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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巴山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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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各得其所

这个时候,围绕着这休息室的侍从们,全吓得心惊肉跳,面无人色,大家面面相觑,不能呼出一口气来。等到主子坐到沙发椅子上去了,背靠了椅子背,伸长着两腿,头枕在椅子靠上,面孔向了天花板,兀自喘着气。其中一个阶级比较高,而又相当亲信的田副官,先屏息了气,然后像生怕踩死蚂蚁的样子,轻轻地,慢慢地,跨着大步子,走到沙发面前,而且还鞠了个躬,低声道:“黄茂清,他罪有应得。应当重重责罚。可是他这种人,怎值得完长亲自动手责骂他?请完长息怒,交给卫士室里去办他就是了。”方先生还是仰在沙发椅子上生气,半闭着眼睛,不肯答话。这位田副官,看着主子的颜色,还不曾迁怒到他身上,这就静静站了一会,然后低声下气地道:“请示完长,怎样办理?”方先生将椅子边上的手杖捞过来,重重地在楼板上顿了几下。因瞪了眼望着他道:“怎么办理?我们家还关着三个人呢,这能够还耽误吗?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把人老关在屋子里,这算怎么回事?”田副官低声下气地又道:“报告完长,他们似乎不肯随便就走出来。”方先生又把手杖在楼板上顿了两下,因道:“难道我都像你们这样糊涂?人家凭什么让你随便抓来,又随便放走?你把他们带来见我。”田副官问道:“请到小客厅里?”方先生道:“为什么小客厅里?我们这里处罚人的情形,还不能让他们看到吗?”田副官答应着“是”走开。方先生又叫道:“回来,要对人说请,不许说带来。”

田副官走到门口,复又转身回来,向主人鞠躬答道:“是的,完长还有什么吩咐的吗?”方完长将手向他挥了两下,并没有作声。田副官去了,方完长继续向着老黄喝骂。约莫是十来分钟,田副官大着步子,轻轻走进来,站定了轻声报告着道:“三位先生来了。”方完长向外看时,两个穿中山服的训导员,引着一个穿青色制服的学生走了进来。他们同时看到黄副官跪在门外的过道一边,也平服了一半的气,便都站在门口,向方先生鞠了个躬。方完长自知道是人家受了大屈,便半起着身,向他三人点了个头道:“三位受屈了,这事虽不怪我,我却不能不负责任,现在情亏礼补,我让黄茂清送你们回校去。同时,也让他向你们学校里先生们道歉。你三位还有什么意见吗?”这其中的两位训导员,只是点了头行礼,不敢说什么。陈鲤门是个学生,他不感到会受什么政治压力,便挺了一挺腰杆子,正着脸色道:“完长,我们不敢有什么要求,不过请公馆里向地方上的治安机关通知一声,我们这三人,决没有汉奸嫌疑。”方完长不由得笑了,摇摇头道:“大用不着,汉奸这个帽子,岂是可以随便给人戴上的?哦!想起来了,这里还来了一位地方绅士姓林的,也可以护送你们回去。”田副官听了这话,才向前一步,走到沙发旁边,低声问道:“可以让那位林老头子来见完长吗?”他手摸着胖下巴,沉吟了一会,便点点头。那位林老先生上得山来,忽然和黄副官失去了联络,正不知道怎样是好,呆呆站在楼下走廊上,看到完长坐了滑竿,在一群护从中拥上了山来,自己既不能自我介绍,又没有个介绍人,对了这里的高贵主人翁,很是有点着慌。眼看到那滑竿一步一步抬近了面前,只觉手脚无措,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十几步,退到房子的转角地方去。后来听到完长喝骂声,见事不妙,就夹了长衫、帽子,要赶快跑。刚是下了几层台阶,田副官由后面追了来,伸手抓了他的手臂道:“哪里去?”林老先生吓得周身一抖颤,衣服、帽子,全都落在地上。立刻捧了帽子,向他拱着手道:“我……我……我是黄副官叫我来作调人的,没得我啥子事。”田副官看他周身抖颤着,脸色发白,便笑道:“林老先生,你误会了。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你是这地方上的绅粮,我也知道你是黄副官请你来的。”林先生望了他道:“那就没得我啥子事了。我可以走开吗?”说着,弯腰下去捡衣服。田副官笑道:“当然没有你的什么事。你既来了,就请你稍微等一下,调人还是要请你作的。”林先生道:“完长来了,还要我这种人作调人吗?硬是笑人!撇脱一点。我还是走罢。”说着,向田副官连连作了几个揖。田副官嘻嘻笑道:“不要害怕,没你什么事,你不是老早想见见完长吗?这是一个机会呀。”

林先生皱了两皱眉毛,接着笑道:“怕我不愿意见完长?不过完长在气头上喀,我不会冒犯他?我硬是不行,你要照顾我喀。”田副官笑道:“老先生你既怯官,又要见官,叫人真没法子,你到卫士室里去坐着罢。我给你向完长报告一下。”说着,他也不再问人家是否愿意,把这老头儿引到第二卫生室去。这隔壁就是关着陈鲤门三人的屋子,门是倒锁着的,还有一个手扶了步枪的卫士,站在走廊上。老头儿被引到屋里,心里先是一阵跳。看看门外的卫士,全是全副武装,板着一副正经面孔,来往不断。他坐在人家的床上,连呼吸都不敢让他随便,只是瞪了两只老眼,向门外望着,就在这时黄副官已在楼上开始挨打。喝骂声和黄副官的叫喊呼痛声,让人听到心惊肉跳。林先生虽是穿着单衣服的,两只手心里,全是汗水淋漓的。若是出门去,却又怕让卫士们拦阻着。在这里坐着罢,又怕会出什么乱子,呆着脸子,那颗心只是扑扑乱跳。正自坐立不安,田副官就走进来了,向他点着头笑道:“林先生,完长请你去。”林老头儿站起来,瞪了眼望着道:“完长请,不,叫我去?我朗个做?我还是不要去罢。”说着,手扶了墙壁站起来,身子兀自抖颤着。田副官笑道:“我的怯翁,你怎么这个样子?要是怎样,你真是不见的好。”林老头道:“要得要得,请你对完长说,我是亲自来请安喀。”田副官笑道:“不行,你还得去;你不去,我交不了卷。”

说着话时,田副官牵了牵林老先生的小褂袖子。他道:“我这个样子,朗个去见完长?你让我把长衫子穿起来嘛。”说着,先把戴在头上的草帽,端正了一下,然后将搭在手臂上的长衫穿着,垂着两只长袖子,跟了田副官走去。他是本地人,当然对于爬坡,丝毫不足介意。可是到了此时,对着这铺得又宽又平的石板坡子,竟是两腿如棉,走得战战兢兢的。到了楼下,那颗心就情不自禁地只管“咚咚”乱跳。田副官走几步就回头看他一下。直走到完长休息室门口,他看到黄副官兀自跪在夹道里,哭丧着脸,泪痕模糊了一片。吓得身子一颤,向后退了两步。田副官走在前面,只管向他点着头。林老先生硬着头皮,走到休息室那门口,看到一位穿西服的中年汉子,由里面走出来,他立刻捧着两只长袖子,弯下腰去,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连连口称“完长”。田副官站在旁边笑道:“这是我们杨秘书,完长坐在里面呢。’’那位杨秘书见他赤脚穿长衫,头上戴了草帽子,深深地作着长揖,也就抿嘴忍着笑走了开去。田副官怕他再露怯,索性微微牵了他的长衣袖子,牵到房门口,轻轻对他道:“坐着的是我们完长。”林老头听说,站定了脚,接着就要行礼。田副官低声道:“脱下帽子,脱下帽子。”这算他明白了,两只手高举,同时把帽子摘了下来,两手捧了帽子沿,像是捧了一只饭钵似的,深深地鞠着一个大躬,随了这一个大躬。作上一个大揖,这一揖起来,帽子平了额顶。

方完长看到这样子,也忍不住笑,只得向他点了个头。林老先生第一个揖,觉得是有点手脚失措,第二个揖,便有点习惯了,比较从容与熟练,算是把帽子拿得松一点。但高举起来,还是齐平了额顶。直把三个揖作完,然后把帽子捧齐在胸口,微弯了腰,像教友作祷告似的,沉静、严肃、而又恐怖地站着。方完长看了他这样子,自也忍不住笑,点了两点头笑道:“我们的事,有劳你了,还希望你护送他们三人回学校去。这三个人就在楼下客厅里。”林老头道:“就是嘛!完长。你有啥子命令,吩咐下来就是了!完长。在这里社会上,我有点面子喀。啥子小事,我总可以代表唦。你有啥子命令,吩咐就是,我没得推辞喀!”他说是说了,却还是那样沉静严肃而又恐怖地站着。田副官看他那样子,实在不像话,便忍着笑道:“林先生,你下楼去罢。”林先生回头看了看跪着的黄副官,因道:“就是就是,我说,完长,我可以求个情吗?”说着,连连地咳嗽了两声。又道:“黄副官受了罚,放他起来罢,放他起来罢。”说着,回头看了三四次,作了三四个揖,鞠着躬道:“就是嘛,完长命令我,我就去嘛!”方先生一肚子怒火,看到这位老先生手足慌乱,言语颠倒的样子,就不由得脑子里不轻松一下,同时,脸上泛出了笑容。 便点点头道:“好罢,看在地方上人大面上,把他饶恕了。”便指着黄副官道:“起来,给我谢谢这位林先生。”黄副官应声站起来,先向完长一鞠躬,再向林先生一鞠躬。

林老先生点着头笑道:“黄副官,就是嘛!我们下楼去!”说着,向方完长作了一个长揖,牵着黄副官的手,把他引下楼来。陈鲤门和两位训导员,深知方完长已大大发了脾气,黄副官也受着极大的侮辱与责罚,尤其是当面看到他跪在夹道里,算是扳回了面子,现在可不能再给人家难堪。林、黄二人一进门,他们也就都站起来了,林先生两手捧了帽子,先和三人作了一个总揖,然后伸出右手来,和大家分别握手,他笑道:“我叫林茂然,本来不配管这些事。因为完长很看得起我,叫我来和两方面斡旋一番。”他这个“斡”字,并没有念正音,念成了“赶”。陈鲤门三人只相视着微笑一笑,并没有说什么。林老头道:“大家都是面子上人嘛,完长忠心党国,好忙呵。了不起哟!这些小事,我们不能麻烦他咯!我不大会说话,撇脱说罢,完长是伟人嘛,他刚才见了我,含了笑容对我说,叫我调停调停。我是啥子人,受得住完长这样拜托吗?三位,你们就转去吧!我负了责任,我得完成这个事,没得话说。二天你到街上来,我请你们吃酒。”他说了一大串,也就前前后后作了四五个揖。这三位受屈的先生,看了他草鞋长衫的打扮,说话又是那样哕哕唆唆,大家都忍住不笑,只是微笑。林老先生道:“完长真不愧是宰相肚里好撑船,他对我们老百姓真是客气喀。他看到我进门,硬是站起身来,和我点头,难得难得。”

黄副官本不想说什么话,可是到了林老先生都实行作调人的时候,这三位被拘留的嘉宾,依然没有离开的表示,这让他的责任,依然不能中止。反正跪也罚了,打也挨了,面子是丢尽了,还有什么体面可顾的?于是把一口气吞着,脸上放出笑容来,对那三位先生点了个头,微弯着腰道:“三位先生,什么话不用说,算我错了,我向三位道歉。”于是深深地向三位一鞠躬。这三人之中,算陈鲤门的委屈最深,而也算他的怨恨最大。 本来看到黄副官,就要伸出手去,打他两个耳光。这时,因他这样客气,却无法随着再生气,这就也给他点了个头,因道:“不过,我们可以完结,我们学校是不是可以完结,这却难说,那得烦你劳步一趟,送我们回学校去。学校不说什么话了,算是你的责任已了。如其不然,我们自行回去,恐怕学校里对我们群起而攻,我们会走不进大门。”黄副官道:“这个不用三位费心,完长已吩咐了我送三位回学校。不过现在我是失败了,我若跟三位去到学校,就是一个人,还请三位莫记前仇,保护一二。”说着,他又是一个揖,他脸上的泪痕,本来就没有干。再加上一分为难的样子,那脸子就太难看了。那位比较老实的训导员,是个五十将近的人,鼻子下有些胡桩子,他微笑道:“这就对了,什么话不用说,我们一块儿走罢,我们都是读书的人,不会给你太难堪的,你放心罢。”

林老先生道:“要得要得,这位先生说的话要得,我们一路去就是。”说着,捧着长袖子,向大家连连拱揖。到了这时,研究部的师生三人,已是面子十足,就不必再和人家为难了。陈鲤门站起来笑道:“那就走罢。”大家随了这句话,一齐走下山来。黄副官跟在人群后面,只是低了头走着,到了研究部,正值下课以后,学生们纷纷来往,看到他们回来了,一群蜂似的围拥了上来。黄副官涨紫了面孔,低着头一语不发。林老先生是向来没有经过这么大的斯文场面,他所接触的人物,是社会上另一个阶层,那一套言语,自不适用于这个部门,站在人丛里面,也是呆了。还是陈鲤门举起双手来,向大家连招了几下,然后脸上放了微笑道:“过去的事,大家想已知道了。今天早上,方完长亲自回来,和我解释了许多误会,表示了歉意。并请这位林先生引了这位黄副官亲自到研究部来道歉。我本人无所谓,只要各位老同学和各位师长认为并没有问题了,这事就过去了。”这时,也不知人丛中哪个人叫了一声“打”,四面八方的人,就都叫着“打”。黄副官根本就是胆战心惊的,听到这多“打”声,脸色就变成苍白了,伸着头由人缝当里一钻,就钻了出来。看看人丛的外围,站的人比较稀落,也不问是否事情已经了结,向回方公馆的大路,飞跑了去。林老先生被丢在人丛中包围着,越是手足无所措。将两只长衫袖了抱着,只管向各方拱着,微笑着自言自语地道:“朗个的,逃了?要不得!”

师生们并没有真正和黄副官为难的意思,倒是看到林老先生这种状态,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这就更没有章法了,左手拿了帽子,右手搔搔头发,笑道:“真的,逃了不是办法嘛!我还有啥子办法嘛!我应当朗个做?”倒是两位训导员,看他十分为难,就请他回去。林老先生向大家拱拱手道:“那就恕我不恭哩喀,再见了。”他一面拱着手,一面走着挤出了人群。他坐的那乘滑竿,正歇在山谷路边等他。一个滑竿夫迎着他问道:“老太爷,没得事了?”林老先生头上顶着帽,身上飘荡着那件蓝绸长衫,站定了脚,手摸了胡子,一摆头道:“那不是吹。在社会上我们总有个面子,无论到啥子地方去,人家也得看我三分金面嘛。我先到方公馆,看到完长,完长硬是客气喀,走向前来和我握手。左一声老兄,右一声老先生,一定要我出来调停。我无论朗个忙,我也要和人家了这件事。到了学校里,晓得是啥子职位的先生啊,大概总是教务长、总务长这一路角色,听说我是完长请来的调人,硬是远接远送,没得话说,我说朗个办就朗个办。那黄副官一点亏没有吃,就转去了。人家有知识有地位的人,晓得我是啥子来头,还用我多说吗?”他说着话,脸上是得意之至,跨上了滑竿坐着。这两名滑竿夫觉得自己的主人,今天这风头出得不小,周身带劲,一口气就把滑竿抬到市集的茶馆门口。这时,在茶馆里坐着的那群人,还没有走开,林老先生跳下滑竿来,一面脱身上的绸大褂,一面走进屋子来,大声笑道:“没得事了,没得事了。我到了完长公馆,就遇到了完长。他走向前来和我握着手,连说着‘诸事拜托’。我和他告辞,他把我送到楼梯口。 别个身为完长的人,有这样的身份,还是这样的客气,我还有啥子话说,我就奉劝留在方公馆的三个人,还是回学校去罢。他们看到我是完长请出来的调人,硬是一个不字都没有说,立刻就让我送回学校去了。”那刘副官为了逃避责罚,始终是在这茶馆里招待客人,并没有走开。这时见林老先生满面风光地走了来,虽不相信他的话,是这样容易解决的,可是那三位师生已经回了学校,那大概是事实,便上前两步,向他拱拱手道:“诸事都有劳了,坐下来喝碗茶。”他正有一肚子话要说也来不及理会刘副官的招待,看到李南泉先生坐在角落上茶桌边,斜衔了一支烟卷,带着微笑,他便拱拱手笑道:“李先生,你栽培我的好差事,几乎让我脱不到手。完长把全部责任都交把了我,幸是为了完长这分看得起,大家也都跟着看得起我,我一说啥子,都答应了。”说着,回过头来向刘副官道:“完长的身体,现在越发是发福了。从前在路上遇到他,我闪在一边,不大看得清楚。今天他和我握了两次手,我把他的面容看清楚了。这在相书上说得有的,乃是天官之相,这样的好相全中国找得出几个?难怪他要作完长了。这回算我长了见识,宰相的相,就是这样的。”

李南泉看了这番做作,又好笑,又好气。 便笑道:“林先生真是官星高照。这一下子,在完长面前有功,找一分差事,那是不成问题的了。”林老头一摸胡子笑道:“好说好说,就怕资格不够喀。说到完长,那硬是看得起我。”说着,坐到方桌边去,大叫一声,拿茶来,同时,把一只脚拿起来,踏在凳子上,将头摇了几下,将手不住地摸着胡子。那一分得意,就不用提了,其余几位地方上的绅士没有一个不羡慕林先生的幸遇的,全坐到他那茶座上围着他说话。李南泉一看到这情形,颇感到有些不顺眼,便起身向刘副官拱拱手道:“大事现已告定,我可以告辞了。”刘副官把他约来,原以为他是孟秘书的好友,万一孟秘书也来了,还可以托他说说人情。现在孟秘书既没有来,留着李南泉在这里也是没用,便向前和他握着手道:“实在是麻烦你了,不过这件事还不能算完全解决。将来还有点什么问题的话,恐怕还得请李先生帮我说几句话。”说着,苦笑了一笑,又摇了两摇头道:“我头上还顶着一个雷呢。”他说着话时,握了他的手,送到茶馆子门外来,向前后看了两次,然后悄悄地对他道:“老兄念在我们平日的交情上,可不可以给我写一封信给秘书,托他在完长面前疏通疏通。”李南泉笑道:“那没有问题,我回去就写信付邮。”刘副官道:“用不着,用不着,你把信写好,我到府上去拿;拿了我就派专人送到城里去,以便立刻取得回信。”说着,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刘副官素日旁若无人,这时突然行这个敬礼,却让李南泉有些愕然。 便道:“大家都是朋友,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事,我无不从命。你不必顾虑。我是个书生,无用虽然无用,却最同情弱者。”刘副官抱了拳头道:“一切都请关照。什么时候我到府上去拿信?”李南泉道:“我回家之后,立刻就和你写信,你随后就派人来罢。”说着,正待转身要走,就看到杨艳华携着胡玉花的手,由街那头慢慢地走了过来。她们都穿的是黑拷绸长衫,穿了白皮鞋,下面光着腿,上面又光着半臂,各人还在黑发之下,各插了一小排茉莉花,走到面前,笑嘻嘻地点着头叫人。李南泉笑道:“二位小姐,今天打扮得全身黑白分明,而且是同样的装束,有什么约会?”杨艳华道:“现在晚上没有月亮了,我们应该开始唱戏。不然,这整个月的开销不得了。同时,我们也打算迁地为良,到没有轰炸的内地去鬼混些时,等雾季过去,我们再回到重庆来。现在唱几个盘缠钱。”她说着话,向刘副官看去,见他今日的情形,大异往常。往日相见,他就是个见血的苍蝇,不问何时何地,立刻追到人身边来,有说有笑。今天却是板着个面孔,全找不出一条带笑意的痕迹。 便笑道:“刘先生,今天这么一大早,就陪了大批的朋友下茶馆?”刘副官叹了口气道:“咳!我惹下一个很大的漏子了。”杨艳华道:“黄副官没有在这里?”李南泉以为她是有意问的,只管替她使着眼色。

杨艳华一看这情形就明白了。可是,胡玉花还记着黄副官那一点仇恨,便故意地问道:“怎么着,刘副官会惹下了漏子?这地方有那样不知高低的人?会惹你们黄副官?怎么样,他也惹下漏子吗?我想不会都有漏子吧?”刘副官冷笑道:“胡小姐,别说俏皮话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天吃饭睡觉,太太平平过去,知道明天是不是还能够吃饭睡觉呢?小姐,你们在社会上的经验还差着哩!”杨艳华扯着她的手道:“人家有事,别打搅了,走罢!”于是两人带了微笑走去。李南泉觉得胡玉花这几句话是多余的,因向刘副官道:“她们和你们开惯了玩笑,所以见面就说笑话。她还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也不必和她说了。我这就回去写信。”刘副官表示着好感,走向前两步,抢着和他握了手,紧紧地摇撼了两下,因道:“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有说句余情后感罢。”李南泉又安慰了他两句,然后走回家去。到家以后,立刻展开文具,伏在案上写信。李太太见他一早出去,回来了又这样忙,颇觉有点奇怪。可是见他神情紧张,又不便过问,只是送烟送茶,偶然走到桌子边,向他写信纸上瞟上一眼,见那上款,写的是孟秘书的名字,就回想到杨艳华曾托他和孟秘书说项,料着还是那一套,闪到一边就未加过问。恰是李先生郑重其事,怕这封信给别人看到了,写好之后,就翻过来盖在桌上面。李太太坐在一边竹椅上作针线,低低头笑道:“什么秘密文件,这样地做作,我想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吧?”

李南泉看太太低头在缝着针线,可是眼皮再三地嘹着,分明是注意着这封信成功之后的动作。 便笑道:“我和朋友来往的信,你可以不过问吧?”李太太依然是低着头,随便地答道:“谁管你?”刚说到这句,遥远有人叫了一声“李太太”。她伸着头看时,正是杨、胡两位坤伶,在山坡上,便点头道:“二位小姐,请下来坐坐罢。”杨胡二人挽着手臂,就向坡子上走下来。杨艳华老远地笑嘻嘻道:“李先生,已经回来了吗?”李南泉道:“我老早回来了。二位小姐,久违了。”胡玉花没有懂得他这是一句俏皮话,站在窗户外面,手扶了窗栏杆,向里面张望了道:“前二十分钟,我们就在街上见面的,还算久吗?”李南泉正想解释着他由反面说话,她们已经走进来了。李太太对两位小姐周身上下看了一看,抿嘴笑道:“二位小姐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雪白的皮肤,穿着这乌亮的拷绸长衫……哟!这黑发下还压着这一排白茉莉花呢!艺术家是真会修饰自己。”说着,起身相迎,一只手挽住一位小姐。杨艳华笑道:“师母何必取笑我们。我们光腿子,并不是摩登。为了省掉那跳舞袜子。现在一双丝袜子,多少钱呀!”胡玉花道:“我一天的戏份子,也买不到一双。”李太太道:“还是别省那个钱吧!这山窝里出的那种小墨蚊,眼睛也看不见,可是叮人一口,又痒又痛,大片地起泡。你们也当自己爱惜羽毛。南泉,你说我这种建议,对是不对?”说着,望了李先生微笑。李先生这可在主客之间不好答话,也只是一笑。

杨艳华已是有点明白李师母的意思了。很不愿意她真有所误会,因道:“刚才遇到老师,有刘副官当面,有话不好说,特意追来说明。”李太太笑道:“慢慢谈罢,我们都愿意帮忙。二位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怎么不坐着?”杨艳华道:“也没什么要紧,因为从今天晚上起,我们要恢复唱戏了。”李太太道:“那不成问题,我们一定去捧常”杨艳华笑着一摇头道:“非也。我唱戏到今天,也没有卖过红票,我自己并没有什么事。”说着,伸手拍了两拍胡玉花的肩膀笑道:“还是她的事。那个姓黄的,现在还是老盯着她。他说,她有丈夫不要紧。他可以出笔款子,帮助小胡离婚。小胡有孩子,他也可以抚养。”李太太道:“胡小姐出阁了吗?”胡玉花笑道:“这都是瞎扯的,不是这样,抵制不了那个姓黄的。可是这样说也抵制不了他呢!”说到这里,她才是把脸色沉了下去,坐到旁边椅子上,叹了口气道:“这是哪里说起,简直是我命里的劫星。我对姓黄的,慢说是爱情,就是普通的友谊也没有。他那意思,我没结婚,固然应当嫁他,结了婚也应当嫁他,我是一百二十个要嫁他。”杨艳华挨着她坐下,掏了她一下鬓发,笑道:“这孩子疯了,满口是粗线条。”胡玉花偏过头向她瞟了一眼道:“我才不疯呢。唱戏的女孩子,在戏台上,什么话不说,这就连嫁人两个字都怕提了?那个姓黄的,真是不讲理。我若是一位小姐,你就迫我嫁你,这只强迫我一个人。若根据他的话,我若有丈夫,不问我和丈夫是否有感情,都得丢了人家去嫁他。这为什么,就为了他有手枪吗?”

李太太道:“胡小姐真结了婚了?”她笑道:“我不告诉过你是瞎扯吗?这撒谎的原因,李先生知道。”李太太就坐在李先生写字的椅子上,而李先生呢,却是站在桌子角边。她就仰了脸子,向他望着微笑。那意思好像说,她们的事,你竟是完全知道。李先生很了解她的意思,便笑道:“这就是在刘副官家里那天晚会的事,其实,胡小姐是太多心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黄他完了,他要离开这里了,就是方公馆还容留他,他也不好意思在这码头上停留了。”因把黄副官这两天的公案说了一遍。杨艳华拍了手笑道:“这才是天理昭彰呢。这一群人里面,就是黄、刘二人最为捣乱。把他两个人拘束住了,我们戏馆子里轻松多了。”李南泉道:“不但黄、刘二人不能捣乱,恐怕这一群人,都不敢再捣乱了。”胡玉花望了他笑道:“李先生不是拿话骗我们的?”李南泉道:“我要撒谎,也不能撒得这样圆转自如,而且我还是最同情弱者。”李太太点了点头笑道:“对的,他最是同情弱者。”李南泉看夫人脸上,有那种微妙的笑容,便想立刻加以解释。就在这个时候,胡玉花现出吃惊的样子,将嘴向窗外一努嘴道:“来了来了!”大家向外面看时,正是刘副官带着一种沉重的脚步,由那下山溪的石坡子上,一步一顿,很缓地走了来。杨、胡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就有要走的样子。李先生道:“没有关系,他不是为两位来的。”那刘副官老远地已是叫了声“李先生”。李南泉迎着他道:“信我已经写好了,请下来罢。”

刘副官走进门,看到了两位坤伶,笑着点了个头道:“哦,二位小姐也在这里,久违久违!”李南泉笑道:“又一个久违。”杨艳华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李先生人缘太好,所以大家爱上你这儿来。”胡玉花斜望了刘副官道:“我们刚才在街上见面,怎么算是久违?你现在还有心思说俏皮话?”刘副官站着怔了一怔,不免脸色沉了一下,淡笑着道:“两位也知道这件事了?”杨艳华道:“谁不知道这件事?这事可闹大发了。我们倒是很惦记着的,现有没有事了吧?”刘副官点着头笑道:“谢谢!大概没有事了。”说时,他向桌子上瞟了一眼。见有一封信覆盖在那里,便走近一步,正待轻轻地问上一声,李南泉可不愿二位小姐太知道这件事,免得她们又把话去损人,便点着头笑道:“我并没有封口,你拿去先看了再发罢。假如你觉得还不大满意,我可以给你重写。”刘副官正也是不愿二位小姐知道,接着信就向衣袋里揣了进去。李太太虽是坐在一旁椅子上,可是她对于这封信十分感兴趣。她的眼光,随了这封信转动,偏是授受方。都作得这样鬼鬼祟祟的,越发引起了兴趣,便向刘副官道:“刘先生,我们这里有什么重要文件,还得你自己来取?”刘副官沉思了一会,笑道:“在我个人,是相当重要的,可是把这文件扔在地上,那就没有人捡。”他说着,下意识地,又把那封信拿了出来看上一看,依然很快地收到怀里去。

他这样地做作,李太太更是注意,随了他这动作,只管向刘副官身上打量着。刘副官更误会了,以为自己狼狈的行为,很可以让人注意。勉强放出了笑容,向大家点个头就走了。李先生看到他今天到处求人,已把他往日自大的态度,完全忘却,还随在后面,直把他送过门口的溪桥。站在桥头,又交谈了几分钟。等到李先生回来,杨、胡二位小姐,已证明这些副官们正在难中,现在登台唱戏,不须像以往那样应酬他们,放宽了心,就不向李南泉请什么指示了,随心谈了几句话,也走了。李先生已看到太太的脸色,不大正常,对二位小姐,就不敢多客气,只送到门口,并不远行,而且两只脚都站在门槛里,但究因为人家是两位小姐,好像是不便过于冷淡,虽然站在门槛里,也来了个目送,直看到人家走上小溪对岸的山坡,这才转回身来。这时,李太太还坐在那面窗的竹椅子上,她正和目送飞鸿的李先生一样,也可以看到走去的两位小姐的。李先生掉过头来了,她也就掉过头来了。她在那不正常的脸色下,却微微地一笑。那笑容并不曾解开那脸腮上的肌肉下沉,分明这笑容,是高兴的反面。李先生只当不知道,因笑道:“我今天一大早就让刘副官找了去,实在非出于本愿。”李太太将桌上放的旧报纸,随手拿过一张来翻了一翻,望着报纸道:“谁管你,谁又问你?”李先生听了,心里十分不自在,觉得越怕事,事情是越逼着来,只是默默着微笑了一笑。

李太太望了他道:“你为什么不说话?肚子里在骂我?”李南泉禁不住笑起来,向他拱手作了两个揖,因道:“我的太太,你这样一说,我就无法办理了,我口里并不说话,你也知道我肚子里会骂人,那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李太太突然站了起来,两手把桌上的报纸一推,沉着脸道:“你以为我是小孩子了,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当着我的面弄手法,我这两只眼是干什么的呢?”李南泉“哦”了一声道:“你说的是那封信,我是和你闹着玩的,其实并无什么秘密,不过是刘副官怕前两天蟾宫折挂的案子,会连累到他,托我预先写封信给孟秘书,以便在他主人面前美言几句。我若知道……”李太太立刻拦着道:“不用说了,事情就有那样的巧。你写好了信,两位小姐就来了。子,不总得许多人来捧吗?”她一面说着,一面走着,就走向里面屋子里去了。李先生对于这件事情,实在感到烦恼,也是自己无聊,和太太开什么玩笑。现在要解释,她也未必是相信的。坐在竹椅子上,呆定了四五分钟,却听到太太在后面屋子里教训孩子。她道:“小孩子要天真一点,做事为什么鬼鬼祟祟的,你那鬼鬼祟祟的行为,可以欺骗别人,还欺骗得了我吗?我最恨那貌似忠厚,内藏奸诈的人。”李先生一听,心想,好哇,指桑骂槐,句句骂的是我。“内藏奸诈”这四个字,实在让人不能忍受。

他想到这里,脸色也就红了。脸望着里面的屋子,本来想问两句话,转念一想,太太正在气头上,若是这个时候加以质问,一定会冲突起来的。 便在抽屉里拿了些零钱,戴着草帽,扶着手杖,悄悄地溜了出来。当自己还在木桥上走着的时候,远远地还听到太太在屋子里骂孩子。而骂孩子的话,还是声东击西的手法。自己苦笑了一笑,又摇了两摇头。但这也让他下了决心,不用踌躇,径直地就顺着大路,走向街上来了。到是到了街上,可是同时发生了困难:到朋友家里去闲谈吧,这是上午,到人家家里去,有赶午饭的嫌疑。现在的朋友,谁是承担得起一餐客饭的?坐小茶馆吧,没有带上书,枯坐着也是无聊。游山玩水吧,太阳慢慢当顶,越走越热。想到这里,步子也就越走越慢。这街的外围,有一道小河,被两面大山夹着流去,终年是储着丈来深的水。沿河的树木,入夏正长得绿叶油油,将石板面的人行道,都盖在浓荫下面。为了步行安适,还是取道于此的好。他临时想着这个路径,立刻就转身向河边走去。这石板面的人行路,比河水高不到二尺,非常平坦,在松柏阴森的高山脚下,蜿蜒着顺水而下,约莫有五华里长,直通到大学的校 本部。李南泉走到人行路上,依然没有目的地,就顺了这河岸走。这河里正有两艘木船,各载了七八位客人,由船夫摇着催艄橹,缓缓地前进。这山里的木船,全是平底鞋似的,平常是毫无遮拦,在这盛夏的时候,坐船的人,个个撑起一把纸伞,随便地坐在船舱的浮板上。

船走得非常之慢,坐在船上的人总是用谈话来消磨时间。这条山河,虽是有五六华里长,可是他的宽度,却不到四丈。因之船在河面上,也就等于在马路上走一样,李南泉在路上走,那船在水面上划着,倒是彼此言语相通,船上人低声说话,在岸上走的人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船的速度,远不如人,所以李南泉缓缓走着,船并没有追过他前面去。约莫是水陆共同走了小半里路,忽听到船上,有了惊讶的声音,问道:“这话是真?”有个人答道:“怎么不真?我们交朋友一场,我还去看了一看,他的尸首,直挺挺地躺在床板上头,脸上盖一条手巾。听说是手枪对着脑门上打的。咳!这人真是想不开。受这么一点折磨,何至于自杀,活着总比死了强得多吧?”这两个说话的人,都扛了一把纸伞在肩上,遮住了全身。问道:“老徐,你说的是哪一个?”老徐将纸伞一歪,露出全部身子,脸上挂着丧气的样子,摇摇头道:“这话是哪里说起?黄副官自杀了!咳!”李南泉道:“他自杀了?何必何必!可是,那也太可能。”他说着话,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道:“人生的喜剧,也就是人生的悲剧。老徐,你看到刘副官没有?”老徐道:“他不是由你那里回去的吗?我在路上遇到他,把消息告诉他,他都吓痴了。我这就是为着他的事忙。大学校 本部的文化村里,住着黄副官的一位远亲,我得去报个信。”李南泉道:“他的身后自然有方公馆给他办理善后,可是也得有几位亲友出面,方公馆才会办理得风光些。”。李南泉又叹口气道:“人都死了,那臭皮囊有什么风光不风光?我们这也可以得一个教训,凡事可以罢手,就落得罢手。过分的行为,对人是不利,对自己也未必是利。这人和我没有交情可言,可是……”他只管站着和老徐说话,不想那艘木船,并不停住,人家也就走远了。李南泉抬头一看,自己也就微微一笑。他默然地站了一会,还是回转身来,向街上走着。但他想到太太早上那番误会,未必已经铲除,自己还是不回去为妙。正好城里的公共汽车,已经在公路上飞跑了来。他想到这里,有了解闷的良方,赶快奔上汽车站。果然,两个报贩子夹着当日的报,在路上吆唤着,“当日的报,看鄂西战事消息!”他迎上前买了两份报纸,顺脚踏进车站附近的茶馆,找了一副临街的座头。泡了一盖碗沱茶,就展开报纸来看。约莫是半小时,肩头上让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看时,正是早上作调人的那位林老先生。因笑道:“怎么着,直到现在,林老先生还没有回去吗?”他拖着凳子,抬腿跨着坐了下来,两手按了桌沿,把头伸了过来,瞪了眼睛低声道:“这事硬是幺不倒台,那位黄副官拿手枪自杀了。”李南泉道:“我听到说这件事的,想不到这位仁兄,受不住刺激,竟是为了这件事轻生。”林先生伸手一拍下巴颏,脸子一正,表示他那分得意的样子,因道:“方完长要我作调人,我总要把事情办得平平妥妥,才好交待。 别个完长,那样大的人物和我握手,又把我送到客厅门口,总算看得起我嘛!”

李南泉听了他的这种话,首先就感到一阵头疼,可是彼此交情太浅,无法禁止人家说什么话,便将面前的报纸,分了一张送到他面前,因笑道:“看报,今天报上的消息不坏,我们在鄂西打了个小小的胜仗,报纸上还作了社论呢,说是积小胜为大胜,我们能常常打个小胜仗,那也不错得很。”林老先生点了头道:“说的是,打胜仗这个消息,昨天我就知道了,方完长见面的时候,为了他家里的人扯皮,虽然很生气,但是一提到时局,他就满面春风喀。他对我说,你们老百姓,应该高兴了,现在我们国家军队打了个胜仗。”林老先生说到这里,而且把身子端正起来,模仿了方完长那个姿势,同时,也用国语说那两句话。不过他说的是国语字,而完全还是土音,难听之极。李南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得高了声叫幺师泡茶来。就在这时林老先生也站了起来,他高抬了一只手,向街上连连招了几招,呼道:“大家都来,我有要紧的问题,要宣一个布。”随着他这一招手,街上有四位过路的乡先生,还带了几名随从,一齐走了过来,在屋檐下站祝林老先生笑道:“从今以后,你们硬是要看得起我林大爷了。今天,我奉方完长之命,到他公馆里采访。方完长坐了汽车到场,换了轿子上山,水都没有喝一口,立刻就和我见面,你说这是啥子面子嘛?”

李南泉见他特地把走路的人叫住,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宣布,或者就替国家宣传打了胜仗,没想到他说的还是这得意之笔。为了凑趣起见,就从旁边插上一句话道:“的确是这样,方完长对林老先生是非常看得起的。将来这地方上有什么大小问题发生,只要叫林老先生向方完长去说一句,那就很容易解决了。”林老先生倒并没有看着说话的人是什么颜色,为了要摇晃胡子,以表示他的得意,随便也就摇晃着他的脑袋,将眼角下的鱼尾纹,完全地辐射了出来,笑道:“你们看嘛!李先生都说方完长看得起我,你想这事情还有啥子不真?我想,我们这地方上抽壮丁啦,派款啦,有啥子要紧的事,让我去跟方完长说一声,一定给我三分面子喀。我就是报告大家一个信,没得啥话说,请便。”说着,他拱手点了点头,算是演说完毕,自回到茶座上去,跨了板凳坐下。他刚才那样大声说话,满茶馆的人都已听到,幺师自不例外,觉得这林大爷是见过完长的,这与普通绅粮有别,挑了一只干净的盖碗,泡了一碗好沱茶送到他面前放着。还是前三天,有茶客遗落了一个纸烟盒子在茶座上,里面还有三支烟,他没有舍得吸,保留着放在茶碗柜上。这时也就拿来,放在茶碗边,又怕林老先生没有带火柴,把一根点着了的佛香,也放在桌沿上。

林老先生话说得高兴了,回转身来,就在凳子上坐下,两手随便也就向桌沿上扶了去。不想是不上不下,正扶在香火头子上,痛得他“哎哟”一声,猛可地站了起来,那支佛香,也就跌落在地。他立刻在衣袋里抽出手绢,在手心里乱擦。幺师看到他坐下来了,本来是老远地走来就要向他茶壶里去兑开水。同时,也好恭维他两句。现在看到他把手烫了,知道是自己惹的祸事,立刻提了开水壶回去,跑到账房里去,拿了一盒万金油来,送到他面前,向他笑道:“大爷,没有烧着吧?我来给你擦上点万金油,要不要得?”他左手托着油盒子,右手伸个食指,挑了一些油在手指上,走近前来,大有向林老先生手心擦油的趋势。林老先生右手抚摸着左手,还在痛定思痛呢,这就两手同时向下一放,身子也向回一缩,望了他道:“你拿啥子家私我擦?我告诉你,我这只手,同完长都握过手的,你怕是种田作工的人,做粗活路的手,可以乱整一气?我稍歇一下,要到医院里去看看。”幺师想极力讨好,倒不想碰了一鼻子灰,脸上透着难为情的样子,只好向后缩了转去。李南泉笑道:“林先生坐下喝茶罢,茶都凉了。副官们惹了这个乱子,大家都弄得不大好,只有你老先生是子产之鱼,得其所哉。”林先生倒是坐下来了,他一摆手笑道:“我们一个作绅粮的,同完长交了朋友,那还有啥子话说?你看,就说重庆市上,百多万有几个人能够和完长握手,并坐说话?”

说着话,他端起茶碗来要喝。提到这句话,他又放下碗来,挺着腰杆子,在脸上表现出得意的样子来。李南泉笑道:“将来竞选什么参议员、民众代表之类,保险你没有问题。”他将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摸了几下胡子,又一晃着脑袋道:“那还用说?不用说方完长是我的朋友,就说是方完长公馆里那些先生们和我有交情罢,我的面子,也很不小,无论投啥子票,也应该投我一张。”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声音十分高朗的,这就很引起了茶座上四周人的注意。这时,过来一位中年汉子,秃起光头,瘦削着脸,又长了许多短胡楂子,显着面容憔悴。身上穿的黑拷绸褂子,都大部分变得焦黄的颜色了。他两个被纸烟熏黄了的指头,夹着半支烟卷,慢条斯理,走了过来,就向林老先生点了个头。看那样子,原是想鞠躬的,但因为茶馆里人多,鞠躬不大方便,这就改为了深深_点头了。林老先生受了人家的礼,倒不能不站起来,向他望着道:“你贵姓?我们面生喀。”那人操着不大纯熟的川语道:“林大爷不认识,我倒是认识林大爷。”林老先生又表示着得意了,点了两点头道:“在地方上出面的人,不认识我的人,那硬是少喀。这块地方,我常来常往,怕不下二三十年。要不然的话,完长朗个肯见我,还和我握手?你有啥子事要说?”那人道:“我是这里戏馆子后台管事,前几天闹空袭,我们好久没有唱戏,大家的生活不得了。今天晚上,我们要开锣了,想请林大爷多捧常”

林老先生是不大进戏馆子的人,还不大懂他这话的意思,瞪了眼望着。那管事的向他笑道:“林老先生,我们并没有别的大事请求,今天晚上开锣,也不知道能卖多少张票。第一天晚上,我们总得风光些,以后我们就有勇气了,倘若第一天不上座,我们那几个名角儿大为扫兴,第二天恐怕就不肯登台。所以我今天睁开眼睛,就到处去张罗红票,现在,遇到林老先生,算是我们的运气,可不可以请你老先生替我们代销几张票?”林老先生踌躇了道:“就是嘛!看戏,我是没得空咯!三等票,好多钱?你拿一张票子来,我好拿去送人。”那管事在拷绸短褂子里,掏出几张绿色土纸印的戏票来,双手捧着,笑嘻嘻地,送到林老先生面前。林老头看那票子,只有二寸宽,两寸来长,薄得两张粘住分不开来。票子上印的字迹,一概不大清楚,价目日期,全只有点影子。林老先生料着按当时的价钱,总得两元一张。这票子粘住一叠,约莫有十张上下,这票价就可观了。茶馆里的桌子,总是水淋淋的,他当然不敢放下。就以手上而论,汗出得像水洗过,拿着戏票在手,就印上两个水渍印子。他心里非常明白,牺牲一张票头,就得损失两元。他赶紧将两个指头,捏住那整叠戏票,只管摇撼着,因道:“偌个多?要不得!我个人没得工夫看戏,把这样多票子去送哪一个?”管事依然半鞠着躬,陪了笑道:“请林老先生随意留下就是。”林老先生不待同意,将票子塞在管事的衣袋里。

这么一来,未免让管事的大为失望,他将头偏着,靠了肩膀,微笑道:“老先生一张都不肯销我们的?”李南泉看到这老朽的情形,颇有点不服,有意刺激他一下,在身上掏出那叠零钞票来。拿出了四张,立刻向桌子角上一扔,因笑道:“得!我们这穷书生帮你一个忙罢,刘老板给我两张票。”刘管事倒没有料到宝出冷门,便向他点了个头,连声道谢。这位林老先生看到之后,实在感觉到有点难为情,这就在他的衣袋内掏出几张角票,沉着脸色道:“你就给我一张三等票罢。”这位刘管事,虽然心里十分不高兴,可是这位林大爷是地面上的有名人物,也不愿得罪他,便向他点了头笑道:“老先生,对不住,我身上没有带得三等票,到了晚上,请你到戏院子票房里去买罢。”说完了,他自离开。林老先生见他不交出三等票来,倒反是红了脸,恼羞成怒,便道:“没得票还说啥子嘛?那不是空话?”说毕,气鼓鼓地,把几根短须撅起来。李南泉看他这情形,分明有些下不了台,这倒怪难为情的,代付了茶钱,悄悄就走了。他决定了暂不回家,避免太太的刺激,就接连走访了几位朋友。午、晚两顿饭,全是叨扰了朋友,也就邀了请吃晚饭的主人,一同到戏院来看戏。当他走进戏座的时候,第一件事让他感到不同的,就是有两个警察站在戏馆子门口把守,只管在收票员身后,拿眼睛盯着人。他们老远掏出戏票来,伸手交给收票员,挨门而进。原来每天横着眼睛,歪着膀子向里走的人,已经没有了。

走到了戏座上,向前后四周一看,刘副官这类朋友,都不在座。听戏的人,全是些疏散下乡来的公务人员和眷属,平常 本是“嗡隆嗡卤说话声音不断,这时除了一部分小孩子、挤到台脚下去站着而外,一切都很合规矩,戏台上场门的门帘子,不时挑出一条缝,由门帘缝里露出半张粉脸,虽然是半张粉脸,也可以遥远地看出那脸上的笑容。李南泉认得出来,先两回向外张望的是胡玉花,后两回是杨艳华。同时,也能了解她们的用意,头两回是看到戏馆子里上了满座,后两回是侦察出来了,这批方公馆的优待客人全部都没到。他们没有来还可以卖满座,那就是挣钱的买卖。为了如此,戏台下的喊好声,这晚特别减少,全晚统计起来,不满十次。偏是戏台上的戏,却唱得特别卖力。今天又是杨艳华全本《玉堂春》。《女起解》一出,由胡玉花接力。当苏三唱着出台的时候,解差崇公道向她道:“苏三,你大喜哪。”苏三道:“喜从何来呀?”崇公道笑道:“你那块蘑菇今天死了,命里的魔星没有了,你出了头下,岂不是一喜吗?”他抓的这个哏虽然知道的人不大普遍,可是方公馆最近闹的这件事,公教人员也有一部分耳有所闻,因之,经他一说,反是证明了消息的确实性,前前后后,就很有些人哄然笑着,鼓了一阵掌,李南泉倒是为这个小丑担上了心:他还不够这资格打死老虎,恐怕他要种下仇恨了。可是在台上的苏三,却是真正地感到大喜,禁不住嫣然一笑。

这晚上的戏,台上下的人,都十分安适地过去。散戏之时,李南泉为了避免出口的拥挤,故意和那位朋友,在戏座上多坐了几分钟,然后取出纸烟两支,彼此分取了吸着。满戏座的人都散空了,他才悠闲地起身,在座位中迂回了出去。这个戏馆子的后台,是没有后门的,伶人卸妆后也是和看戏的人一样,由前台走出去。杨艳华今晚跪在台口上唱玉堂春大审的时候,就很清楚地看到李老师坐在第三排上。戏完了正洗脸,胡玉花悄悄地走了过来,向她低声笑道:“快点收拾罢,李先生还没有走呢,大概等着你有什么话说吧?”杨艳华两手托了那条湿手巾,很快跑到门帘子底下张望了一眼,果然李先生和一个人在第三排坐着抽纸烟。满戏座的人全已起身向外,尤其是前几排的人,都已退向后面,这里只有李先生和那朋友是坐着的。她笑着说:“一定有好消息告诉我们,我们快走罢。”她说时,将手巾连连地擦着脸,也不再照镜子,将披在身上的拷绸长衫,扣着纽袢,就向戏座上走了来。她们走来,李南泉是刚刚离开座位,杨艳华就在他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李南泉回头看时,见她脸上的胭脂,还没有洗干净。尤其是嘴唇上的脂膏,化妆的时候,涂得太浓,这时并没有洗去。她一笑,在红嘴唇里,露出两排雪白牙齿,妩媚极了,李南泉便笑道:“杨小姐今晚的戏,自自在在地唱过,得意之至呀。”

她笑道:“今晚上各位自自在在地把戏听完,也得意之至吧?”李南泉道:“不但是听戏,当我走进这戏院之后,我就立刻觉得这戏场上的空气,比寻常平定得多。天下事就是这么样,往往以一件芝麻小事,可以牵涉到轩然大波,往往也以一个毫无地位的人可以影响到成千成万的人。去了这么一个人,在社会上好像是少了一粒芝麻,与成片的社会,并不生关系,可是今晚上我们就像各得其所似的,说着话,慢慢儿地走出了戏馆子。”这是夏季,街上乘凉的人还沿街列着睡椅凉床。卖零食的担子,挂着油灯在扁担上,连串地歇在街边。饮食店,也依然敞着铺门,灯火辉煌的,照耀内外。杨艳华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老师,你听了戏回去,晚上应该没有什么事吧?”他笑道:“有件大事,到床上去死过几小时,明天早上再活过来。”杨艳华道:“那就好办了。我们到小面馆子去,吃两碗面,好不好?也许还可以到家里去找点好小菜来。”李南泉今天在朋友家吃的两顿饭,除去全是稗子的黄色平价米而外,小菜全是些带涩味的菜油炒的,勉强向肚子里塞上一两碗,并未吃饱。这时看了三小时以上的戏,根本就想进点饮食。人家一提吃面,眼前不远,就是一家江苏面馆,店堂里垂吊四五盏三个灯焰的菜油灯,照着座头下人影摇遥门口锅灶上,烧得水蒸气上腾,一阵肉汤味,在退了暑气的空间送过来。夜静了,食欲随着清明的神智向上升。 便笑道:“那也好,我来请客罢?”

胡玉花笑道:“你师徒二人哪个请客,我也不反对。反正我是白吃定了。”说着话,笑嘻嘻地走进了面馆。与李南泉同来的那位朋友,回家里去乡场太远,没有参加,先行走了。李南泉很安适地吃完了这顿消夜,在街上买个纸灯笼,方才回家。他心里想着,太太必已安歇,今晚上可毋须去听她的俏皮话。无论如何,这十几小时内,总算向太太争得一个小胜利。提着灯笼,高高兴兴地向回家的路上走。经过街外的小公园,在树林下的人行路上,还有不少的人在乘凉。这公园外边,就是那道小山河。他忽然想到早间和老徐水陆共话的情形,就感到人生是太渺茫了。那位黄副官前两三天还那样气焰逼人,再过两三天,他的肌肉就腐烂了。在这样的热天,少不得是喂上一大片蛆虫。何苦何苦!心里这样地想,口里就不免叹上两口气,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叫了声“爸爸”,回头看去,提起灯笼一照,正是太太牵着小玲儿一同随来,便笑道:“你们也下山听戏来了?”小玲儿道:“爸爸看戏,都不带我,吃面也不带我。”李南泉心下叫着“糟了”,自己的行动,太太是完全知道,小孩子这样说了,很不好作答复,便牵着她的手道:“我给你买些花红吃罢。”李太太用很低缓的声音答道:“我已给她买了吃的了。”听她的话音,非常之不自然,正是极力抑压住胸中那分愤怒,故作从容说的。 便笑道:“我实在无心听戏,是王先生请的。”李太太冷笑道:“管他谁请谁,反正听的得意就行了。”

李南泉道:“你跟我身后一路出戏园子的?”李太太道:“对的,你们说的话我全听到了。你们今晚上这一顿小馆子,就算表示庆祝之意吗?以后你师徒二人,可以像今天晚上这样,老走一条道路了。”李南泉提了灯笼默默地走着。李太太冷笑道:“你觉得我早上说你貌似忠厚,内藏奸诈,言语太重了点?”李南泉道:“你完全误会,我不愿多辩。”说完了这两句话,他依然是缄默地走着,并不作声。李太太道:“你别太自负。貌似忠厚,内藏奸诈,那是刘玄德这一类枭雄的姿态,你还差得远得很呢!”李南泉不由得哈哈笑了,因道:“解铃还是系铃人,你这样说就成了。”李太太道:“可是我得说你是糊涂虫,当家里穷得整个星期没钱割肉吃的时候,你既会请客,听戏,又吃消夜,有这种闲钱,我们家可以过三五天平安日子,你今天一天,过得是得其所哉,舒服极了,你知道我们家里今天吃的是什么饭?中晌吃顿苋菜煮面疙瘩。晚上吃的是稀饭。”李南泉回过头来,高攀着灯笼,向她深深地点了个头道:“那我很抱歉,可是你不会是听白戏吧?”李太太道:“我也想破了,为什么让你一个人高兴呢?乐一天是一天,我也就带了孩子下山听戏来了,难道就许你一个人听戏?明天找人借钱去,买几斤肉打回牙祭,让孩子们解馋。”李先生以为出来十几小时,自己得着一个小小的胜利,太太见了面,还是继续攻击,本来今天晚上这个巧遇,也是无法解释的,只有提了灯笼默然地在前走着。

将近家门,夜深了,李太太不愿将言语惊动邻人,悄悄地随在灯笼后面走着。李先生自是知趣,什么话也不说,到了家以后,吹熄了灯笼,说声“屋子里还是这样热”,他就开着门又走出去了。那意思自然是乘凉,但其实他身上很凉爽,在汗衫外面还加着一件短褂子。他端了把竹椅子,放在廊沿下,坐着打了一小时瞌睡。听听屋子里,并没有什些响声,然后进卧室去休息。次日早上,他却为对岸山路上,一阵阵的吆喝声所惊醒。四川乡间的习惯,抬棺材的人,总是“呀呀呵,呀呀呵”,群起群落地叫着。李南泉看看大床上的太太,带了小孩子睡得还是很酣。听到抬棺材的吆喝声,未免心里一动。因为由这对门口的一条山路进去,有一带无形的公墓。场上人有死亡,总是由这里抬了过去埋葬,他想到黄副官死了以后,还没有抬出埋葬,可能就是他的吧?他这样想着,立刻开了屋门走出来。正好,那具白木棺材,十几人抬着,就在对面山路上一块较小的坦地上停祝棺材前面有一个穿制服的人,手里挽着一只竹篮子,带走带撒纸钱。此外跟几个穿西服和穿制服的,都随着丧气地走路。看那形状,就是方公馆里的人。心里便自想着,这算猜个正对。就在这时,只见刘副官,下穿着短裤衩,上穿夏威夷衫,光着头,手里提了个篮子,中盛纸钱香烛,放开大步向前跑着。李南泉并没有作声,他倒是叫了句“李先生”。

这样,他就不能装麻糊了,因问道:“抬的是黄副官吗?”刘副官站住了脚,因向这里点点头道:“是的。唉!有什么话说?”李南泉道:“你送他上山吗?”刘副官道:“上次在我家里吃饭,还是眼前的事。也就是自那晚起,还没有经过我的门口,不想第二次经过我的门口,就是他躺在棺材里了。交朋友一场,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赶回家去,在院坝上给他来个路祭罢。”李南泉道:“那末,我倒有些歉然,我没有想到他的灵柩马上由这里经过,要不然,我也得买几张纸钱在门口焚化一下。”正说着,那抬棺材的人又吆喝着起来。刘副官将手举着,打了个招呼,立刻走开了。李南泉呆呆地站在屋檐下,只见那白木棺材,被十来个粗工抬着,吆喝了几阵,抢着抬了过去。棺材看不见了,那吆喝的声音,还阵阵不断,由半空里传来。这声音给人一个极不好的感觉。因为谁都知道这声音是干什么的。他呆站了总有十来分钟之久,不免叹着气摇了几摇头。吴春圃教授左手提着一捆韭菜,右手提了几个纸包儿,拖不动步子的样子,由山路上缓缓地走了来,老远便道:“站在这里发呆干什么?是不是看到刚才黄副官那具棺材过去了,很有感慨。不过人生最后的归宿,都是如此。人一躺到棺材里去,也就任何事情可以不问,譬如这时候拉了空袭警报,就是不打算躲避,谁也得心里动上一动。可是躺在棺材里的老黄,他是得其所哉的了。”说毕,哈哈大笑一阵。

吴先生看了他那样子,缓缓地走到木桥头上,垂下了他手上提着的那样东西,对他望着道:“老兄,你多感慨系之罢?”李南泉摇摇头笑道:“见了棺材,应当下泪,这就叫哭者人情,笑者不可测也。”吴春圃笑道:“老兄把这样的自况,那是自比奸雄和枭雄呀!你又何至于此?”李南泉笑道:“你说我不宜自比奸雄,可是把我当着奸雄的,大有人在呢!”他说着话,听到屋子里桌上,有东西重重放了一下响。回头看时,太太已经起来了。李先生回到屋子里,向太太赔着笑道:“你今日起得这样早,昨天晚上睡得那样晚,今天早上,应该多休息一下。”李太太拿着漱口盂,自向屋子外走。李先生道:“太太,我这是好话呀;太太!”李太太走出门去,这才低声回答道:“你少温存我一点罢,只要不向我加上精神上的压迫,我就很高兴了。”李先生觉得这话是越说越严重,只好不作声了。坐到桌子边,抬起头来,看看窗子对面的夏山,长着一片深深的青草。那零落的大树,不是松,不是柏,在淡绿色的深草上,撑出一团团的墨绿影子,东起的阳光,带了一些金黄的颜色,洒在树上,颜色非常的调和。正好那蔚蓝色的天空,飞着一片片白云,在山头上慢慢飘荡过去,不觉心里荡漾着一番诗意。于是拿出抽屉里的土纸摊在面前,将手按了一下,好像把那诗意由心里直按到纸上去。心里就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吟出诗来道:“白云悠然飞,人生此飘忽。”

念完了,就抽出笔来,向白纸上写着。但这十个字,不能成为一首诗。就是在他的情感上说,也是一个概念的刚刚开始。于是手提了笔在墨盒子里蘸墨,微昂头向窗子外望着,不断地沉吟下去。约莫十来分钟,他的意思来了,就提起笔来向下写着道:“亦有虎而冠,怒马轻卷蹄,扬鞭过长街,目中如无物。儿童看马来,趋避道路缺;妇女看马来,相顾无颜色;士人看马来,目视低声说。只是关门奴,乃此兴高烈。遥想主人翁,何等声威吓!早起辟柴门,青山探白日。忽有悲惨呼,阵阵作吆喝。巴人埋葬俗,此声送死客。怦然予心动,徘徊涸溪侧。群舁一棺来,长长五尺白。三五垂首人,相随貌凄恻。询之但摇头,欲语先呜咽。道是马上豪,饮弹自戕贼。棺首有人家,粉墙列整洁。其中有华堂,开筵唱夜月。只是前夕事,此君坐上席。高呼把酒来,旁有歌姬列。今日过门前,路有残果核。当时席上人,于今棺中骨。”他一口气写到这里,一首五古风的最高潮,已经写完了,便不由得从头到尾,朗诵一番。窗子外忽有人笑道:“好兴致!作诗!”抬头看时,乃是奚太太。她穿了一件其薄如纸的旧长衣,颜色的印花,和原来绸子的杏黄色,已是混成一片了。这样薄薄的衣服,穿在她那又白而又瘦的身体上,在这清晨还不十分热的时候,颇觉得衣服和人脱了节,两不相连,而且也太单薄了。

奚太太露着长马牙,笑道:“我要罚你。”李南泉很惊愕地道:“不许作诗吗?作诗妨碍邻家吗?”奚太太说出下江话了,她道:“啥体假痴假呆?你一双眼睛,隔仔个窗户,只管看我,老了,有啥好看?”李南泉笑道:“老邻居,你当然相信我是个戴方头巾的人,尤其是邻居太太,我当予以尊重,我看你是一番好意,觉得清晨这样凉爽,你穿的是这样子单薄,我看你有招凉的可能,所以我就未免多多注意你一下。”奚太太那枣子型的脸上,泛出一阵红光,那向下弯着眼角的眼睛,也闪动着看了人笑。李南泉道:“请进来坐罢。”奚太太两手,扶了窗户上的直格子,将脸子伸到窗户里来,对了桌上那张白纸望着,笑道:“你倒关切我?我若进来,不会打断你的诗兴吗?”李南泉站起来笑道:“我作什么诗!不过是有点感慨,写出几个字来,自己消遣一下。”奚太太道:“既然如此,我就进来,看看大作罢。”她随话走了进来,将那张诗稿两手捧着,用南方的腔调向下念着。念完了,点着头道:“作得不坏。这像《木兰辞》一样,五个字一句。不过我想批评一下,站在朋友的立场,可以吗?”李南泉笑着,一点头,说了三个字:“谨受教。”奚太太捧了稿子,又看了一遍,因笑道:“你开头这四句,我有点批评,好像学那‘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个比喻就够了,为什么下面又来个‘亦有虎而冠’?老虎追着马吃,这是什么意思呢?”李南泉笑道:“‘虎而冠’不是比喻。作诗自然最好不用典,可是要含蓄一点,有时又非用典不可。”

奚太太向来是个心服口不服的人,望了他道:“这是典?出在什么书上?”李南泉笑道:“很熟的书,《史记?酷吏传》。”奚太太道:“上下又怎么念法呢?”李南泉向她作了一个揖,笑道:“算我输了,我肚子里一点线装书,还是二十年前的东西,就只记得那么一点影子。你把我当((辞海》,每句话交待来去清白,那个可不行。再说作文用典的人,不一定就是把脑子里陈货掏出来。无非看到别人文章上常常引用,只要明白那意思,自己也就不觉地引用出来。”奚太太笑了,因点着头道:“我批评人,决不能信口开河的,总有一点原因。《史记》是四书五经,谁没念过?这村子里没有可以和我摆龙门阵的人,只有你老夫子,我觉得还算说得上。”她说到“说得上”,仿佛这友谊立刻加深了一层,就坐在李先生椅子上,架起腿来,放下了那诗稿。把桌上的书,随便掏起_本来翻着。李南泉站在屋子中间,向她大腿瞟了一眼,见她光着双脚,拖着一双黑皮拖鞋,两条腿直光到衣岔上去,虽是其瘦如柴棍,倒是雪白的。因笑问道:“奚太太,你会不会游泳?”她望了书本子道:“你何以突然问我这句话?”李南泉笑道:“我想起了《水浒传》上一个绰号‘浪里白条’。假如你去游泳,那是不愧这个名称的。”

奚太太笑道:“说起这话来,真是让我感慨万分,我原来是学体育的。十来、二十岁的时候,真是合乎时代的健美小姐,多少男子拜倒在石榴裙下。大凡练习体育的人,身体是长得结实了,皮肤未免晒得漆黑。只有我天生的白皮肤,白得真白种人一样。”说着,放下了书本,那垂角眼对了李先生一瞟,笑道:“诗人,你有这个感想,给我写一首诗,好不好?”李南泉道:“当然可以,不过,这事件似乎要先征得奚先生的同意吧?”奚太太嘴一撇道:“我是奚家的家庭大学校长,我叫人家拿诗来赞美我,他是一名学生,他也有光荣呀,他还能反对吗?”李南泉听说,不免心里一阵奇痒,实在忍不住要笑出来。因道:“难道奚先生到现在还没有毕业?”奚太太摇着头道:“没有!至少他还得我训练他三年。你看,他就没有我这孩子成绩好。不信,我们当面试验。”说着,她手向门口一指,她一个六岁的男孩子,正在走廊上玩,她招招手道:“小聪儿,来!我考考你。”小聪儿走进来,他上穿翻领白衬衫,下边蓝布短工人裤,倒还整洁。他听了“考考你”三个字,似乎很有训练,挺直站在屋子中间。奚太太问道:“我来问你,美国总统是谁?”小聪儿答:“罗斯福”。问:“英国首相呢?”答:“丘吉尔。”问:“德国元首呢?”答:“希特勒”。问:“意大利首相呢?”答:“墨索里尼。”奚太太笑着一拍手高声道:“如何如何?诗人,他是六岁的孩子呀!这种问题,恐怕许多中学生都答复不出来吧?能说我的家庭教育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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