。周围的那些浪荡子弟早已大声喝彩起来:“拿出来瞧瞧嘛,怕什么!”
“不过是瞧瞧,又不会把你瞧大了!”
“瞧这小妞的模样儿,她的脚,嘻嘻……”“也难说,须得瞧过才知道!”
“对,瞧瞧!再不让瞧,我们可要动手啦!”
“……”
陆卖婆虽然见多识广,可是看见这种阵仗,心里也有点发毛。
她一面用身子遮护着董小宛,一面用最粗鄙难听的话叫骂着。可是那伙浪荡子弟见她是个外地女人,加上那一口苏白,即便骂起人来也像唱歌儿似的,哪里会怕?
还有些人见她徐娘半老,泼得有趣,趁她指手画脚,没遮没拦,倒先在她身上捡起便宜来……在这当儿,董小宛反而显得比较镇定。作为一个青楼女子,她对于自己将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倒不太担心。现在她一心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下流的纠缠,以免传到冒襄的耳朵里,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因为她自从在金山下与冒襄有了成约之后,一直闭门谢客,并向冒襄一再表示洁身以待的决心。如果今天这事闹得不清不楚,被人加油添酱地传扬开去,只怕有点不妙。事实上,眼下冒襄对她已经三心二意,而且他俩这件事,背地里心怀嫉妒、伺机中伤的人只怕也不少……这样一想,董小宛就紧张起来,虽然眼前这伙人那副流氓无赖的样子使她感到害怕,可是也只好强自镇定,凑在陆卖婆的耳边说:“姐姐,你叫他们别吵,我有话说!”
陆卖婆正招架不住,一听这话,连忙对那伙人大声说:“你们弗要叫,我妹妹有话说哩!”
连叫了几声,那伙人才听清楚了。他们没想到董小宛如此大胆,还敢答话,倒有点意外,不由得静了下来。
董小宛侧着身子,先向众人深深道了个万福,然后说:“众位哥哥……”话刚出口,立即有人怪声喝起彩来:“叫得结实!”
“这才对嘛,多热乎!”
“哎,好妹妹……”
可是更多的人却目不转睛地瞅着,等着她说下去。“嘘——听她说什么。”有人说道。
“今天承蒙众位哥哥抬举,到这儿捧奴家的场,奴家这厢谢过了!”董小宛说着,又行了一个礼。
这一次,却没有人再做声,他们显然感到情形有点不对劲,但是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楚楚动人的小妞儿怎会这样说话?
“众位哥哥只怕还不认得奴家,”董小宛停了一下,又说,“奴家姓董,贱名白,草字小宛。早先也曾在秦淮河旧院里住过几年,后来去了姑苏。这一次是奉如皋冒辟疆相公邀约,到南京来访他的。
如皋冒相公,众位哥哥想必也是认得的,他是‘复社四公子’之一,同南京六部的大人们都是极相熟的……“董小宛估计,那帮浪荡子弟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只从衣着打扮不像缙绅之家的女眷这一点,把她误认作一般的小家碧玉,所以敢于大胆围着调戏。如今她说出自己的身份是个妓女,而且是复社大名士冒襄请来的,或许他们就觉得相错了对象,扫兴而去。果然,听董小宛这样自我介绍之后,有不少人就露出了愕然和没趣的神色。只有最先向她调戏的那个蒜头鼻子的少年,却似乎仍不甘心,他阴阳怪气地说:“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娘子,那就更好哕。难得今日有缘一见,就请到外问去陪我们喝酒吧!”
“多谢哥哥盛情!”董小宛连忙行礼说,“只是奴家难以从命。”
“怎么?”蒜头鼻少年顿时瞪起了眼睛,“莫非你以为小爷出不起价钱?告诉你,小爷有的是银子!你要多少,说吧!”
“哦,不是银子,是奴家今儿委实不得空。”
“什么得空不得空!不就是拜神烧香的事嘛!告诉你,今儿小爷这顿酒是吃定了。你不来也得来!”那少年蛮横得可以。
“对!叫你来就得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一个同伙帮腔说。
“咦,瞧她架子还挺大的呢!”“装模作样罢咧,哪有姐儿不爱钞的?”“对,对,她们不就是干的收钱卖货的营生么!”另外几个也七嘴八舌地说。
“哈哈哈哈!”更多的人哄笑起来。
“嗳哟!你们这是干什么呀!”许久没有说话的陆卖婆突然挥舞着双手叫了起来,“人家又不是一定不肯随你们去,只是今儿不行罢咧!常言道,‘头头不了账账不清’,今儿是冒公子和复社的相公们早就请了的,自然得先轮到他们!你们硬要横插一杠子,窑子上也没这规矩!各位老爹少爷如果有心帮衬,赶明儿到秦淮河去!
我们谢都来弗及呢,哪有把进门的买卖往外推的道理?只是今儿不行,冒公子和复社的相公们这会正在石城门外的船上等着我们呢!啊哟!不同你们闲嚼蛆了,我们烧炷香就得回去,迟了,只怕要落一顿埋怨呢!奥铰羝乓槐咚担一边扯着董小宛往殿上就走?也不知到底是因为陆卖婆的一番话打了圆场,还是因为听说冒襄和复社的人就在外面的船上,给吓住了,这一次,那伙浪荡子弟却没有追上来。不过,当她们登上台阶,来到殿门外时,陆卖婆却发现董小宛低着头,两行泪水正顺着脸颊默默地流下来。那是痛苦的、屈辱的泪水。陆卖婆担心地回顾一下,半带劝解半带吓唬地说:“妹妹,快别哭了。若是给那帮瘟星瞧见了,姐姐好歹糊起这张窗纸儿,说不定又给捅破啦!”说着,紧拽几步,把董小宛拖进了大殿。
这是一座歇山顶的殿堂,殿内九梁六柱,十分宽敞。当中供着一尊一丈来高的关圣帝君坐像,塑得赤面美髯,凤眼蚕眉,栩栩如生。他的两侧还各有一座较小的塑像,左侧是一位白面无须的青年将军,手里捧着一方印;右侧站着一位黑面虬髯的壮士,肩上扛着一柄大刀。那自然便是关平和周仓了。神前的香案上,照例陈列着各式供品,香烛围绕,烟雾腾腾。一些善男信女正俯伏在蒲团上顶礼膜拜。
当董小宛把三炷点燃了的线香在香炉上插好,双膝跪倒在蒲团上时,有片刻工夫,她抬起还残留着痛苦的眼睛,仰望着神龛里的那尊关圣帝君像。她觉得帝君的面容是如此威严,如此美丽,他的眼神又是如此智慧,如此慈祥。他仿佛在说:“你前世作下了孽,所以今生合该遭受如此磨难。不过,只要你一心向道,乐善不渝,是可以赎清前愆,从苦海里获得超生的……”董小宛的心忽然觉得平静了:“是啊,我今生受苦受难,都是前世作孽的报应!
但愿我的债已经偿清,从此脱离苦海,同冒郎白头偕老”于是,她合掌当胸,虔诚地祝祷了一会儿,叩下头去,然后站起身,把供桌前的一个签筒拿过来,开始使劲地摇着,一边继续默默祝祷。她不停地摇着,随着她的手势,竹签在签筒里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响。渐渐地,董小宛的整个心灵也沉浸在这美妙而神秘的旋律里,仿佛已经同冒襄一起踏上了去如皋的归途。那沙沙的声响便是江水在船舷旁流过,是轿夫轻快的脚步,是冒郎在她耳边喁喁细语……终于,签筒“笃”的一响,这是神明显灵的信号。董小宛反射似地睁开眼睛,果然,一根签已经脱筒而出,掉在地上。她赶紧弯腰把它捡起来,“啊,不知神明怎么说,不知他怎么说?”她匆遽地、惊惶地想,把签抓在手里,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到右首的柜台上,纳了一文钱,向庙祝取了签纸。可是她的手抖得那样厉害,以至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写在签纸上的那几行字。她只好停下来喘一口气,待到稍稍平静一点时,才重新去读签文。这一回,她不仅看清了,而且像猛地挨了一记似地呆住了。签文上写着这样一首七言绝句: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
到底谁知事不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