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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半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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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债

第三章 债

19

管军没钱了。

管军站在小卖部的外面把所有的钱包括硬币都掏出去了,他想要两包方便面再要一瓶啤酒,可钱不够,退回去一包方便面才够买啤酒的。一个身材茁壮的人站在那儿,显着捉襟见肘了。

一回身,管军看见妮可了。

妮可站在那儿,还是一副青春妩媚的样子,盯着他也不知道盯多久了。他的窘,想必全都看眼里了。

可管军也不在乎。管军皱着眉头:你怎么又来了?有事啊?

妮可能有什么事啊?心里惦记上管军了。手里拎的都是吃的,把方便面直接给管军扔了。

“方便面可不是大老爷们儿吃的,有防腐剂,吃多了不怕直接变成木……木什么永垂不朽那个?”妮可是想说木乃伊,可是没说上来。妮可把一袋吃的放桌上,“天福号的酱肘子,酱肝,火腿,还有童子鸡……”说着,妮可坐管军身边儿了。“吃啊。”

管军也没客气,抄起肘子就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一看哥吃东西这样儿就知道,身体好。”妮可眼神儿火辣辣的。

“嗯,反正没病。”管军是真饿了,连啃带舔手指头,一点不浪费。

妮可看着看着,手就不自觉地伸过去摸管军胳膊上的肌肉。

管军眼神立刻就冷了,“好好说话,好好坐着,别动手。”

妮可只好把手收回去:“哥,你吃。”

“不吃了,够了。”管军拿过毛巾擦擦手,“找我有事儿吗?”

“……也没什么事。”

“那我可还有事呢。”管军不想跟这年轻姑娘多待了,起身就去换鞋,要出去,“走吧。”

妮可站起来追到管军屁股后:“你就那么烦我啊?避嫌呢?”

“我跟你?就说不到避嫌那个阶段上!我真有事。”

妮可从包里掏出一叠钱送到管军面前。

“干嘛?”

“你先花,反正也是白来的。”妮可把钱塞进管军手里。

管军看了一眼妮可,接着又打量打量手里的钱,刷刷刷地数起来:“我喜欢钱!数钱的声音是好听啊!好听!”管军数完把钱又拍到妮可手里,“拿好了吧,没有白来的钱,十块钱就是十块钱的代价,一百就是一百的代价,这成千上万的就甭提了……为这钱你得好好儿地给老虎守着。”

“我这不是守着呢吗?这些天,除了您,我可谁也没见。”妮可说着,眼泪就在眼睛里水汪汪地打起转儿来,“哥,你这是英雄落难了,我帮你一把。”

管军把这美人的柔情挡回去了:“真落难的是老虎。别忘了,老虎刑期一满,就是放虎归山的那天。”

“老虎出来可还得两年呢。”

“两年怎么了?不就两年吗?!一熬就过去了。”

妮可眼圈真红了:“哥你知道什么叫熬吗?熬可就是在开水里煮。不对,我觉得啊,比在开水里煮还难受……你知道吗,因为怕听这熬字,我把我最爱吃的水煮鱼都戒了。”

“好事儿!鱼也没招你没惹你,干嘛天天吃人家啊。”打开房门了,逐客。

妮可只好拎包出门。

“钱拿上。”钱又塞妮可包里了。

“算我借你的。”

“不借!”

咣当一声,管军锁门了。锁的是门吗?当然不是。

是心。

胡小玲骑车要进派出所,在派出所门口看见了郭芳。郭芳好像是无意地路过派出所所在的这片胡同,也无意地“碰”到胡小玲。

郭芳见胡小玲过来,上前打声招呼:“您好。”

胡小玲停下打量着郭芳:“有事儿啊?”

“您不认识我啊……我认识您……”

胡小玲确实不认识郭芳,口气淡淡的:“眼熟,想不起来,什么事儿您说吧。”

“我想谢谢你。”郭芳上下打量着胡小玲,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已经占了上风似的。

“谢我什么?您甭客气。”胡小玲以为郭芳又是哪个自己帮助过的居民。

“谢谢你丈夫租我的房子。”

胡小玲愣了一下,知道来者是谁了,也立马知道来意不善了,话硬了:“江建平啊?他不是我丈夫了,他是我前夫。这事儿我知道,房是我帮他找的,我看见你贴的小广告了。”接着又拿出警察的派头来了,“以后别再乱贴了啊,影响市容,按说应该罚款。”说完了就要走。

“哎那什么……”郭芳似乎还有话没说完。

“还干嘛?”

“你真不在乎啊?”郭芳眼神紧紧地望着胡小玲的脸,想从脸上看出点儿什么。那份微妙的关系,前夫和前妻的关系。

胡小玲是谁啊?胡小玲在管片里那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山没翻过啊。从她的脸上真什么看不出来。

“我忙着呢。”胡小玲甩下郭芳走了。

“改天我找你行吗?你上一个保险,我给你打折。”郭芳对着她的背影追了一句。

胡小玲头也没回,甩了俩字:“没空!”

郭芳不光“无意”中遇到了胡小玲,也“无意”中遇到了江大妈。跟江建平有关的人,“无意”中这天都被她碰上了。

江大妈和几个大妈正在街心公园锻炼身体呢,郭芳上前去推销保险。而且三下两下的,就缠上江大妈买保险。而且郭芳也不是吃干饭的,推销保险那么多年,练的不也都是嘴皮子吗?

“您看您这腿,我觉得您有风湿,我外公是一个老中医,打小我就看着他给人看病,也懂点儿……您坐月子的时候着凉了,您光捂头了忘了捂脚……”

人到老年,不可能浑身上下一点毛病没有,腿脚不灵,肩酸背痛的这也在所难免。可这话从郭芳嘴里一说出来,就直接变成药了。

“唔……可不是,夏天嘛,直出痱子,谁还捂着脚……”不仅郭芳说的话江大妈爱听,郭芳的模样,她也爱看。

“您不懂……人是用哪儿踩地啊?是用脚。人的神经最后都归到脚上了,着风都是从脚着的……我爷爷到了冬天,脚上穿四双袜子呢……”郭芳说得一本正经,不但听得江大妈一惊,就连周围的老太太们都对郭芳的话产生了兴趣,纷纷围了过来,“人啊,年纪越大,这寒气就越奔心脏了……风湿性心脏病治起来可贵了,一般拿工资的人根本治不起,您应该买一份人寿保险,到时候让保险公司给您掏住院费……一方面儿救您的命,一方面也省得给儿女添负担嫌弃您,您说呢,俗话儿说了久病床前无孝子……”郭芳绕了个圈子终于回到正题。

“上个保险得多少钱呢?”江大妈心动了。

“江大妈,不贵,我给您打七折。”

“你认识我?”江大妈听郭芳这话,是认识自己,不禁一惊。

“大妈,我叫郭芳……是江建平的房东。”

“哟,就是你啊。”江大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江大妈盯了半天梢都没找着人,没想到人现在自己送上门来了。这回,江大妈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了,想跟郭芳去她家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水帘洞拉着孙猴子离不开个花果山。

可江大妈真小瞧郭芳了。

江大妈在郭芳的客厅里一杯开水还没喝完,已经陪着郭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为什么?当然还是为郭芳讲给她听的那个悲惨的家世。当然了,这回郭芳讲的都不知道是第几个版本了。可江大妈不知道,就知道一个字,惨。

郭芳哭着哭着都哭江大妈怀里去了。

江大妈满腔的慈母之心,摸着郭芳的头发:“这孩子,你说说你这命,也忒苦了不是?……要说可也是难为你了,孩子爸爸在床上躺了四年呢,你就一直伺候着?”

“可他要是活着,伺候我也乐意啊,怎么着也是个活人啊……可谁想到有一天我出去给他买药了,就前后不到两个小时,回来,他自己把自己吊在床上了……埋了他,我也欠了一身的债,还有才一岁多的俏俏……要不是为孩子,我早跟他去了。”

“别哭了孩子……哭得我这心酸……”江大妈忙给擦眼泪,自己老泪纵横都顾不上擦了。

“我也没辙了,才天天去卖保险,风里雨里的不说,还天天看人冷脸子……大妈,好几回我都不想活了……”

“可别,别往窄了想……得活……别哭了,大妈买你一份保险,啊!”到这儿,江大妈才擦了一把眼泪。

郭芳抬起身也擦了一把眼泪:“大妈,我不赚您钱,我给您打六五折。”

20

涛子一走进办公室,就看见不对了,站在门边,停了。

管军坐在他的椅子上,脚架在桌子上,一边用指甲刀咯吱咯吱地剪着指甲。没有表情,知道涛子进来了,但是眼皮都不抬。

涛子掩饰,走到窗前了,往外看:“这天儿,热……”

管军指甲剪完了,磨平了,“噗”吹掉上面的碎屑:“我!我蹲了三年大牢!三年!这三年大牢不能替狗蹲了!三年的时间,一千零九十五天!一天值多少钱,你自己心里给个数!十天!我等信儿!”

很利落起身走了,带着风,把桌上的文件都带掉到了地上。

然后,“砰!”门重重地一响。

涛子阴着脸,没回答,没动。

窗外的天也阴沉了。

十天!这是管军给涛子下的最后通牒。这一幕管军在里面时从没想过,就连做梦也没梦到过。为了涛子,为了哥们儿义气管军在里面生生熬了三年大好光阴,抱着的是一腔哥们儿义气两肋插刀的心,苦是苦,可打心里也觉得,自己是条汉子。可没想到,出来,人心变了,涛子不是以前的涛子了。这三年大牢,真简直是替狗蹲了。

管军低着头走在大街上,脑子翻来覆去想着这些,没想到就又碰上胡小玲了。人倒霉是写在脸上的,胡小玲也一眼都看出来了。可还是明知故问:

“涛子怎么说的?”

管军懒得答理她,绕过胡小玲向前走去。

“扛了三年,时间不短,涛子没说回报什么?”

管军走着走着猛地停了:“要是一分钱的回报也没有你怎么想?”说着,管军眯着眼睛挑战似的盯着胡小玲。

胡小玲没有安慰的意思,还是官腔儿:“你什么想法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打击报复的想法。你熬出来不容易……”

“剩下的我替您说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是这话吧?”管军急了,也不在乎胡小玲是个警察了,眼睛里冒着寒光了,“这话对,太对了!但这话是对人说的!涛子根本就不是人,他是一个王八蛋!”眼睛盯着胡小玲,喷火了,“您还是盯着我呢,是吧?那您可得盯紧了,别眨眼!这亮天儿亮面儿的我把话放这儿,涛子丫要是海阔天空一把,我这边儿绝对报答他,比海阔天空还海阔天空,比风平浪静还风平浪静!男人嘛,对吧?!可涛子要是落井下石杀驴拔橛玩儿不仗义,我呢告诉您,”管军也没给胡小玲插话的机会,一口气说了一串儿,接着又凑到胡小玲耳边,把声音故意压小了,“我不是包软蛋!我要就这么着给按下去了,我就不叫男的!”说完嘿嘿一笑,抬脚就走,越走越快,直奔路边的公共厕所了,走到厕所门口又回过头讥嘲地找补一句,“我要去厕所了,您盯着就不方便了吧?”

等管军从厕所出来了,怎么也没想到,胡小玲压根儿没走,在厕所门口等着他呢,这下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就一句话,你这辈子就跟涛子耗上了,耗到死,值吗?真有本事,你不会东山再起啊?!”胡小玲说得是劝人往前看的话,可话说出来又冷又硬。

“东山再起啊,您说得对,这想法要没有我孙子!可那是我后半生的事!眼半前儿,我得先把我前半生这点儿事结喽!”说到这儿,管军的声音小了,专对着胡小玲一字一字地,“结———清———楚———喽!”

胡小玲还想再说什么,又被管军打断,“……行了警察大姐!别再教育我了!这世道人心的经验您也没比我多多少,您自个儿家里还乱着套呢!先把您自己的生活弄清楚喽,啊!我这儿事小,您自己幸福事大,我就不劳您驾了。”

这回,胡小玲让管军给噎那儿了。

21

江大妈从郭芳家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抹着眼泪呢。都快走到家门口了,走着走着,江大妈猛地停了,咂摸起别的了:“不对,该说的话一句我也没说啊。”江大妈越咂摸越不对味儿,“唉哟!我这么大岁数老婆子了都架不住她哭,建平那么年轻能架得住吗?不行!我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江大妈转身就往回走。

郭芳今天又“哭出去”一份保险,可没等她高兴劲儿冷下来江大妈又返回来了。江大妈进来了一句话不说,就满屋子踅摸江建平的东西。只要是这个家里带着男人味的东西全让江大妈收拾收拾装在一个大编织袋子里了。

郭芳诧异不解地望着江大妈,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她已经让江大妈忙忙叨叨的劲儿弄蒙了。俏俏更小心躲在郭芳身后,拉着她的衣襟,大气不敢出一声。

郭芳终于忍不住了:“大妈,您要干嘛?”

“毛巾牙刷唔的在卫生间呢吧?帮我拿过来……”江大妈嘴里说着,眼睛也不闲着,四处张望,见门后还挂着江建平的一件警服,也拿过来卷巴卷巴塞进编织袋里。江大妈一回身见郭芳还在门口站着没动,“算了,不拿不拿吧,牙缸牙刷的也不值钱。”江大妈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刷”地拉上了编织袋的拉链,提上就要往外走。

郭芳这下可急了,一手撑门框堵在门口:“大妈您干嘛?”

“不都看见了吗?建平的东西我都拿了,走!”

“不行!”郭芳放下胳膊整个人堵在门口。

江大妈一看郭芳这架式硬气了:“闺女,大妈话放这儿……别欺负大妈心软,保险我上了,这行,可我不能把儿子搁这儿,这不行!起开让我出去……”

郭芳就是堵着门不让江大妈出去。

江大妈一推,没推开,急了:“怎么着啊,你还拦着我不让我走了?这么大岁数老太太了你还把我关这儿啊?”

“大白天的,您上门来,这不是明抢吗?”

“我抢?我抢也是替儿媳妇往回抢我儿子。让开……”江大妈又推郭芳。

郭芳把江大妈又推回去,就是不让江大妈出去:“我是房东,要拿东西,让江建平自己拿,您拿了算怎么回事?”

“他自己拿?闺女,屋里就咱们俩人,我再把话说透就难听了,他自己拿,你让他拿吗,他拿得走吗?”

郭芳被江大妈说得没面子了,说话也不客气:“大妈,您要这么说我不爱听!租房子,是他自己来的,不是我捆着绑着来的!既然是租,按照合同法,我就得替他看着东西,他东西丢了我得赔!”

“我是他妈!我说了不用你赔!”

“我跟您说吧,这东西您拿不走!”

“合同法?!他是我儿子,什么法也挡不住我往回拿东西!你让开!”

郭芳就是不让江大妈出去,江大妈就生往出挤,两人一推一挡,撕扯起来。一旁的俏俏见郭芳跟江大妈打起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俏俏这么一哭把郭芳给哭伤心了,骤然停下来:“我跟您说,我可报警了!”

“你报!你报!我还不信了!”

郭芳见江大妈这么硬气,就愣住了:“我知道了,我报了警,来的也是你儿媳妇……你们这不是欺负我吗?”说完,郭芳也“哇”地哭了起来。

谁也没想到,就这时候,江建平回来了,刚上了楼梯就看到俏俏坐在门口哭呢。

“俏俏,怎么了……”江建平快步跨上楼梯,把俏俏抱起来,“别哭俏俏,告诉叔叔谁欺负你了。”

俏俏抽咽着,小脸上挂着泪,可怜巴巴地望着江建平。

从楼里传出江大妈的声音:“我就不信,我这儿子今天我还领不回去了。”

江建平一听这声音愣了,忙抱着俏俏开门进去,只见自己的母亲气呼呼地坐在编织袋上,郭芳也在哭,就有些生母亲的气了:“妈,你这是……干什么呢?”

“干什么……等你呢,你不来今天我出不了这门儿了!”江大妈说完站起来了,拉着江建平,“跟我回家!”

江建平把俏俏放下,看看江大妈,又看看郭芳:“妈,怎么回事儿啊?”

“不怎么回事。就想让你跟我回家……我看了,这要不是我来了,这辈子你八成出不了这门儿了,八成就搭在这儿了。”

“妈,什么话!”江建平很生气,小声嗔怪道。

江大妈瞪圆了眼睛:“人话!就这么点儿事,你妈拿后脑勺就看出来了!”说着就使劲儿拽江建平胳膊,“跟我走!”

江建平把江大妈的手挣脱:“您看出什么来了!妈,您这是想哪儿去了……我不走。”

江大妈看看江建平,又看看郭芳,没想到自己儿子没跟自己站一条战线上,生气了:“怎么着啊?按说这也才三五天,看你这意思还铁了心焊这儿了?……不走也行,你给我说出个道道来,怎么了啊就走不了。”

“妈!”江建平一时说不上来了。

“为难啊?不好说啊?”

江建平被江大妈逼住了,真是不好说。

郭芳擦了眼泪,露出了楚楚可怜的一面:“大妈,您把话说成这样儿跟打我脸没区别了,再往下说您就是欺负我了……人活脸,树活皮,我们孤儿寡母的活着不易,想把房租出去挣点儿钱,钱没挣着倒挣您的骂了。您也不用话里话外地带着了,我说透了您儿子住这儿清清白白的……”说着,郭芳把江大妈收拾好的编织袋推向门口,“江警官,别为难了……我就是等着你来,我好跟你有个交待,缺什么少什么别让我说不清楚。看看,要是不少什么……您请吧。”郭芳说完眼泪刷地又下来了。

“郭芳……对不起……这里面有误会……”江建平这下真是为难了,把东西又拎了回来。

江大妈冲着江建平急了:“江建平,你什么都能跟她说,就是别说对不起!你妈活一辈子这句话敢对天说,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儿。也用不着跟谁说对不起。”

“江警官,别为难了,走吧。”郭芳哀兵战术,也不看江建平,就是哭着往出推江建平。

江建平被郭芳这么一推反而没法走了,转身看着江大妈:“妈,你回吧……”

江大妈生气:“怎么着啊!人家都说让你走了你腿软啊是怎么着……”

“妈,我没什么腿软的,我不走……房是我租的,我不在的时候您这么闹就不对了,您这可不是……欺负人家吗?”

江大妈听江建平这么一说真伤心了:“我欺负她?!江建平,你妈一辈子是欺负人的人吗?……儿子,妈把话给你撂这儿,你是我生的,你那软肋在哪儿我不知道啊?你啊,等着吧,吃亏在后头呢。”江大妈说完,抹了一把眼泪伤心地走了。

胡小玲回家的时候江大妈眼睛还红着,问为什么江大妈也没说。就给儿媳妇下了个指示,说让叫江建平明天回家吃饭,要是不回来就没这个儿子了。话说得恩断义绝。

胡小玲当然不愿去。江大妈转身儿就叫庆庆了。说什么也要叫江建平回来吃饭。

胡小玲不愿意庆庆小小年纪卷进大人的事儿里去,拦了,还是自己亲自出马了。

从江建平内心深处来说,真的觉得郭芳就是他的房东,他就是租人家的房子,别的没有什么。没想到就这么简单个事,闹得鸡飞狗跳的,就好像他跟郭芳真有什么了。所以见着胡小玲也没好气。

胡小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江建平一直阴着脸,半天没话,胡小玲也不高兴了,以为江建平是真的从内心深处想疏远这个家了,所以话说出来的时候就带着刺:

“大不了就一顿饭,吃完了你走你的,不管妈说什么,想听你就答应一声,不想听你就当耳旁风……你就当人来了心没来……”

江建平听着不顺耳,打断胡小玲的话:“什么叫人来了心没来?你觉得我心在哪儿呢?”

“你心在哪儿呢我管不着。你不这么沉着脸行吗?妈请你来就是为吃顿饭,不是要你命。”

“你觉得是吃顿饭那么简单吗?”

“你觉得还有什么?”胡小玲生气了,“知道!有我!要是没有我,你和庆庆,和妈,父子,母子,怎么吃饭都是天伦之乐!就是因为多了我,一个离了婚的前妻,你才觉得别扭,觉得分寸不好拿,是吧?近了,怕妈误会心存破镜重圆的妄想;远了,怕我多心怕我没面子毕竟那么多年夫妻垫在那儿……我觉得你想多了,你放心这分寸没什么不好拿的,我能全力配合你制造这感觉,近在咫尺,远在天边!总之就是让妈知道怎么着咱们俩之间都没戏了,不用折腾了!”胡小玲都说完了,望着江建平,不无冷淡,“你觉得还有什么为难的?”

江建平整个给噎住了,怎么就那么微妙觉得对不起胡小玲似的:“小玲,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跟你在一起吃顿饭有什么为难的啊?!”

胡小玲下话也不听了,径直走了。

江大妈精心安排这顿饺子宴是吃上了,一家四口人围着餐桌,表面上看,气氛其乐融融的。

江大妈直往江建平碗里夹饺子:“这多好啊,一家子人吃顿团圆饭……尝尝,韭菜馅的,回头再尝尝茴香的,三鲜的……搁上点儿醋,庆庆这蒜泥捣得,好!”

江建平怎么着也是心软,想让气氛轻松点儿,愉快点儿,就看着儿子没话找话:“庆庆好像……长个儿了……”

“爸,我都一米八了,还长啊……”庆庆吃得狼吞虎咽,一口一个。

江大妈也顾不上吃饺子,赶忙接下茬儿:“一米八就不长了,长!长一米九两米的,打架都不吃亏,抢东西都比别人快……”

庆庆一听,噗嗤笑了:“奶,你把我的胳膊当猪八戒的钉耙使了。”

庆庆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尴尬的气氛似乎一下变得其乐融融了。

江大妈又给江建平夹饺子:“好吃吗?”

“好吃,您吃您的。”

江大妈又给胡小玲夹饺子:“小玲别愣着,你也吃……”

“您别忙了,您呢,吃啊!”

江大妈反倒放下筷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们:“我看着你们吃,就高兴。”

气氛奔伤心去了。

胡小玲忙推推江大妈:“妈!高高兴兴的……”

“这好好的看着是一家人呢,可怎么就分了两下了……建平,从那谁……那卖保险的、姓郭的那个……从那房子里搬出来吧,啊!”江大妈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江建平愣了一下,就把筷子放下了。

胡小玲赶忙阻拦:“妈不提这个……庆庆吃。”

“我饱了。”庆庆不愿听大人说话,碗一推走了。

“我不是不让他租,要租你换个人家,有的是干干净净不牵三扯四的干嘛非得跟她住一门儿里呀……”庆庆一走,江大妈的话就说透了。

“妈,不怪建平,房是我帮他租的……”

“你?!”

“他现在一个人,您也不能让他没地儿去啊……”

江大妈一听是胡小玲给江建平找的房子,急了,一摔筷子:“那我就得问你了,你安的什么心啊?!”

“妈……”胡小玲吃惊了。

“你害他啊?!”

“妈!”江建平也是一惊。

“我老琢磨,什么叫两口子啊?两口子中间那俩字儿叫什么,叫恩情啊!什么叫恩情啊,恩情是这辈子俩人抱在一块儿滚钉板过火焰山刀架脖子不撒手!你们俩呢?!谁拿刀逼你们了?过着过着,一抖激灵,‘喀嚓’分两半儿谁都不理谁了!这事儿我还晕着呢,我老觉得就是个梦,醒了就不这样了……现在可好,恩情俩字儿别提了,离你们俩忒远,这么多年你们俩怎么混的我也不知道,可我得问你们俩是什么深仇大恨啊!啊?怎么着,分开了还觉得不解恨,还架柴火给对方烧黑咕隆咚一个大火坑往里推啊?”

“妈……”胡小玲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妈,您怎么这么说啊?!”江建平觉得江大妈错怪了胡小玲,话也太重了,心里过意不去。

可江大妈就是奔着胡小玲去了:“怎么说啊?小玲我问你了,你明知道那边儿是孤儿寡母的,还亲手把建平给送上门了,想怎么着,让他死啊?!”

“妈……”胡小玲噎住了。

江建平替她辩白:“妈,您不能这么说小玲,她可不知道人家是孤儿寡母的……找房是我让找的,她也没去看过,怎么就说上死了……”

“怎么说不上啊……她命硬,克夫!……我是说你那房东!她自己说的。”

江建平站了起来:“我跟她又不是夫妻,她克得着我吗!……妈,人家孤儿寡母的,怎么着也是可怜,这命不命硬克不克夫的,咱们善良点儿,不揭人伤疤行吗?”

“合着你是说……你妈还不善良了?”

“我是将心比心。谁心里没个三伤四疼啊……”

“是!不光三伤四疼!还有七情六欲呢!”

母子俩吵起来了。胡小玲忙站起来拦着江大妈:“妈!”

可拦不住了。这母子俩非要吵下去不可了。

“甭拦挡我!我看出来了!”

“那您就说,您看出什么来了!”

“我说的不是眼前,是以后……”

“妈,我真不明白了,眼前您都没看清怎么看见的以后……”

“我就是看见了眼前才看见的以后!她那肉皮儿,她那眼神儿,她说话那音儿那动静,她家里摆的那些东西那颜色……我告诉你,她对往后的日子且没死心呢。”

“人家不死心也是应该的!年轻轻的干嘛死心啊?我就问您了她死不死心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你都送上门儿去了怎么还没关系啊!你住她那儿是不是啊?男男女女朝朝暮暮的是不是啊?两个人关一个门儿里免不了的话儿递话儿手递手是不是啊?免不了的脸对脸眼睛对眼睛是不是啊?”

“那又怎么了?”江建平这会儿也是死鸭子嘴硬,跟江大妈顶上了。

“你给我装糊涂啊!男男女女的那点儿事儿……你也活半辈子的人了,庆庆也不是小玲从娘家带过来的,接下来怎么着你问我啊?”

江建平是真生气了:“妈……您想得也忒远了吧?”

“想得多远,想十万八千里也是替你想!你麻利儿地给我从那房子里搬出来!”

“不搬!”

“小玲你帮我劝劝他!”

“妈……”胡小玲心情复杂,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江大妈见胡小玲不说话,又奔胡小玲去:“你就那么恨他啊?”

“妈,您说哪儿去了。”

“怎么着也是夫妻一场,情义情义,无情了,也无义了?看着他跳火坑不拦着啊?”

胡小玲看看江建平,又看看江大妈,她又能说什么呢!不管说谁,说什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江建平开口了。“妈!你甭跟小玲过不去了,跟您说我没看出来那是一个火坑……要真像您说的我瞎了眼,那是个火坑我也跳了。”

门咣地一响,江建平走了。

剩下江大妈和胡小玲,安静了,好半天。

“妈……”

江大妈呆呆地往那儿一坐,不言语。

“不至于的,像您说的那样。他跟她又不认识……就是碰巧了租了她的房子……”胡小玲还是想给江大妈解释,可江大妈根本不听。

“碰巧了!……你们还是年轻,还是年轻!那是一个火坑!……不信你就瞅着。”江大妈就像一眼已经看透了遥远的未来,哽咽了,“我都想不明白了,他那房,是你帮着租的?”

胡小玲没有回答。胡小玲没法回答了。

22

管军给涛子的十天期限到了,他又来到金鹭,找涛子了结一千零九十五天的债。还是保安亮子,直直地伸着手,把管军拦住了。管军还是伸手把亮子的胳膊弯成敬礼。正当两个人较劲儿的时候,张全出来了。

管军看见张全,松开手,把亮子往边上一推:“正好,张全你来了,我找涛子。这不长眼的又跟我较上劲了。”

“他不是跟您较劲……是对不起您,我也不能让您进。”张全嘴里很客气,可就是站在管军面前,不让路。

管军愣住了,眯眼打量着张全:“我找涛子!我跟他约好的十天见!”

“我们不知道,您不能进。”

“张全,睁眼!是我!”

张全不敢看管军:“知道是您……您不能进。”

管军眼寒了:“要说世道变得也快,也没几天的工夫,人就变成狗,人眼就变狗眼了。”

张全脸色有些变了,话变得不客气:“管总您别骂我。”

“骂你?这且不是呢!你配让我骂你吗?!涛子躲了,不见我了,是这话不是?涛子告诉你们了不让我进,你就狗拣了骨头当令牌叼住了不撒嘴了!我告诉你,你就是一条狗,我还懒得骂你呢,骂你这叫欺负哑巴牲口!今儿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骂人!”说着管军往后退了几步,抬头望着楼上,“涛子!涛子!我知道你听得见,你别给我装这缩头大乌龟!你给我听着!”

涛子的确在,这会儿他正坐在办公室里,铁青着脸,听管军在楼下叫骂。

“涛子!你拿棉签蘸点儿酒精把耳朵擦通了,别听不见人话!擦完了你好好听着!涛子,打从撒尿和泥开始,认识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是个什么东西我知道!你扒了这身人皮是什么东西,我也知道!你别以为你现在坐在上头,穿着那身人皮就是人了!我告诉你,这公司不是你一个人的,这公司里一砖一瓦就是你卫生间屁股底下的抽水马桶也有我一半,现在你趁火打劫,都成你的了,我告诉你这叫什么,你这是贼,是偷!是明抢!”

张全和亮子见管军越骂越难听,向管冲了过去:“你别骂了,再骂我们不客气了。”

管军眼里根本不夹面前这两个小保安,一把推了张全一个趔趄:“给我滚一边儿去!”接着又抬头,接着骂,“涛子,你听着,我告诉你一笔账,我不怕人听。这公司起家的三千块钱是我的,我跟我妈借的,你丫当初就是一个穷光蛋,你崩子没有!一块儿合伙做买卖赚钱对半分是我让着你!我拿你当人!第一回分给你一万块钱的时候你丫手都哆嗦了,你丫自己说要是这辈子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就天打雷劈!现在天知道,涛子,你对不起我,你就是一个贼!你偷了我的公司!”

管军的声音越来越高,把整个办公楼上的窗子都喊开了。员工们纷纷探出脑袋,指指点点。

“涛子,你听着,开公司偷税漏税不是我一个人的!你自己当时是什么德性你自己知道,你丫都尿(音Suī)了!你都不是个男人了!你比个女人都可怜!涛子,上刀山下火海的事我扛了,你当初怎么说的?你说你这辈子当牛做马等我出来!现在我出来了,涛子,你当个缩头大乌龟,不敢见我了!涛子,你不敢见我没关系,我敢见你!只要你是王八,我就不信你永远不出你那王八盖子!”管军骂得尽兴,脸色也没刚才那么难看了。

张全和亮子身上的对讲机响,显然是得到涛子的指示。很快,亮子举起电棍朝管军冲了过去:“你住嘴!你凭什么骂我们老总!”

管军一把把电棍抢了过去,抬手给了亮子结结实实一个大嘴巴,一嘴巴就抽亮子一个大跟头:“我骂了,怎么了!”

远处,一个过路的人看见了这一幕,忙用手机报了警。

亮子这个大嘴巴挨的,嘴角都打出了血,这回知道管军的厉害了,爬起来站到一边看着。

管军摆平亮子,接着骂:“涛子,你听着,擦干净耳朵听着,你不仁!不义!不耻!一句话,你就不配那个人字!我管军说话做事对天对地,太阳在天上,天上有眼,你就是缩在王八壳里一辈子不出来你欠我的!你睡不着觉的时候得想着你欠我债没还!你也记着这债你躲不过去,躲过了三十五岁躲不过四十,躲过了四十躲不过五十!这债不清我管军就跟你没完……”

阳光亮得,照耀着大街明晃晃的,也照着管军在太阳下骂人。

这时一个保安从楼里跑出来:“别骂了,孟总请您上去。”

管军停了,缓口气儿:“早说,就省了这顿骂!”管军一挥手推开了挡路的保安,向大门里走去。

一进楼,管军就在阴影里了……

胡小玲这天上午在派出所值班,接到报警就赶来了,跳下110警车,见涛子公司前静悄悄的,没人打架,正纳闷时,一抬眼,愣住了。

管军从楼里晃悠着出来了。有一瞬间脚下绊了一下,像要摔倒的样子。

胡小玲一惊。

管军又稳住了。从阴影里来到了阳光下,衣服破了,脸上身上,带着伤。

他的目光从胡小玲脸上掠过,像不认识。有些木然,像是没有弄清发生什么事情。

管军晃悠着从胡小玲身边走过,什么也没说。

“怎么弄的?”胡小玲都知道,可还得问。

管军没回答。

“……你不报警啊?”

“不报。”

“为什么不报警?”

管军目光阴寒:“不用,我自己摔的。”

胡小玲的目光一直盯着管军的目光。

管军看着胡小玲怀疑的目光,知道胡小玲一直在盯着自己,烦,“噗”,吐了一口血水。

“你让我报什么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那么大人了,自个儿摔的跟头不知道自己往起爬难道还得用警察来掫一把吗?你说呢,警察大姐?!”

他的脸上居然掠过一丝讥嘲的笑容,但这笑容牵动了脸上的疼痛,变了形。

他扔下胡小玲,走了。

胡小玲盯着管军一瘸一拐的背影,真的提着一份儿心,不知道这男人下一步会干什么。

管军坐在平房深处,脸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像是受了伤的野兽在暗处舔伤。

门口光线明亮处先出现人影,接着妮可进来了。进来了也没说话,就挨着管军在沙发上坐下来了,摘了墨镜才看见管军脸上的伤,又跳起来了:“谁干的?”

管军没有回答。

“谁这么孙子,你怎么没还手啊?”

管军还是没回答。

“疼吗?”妮可不咋呼了,想趁机柔情一把,说着伸手去摸管军脸上的伤。

管军把妮可的手挡开了:“有事吗?”

“你怎么就知道问我这句话,有事吗?有事吗?……我能有什么事啊?事儿都让你看没了……”妮可说着又看着管军的伤,很是心疼,“谁干的?”

管军的左眼都睁不开了,也不看妮可,只是静静地坐着。

“哥,我要是没猜错,你这是虎落平川被犬欺了。老虎要是出来就好了,老虎一气儿能把他们都收拾了。”

“那老虎直接就奔死刑去了。”

“死老虎,什么时候出来啊?”一提到老虎的刑期,妮可眼圈儿就红了。

“刑期是死的,可不是死刑,别咒他……”

“我不是咒他,是恨他不出来。”妮可眼圈儿又红了,“一个人住三室两厅的房子,一到夜里,空落落的,我都害怕。”

管军没接下茬。

妮可见管军不说话,往管军身边靠了靠:“军哥,要不你把这房子退了,咱俩合住一套房子……我保证不招你……”

“老虎是为什么进去的?”管军只问,不动,也没表情。

“为……”妮可有些不安了,“为他一个哥们儿亲了我一下,老虎就红眼,就把人家满口牙连槽牙都打没了,胳膊也打折了……老虎也太爱红眼了……”

“老虎不是爱红眼,他是咽不下那口气……男人,为什么活着,为那口气!”管军口气冷冷的。

“哥,你也这么气盛啊?”

管军又不说话了。

“老虎制气为我,你为什么啊?”

“老虎在里边日子更不好熬,就是为了你熬呢……别让他失望……”管军的口气变得和气了,想劝妮可两句,“他天天念叨你,说一辈子就碰过你这么一个女人,没了你就要他命了……知道吗?”

“可……可我不喜欢老虎……”

“不喜欢你挑他!老虎屁股摸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我挑他,是他挑我!他挺霸道的,别人都怕他,一开始我挺喜欢,只要是为我跟别人打架就不要命,后来我……也怕他了!……你不知道,我一说分手老虎就拿菜刀要杀人……不是杀我,是杀别人。”妮可说的似乎是真的,说得自己都有点儿发抖了,“军哥你说,这……也叫爱情吗?”妮可说完,就期期艾艾地望着管军,等他的反应。

管军不动不看,像眼前没人似的:“他都改好了……真的,我亲眼看见的,……你好好回去等着吧。等等看,没准儿值。”又下逐客令了。

妮可没动。

管军简短地:“走吧。”完了就没话了。

妮可看他,沉默得可怕。忙起身走了。

半天,管军都还是一动不动。

太安静,桌上马蹄表指针走动的声音都被放大了,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快,像是桀骜不驯的心跳。

23

要说得意,涛子大概就是在人生得意的时候。呼风唤雨,要风风起,要雨雨来。人顺成这样儿,就有心情享受人生了。

“我爱你爱你却难以开口,就悄悄走在你身后……”涛子左手搂着小姐,右手拿着话筒,在KTV七声八调地唱歌,唱得是个高兴。

“哥,爱都爱了,干嘛还不开口啊,多压抑啊?”涛子怀里的小姐甜腻腻的声音引起众人一阵起哄。

“压抑,压抑,写歌的这人忒压抑,咱不压抑,咱有什么可压抑的……来亲一个。”涛子扔下话筒噘着嘴亲了小姐一下,“嗯,香!再来一个!”

很快,酒喝得已一塌糊涂,正是借酒生事的时候,两两搂抱着亲着,有一对摔在地毯上了。

这时胡小玲和几个警察骤然出现在KTV包间的门口,后面跟着有些惊慌失措的服务员。

“我们这儿都是正经的客人,没有三陪小姐,真的。”服务员边说边斜眼往里面看。

胡小玲看见了涛子。

涛子也看见了胡小玲。

涛子推开了怀里的小姐,冲胡小玲笑笑:“哟,小玲姐姐啊,没事儿,我就是招待几个客人。您看您想查什么,我们配合。”指那几个女孩,“这几个都是我的朋友,天天一块儿玩儿的朋友。”

胡小玲看看那几个女的:“把身份证拿出来我们看看。”

涛子望着那几个女孩:“都带了吗?带了拿出来给小玲姐姐看看,要是没带回去拿去。谁要是干违法乱纪的事我可跟你们急啊。”说完了冲胡小玲笑,“小玲姐姐辛苦啊,这二半夜的了还忙活呢。”

胡小玲眼皮都不抬,“是啊,这不是都二半夜了好多人还不消停吗?”查那几个女孩的身份证。

涛子知道今天不能尽兴了。“有问题吗?没问题我可就结账了。不好玩儿,不好玩儿了。”

涛子结完账从歌舞厅里面出来,朝着自己的汽车走去。就在开车门的瞬间,看见管军了。

管军目光是坚定的,直直的,就奔着涛子去了。

涛子的目光中不禁露出一些胆怯。

就在这时,胡小玲和另外两个警察从歌舞厅里走了出来。胡小玲也一眼就看见管军了。

就好像胡小玲一直都盯着涛子,也一直都盯着管军。

管军也马上就看见了胡小玲。

管军脚下的步子都没停,就好像仅仅是路过,就贴着涛子的车走过去了。

接着,管军走过胡小玲身旁。

两个人也有一个短暂的对视,就过去了。

对于管军想干什么,胡小玲好像心知肚明。

管军听见胡小玲低声说了一句:“别干蠢事!”

然后两个人就擦肩而过了。

管军急急地在街上走,想像中仿佛已经看到涛子在痛嚎中倒在血泊里。可是胡小玲的声音也一刻都没有消失,从耳朵里直冲进去,把幻想中的影像全部打碎。这种声音不但没有就此消失,反而在耳朵里形成共振变成超声波,顺着血管,七经八脉一直冲到全身各处,直至把全身的力量泄尽。

管军急急地进了家门。把门关死了。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没开灯。好半天发愣。然后,把台灯开了,亮光罩住了他。

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弹簧刀,弹开了刀锋,看着那刀尖映着台灯的光,寒寒的。

他把刀合了,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说不上来的,他好像轻松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倒了下去,就再也不动了。

倒是胡小玲的声音从莫名的地方又响了起来:“别干蠢事!”

不知道涛子心里是不是明白,他能活着看到太阳再度升起,是胡小玲救了他。

而在胡小玲,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去涛子的公司只是例行公事。

涛子见办公室主任领着胡小玲走进办公室,忙站起身迎了过去:“哟,小玲姐姐,什么风又把您吹这儿来了?这两天我见您可勤,低头不见抬头见了……”涛子财大气粗的样子,根本不把胡小玲这个小片警放眼里,但说话还算客气。

“我是来查外来务工人员暂住证的……你们公司大,是不是有没办的?”

涛子转向办公室主任:“配合小玲姐姐……该查查,该办办。小玲姐姐怎么说就怎么办,啊!”

“那我得说谢谢孟总配合我们工作。”

“那你们查着,我还有事儿,先走一步。”说着涛子侧身要出门。

“对了,孟总……”胡小玲忙叫住要走的涛子,轻描淡写的,“有件事我想问你一声儿,你们的那个管总放出来了,怎么着,你不打算让他回来再给你冲锋陷阵啊?”

涛子愣了一下,转身对办公室主任:“赵姐你先忙去吧。”看办公室主任走了,“您是当正事儿谈呢,还是就问问?”

“就问问……这不是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吗?我想可别晃悠出点儿事儿……怎么着我还是喜欢我的管片儿能够风平浪静的。他当初也是替你扛了一个雷吧,你就不再给他留碗饭吃啊?”

涛子笑了:“我的小玲姐姐,那我可就跟你掏心窝子了。我这公司在你管界上,你还不了解我吗?您可别说管军是替我扛了一个雷,那些事归他管我压根儿不知道。您说吧好好地做生意干嘛不依法纳税,怎么能就偷税漏税呢?商人纳税这不是为国家应尽的义务吗,怎么能不尽呢?好家伙,差点儿让我们这条顺水航行的大船翻在他这条阴沟里!现在我想起来后背都噌噌冒冷汗,你想,这船翻了值吗?不值!这样的害群之马还能让他回到马群里吗?他一回来,我不就没法风平浪静了吗?再翻一回船我可就成泰坦尼克了。”

胡小玲盯着涛子的眼睛:“你说得也对,航空母舰要翻它一定不是翻在下水道里,也不会是海边,一定是在汪洋大海的深处,而且捞都捞不上来,就只能永远在海水里呆着了,有价值的人家还会考古,对吧?没价值的那就是海里一堆讨厌的垃圾。”胡小玲回头找人,“你们办公室主任呢,得!给你吧,叫你们这七个人明天来办暂住证,一个别少。”

“刷”地一声,纸撕下来递给了涛子。

对于这事儿李海洋是这么评价的:“要我说姓管的这叫活该!他自个儿愿意趴地上当那个垫背的!当初他自个儿挺身而出的时候还挺壮烈挺深情挺哥们儿义气,这回知道了吧?哥们儿义气!商人重利轻离别!不光对女人,对哥们儿也一样!义气!没有义就剩下气了!该!”

胡小玲手里忙忙碌碌的,对这个评价没有回答。

24

管军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看不出来受了什么打击,站在饭馆外面等人。隔着马路,一个着装华丽又不失雅致的女人姗姗走来。

管军的目光一直罩在这女人身上,眼睛里露出了笑意,等这女人走近了,冲这女人张开了怀抱。

女人也笑了,也张开了双臂。两个人在门前拥抱了一下。

“没变,还那么漂亮。”管军在女人的背上拍了几下。

不远的地方,胡小玲骑着车路过,一眼看见了这一幕。

管军拥着女人的肩膀要往饭馆里走,转身的瞬间,也看见了胡小玲。也没在意,还冲胡小玲挥了挥手。

那女人不知道他冲谁挥手,也回头张望了一下。

胡小玲已骑车走远了。

“出来了怎么不早找我啊?”饭馆里这女人既温柔又感伤地望着管军。

“这不是忙吗?”管军也火热地看着面前这个可爱的小女人。

“还是那个字……以前我就找不着你人,你告诉我你忙!是,满世界的女人,东一个西一个的,你是忙!”女人嗔怪道。

管军伸手摸摸女人的脸:“都成老陈醋了还吃呢……”说着又起身亲亲女人的嘴,“最想的就是你。”

女人笑了,话里带着埋怨:“当初你就是不听我的话!我说了不让你替涛子进去吧!偷漏税的事儿也不是你干的,干嘛你顶那雷啊?害得我三年见不着人……”

“行了,这不是又见着了吗?”

女人连嗔带娇地推开管军:“三年搭进去了,知道我多想你吗?你得让涛子赔……涛子现在发大发了,不得赔你套别墅再送你辆车啊……”

管军一听涛子,脸色沉了下来:“不提涛子行吗?”

女人一愣,呆呆地看着管军。

管军忙又松弛地笑了:“我跟他现在这笔账,得单算。”

“涛子没让你回公司啊?那你现在……”

“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了,一个无业游民,除了这人崩子没有了,”管军望着女人,一脸坦荡荡,“今天晚上的茶钱还得你掏……还有就是你这红颜知己了?”

女人愣了一下,笑得很勉强:“现在你知道,我不图你什么了吧?……我压根就没图过你什么。”

管军很欣慰,拍拍女人的肩膀:“知道。冲这,女人比男人局气,我落到什么份儿上,起码能请我吃顿饭。加上你,现在是五个人请我吃饭了。”

女人的脸儿终于变凉了,冲着吧台喊:“小姐!小姐!买单!”

管军有些讥嘲地看着女人:“不再坐会儿了?好不容易的……三年了你才看见我。”

女人急于脱身,情不由衷地哄着管军:“今天那位在家呢……改天,啊,改天我约你。”

“成,那你先走,我看着你的背影,哎,走优雅点儿啊!婀娜多姿的!”

那女人笑,起身,走了。

管军一直看着她的背影,也笑。

那女人的背影确实还算是优雅。然后,身影虚了。

管军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然后,笑容没了。

这就是管军从前的红颜知己,当管军还是一个老总,还在金钱社会呼风唤雨的时候,女人们曾经热热闹闹地点缀过管军的生活。现在管军不是老总了,只是一个放出来的无业游民,红颜知己们一个比一个快地转身了。这,也算是世态炎凉吧?

管军从包间出来,来到饭馆大厅,没想到,一抬眼,看见妮可和她所谓的“表弟”了。

两个人坐在角落里,正腻歪着,搂搂抱抱的。

管军眼冷了,穿过几张桌子朝那边走过去。

“表弟”先看见了管军,吓了一跳,松开妮可:“管军……”

妮可正投入:“你甭理他,他管得着我吗?”

然后妮可才发现“表弟”眼神儿不对。回头,看见管军已经站到她身后。

妮可正要往起站,说话,管军已经一把把“表弟”薅了起来,抬手就抽了“表弟”一个嘴巴:“滚远远儿的,往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管军暴怒,“表弟”趔趄了几下,带倒了身边的椅子。然后爬起来,走了。

旁边吃饭的都看着他们。

饭馆的经理跑了过来:“哎,息怒!打架可别在这儿……”

妮可一把把经理推开,跟管军急了:“你凭什么管我啊?你别当我没看见,这几天你换几个女的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管军也不恁,声音凶狠:“对,今儿还就不许了!”

管军忙着会红颜知己去了。胡小玲也知道,管军现在身边热闹得像大花园子。可胡小玲也不能天天盯着他。一个管片儿上,鸡毛蒜皮的事,不比灰尘多啊?有人报警,说是在过街天桥上,被人骗钱了。胡小玲一听就明白,这样的事儿多了,有码棋骗人的,有捡钱掉钱骗人的,有拿金砖骗人的……总之都是江湖骗术。

胡小玲赶到过街天桥,骗人的人早没影儿了,只剩下被骗的人一脸的茫然愤怒加上委屈在等着警察来主持公道。胡小玲只能带被骗的回派出所。这也是永远不变的规律。骗人的要是被当场捉住了,那就没人知道什么叫受骗上当了。

胡小玲坐桌前拿纸笔:“说说吧,怎么回事儿啊?”

“……就是过街天桥上,有人码残局……”

“象棋围棋……”

“象棋……”被骗的男青年看胡小玲没拦,接着往下说,“我看他们那儿一个人走边儿上有几个人看,我从小就喜欢下象棋,平时也看棋谱……一个男的说,我先走红的我肯定赢,我一看他赢不了……”

“你就想跟他赌一把。”

“我没想到他骗我钱……”

“先别说他骗你钱!一开始说押多少……”

“两块。”

“接着说,后来呢?”

“一开始说押两块钱,我说行,旁边儿有人说下两块钱还不如不下呢……完了那男的就掏出钱包说我这儿两千多,押老爷子那儿……”

“现在三个人了,一个下棋的,一个旁观的,还有一个老爷子……你想赢人家那两千块钱……接着说……”

“……我钱包里没那么多,就四百多,就拿出一个松下手机,就押旁边那老头那儿……”男青年看胡小玲没拦,接着说,“我走了一步,他走了一步,再一看不对了,我一抬头走棋的换人了,我马上就觉得不对了,我就抓老爷子……”

胡小玲语含讥讽:“你还挺机灵的……”

“旁边三个人说不是老爷子,是旁边那人,跟你下棋的那人已经跑了,我抱着老爷子不撒手,他们就推我,完了老头就不见了,我再抓他们三个里的一个,也抓不过,他们就都跑了。”

“完了?”

男青年:“……要是把那几个骗子抓着了,骗我的东西能还给我吗?”

胡小玲抬头了:“别老说别人把你骗了,啊!”

男青年愣住了:“是他们把我骗了……”

胡小玲说话当当的:“你就是看上人家那两千多块钱了,是这么回事不是?!你要不是贪这么点儿便宜他骗得了你吗?你懂棋!你还研究棋谱!我告诉你得了,你不懂棋人家还蒙不了你呢!他说他先走红的肯定赢,你一看他肯定赢不了,那两千块钱不就归你了?!往那儿一蹲你心跳都加快了吧?心想白来的两千块钱!是不是这么回事?!可你怎么不想天底下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吗?人家其实就是在那儿抖一个攒儿,明摆着就是一个套,套的就是你这种贪便宜的!还是那句话,你要是不贪便宜人家骗得了你吗?记住,啊,所有挨骗的都是这么回事!怨你自己!”

一席话,把男青年训傻了。怎么也没想到,他一肚子的委屈,可让警察一看,他一丝委屈都没有,整个一个活该!

胡小玲训完人了,公事公办地:“听着啊……我们是南城分局花鹭园派出所的民警,现在向你询问关于案件的有关问题,请你如实回答,对与案件无关的问题你有拒绝的权利,听明白了吗?”

“明白。”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不得做伪证,不得隐匿罪证,如果做伪证隐匿罪证你要负法律责任,明白吗?”

“明白。”

胡小玲记录:“今天你因何事来派出所反映情况?”

男青年都不敢说了。

胡小玲等着。

男青年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被骗。”

25

郭芳的生活中有郭芳自己的盼头,指望,这指望就是俏俏。就是等俏俏长大成人的一天,要从眼前瘦小的可怜的小姑娘,变成在灯光下舞台上掌声笼罩中男人宠爱中的公主。

所以郭芳给俏俏报了好多班,画画、舞蹈、钢琴,没有休息,没有周末,美好的童年就这样让郭芳给安排得没有一丝空隙。

“妈我走不动了。”俏俏疲惫不堪地爬楼梯,累得实在爬不动了。

郭芳看着俏俏,也心疼,弯腰把俏俏背了起来:“妈知道你累,妈也是为了你好,女孩子,就应该琴棋书画什么都会,学芭蕾是为了让你长大了漂亮……都占全了,长大了就是个人尖子,你就谁都不用求了,全世界都围着你转。”

郭芳说的这些俏俏其实根本不懂,可俏俏是个懂事儿的孩子,为了不惹郭芳生气多数都是不懂装懂。

郭芳背着俏俏爬到自家门家,掏出钥匙刚要开门,门从里边开了。江建平拎着东西从里面出来。

郭芳愣了一下,接着脸上堆满笑容:“你回来了?俏俏问江叔叔好。”

“江叔叔好。”自从江建平住进郭芳家,俏俏就总是盼着江建平回来,因为只要江建平在她就不用练钢琴。

“你好。”江建平笑着摸摸俏俏的脸道。

“你……出去啊?”郭芳看江建平手里拎着东西,问道。

“啊,我去看看我儿子。”

郭芳往边上让让:“回来吃饭吗?”

“我……不了。你们吃你们的吧。再见啊,俏俏。”江建平又摸摸俏俏的脸,走了。

郭芳望着江建平的背影,样子有些失落。

“妈我做得对吗?”俏俏仰脸望着郭芳问道。

郭芳忙回过神:“对……”接着又想起了什么,忙催俏俏,“快,趁着江叔叔不在家,快去练琴。”

俏俏一听,委屈了:“妈让我上楼下玩儿会儿。”

“快去!”郭芳的口气不容俏俏有任何异议。

俏俏眼睛里含上了泪花,很不情愿地进了屋,屋里很快响起了琴声。

江建平和庆庆爷俩又见面了。离了婚的男人,如果没有开始新的感情,新的生活,那么探望孩子就是第一要事。跟上次一样的时间,也跟上次一样一起走着,脸上带着笑,还是那些话。普通的生活就是这样,这几天和前几天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差别。

“学校里怎么样?”

“没怎么样,还那样……”

“课程紧吗?”

“还行,也还那样……”

“你们同学……”

“也还那样……”

“都是还那样啊?”

“可不嘛,您想想,就天天儿上学呗,还能怎么样?”

父子俩说到这,说不下去了。

“您呢,您怎么样?”轮到庆庆问江建平了。

“我?我也还那样儿……”

“您不回家看我奶奶啊?”

“下回吧,你奶奶都把我闹怕了。”

“那个阿姨……郭阿姨,对您好吗?”

江建平一愣,接着表情变得严肃了:“问这个干什么?男孩子家,别跟你奶奶一样想……”

庆庆诡秘地笑了:“我跟我奶奶想得不一样,正相反,我是说,您要是觉得那郭阿姨还行,干脆就将计就计了。”

江建平愣住了,好半天望着庆庆:“你……一个毛孩子,哪儿来这么多怪话啊?”

庆庆冲江建平做了一个停的手势:“爸、爸、爸、爸!算我没说,您就跟着感觉走,啊!”

江建平像不认识自己儿子了:“我说,你一天到晚坐在教室里,是学习呢吗?”

在江大妈平房的外面,管军和胡小玲再度擦肩而过。管军停了。

管军叫她:“哎……胡……警官……”

胡小玲下了车:“是叫我呢吗?”

“……是。”

“有事说吧。”

“问一个问题行吗?”

胡小玲沉默。

“你怎么没抓我啊?”管军直直地看着胡小玲了。

胡小玲沉默。

“我知道你一直盯着我呢。我想报复涛子来着,你知道……你当时要是抓我,我身上也带着刀子呢,可忙了半天,怎么没抓啊?”管军还是那样,带着讥嘲,带着挑衅。

“给你一个机会。”胡小玲口气冷淡,斩钉截铁的。

这话落地,两个人都沉默了。都活半辈子的人了,都是人堆儿里摸爬滚打过来的,胡小玲不是吃干饭的,管军也不是吃干饭的,都知道好多事不能拿话说,越说越多余,越说越不是事情的实质。管军是放出来的,胡小玲是警察,他们是什么?天敌!但是胡小玲现在放了他一马,为什么?仅仅因为胡小玲是警察,想给管军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吗?仅仅是这样吗?天知道。

管军沉默了一下,半讽刺半真诚地看着胡小玲:“往后您不用老盯着我了,我都替您累了。你说得对,我不能做蠢事。我想了又想,我要是就这么跟涛子同归于尽了可不值!太不值了!看这天儿好得,连点儿云彩都没有!人生多美好啊是吧?你还说过一句话叫什么来着……东山再起!我现在就算是摔了一个狗吃屎也得从这儿摔倒再从这儿往起爬,从这大粪坑里爬起来洗干净了我再站成个人!”

胡小玲不言语,听他说。

“……我还想起了一句老话……”管军停了一下,等胡小玲的反应。

胡小玲不说话。

管军往胡小玲跟前凑了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跟涛子这点事儿,我用不了十年。”管军一腔肺腑倾吐完了之后好像也舒服了许多,“行,没别的事儿了,您忙您的,回见!”说完管军利落地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这时庆庆骑车迎着胡小玲过来,看见胡小玲,下了车:“妈。”然后看看管军的背影小声儿地问,“您执行任务呢?”

胡小玲皱皱眉:“没有。”

“我爸回来了,去找我来着……”

胡小玲看着庆庆,等着听庆庆往下说。

庆庆也看看胡小玲:“没了。别的我爸什么也没说。对了,东西是我爸给的。”庆庆指着车把上的塑料袋。

胡小玲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爸没说晚饭在哪儿吃啊?”

“没有。我爸没说。”庆庆眨巴着眼睛望着他妈,“您还关心我爸在哪儿吃饭啊?吃完这顿还有下顿呢。过完今天还有明天呢。”

“我就是顺口一问。你哪儿那么多话!”

26

江建平哪儿都没去,一个人在街上的饭馆里吃了碗面条。

郭芳和俏俏在家里,面对着满桌丰盛的饭菜,是等江建平来着。一等,不来,再等,还不来。终于,郭芳气馁了,站起来端起两个盘子进了厨房,从厨房出来看着饭桌还觉得多,又端走两个。

俏俏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郭芳把桌上好吃的都端走了,嘴里直咽唾沫。

郭芳又端起桌上的虾,看了一眼俏俏觉得有些残酷了:“想吃虾吗?”

俏俏点头。

郭芳给俏俏夹了两只虾放在碗里:“就吃两个,得多吃青菜,吃胖了跳芭蕾跳不起来。”

俏俏吃着青菜,眼睛瞟着她妈。

郭芳解释:“江叔叔要是跟咱们一起吃饭,咱们就得对他好点儿,让他吃好的,要不然不租咱们房子了。”

俏俏好像听懂了:“妈,吃完了能让我下楼玩儿会儿吗?”

“不行!吃完了练琴!一天到晚就想着玩儿!”

俏俏眼泪汪汪的了:“可哪天你也没让我玩儿。”

“不许哭!不让你玩儿也是为了你好!”

这时门开了,江建平回来了。

郭芳脸上忙露出笑容:“你回来了,吃饭了吗?”

“吃过了……俏俏怎么哭了?”

“没事。就是贪玩儿。”对俏俏严厉,“不许哭了。”又对江建平笑。“我们这就吃完,吃完就回屋了。”

江建平不安了:“没事,慢慢吃,吃急了不消化。俏俏别哭了。小孩嘛,就该爱玩儿,说明健康。”

郭芳笑笑,看着俏俏:“吃饱了吗?吃饱了跟江叔叔说再见。”

“江叔叔再见。”俏俏放下碗进了小屋,关上门。

江建平目送着俏俏瘦小的身影,有点急了:“……没必要。干嘛老把孩子关屋里啊?”

“孩子吵,不能打搅你。”

江建平真不安了:“没吵,她多安静啊。我真没事儿……你们……没必要这样。这房子你们该怎么用怎么用。她刚吃完饭,叫她玩儿会……”

“她得做功课。”

“功课?她那么小的孩子做什么功课?”

郭芳叹了口气:“画画,弹琴,外语,舞蹈,唐诗……什么不得学啊。”

江建平惊讶不已地望着郭芳:“那么丁点儿一个孩子,你还想让她学什么啊?”

“有什么办法,学什么都得从小打底子,练童子功。”

江建平替俏俏抱不平,还站起来了:“我儿子,从小什么都没学过,就玩儿,我看现在他也挺好。”

郭芳愣了一下,口气淡淡地说:“俏俏是女孩子,跟你儿子不一样。”

气氛不对了。江建平被郭芳这么一堵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本来做了好多菜,想请你好好吃一顿,可你好像特意回避回来吃饭,是吗?”郭芳话锋一转,看着江建平。

江建平被郭芳问住了,回答支支吾吾:“……不是,没有啊。”

“要不,就是跟……你前妻他们一块吃的?”

“没有,我自己。”

“在外面吃的……”郭芳一听江建平是自己吃的,口气立刻变得又不一样了,“老在外面吃饭,多贵啊。你没必要觉得别扭,反正你也不天天在,回来了也就多一双筷子。要是不嫌弃,以后就在家吃吧。”

“不是嫌弃,是……我觉得也挺打搅你们的。”

两厢客气,觉得话也不对了。

江建平忙找补一句:“我是说……我跟你们也不熟……”

“就是几顿饭,说这么多话。我要你的房钱也挺高的,就在家吃吧。”

“吃起来可就不是一顿两顿了……”

郭芳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把话说透了:“跟我们一块儿吃饭,别扭,吃不饱啊?”

“不是别扭,不是吃不饱,不是这意思……”

“是好些年没跟陌生女人一块儿吃过饭吧?”

江建平更别扭了。

“那你们单位同事不也有女的吗?”

“那是同事啊……”江建平有些窘迫了。

郭芳笑了一声:“那你还是觉得跟我们娘俩一块儿吃饭别扭啊……可你想,就咱们三个人,我们俩吃你看着,你吃我们看着,要不然我们俩吃你躲出去,不就更别扭了吗?”还直直地看着江建平,“你大方点儿,行吗?”

“我……不小气啊。我……是说……我可能在这儿也住不长,就不麻烦你了……”

郭芳一下子不说话了。

江建平努力地心硬着:“我……早晚得搬出去……”

“知道……你是怕跟我们娘儿俩走太近了回头说不清楚……”郭芳伤感了,“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就跟传染病似的,谁都怕挨近了就染黑了回头说不清楚……”

“怎么……怎么这么说啊?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往伤心处想……”江建平觉得伤着人家了,赶紧的往回说,“咱们这不就是说吃饭呢吗?总不能说,我大老爷们儿在你这儿住着还白饶几顿饭吧?那你说我成什么了?”

郭芳还伤感,要掉眼泪了。

江建平急出汗了,忙主动说了:“那要不这么着,我交饭钱,行吧?你记个账,每个月我交一次伙食费……这总是应该的吧?再怎么着这账咱们得分清楚。”

郭芳达到目的了!达到目的还显着不高兴:“放心,不会分不清楚。我是房东,你是房客,有什么分不清楚的。”

反倒显得江建平小气,给干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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