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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北雁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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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恨良人难舍身图报复 逞匹夫勇破釜种冤仇

李小秋在毛三婶娘家坐着,本来也是觉得很拘束,不过坐下来之后,也就慢慢地安之若素。加之毛三婶母亲送茶送瓜子,跟着又送来米粉条煮鸡蛋,在人家家里又吃又喝,就这样一抹嘴走了,似乎不大妥当。因之先陪着毛三婶说了许多话,直等她母亲也出来了,大家谈了些闲话,才道谢告辞。冯婆婆年纪大了,就不曾送客,毛三婶笑嘻嘻地送到大门外来,直见小秋走了一大截路了,还跟着在后面大声喊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照你那个话办。”小秋向她装着一个表示谢意的样子,回头向她弯了两弯腰。自然,那脸上是带着充分的笑容,笑脸看笑脸,恰好是一对儿了。李小秋去后,毛三婶自己,懒洋洋地走回家去,将衣服后摆向上一掀,猛然地坐了下去,将那矮竹椅子,坐得吱嘎一声响。叹了一口气道:“娘!你看看,这李少爷,不过因为我给他做了两件事,人家还特意地这样远来看我。那短命鬼明知道我回了娘家,他并不来一回。”

冯婆婆道:“李少爷去对他说了,他就会来接你的。但是你爹和你兄弟都出门去了,要是有一个人在家,我也早送你回去了。夫妻无隔夜之仇,打架吵嘴,那都算不了什么。没有见你这两口子,吵了一回嘴,仇就种得这个样子深。”毛三婶道:“你还说呢,都是你这两位老人家千拣万拣,拣了一个漏灯盏!凭我冯翠英这种人才,哪里就嫁不出去。偏是嫁了这样一个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好赌、好酒的一个肮脏鬼。”

毛三婶说到肮脏两个字,就一弯腰,呸的一声,向地面上吐了一口唾沫。冯婆婆在屋后面倒座子里做事,听了这种声调,就不敢说话了。毛三婶今天修饰得干干净净,本来想到村庄口上大塘里去洗衣服的。因为那个地方,有家茶铺,常是有些乡下的闲人,在那里喝茶。可是自从李小秋来过之后,添了她无限的心事,她就不想再出门了。侧了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搭住竹椅子背,只管撑了自己的头,微闭了眼睛,放出那要睡不睡的样子来。冯婆婆听到堂屋里许久没有声音,也曾伸探出半张面孔,向堂屋里看看,见女儿已是在椅子上打瞌睡,自己就瞪了眼,咬着牙,点了那苍白的头,用右手那个伸不大直的食指,向毛三婶连连指点了一番。这一种动作,是姑息呢?是恨呢?是无可奈何呢?这个只有那老太婆自己知道。可是毛三婶倒不理会,就这样地懒了一下午。

到了次日,毛三婶依然还是穿得那样整齐,而且在脸腮上扑了许多于粉。她那意思,算定了丈夫会来,故意做出这个样子来,馋他一馋。等他看见了,故意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不肯回去,他少不得要说许多好话,那个时候,自己端足了架子,才同他回去。她有了这样一个妙计在心里,不想直等到太陽偏西,毛三叔也不曾来。她虽然很是失望,不过心里也转念着,小秋昨天也许没有回学堂去。若是今天他才回学堂去,那醉鬼起早就上了街,两个人是见不着的。必得到了晚上他回去了,李少爷才可以见着他的,那么,这醉鬼要到明天才能来了。毛三婶自己这样解释了一番,也就把这事暂时搁下。

到了次日,依然是安排香饵钓鳌鱼,继续地梳妆打扮。但是这日又到了太陽西下,毛三叔还不见来。到了这天晚上,毛三婶就有些无名火起了。她想着,李少爷是个有情有意的人,在我面前说得明明白白,去叫醉鬼接我回去,他不至于不去的。他去了,醉鬼不来,分明是醉鬼瞧不起我。我才不稀罕你这醉鬼来接我呢。毛三婶在床上想了一夜,也睡不着。想到后来,她又转了一个念头,那醉鬼决没有那种志气,不来接我。必是李少爷留在街上没有回学堂去,所以把这件事搁下了。明天我不妨再到街上去看看,是哪个的错,那就显然了。想着,一掐手指头,明天正是三湖街上赶集的日子,于是趁天不亮起来,就梳了一把头。梳洗换衣完毕,方才天亮。

冯婆婆醒了,毛三婶对她说:“回来这样久,一个零钱没有了,必得上街去,把这匹带回来的布给卖了。”冯婆婆早就主张她把布卖了,多少可以分一点钱用。披衣起床,走到三婶屋子来道:“卖了好,到了夏天,布是要跌价的。你若是脱了手,千万给我带一斤盐回来,我想吃五香豆腐干,有钱可以带个十块十块的。”毛三婶将那匹布夹在胁下,一手还摸着刚梳的头发呢,可就走出大门来,口里唧咕着道:“一匹布能值多少,带这样又要带那样,我知道,早就看中我这匹布了。我偏不称你们的心,一个钱东西也想不着我的。”她口里这样唧咕了一阵,走上大路去了。冯婆婆跟着在后面来关大门,听了一个有头有尾,对于那匹布,也就不作什么指望了。

毛三婶由村子上大路,走上了长堤,看到那些赶集的乡下人肩挑手提,正也纷纷地向街上走。有个老头子挑了两罐子糯米酒糟,慢慢的走,二人正是不前不后。他说:“这位嫂子,你走错路了。卖布的地方,在上街头,你顺了堤走,要到万春宫下堤,那是下街头了。”毛三婶道:“老人家,多谢你了。万寿宫那里下堤,不是到厘金局子去的那个地方吗?”

老人道:“正是那里,你若碰机会,碰到卡子上有人买布,那就是你的运气,他们都是挣大钱的人,多花几个钱,毫不在乎。”毛三婶道:“不过卡子上那些人,都不大老实,我是不敢和他们做生意。”说着话,慢慢走到下堤的所在。她因为鞋带子松了,就坐在青草上,来系鞋带子,那老头子挑了两罐酒糟赶着走了几步,下堤去了。

毛三婶走了七八里路,也有些疲倦,坐在草上,休息着就舍不得起来。心里也就默想着,要是到李老爷家里去打听李少爷的消息,怕是人家疑心,这回要想个什么法子措词才好。她正这样的出神呢,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穿了一身青洋缎的夹袄夹裤,漂白竹布袜子,青缎子鲇鱼头鞋,头上打了一把京式松辫子,白净的面皮,一根胡茬子也没有。

毛三婶一见,心里早就咯咯乱跳。这正是上次在马婆婆家里,不怀好意的那个人,不想在这地方又遇到他了。不过这人虽是居心不善,但是他的相貌,却不怎样讨厌。于是就向那一睃了一眼,依然低了头去系自己的鞋带子。在这时,看到那人一双脚,已是慢慢地移了过来,本来自己想闪开的,忽然又转了个念头,在这大路头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也不怕他会把我吃了。因之把左脚的鞋带子系好,又把右脚并不曾散的鞋带子,解了开来,重新系上。可是所看到漂白布袜子青缎子鞋的那双脚,已经走到面前了。这时,就有一种很和缓的声音,送到耳朵里来,他道:“这位大嫂子,你抱的这卷布,是上次那一卷呢,还是现在新织起来的呢?”毛三婶也不敢抬头,也不敢答应。那人道:“不要紧的,做生意买卖,总要说说价钱。”

毛三婶还是不作声,不过她已经扶了高坡,站了起来,手上拿了那匹布,在胁下夹着呢。那人却还是笑嘻嘻的,一点没有怒色,接着道:“布在嫂子手上,卖与不卖,这都在你,我也不能抢了过来,为什么不理我呢?”毛三婶红了脸,向他看了一眼,低着头迳自走下堤去。那人在后面跟随着,低声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为什么这个样子?这卷布若是肯卖给我,我就出五吊钱。这不算买布,不过表表我一点心意。大嫂子若是不睬我,我就当了大嫂子的面,一把火把五吊票子烧了。”

五吊钱在毛三婶耳朵里听着,这实在是个可惊的数目了。若是不卖布给他,他就把五吊票子烧了,这人真也算是慷慨,是个识货的。我毛三婶是不肯胡来,若是肯胡来,慢说五吊钱,就是五十吊钱,也有人肯花。凭我这副姿色,我才不稀罕那醉鬼呢。毛三婶在极端害羞之下,听了人家恭维的话儿,倒很有得色了。

那人见毛三婶悄悄地走着,而且走在路边上,步子开得很慢,并没有抵抗的意思。便道:“好吧,你上街去卖吧,卖不到五吊钱,你不要脱手,不到半上午,我一定到财神庙前后来找你。过了下午,你再出卖就是了,我这都是好话,你仔细想想。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哪里不交朋友,何必那样古板板的。若说到伺候女人,我们这样的人,倒不如乡巴佬哇?黄泥包腿的朋友,懂得什么?给他挣那口穷气,真也是不值。”

他絮絮叨叨,说上这些无聊的话,好像是难听,不过毛三婶在恼恨毛三叔的时候,就觉得人家这些话,个个字都落在心坎上。因之走了几步,却回转头来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何缘故,看到他白净的面皮,竟是情不自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她已经冲破了那旧道德的藩篱,也就下了动员令开始来报复毛三叔的压迫之仇了。那人在后面道:“你去吧,一会儿我就来。”毛三婶听说,心里又咚咚乱跳着,听到后面的脚步,向别条路上走去,想是他已走了,这才回头看了看,果然他是走上了别条路,大概是回卡子上去了。

毛三婶慢慢地走着,心里慢慢地想着,若说一匹布可以卖五吊钱,这除了卖给这位卡局子里的大爷,可就找不出第二个主顾。只要我不失掉这个身子,就和这个男人来往来往,又要什么紧?春华大姑娘知书达理,还和李少爷攀相好呢,我是什么也比不上春华大姑娘的,我还去谈个什么三贞九烈不成!她越想越是自己所做的越有理,于是挟了那匹布,向财神庙大街上去卖,不再到厘局里来找李小秋去了。

毛三婶也想明白了,既是要把这布卖好价钱,就不要混到那些卖布的女人一块儿去,免得和那些人来抢买卖。于是离着那些人远远的地方,在人家一处阶沿下坐着,将布匹放在。怀里,并不举到手上来招主顾。因为她不曾将布举了出来,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并不怎样去注意。所以她在人家屋檐下坐了一个时辰之久,也没有人来问她的布价钱。她也正觉得有点为难呢,远远就,见到那少年在街两边逡巡着,直走到自己面前来。

毛三婶心想,真和他搭起腔来,倒好像我们这妇道,没有一点身分。而且在上次,他那样调戏过我,现在要和他说话,也就是把上次他调戏我的事都忘了,这可就像不怕人家调戏似的,倒有点怪难为情。因是等那后生走到身边的时候,就把头低了下去。及至自己抬起头来时,那后生却已看不见了。这时,她倒很有点后悔,当了街上这样多人,和他说几句话,要什么紧?若是卖布给别一个男人,不也要先说话,才能够交成买卖吗?刚才只要忍一点羞,五吊钱就到手了。

不过他既是找到街上来了,决不能就这样空手回去,等一等,他或者再来,也说不定。因为这样,她在原地方就没有走,不过原是坐在阶沿石上,现在可就靠了人家的墙壁站住了。她以为这样地站起来,必可以容易让人看到,这就好引着那后生再来了。自己觉得是站了好久,并没有看到那后生的影子。先是靠了墙向两边张望,后来也就少不得走到街中心来向两头看着。

正在这时,忽然觉得身后面有人连连扯了两下衣服,回头看时,正是那马家婆。只看她那尖削的脸,稀微带上四五道皱纹,在她那要笑不笑的情形之下,眼角上掀起一道浅浅的鱼尾纹,在她居心慈善的脸上,还带有不少的陰险意味在内。毛三婶看到,就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呵哟了一声。马家婆笑道:“你这一大清早就上街来,大概肚皮还是饿的吧?”毛三婶道:“不饿,不饿!”说着,夹紧了那布,就作一个要走的样子。马家婆笑道:“你这人是怎么啦?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女人,你怕些什么?你上次到我家去,我款待得不周,现在我请你去吃一顿包面(即馄饨),补你一个情吧。哪!这对面就是包面铺,只两步路,还不能走吗?”毛三婶道:“谢谢你了,可是我还要去卖布呢。”马家婆道:“这样的晴天,街上赶集的人,像蚂蚁样多,还怕一匹布卖不了吗?”毛三婶道:“卖是卖得了,随便的卖,卖不上价钱。”

马家婆用手拍了两下胸道:“你的布要卖多少钱,不能要十吊吧?若是十吊以下,你肯卖了它,我总可以和你找出买主来。你还有什么话说呢?”她口里说着,手上牵了毛三婶走。不解是何缘故,毛三婶竟是一点抗拒的力量也没有,就随着她进了包面店。马家婆对于她,真是特别加敬,和她要了一碗包面,里面还加上两个荷包蛋。既然进了店,东西又要来了,毛三婶怎好不吃,所以也只有多谢两声,不再说客气话了。

马家婆陪着她吃完了一碗包面,代会了账,就向她道:“姚家大嫂子,我们现在很熟了,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坏人吧?九九八十一归,你这匹布还是交给我去卖掉吧。你在这包面店里等我,好不好?”毛三婶还不曾答复她这句话呢,马家婆自己又笑了起来了,她道:“我和你的交情,还很浅呢,我把你的布拿走了,你怎样能够放心呢?还是你跟着我去,你同那买布的,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你看好不好?”

毛三婶道:“我还要到你家里去吗?我在街上等着,你把那个买布的人带了来就是了。”马家婆听了这话,倒也不置可否,却望着毛三婶的脸,沉静了许久,才道:“你这位嫂子说话,可有点要受人家的褒贬了。你想,我不过看到你初到街上赶集,什么事也不大在行,我是一番好意,给你引引路子,你为什么倒疑心我。我这样一大把年纪,你要我跑来跑去,那也心里过不去。”

这几句话,倒闹得毛三婶有口难辩,只好说不是这意思。马家婆也不多说话,将她放在桌子上的布卷,拿起来夹在胁下,提脚便走。向她点点头道:“跟我来吧。”毛三婶吃了人家的东西,自是不便在人家手上把布夺了下来。若是让她拿去,并不跟随,又怕那匹布会落空。没有法子,只好在这马家婆后面,一路走去。

走出了大街,马家婆就和她谈话了。便道:“姚家大嫂子,不是我现在夸奖你一句,你这样的人才,应当嫁一个街上人才对,你怎么嫁在乡下,也是落得赶集卖布呢?你们老板,大概对你不大好吧?”毛三婶听提到了丈夫,就不由怒从心起。只是对生人,说不了许多委屈,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马家婆道:“男人懂得好歹的很少,像你这样花枝样的大娘,要你赶集卖布,他倒好坐在家里分你的钱。不过好的男人也有,你是没有遇到过。你也不要自己太作践了,自己可以去找自己的快活。”毛三婶也不作声,只跟了马家婆向前走,不知不觉,走到她家里,进了那篱笆,又走到堂屋里去。

这是半中午,天气渐热,怕热的人,就要把身上的衣服减少。在这堂屋里板壁钉子上,挂着一件青洋缎的对襟短夹袄。毛三婶忽然心里一动,马家婆家里并无男人,哪有男子的衣服挂在这里。这件短夹袄,倒好像是厘金局里那后生穿的。她手扶了堂屋门边一把椅子站定,正望着犹豫呢,马家婆一手夹了布,一手挽了她的手臂,笑道:“到我屋里来吧,买主等着你讲价钱呢?”说着,于是把三婶挽进房里去了。

她们进房以后,约莫有半小时,马家婆先退出来了。她掩上了房门,放下了门帘,自己可就端了一把椅子,拦住堂屋门坐着。约莫有一个半小时,毛三婶才开了房门出来,一手抚摸着鬓发,一手扯着衣襟,可是她那面孔上直由肌肉里面透射出红色来。她见了马家婆虽然勉强还带了笑容,可是要让她哭,她立刻也可以哭得出来的。马家婆倒是很能体谅她的心事,走上前一步,迎着握住了她的手道:“这要什么紧?年纪轻的人谁不是这样的,不过没有人知道罢了。”毛三婶低声道:“这事千万求你不要对人说。”

马家婆摇撼了她几下手道:“这个你放心,我也担着千斤重的担子呢。钱你收好了吗?”毛三婶点了两点头。马家婆道:“下回赶集,你再来就是了,你回去吧。”毛三婶低了头走出马家,好像自己失落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样。就是眼睛所看的景致,都好像不像平常,但是也说不出来是怎样的不像平常。这也不去管它了,匆匆地跑到街上去,买了一斤盐和十块五香豆腐干,这是母亲所叮嘱的。那还不算,又买了一斤夹肥夹瘦的肉,带回去给老娘煨汤喝。自己呢,也买了些鞋面布和鞋带子,又买了五根油条,带回去和老娘同吃。统共买了一只小篾篮子提了回去。

到了家里,一样样地捡了出来,冯家婆连念了两声佛,问道:“一匹布卖多少钱,花得不少吧?”毛三婶突然走回家门的时候,见了母亲,脸上可有点红,而且脸上的皮肤,似乎也有点收缩。现在母亲开口说话,似乎平常的态度一样,于是自己就安定了许多。因笑道:“今日也望卖布,明日也望卖布,现在真把布卖掉了,总应该买一点东西尝尝。”冯家婆且不问这些,先把东西一样样的送到厨房竹橱子里去,把橱门子关妥了,右手是抓过油条来,便将五个指头,轮流的送到嘴里去吮,这才很高兴的走到堂屋里来。见毛三婶坐在矮椅子上,两只手绷了几围鞋带子,伸出来,绷成个长圈圈,两手一紧一松,头可昂起来,望了门外的天,只管出神。看那样子不过想什么心事,倒并不是生气。这就向毛三婶笑道:“你一回来,乱忙一阵,我倒把正经事忘了告诉你了。你去了不多久的时候,你丈夫来了,说是来接你回去。直等到吃午饭,见你没有回来,等得有些不高兴,自己到街上找你去了。”

毛三婶道:“是吗?怎么我没有碰到他呢?”冯家婆道:“大概他是由小路去的,今天他遇不着你,少不得明天还要来的。他今天来说的话,倒也不错,他说,并没有怎样的得罪你,你一生气就跑了,叫他也没有法子。”毛三婶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他倒乖巧不过呢,现在要我回去了,所以说这些好话。我不能受他的骗,我不回去。”冯家婆道:“哕!你就是这样脾气不好,心里没有什么,总是口头上得罪人。明天他来了,你可不能这样说话。”毛三婶道:“他在当面,我是这样说,背后我也是这样说,我是不能回去的。”冯家婆道:“这可奇怪了,这两天,你时时刻刻都望他来接你,怎么他真来接你了,你倒不愿意去呢?”毛三婶两手抱了胸,皱了眉道:“哕哩哕嗦,只管说这些话作什么?我不爱听。”冯家婆向自己女儿呆望了,倒猜不出女儿这种态度,是什么原因,莫非她嫌丈夫接她来晚了一点。她在娘家住了这些日子呢,迟一天走,早一天走,那有什么要紧?不过偷看女儿的样子,她实在是生气了,这也就不敢跟着向下说什么。

过了一天,似乎昨日的事应该都忘了,不料毛三婶一早起床,就出门去了。冯家婆明知道她是躲开丈夫去了,在毛三叔未来之先,也不能先将她先行留在屋子里来等着,所以也只好让她走了。冯家婆所猜的,那是对了,太陽约莫有两三丈高的时候,毛三叔一头高兴,脚板一路响了进来,在老远地就喊着姆妈。冯家婆听了这

声音,心里就先喊了一声惭愧,明明知道姑爷要回来,却让姑娘避了开去。虽然作丈母娘的,对于姑爷并没有坏意,但是不管闲事的嫌疑,那可免不了。于是迎到堂屋门口来,向毛三叔笑道:“你何必起这样大早的来,吃了饭来也不晚啦。这个时候,大概是肚皮饿了,我先煮一碗米粉你吃吧。”

毛三叔走进门来时,眼睛先向各处张望了一遍,并不看到毛三婶,心想,怪不得这家伙愿意住在娘家,到了这个时候,她还睡着没有起来呢。于是向着毛三婶住房的对过,扶着一把椅子坐下了,用手摸摸脸,又理了两下辫子,向冯家婆望了,只管笑着。好像他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了出来,于是再摸摸脸,又再理理辫子。冯家婆心里,今日也感到特别地不安,想要到厨房里烧茶,可又把姑爷一个人丢在这里。陪着姑爷在这里坐吧,人家一早上跑了一二十里路,连口茶也弄不着喝。因之她坐在板凳上,掀起衣襟摆来揩揩手,却又扯扯衣襟,向姑爷淡笑了两下。

毛三叔究竟是老于世故的人,他看到丈母娘那样全身不得劲的样子,再看到许久的时候毛三婶还没有出来,这里面不能没有原因,于是问她道:“姆妈,你这早上,还有许多事要做吧?我又不是外人,你在这里坐着陪我作什么?”冯家婆道:“好,我去烧茶你喝,你可以到门口去望望,今年我们这里庄稼不坏。”说到这里,毛三叔有个问话的机会了,便道:“烧茶,让她去烧吧,怎么不看见她,难道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没有起来吗?”冯家婆只是自己不好开口,既是姑爷问起来了,她也无隐瞒之必要,因道:“你要发财了,我姑娘现在十分勤快,每日天不亮就起来了。今天不知道是到本村子里哪一家牵纱上机去了。我又不知道是哪一家,要知道,我就去替你把她找了回来。”

毛三叔听了这个消息,心里立刻高高地跳了一下。他想,这几句话,分明有些颠倒,丈母娘既然知道她是和人家牵纱上机去了,怎么又不知道是哪一家呢?便笑道:“我也晓得。一定是昨天上街卖布,有了钱了,回家来,晚上到别人家打纸牌去了,大概打了一个通宵的牌,这个时候,还没有回家呢。”冯家婆两只手同时摇了起来,摆着头道:“不是不是!她的确是今天一早出去的。在你家里,她赌个十天八晚,我也管不了,那是你的事。到了我这里来,我就要替你管她,她要到外面去熬夜打牌,那怎样能够?”毛三叔道:“你老人家能替我管管她,那就更好。她现在比我凶得多,我是没奈何她了。”冯家婆道:“你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说这样无出息的话,她比你年纪小些,有不到的地方,你应当照顾照顾她,指点指点她,动不动,两个人就大闹一场,东跑西荡,那总不是个了局呀。我年轻的时候……”

毛三叔这就有些不高兴了,向她摇摇手道:“我说的昨夜的事,你老人家何必又从你年纪轻的时候来说起呢?我不喝茶,多谢你。你去把她找了来,让我带她回家去吧。”他说到这里,就不由得把面孔板了起来。冯家婆因为姑爷把她的话头子拦了,先就不高兴。现在姑爷瞪着两只带红丝的眼睛,又皱起两道浓眉毛,未免令人难堪,自己也就有几分不高兴,也道:“姑爷,为什么说着说着,你就急起来。”毛三叔大声道:“这话就凭你冯府上有面子的人来讲一讲吧,我老婆在娘家躲开了我,整夜不回家来,我还不该急吗?我是个小人,你不要惹我小人生气,把我的老婆交给我,我带回去。”说着将巴掌伸了出来,颠了几下。冯家婆将头一偏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怎么是整夜不回来?”毛三叔道:“我来得这样早,她就不在家,那一定是昨夜里就出去了的。”冯家婆指着毛三叔道:“你这畜牲!跑到我家里来,就说这些个冤枉话,在你家里,不知道你怎样地欺侮她了!怪不得她要逃回娘家来。”毛三叔两脚同时一顿,人直跳了起来,叫道:“你说这冤枉话,将来到陰间里去,要拔舌头的。老实对你说,我昨天到街上去打听,你女儿就没有到卖布的地方去,你说她昨天上街去卖布的,我很有些疑心。今天这样早跑了来,她又不在家,能说这里头没有一点原故吗?”

冯家婆两手扶了椅子靠,浑身抖颤着,骂道:“天杀的!说这样灭良心的话。好!我去把她找了来,回你一个实实在在的话。你不要走。”她口里说着,人已战战兢兢地走出大门去。

毛三叔坐在椅子上眼看她走了,一动也不动。心想,她回家来了,我倒要问她一个仔仔细细,这样一清早就不在家,我看她把什么话回答我。毛三叔如此想着,就掉转身来向毛三婶屋子里去看看。只见床上被窝乱翻着,未曾叠齐,倒像是床上昨晚曾有人睡过,随手将枕头挪了一挪,却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方抽纱的花纹手绢,拿起来闻闻,有很浓的花露水气味。这种东西,不但毛三婶不会用,就是乡下普通妇女也不见有什么人用过。拿了那手绢捏在手心里出了一会神,这就向床面前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我就知道靠不住。于是将那条手绢揣在身上,复跑到堂屋里来拦门坐着。他心里想,只要毛三婶进门,迎头就给她一个乌脸盖,乘她不备,猛可地一诈,就可以把她的话诈出来的。他心里闷住了这一个哑谜,满等了毛三婶回来发难。不想这毛三婶比他的态度还要强硬,冯家婆高一脚低一脚走了进来,指着毛三叔道:“谁教你发脾气?我把话告诉她了,她怕和你见了面,你会打她的,她不肯回去。”

毛三叔跳起来道:“她在哪里?叫她当面来和我说。”冯家婆因为自己女儿不肯前来,显着自己理短,也不便再和姑爷较量,就软化下来。柔声道:“你不要急,谁都有个脾气。我做点东西你吃,你今天先回去,明后天你再来接她就是了。”说着就向厨房里走,毛三叔跟着后面走了进来,叫道:“不吃不吃,我要人,你交人给我就是了。”冯家婆道:“人在这村子里,又没有人把她吃了。”毛三叔手扶着门,叫道:“既然在村子里,为什么不来见我?不见我就能了事吗?”他说着话,用力将门向前一推。那门枢纽恰是多年被烟火熏得有些焦枯,当着毛三叔这样大力一推,枢纽破裂,门就向前倒了下来。像冯家婆这样小户人家,当然不用土灶煮饭,是江西特制的一种缸灶,下面仿佛是口小缸,挖了一个灶口,上面嵌着锅。这锅和灶,都是外表膨胀,里面空虚的,被这很猛地压力一打,当然砸个粉碎。锅灶被人砸碎,这是老太婆最忌讳的事,这就指了毛三叔跳了脚叫骂道:“砍头的短命鬼!老娘有什么错处让你捉到了吗?你为什么打我的锅?你家倒绝八代!”

毛三叔猛然看到砸了锅,倒也是一怔。及至丈母娘乱骂乱叫,可也引起怒火来,便道:“我这是无心的,你把这件事赖我,就可以把女儿藏了起来吗?”冯家婆年纪虽老,一发脾气,还是很有劲,听了这话,拿起一把饭勺子,向毛三叔砸了去。这一下子没砸在毛三叔头上,却直砸在碗架子里去,哗啦一下砸碎了好几个碗。冯家婆心痛上加着心痛,向地下一赖,盘腿坐着,两手乱打着地,叫着老天爷,哭将起来。这一来,把四邻都吵来了,几十位男女,拥到她家里来。他们这种聚族而居的村庄,家族观念极深。若是有人和他同族的人闹,他并不管你们所闹的对不对,他们绝对是帮同族的人。冯家婆在厨房地下哭着闹着,哪里有毛三叔分辩的机会。只听到有个人喊道:“好畜牲,追到丈母娘家来,打破丈母娘的锅,还有王法吗?太瞧不起我们冯家村子了!一个毛杂种敢打到我们村子里来?打!打!打死了这杂种!”立刻人声潮涌起来,于是乎惨剧就在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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