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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遍地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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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风雪平息了,格楞一家却发现三甫和川雄失踪了。

格楞安顿好三甫和宾嘉,便拥着川雄来另一间屋里。因为受到野猪意外的袭击,他很快地就选中了三甫。格楞高兴,他终于为女儿选中了一个勇敢英俊的丈夫。他不知道三甫他们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三甫有没有妻子儿女。鄂伦春人的风俗,只要你走进山里,一切就都得按鄂伦春的规矩。格楞自然不愿意失去送上门来的机会,他不能离开大山和狩猎,按鄂伦春的风俗,婚礼应是热闹隆重的,族人的拜望,篝火和歌舞在这里是找不到了。

发现三甫和川雄失踪已是第二天早晨的事了。他们看见两行伸向远方的脚印。

宾嘉哭得很伤心,她没料到那个男人碰也没碰她一下,趁她睡着时就悄悄地走了。宾嘉后背那条粗粗的辫子从肩上垂下来,搭在她的胸前,她望着那行伸向远方的脚印,哭得很伤心也很委屈。

格楞望着远方的雪山一声不吭,微风吹拂着他胸前的胡须。新郎出走,这对格楞一家是极大的侮辱,按鄂伦春人的风俗,新郎该杀。格楞只觉得热血灌顶,他冲一家人挥了下手道:“追,一枪崩了这个王八蛋。”说完拿起猎枪,儿子格木操起板斧也随后跟上。这时宾嘉不哭了,她看了一眼远去的父亲和哥哥,也跟了上去。

黑夜和风雪让两个人迷路了。他们兜了一大圈子走了回来。三甫和川雄终于无力地再走下去了,两个人依偎在雪窝里睡着了,他们没料到自己会被冻僵。

格楞一家人发现两个人时,他们仍是睡前那个姿态,背对着背,蹲坐在雪地上。两个人此时已经醒了,冻僵的四肢使他们没有能力站起来,只剩下一双转动的眼睛。

格楞看到眼前这一切,怒气消了大半,他仰起头冲着天空朗声说:“这是天意咧。”他看一眼两个人,三甫和川雄那一刻没想到自己会继续活下去,也许他们会把他俩扔在这里掉头走开,也许一枪把他们崩了。格楞却放下枪,把两个人从雪窝里拖出来。这时宾嘉跑过来,不由分说,背起三甫就走,格楞和格木只好架起川雄随后跟上。

三甫伏在宾嘉富于弹性的背上,觉得有一股温暖顺着前胸流进心里。三甫的头僵硬地伏在宾嘉的耳旁,宾嘉的领口里,散发着少女特有的体香。这一切,使三甫很快想到了草草,有一瞬,他差不多觉得宾嘉就是草草了。不知什么时候,三甫眼里滚过一串泪水滴在宾嘉的脸上,宾嘉就说:“一个大男人,哭啥。”

宾嘉一口气把三甫背回到木屋,她把三甫放到那条还没来得及收走的白床单上。然后便去脱三甫的棉衣,三甫不知道宾嘉要干什么。三甫想动却不能动,睁着眼不解地望着宾嘉。宾嘉不看三甫的脸,把三甫的衣服脱掉,三甫嘴里呜咽着什么。

宾嘉目光落到三甫结实的胸脯上,她伸出那双鄂伦春少女结实温暖的手,像洗衣服一样,拼命地在三甫身上搓起来……渐渐地,三甫的身子开始发红,三甫的呼吸也随着变得均匀起来。宾嘉累得满脸大汗,她两颊通红,一边摩擦一边说:“你这个该死的,你这没良心的……”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点点滴滴地落在三甫身上。三甫似被那泪水和汗水烫着了,浑身不停地哆嗦着。三甫的身子一点点地变软。

宾嘉含着泪,伏下身,她伸出舌头舔着三甫的身体,这是鄂伦春人治疗冻伤的秘方,亲人的口水不会使被冻伤的人落下毛病。宾嘉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在三甫身上游移着,那么专注,那么一往情深。

三甫有些惊呆了,一种绵软的感觉在周身泛起,他几乎不能自持。他颤抖着,在心里一遍遍呼唤着草草的名字。他没想到,中国女人都像草草那么娴静、贤惠,到处都可以看到草草的身影。他闭上眼睛,体会着又一个中国草草给他带来的慰藉,泪水不知不觉又一次流了出来,这是他流出的幸福之泪。

格楞和格木在另一间房子里用同样的方法在给川雄救治。川雄睁大着眼睛,他不明白格楞一家人为什么这样对待他们。

做完这一切,格楞把猎枪递给三甫,宾嘉站在一棵树下。三甫不明白让他干什么,他愣愣地瞅着宾嘉,瞅着格楞。宾嘉苍白着脸,眼里含着泪,她拍打着自己的胸脯,三甫终于明白了。他“扑通”一声跪下了,这是鄂伦春人的风俗,女人嫁给男人,犹如泼出去的水,任打任杀随你了。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杀可以,打可以,只要女人不死,你就不能离开她。

三甫似被电击了似的号叫一声,他想起了草草,眼前的宾嘉无疑就是另外一个草草了。他向宾嘉跪爬过去,他一把抱住了宾嘉的腿,他喊了一声草草。没有人能听懂他喊的是什么。

格楞老人看到眼前这幕景象,流下了欢喜激动的泪水。他望着远近起伏的雪山,他心里轻声呼唤着:“我格楞一家有救了,这里又会强大起来……”

格楞老人带着一家人,伐倒了一些树木,很快在雪地上又为川雄搭起了一间木屋,木屋里同样铺上了兽皮,还升起了炉火。

三甫和宾嘉夜晚躺在温热的炕上,三甫想了很多,想到了父亲,干娘和草草……他想这一切的时候,一下子觉得离身边的宾嘉很近了。黑暗中,宾嘉正睁着一双火热的眼睛在望着自己,宾嘉同样火热的鼻息一次次扑在自己的脸颊上。三甫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一把抱住宾嘉似呻似唤地喊了一声:草草哟……

第二天,嫂子为宾嘉晾出了那条白床单。洁白的床单上似盛开了两朵鲜艳的樱花。后来格楞老人摘下了树上的那条白床单,他双手捧着,似捧了一件圣物,一步步向山林走去,最后他跪下了,他要把女儿这份清白献给这里的山岭树木。

格楞一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日本的国家。鄂伦春人的家就是大山,山外面的世界让鄂伦春人陌生,山林就是他们的家。只要走进这片山林,就是一家人。

格楞一家人无法想象三甫和川雄会是日本逃兵。在格楞一家人的眼里,三甫和川雄就是迷路的猎人。

三甫和川雄住了下来。格楞一家很快就恢复了他们的狩猎生活。每天早晨天刚亮,格楞和格木就出发了,晚上才归来,他们满载着一天狩到的猎物。

没几天,三甫和川雄也加入到了狩猎的行列中。他们一起扛着枪,随着格楞向山林里走去。三甫觉得有一双目光在望着自己,他回了一次头,宾嘉正立在木屋前,目送着他远去。三甫的心里热了一下,接着他的肩上就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过了一段日子,三甫和川雄似乎习惯了这里早出晚归的狩猎生活。

每天晚上,川雄都要到对面的山梁上、他和三甫来时所走过的路默望一会儿。这里远离了人群,远离了战争,可川雄的心里并不平静,他在思念着和子。他还没有和和子正式结婚,便在和和子的逃亡途中被抓了兵。

他和和子逃跑前,都在横路家的洗纱厂做工。川雄负责维修机器,和子是名洗纱女。和子很漂亮,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和和子相爱的。他每次进出厂房维修机器都要经过和子的身旁。他每次经过和子身边时,都要慢下脚步多看几眼和子。和子很迷人,两只小虎牙,短短的头发,忽闪忽闪的黑眼睛,一笑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他忍不住一次次偷看和子。不知是哪一次,他再望和子时,发现和子也在望他。刚开始,和子和他的目光相遇时,总是慌慌地躲开,后来和子便不躲避川雄的目光了。川雄被那一双目光鼓舞着,有事没事都要来到和子工作的地方站一站,看一看。后来川雄发现横路老板也经常出现在工作间里,横路像条狗一样在女工中间嗅来嗅去。横路一来,女工们便拼命地干活,川雄不敢停留,见到老板就匆匆地离开了。

一天午饭过后,川雄路过一间堆纱头的仓库门口时,他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惊叫声。川雄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惊叫。他走进去,昏暗的光线里,他看见老板光着身子骑在一个女工的身上,女人呼叫着挣扎着。川雄知道老板经常在这里强奸女工。川雄想走开,他知道自己管不了老板的事,可当他转过身时,女人又叫了一声,他听着那叫声很熟悉,再转回身细看时,他这才发现惊呼着的是和子。和子这时挣脱了老板的搂抱,老板又一次抓住了和子的衣服,衣服被撕碎了,和子露出了半个身子。和子望见了他,叫了一声:“川雄,救我。”川雄只觉得热血腾地撞上头顶,他一把抓住老板的手,老板见是他,鼻子里哼了两声,挥着手说:“你滚开。”川雄没动,用身体把老板和和子分开。老板挥起了拳头,川雄只觉得鼻子一热,血流了下来,川雄仍立在那里,这时和子趁机跑了出去。老板又给了川雄一拳,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这头猪,小心我开除你。”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从那以后,每天下班,和子都要和川雄在厂房后面的煤堆旁幽会。川雄每次都对和子说:“我们再挣点钱就离开这里,回家结婚。”为了那一刻的早日到来,他和和子都拼命地工作,他们想攒下点钱,到时永远离开这里。

他们没有等到那一天。一天夜里,川雄突然被一阵叫门声惊醒,他听出是和子的声音。他拉开门,看见和子满身是血地站在他的面前。和子手里还握着一把剪刀,脸色惨白,和子一见到他,“当”的一声扔掉了手里的剪刀,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和子说:“咱们走吧,我把横路杀死了。”川雄一时傻了似的立在那里,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和子又凄惨地叫了一声:“川雄你怎么了,倒是说话呀。”川雄这才恍悟过来,他拉起和子,他觉得为了和子死也不怕了。那天晚上,他带着和子,逃进了苍茫的夜色里。

川雄和和子,白天转山里,晚上住山洞,他们知道,横路一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他们不知要往哪里走,只想到走得越远越好。就在他们在又一天天亮时,刚钻出山洞,川雄便被抓住了。不是横路抓的他们,而是来抓兵的,川雄被送进了兵营,和子便没了消息。他只记得和子最后向他喊了一声:“川雄,我等你。”

川雄一时一刻也忘不了和子,和子是这个世界上他惟一的亲人了。川雄是个孤儿,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在这荒山野岭间,川雄更加思念和子,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问着自己:“和子,你在哪里呀?”

三甫每次狩猎回来,宾嘉都把烧好的热水盛在盆里放在三甫身边。当三甫把奔走了一天的双脚放到热水中,那股温热的感受会顺着他的双脚暖到他的心里。这时他看见宾嘉正睁着一双问询的眼睛望着自己,三甫顷刻就被一种巨大的温馨和幸福包围了。自从他离开了干娘和草草,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温情了。这种温情,时常让他想放声大哭一场。

这么多日子了,三甫虽然不能和宾嘉在语言上交流,可每当他们夜晚依偎在温热的炕上,望着眼前一明一灭的炉火,四目相视,那一瞬间,他们都读懂了对方的心。三甫一想起草草,就觉得自己对不住干娘一家,宾嘉对他越好,他就觉得这种愧疚感愈重。他有时恨不能躲到没人的地方扇自己几个耳光。他恨干娘、草草和宾嘉一家人对自己太好了,这种心绪折磨着三甫,让三甫不安和惶惑。

不知什么时候,三甫发现宾嘉的小腹在悄悄地隆起。起初,他并没有留意,直到有一天,他把一只手搭在宾嘉的小腹上,感觉到那腹部正有一个活泼的生灵在动。猛然,他浑身一颤,他明白了这一切,他一把抱住宾嘉,嘤嘤地哭了。嘴里喃喃道:“我有孩子了,三甫有孩子了,是我和草草的孩子。”宾嘉也伸出一双结实的手臂紧紧搂着三甫,两个人就那么长久热烈地拥抱着。

三甫和川雄白天随着格楞和格木去狩猎,几个人走在茫茫的雪野中。更多的时候是三甫和川雄随在后面,他们望着那看不见尽头的山岭。自从那个雪夜逃出小屋,他们在雪野里狂奔,直到后来发现自己迷路了,他们才知道,要想走出这片山岭太难了。这时他们才觉得,这片深山老林是安全的,远离尘世,远离战争,远离杀人的战场。他们暂时和外界隔绝了起来,心里清静了许多。甚至有些庆幸自己逃了出来,有时候,他们又觉得很孤独。这种孤独,使他们愈加思念自己的家乡日本。

有几次,他们坐在雪地上休息,川雄用手比画着问格楞通往大山外面的路,格楞明白了,便用眼睛去望三甫,三甫低垂着头,他不敢正视格楞投来的目光。格楞收回目光,叹口气,便在地上画了一条曲里拐弯的路线,川雄看见了那条曲线,知道山外面的路很远很难走。三甫不去望那条曲线,他望着山岭那面那几间木格楞的方向,那里有炊烟,有温暖,有宾嘉……

夜晚的时候,川雄独自坐在小屋里,望着窗外,远天有三两颗寒星一闪闪地醒着。他久久睡不着,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他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想起了和子,还有那个和和子很像的慰安女人。她们在哪里呢熁褂心歉隽钏恶心的斜眼少佐,川雄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他又想到了那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夜晚,斜眼少佐那双令人作呕的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双手……这一切,犹如一场噩梦。川雄躺下了,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了,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望着三甫和宾嘉居住的那间小屋,就那么久久地望着……

白天的时候,川雄曾对三甫说过要离开这里的想法,三甫没说走也没说不走,川雄就失望了。他也看见了宾嘉怀孕的腰身,他想三甫不会走了。这么想着的时候,川雄心里就更加孤独了。他恨不能冲三甫号叫几声。川雄知道,三甫有不走的理由,他不能不走,他忘不了和子,他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和子,和子是他的亲人,和子是他的生命。

抗联支队在山里过起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北泽豪调集了两个支队,分成几路搜山。

那是一天黎明时分,郑清明走在队伍里,队伍向一片林地转移。一股山风吹来,隐隐地,他又嗅到了那熟悉的气味,凭着多年狩猎的经验,他知道红狐就在不远的地方。他回了一次头,身子便僵住了,他真切地看见了红狐,红狐尾随在队伍的后面,影子似的远远地随着。它似乎发现郑清明看见了它,它机警地伏下身,那一刻,郑清明以为是自己眼花产生的幻觉,然而红狐的气味却真实可辨。走了一程,他又回了一次头,红狐的身子一闪,又在他的眼前消失了。几次之后,郑清明确信红狐就在后面,队伍快红狐也快,队伍慢红狐也慢。骤然间,郑清明的血液在周身奔突着。这一刻,他才醒悟到,他没忘记红狐,寻找着红狐,红狐同时也在寻找着他。此时,郑清明觉得红狐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多年的朋友,相互记挂着,寻找着。

郑清明放慢脚步,柳金娜和谢聋子也放慢了脚步。两人不明白郑清明为什么要慢下来,郑清明冲两人说:“你们先走。”

两人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等他。郑清明看见红狐躲在一棵树后小心地望着他。郑清明就有了想跑过去的冲动。他要抱住它,他要好好看一看它,看一看这位阔别多时的老朋友。他冲红狐挥了下手,似乎在和它打招呼,红狐似乎明白了他的手势,从树后走出来,昂起头,专注地望着他。

“快走吧,咱们都让队伍落下了。”柳金娜冲郑清明喊了一声。

郑清明回过头的时候,看见队伍已经爬上了山头,他又冲红狐挥了一下手,似乎在向红狐告别。队伍停在山梁上,在等待着被拉下的郑清明。郑清明恋恋不舍地向山梁走去。

“红狐狸,红毛狐狸。”队伍里有人惊呼一声。

郑清明心猛然跳了两下,他回过头的时候,看见红狐仍尾随着他,比刚才的距离更近了。

几支枪口同时对准了红狐。队伍从昨晚到现在还没有吃到一口东西,大雪封山,所有的野物都躲到了洞穴里,此时,他们看见了一只红毛狐狸,无疑是送到眼前最味美可口的佳肴。几只枪口迫不及待地对准了红狐。

郑清明意识到了什么,他疯了似的冲那几只枪口冲过去,一边跑一边喊:“不,不能开枪。”又回过头冲那只红狐喊:“快跑,你快跑。”

红狐在他眼前轻轻一跃,似乎听懂了郑清明的话,很快钻进一条山沟里,跳几跳便不见了,众人不解地望着郑清明。事后,郑清明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阻止这些人开枪,那么多年,他一直和红狐较量,就是为了战胜它,他曾恨它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一枪把它炸得粉碎。可这一刻,他又不容人们伤害它,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一切到底为什么。

队伍又一次出发的时候,郑清明走在队伍的后面,他一次次地回头,他希冀再次能够看见红狐尾随过来的身影,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郑清明的心里充满了茫然和落寞。郑清明随着队伍失魂落魄地走着,他不知队伍要往哪里走,何时是尽头,他只是走。他恨日本人搅乱了这山里的宁静和祥和,破坏了他和红狐相互追逐争斗那美妙又亢奋的日子。

日本人追击游击队的枪声,呼啸着从身后传来,郑清明觉得这枪声和喊声一点也不可怕。他异常冷静地回望着追上来的日本人,他一边沉着地往枪里压着子弹,冲身后的人们说:“你们走你们的。”他举起枪,开枪。他眼看着跑在最前面的日本人,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似的跌在雪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郑清明射击时,心里仍然很平静,山里的宁静和祥和都让这些人破坏了,他要一个个地把他们消灭在山里,消灭一个,山里便会多一分宁静。

喊叫着追过来的日本人,眼见着一个个跌倒在雪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他们恐惧了,纷纷向后退去。他们明白,不能这样白白地去送死。郑清明每次射中一个日本人,心里就多了一分畅快。他的枪筒变得炙热起来,他才拍一拍枪管停止射击,扛着枪,顺着脚印,朝队伍后撤的方向追去。

柳金娜在东躲西藏的日子里,脚上先是打了泡,后来就变成了冻疮,这就给柳金娜的行走带来了困难。

谢聋子便开始恶狠狠地骂天咒地,柳金娜就对郑清明说:“这个聋人,骂天骂地有啥用。”

谢聋子没听见柳金娜说什么,把枪吊在脖子上说:“我背你。”郑清明却把自己的枪塞到谢聋子的怀里,自己背起了柳金娜。谢聋子说:“累你就歇一会儿。”

郑清明冲谢聋子笑一笑。

夜晚,每到一个地方宿营,游击队怕暴露目标,不让生火。谢聋子对这一点似乎很不满意,他知道柳金娜有洗澡的习惯。脚上的冻疮折磨得柳金娜眉头紧锁,谢聋子便把柳金娜的鞋脱了,举在眼前仔细地看。柳金娜就不好意思地把脚往回收,说:“看它干啥,臭。”

谢聋子不在乎这些,先是抓了雪往那冻脚上搓。谢聋子擦得很仔细,双手轻灵地绕过冻疮,直到把一双冻脚搓热搓红,同时也把柳金娜的一张脸搓热搓红了。后来,谢聋子就把系在腰间的麻绳解开,把柳金娜的双脚揽在怀里。就那么久久地焐着。

郑清明蹲在那里,吧嗒着嘴里的烟看着谢聋子做着这一切。谢聋子做这一切时,从不回避什么,一切都那么自然真诚。

郑清明有时暗自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像谢聋子那样对待柳金娜。柳金娜的双脚先是在谢聋子的怀里挣扎一番,谢聋子就用了些力气不让柳金娜挣扎,最后柳金娜的双脚就停留在那里。谢聋子捧着这双脚,有如捧着一对圣物,一股巨大的温暖顺着柳金娜颤抖的脚尖流遍了他的全身,他的整个身心也随之战栗了。谢聋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

“咋就让这好人聋了咧?”郑清明背过脸去,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冲柳金娜说。

“聋子,你是好人。”柳金娜大声地冲谢聋子说。

“天咋就这么冷咧,一点也不替我们这些人想想。”谢聋子说。

“聋子,你下辈子一定能讨个好女人。”柳金娜的眼圈红了。

“等开春了,你这冻脚就好咧。”谢聋子望着暮色渐浓的天空说。

“聋子,聋子,你跟我们跑出来受这罪干啥?”

“明天我背你,郑大哥还要养足精神打仗咧。”谢聋子孩子似的做着射击的动作。

“聋子,聋子哟。”柳金娜声音哽咽着说。

天边亮起了几颗星,夜色终于走进了这一方世界。

柳金娜倚在郑清明的怀里睡着了,整个抗联营地都睡着了。有三两个哨兵在夜幕的雪地上游移着。

谢聋子睡不着,他抱着枪,靠在一棵树上。他望着熟睡中的柳金娜,心里洋溢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他要在这样的夜晚醒着,为柳金娜站岗,在这样的夜晚他觉得很幸福。

不知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很快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摇篮里,摇篮轻轻地摆着,他睡着,在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催眠曲中。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摇晃摇篮的正是柳金娜,柳金娜慈祥地望着他,唱着那支古老又遥远的催眠曲。他想就这么一直躺下去,在那慈爱目光的注视下,他不哭不闹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享受着这份亲情和宁静。后来柳金娜的面容在他眼前模糊了,那是儿时他记忆母亲那张菜青色的脸,那张脸一点也不具体,像梦一样在他眼前愈来愈变得模糊起来……

又不知什么时候,他醒了,他想站起来,可双脚已冻得开始麻木了。他突然“嗷”的叫一声,向柳金娜睡觉的地方爬去。睡着的人们被他的叫声惊醒,惊醒之后,才发现四肢已经开始麻木了。于是,夜幕下雪地上,人们趔趄着身子活动着发麻的四肢。

“老天爷呀,你真该死,咋就这么冷咧。”谢聋子仰天说。

谢聋子开始恨这天,恨这地了。

鲁大瘫坐在老虎嘴洞口的雪地上,望着秀一点点在他视线里走远,秀消失在鲁大视线里,秀没有回一次头。藏在鲁大心里的那个梦,随着秀的远去,破灭了。

此时的鲁大恍似刚从梦中醒来,做过的梦很热闹冗长,醒来后却一点也记不清了。他努力使自己的思绪拾回那个梦,残缺的记忆却离他愈来愈远。

花斑狗说:“大哥,把她弄回来,想咋整你就咋整,贱娘儿们不识抬举。”鲁大挥起手,狠命地抽了花斑狗一个耳光,咬着牙说:“谁敢动她一个指头,我就杀了他。”

花斑狗捂着自己挨耳光的脸,怔怔地望着鲁大。鲁大的眼里流出一串泪水。

花斑狗哀叫一声:“大哥,你咋就这么作践自己咧,你心里不好受,就狠狠抽一顿兄弟好了。”

鲁大认真地看了一眼花斑狗,他想起了被日本人打死的老包,心里一阵酸楚,抓过花斑狗的手,就往自己的脸上抽打,一边抽打一边说:“大哥不该冲你发火呀。”

两人就抱在一起。

鲁大那几日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菊,他一想起菊,便觉得有些对不起菊。菊来到老虎嘴找他,是想让他收留她,他不仅没有收留菊,还把菊赶走了。就像秀从心里把他赶走一样。菊自暴自弃地进了窑子。他一想起菊,便愈发地觉得对不起菊,便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迫切地想要见到菊。

鲁大带着花斑狗一行人来到三叉河“一品红”时正是晚餐的时候。宋掌柜的正在油灯下数桌子上的银元。宋掌柜一见到鲁大就张大了嘴巴,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宋掌柜早就认识鲁大,他万没有想到鲁大会在这时来到“一品红”。

鲁大说:“菊在哪儿?”

宋掌柜终于透出一口气说:“太君正抓你哩。”

鲁大又说:“菊在哪儿?”

花斑狗把几块银子摔在宋掌柜的眼前说:“今晚我们把‘一品红’包了。”

宋掌柜忙说:“那咋行,这里可有太君。”

鲁大掏出怀里的枪,对准了宋掌柜的脑袋说:“告诉我,菊在哪儿?”

宋掌柜一见到枪,脸便白了,抬起手往外扒鲁大手里的枪,语无伦次地说:“别,可别开枪,这里到处都是日本人,菊在楼上三号咧,要找你就找去。”

鲁大来到楼上时,菊的房门紧闭着,鲁大听见其他房间男人和女人的调笑声,惟有菊的房间里静静的。鲁大抬手敲门。突然就听见菊在里面说:“别进来,你进来我就死给你看。”

鲁大听见菊这么说,心里动了一下,他立在菊的房门前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他又听见菊说:“你们日本人是猪是狗,你们别想进我这个门。”

鲁大说:“我不是日本人。”

屋里的菊便没了动静。鲁大又敲了一次门。

“好人不来这里,你这猪。”菊又在屋里说。

鲁大没想到菊会骂他,他有些火,想一脚把门踹开。正在这时,菊把门打开了。

“是你?”菊说完就想再次把门关上。

鲁大一推门闯进了屋,把菊撞得差点跌在炕上。

菊顺势坐在炕上,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鲁大就那么怔怔地望着菊。

菊这时流下了泪水,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来干啥,我是……婊子了……你找我干啥……”

鲁大走过去,弯下身把菊抱在了怀里,他嗅到了从菊身上散发出的女人特有的气息,他又想到了秀,秀身上的气息很好闻。那一刻,恍似已经一个世纪以前了。鲁大喃喃着说:“我要把你接出去,你跟我走吧。”

菊不知什么时候把双手从鲁大的怀里挣脱出来,她挥起手响亮地打了鲁大一个耳光。

鲁大没想到菊会打他,他放开菊,呆呆地望着她。

菊突然用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

鲁大以为自己的话语打动了菊,他走前一步,抓住菊的肩头说:“我是来接你的。”

菊突然止住了哭,她把鲁大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推开,咬牙切齿地说:“鲁胡子你听好,我是婊子了,我不用你接我,我愿意当婊子。”

鲁大想到第一次见到菊时,在杨老弯家那铺火热的大炕上,菊视死如归的神情。鲁大的体内不知什么地方响了一下,他一点点地向菊身旁挪着,最后就跪了下去,他把头埋在菊的两腿间,双手抱住菊的腰,鲁大喃喃着:“你跟我走吧,跟我走吧。”鲁大觉得此时不是在说给菊听,而是说给秀。菊在那一瞬间似乎被鲁大的话打动了,她把双手放在鲁大的头上,十指在鲁大的头发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很快她便清醒过来,她一把把鲁大推开,脸上刚刚泛起的那缕痴迷转瞬不见了。她伸出双手,左右开弓响亮地抽着鲁大耳光。

鲁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任凭菊一双小手用力地抽打在自己的脸上,嘴角流下一缕鲜红的血液。菊打累了,打够了,微喘着看着眼前的鲁大。

菊呻吟着说:“鲁大我恨你,恨你们所有的男人。”

鲁大的眼睛仍那么闭着,他再一次坚定地说:“跟我走吧。”

菊气喘着说:“我是婊子了。”

鲁大仍闭着眼睛说:“我是胡子,你是婊子,咱们正合适。”鲁大说这话时,心里疼了一下。

菊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笑出了眼泪。菊笑了一阵便不笑了,她扭过头,痴痴怔怔地望着窗外,泪水仍然在脸上流着。她想到了杨宗,杨宗抽在她脸上的耳光使她记忆犹新,鲁大的咒骂,让她浑身发冷发紧,菊这时扭过头,木然地脱着自己的衣裳,一边脱一边说:“来吧,爱咋整你就咋整吧,你是嫖客,我是婊子,来吧。”

鲁大木然地瞅着菊,菊一直把自己全部脱光,然后叉开腿躺在炕上。她见鲁大仍不动,便嘲笑似的说:“你是爷们儿就来吧,看咋能看饱?”

全身的血液顷刻间涌到了鲁大的头顶,他浑身颤抖着,他想冲过去,把菊揪起来,痛打一顿。正在这时,花斑狗慌慌地跑上来,一头撞开门,气喘着说:“大哥,快走,日本人来抓咱们了。”

鲁大站起身:“日本人咋知道咱们在这儿。”

“王八羔子宋掌柜跑去报告的。”花斑狗说话时,瞅了眼躺在炕上的菊,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鲁大也瞅着菊,他想是不是把菊一起带走。

菊这时从炕上爬起来,接着又光着脚跳到了地上,她一把把鲁大和花斑狗推到门外,“砰”地关上了门,菊在里面喊了一声:“鲁胡子你咋还不快走,你等日本人来割你的头呀。”

鲁大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拔出了腰间的枪,和花斑狗一起向楼下跑去。

日本人的跑步声和喊声已经很近了。宋掌柜没事人似的袖着手站在桌子后面,瞅着鲁大和花斑狗,龇着牙说:“再玩会儿吧,多尝几口鲜。”

“操你妈,你说啥咧。”花斑狗蹿过去一把揪住宋掌柜的衣领子,往外就拉,一边推一边说:“先让日本人打死你。”

花斑狗拖死狗似的把宋掌柜拖出去,他回身冲鲁大和几个弟兄说:“你们在后面。”

他们冲出“一品红”的时候,黑暗中已看见日本人的身影。

花斑狗就大叫一声:“开枪吧,往这打。”他把宋掌柜推在前面。宋掌柜连声喊:“太君,别开枪,千万别开枪……”

鲁大和花斑狗的枪先响了起来,几个躲在暗处的日本人,应声倒下。日本人乱了一阵,很快便开始还击了,子弹贴着鲁大的耳朵“嗖嗖”地飞着。宋掌柜杀猪似的号叫着:“别开枪……太君,千万别开枪……”

鲁大和众人先是翻过一垛墙,又钻进一条胡同,把枪声甩在身后。日本人穷追不舍,叽里哇啦地喊叫着冲了过去。有两个兄弟,刚往前跑了两步,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花斑狗说:“大哥,你先走。”

鲁大甩手又打了两枪,最后把枪一同交给了花斑狗,花斑狗一脚踹开宋掌柜,接过枪,左右开弓射击着,一边射击一边喊:“操你妈,日本人。来吧,都来吧。”花斑狗一边射击一边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鲁大领着几个兄弟,转身冲进了黑暗里。远远地,他仍能听见枪声和花斑狗的叫骂声。

鲁大冲上山梁的时候,枪声便停了,花斑狗的叫骂声也随之消失了。

“兄弟呀。”鲁大叫了一声,便跪在了雪地上。

这时他看见三叉河镇“一品红”的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

花斑狗带着几个兄弟,无路可逃,躲进了“一品红”巷子后面的油坊里,日本人很快包围了油坊。花斑狗知道这次无论如何是无法逃脱了,他便一边叫骂一边射击。他们下山的时候,并没有带更多的子弹,子弹很快便用完了。日本人吼叫着一点点地向油坊接近。花斑狗把油坊的门窗都关了,在屋里跺着脚骂:“操你妈,小日本。”日本人开始砸窗砸门的时候,花斑狗非常平静地冲几个弟兄说:“你们想咋个死法煛奔父龅苄炙担骸爸灰不死在日本人手里,咋死都行。”花斑狗听了这话,便开始沉着冷静地搬倒一桶桶豆油,豆油畅快地流了出来。花斑狗站在油中,他先点燃了自己的棉袄,然后怕冷似的就坐在了油中。几个兄弟也纷纷学着花斑狗的样子,点燃自己的棉袄,火便着了起来,整个油坊也随之着了起来。花斑狗和几个兄弟嘶哑地破口大骂:“操你妈,小日本……”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油坊燃成了一片火海。火舌吞噬了花斑狗他们的叫骂声。大火映照着三叉河镇通红一片。

菊站在窗前一直听着那枪声和叫骂声。后来她看见了油坊燃起的大火,那火似乎不是从油坊里燃起的,而是从她的心里燃起,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从里到外畅快无比。她在心里嗷嗷叫着,她从没有这么舒坦过。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激动得泪流满面了。火光中,她看见杨宗一身戎装向自己走来,杨宗走得坚定沉稳,皮靴踏在地上发出“咔咔嚓嚓”的响声。菊觉得自己快把持不住了,她一阵晕眩,自己似乎变成了一缕风投进了杨宗的怀抱,杨宗用双手搂抱着她,像托举着一片云,杨宗打马扬鞭带着她,向远方驰去……猛然间,她从幻觉中清醒过来,菊冷笑两声,抬起手刮着自己的耳光,嘴里咒着:“想他干啥,我是婊子了。”

菊打完自己咒完自己,便换了个人似的,她听到火海中花斑狗几个人沙哑的咒骂声,后来那咒骂声就弱了下去。火势也一点点弱了下去。菊这次闻到豆油燃着后散发出的很好闻的气味,那气味弥漫了整个三叉河镇。菊抬起头的时候,她从“一品红”的窗上看见了天边燃着两颗星,那两颗星高悬在澄澈的夜空中。菊心里突然很感动,自己要变成一颗星儿该多好哇。菊张开了手臂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她把房间的窗子彻底推开,身子便悬在了窗口,她一直盯着那两颗星,恍似自己已经融进了澄澈的夜幕中。菊张开双手,像鸟似的飞了出去。清冽的空气快速地从她身旁掠过,她的身子向上挺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已经触摸到了那冰凉而又明亮的星星……

第二天清晨,三叉河镇的人们看见焦煳的油坊和菊的尸体冰冷地横陈在清冷的晨风中。人们都没有流露出惊奇和不解,仿佛油坊和妓女菊早就该得到这样一个下场了。

菊的尸体是吴铁匠在三叉河镇人们吃早饭的时候抱走的。

自从菊在吴铁匠家里留宿一夜之后,吴铁匠便熄掉了铁匠铺里的炉火,他一趟趟徘徊在“一品红”门前,一遍遍呼喊着菊的名字。吴铁匠甚至变卖了所有的家当,他手托着变卖家当换来的银元,哀求宋掌柜让他领走菊。宋掌柜摸了摸吴铁匠发烧的额头说:“菊要是跟你走,我一个子儿不要。”

从那以后,三叉河镇人在夜梦中经常被吴铁匠呼喊菊的名字的叫声惊醒,人们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吴铁匠为什么要这样。

菊的尸体在吴铁匠的家里停放了三天后,吴铁匠很隆重地为菊出殡。吴铁匠把安详幸福的菊放在爬犁上,他披麻戴孝拉着爬犁,神情肃穆地走出三叉河镇,来到了三叉河镇外南山覆满白雪的山坡上。

从此,白雪覆盖的山坡上多了一冢坟茔。三叉河镇的人们知道,那是妓女菊的坟茔。三叉河镇少了一个妓女菊,多了一个疯人吴铁匠。疯人吴铁匠一遍遍呼喊着菊的名字,在三叉河镇的大街小巷里流浪。

大佐北泽豪一睁开眼睛,心绪便开始烦乱不安。抗联支队搅扰得他寝食不安,抗联支队像幽灵似的神出鬼没,让北泽豪不得安生。有几次,日军已经发现了抗联支队的去向,顺着抗联支队留下的脚印,他们一路追踪下去,结果仍让抗联支队逃脱了。日军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山岭间东撞西扑,结果每一次都损失惨重,落败而归。

北泽豪已经接到了总部的命令,让他在最短时间内,剿灭抗联支队,抽兵进关,实现吞并印度支那的计划。可横亘在北泽豪面前的不仅仅是抗联支队,他最大的困难是那些神秘的雪山。雪山让他的队伍吃尽了苦头,迷路转向自不必说,更重要的,这些山岭掩护着抗联支队出其不意地转到他的身后,打得他措手不及。每一次进山,都会有一批士兵得了冻疮,甚至丢掉性命。得了冻疮的士兵手脚流脓,哀叫不止地躺在炕上,这令北泽豪无比头疼。

他的队伍进山几次遇挫之后,他便想到了朱长青手下的队伍。刚开始他并没有觉得朱长青的队伍会派上什么用场,当初他把朱长青召下山,是不想让自己树敌太多。可他一连吃了几次苦头之后,才意识到,不能小瞧了这些中国人。于是,他想到了朱长青这支队伍。他曾派过朱长青加入他们围剿抗联支队的行动,朱长青并没有说什么,带着队伍去了,可只在山脚下转了几圈儿,放了几枪,便带着队伍回来了。

北泽豪对朱长青的举动有些大惑不解,他知道怎样对待中国人,先收买后利用。他和父亲在上海滩做买卖时,利用这种方法无往而不胜。那些商人为了眼前的利益,甚至不惜牺牲父子亲情的利益投入到他的圈套中来。他甚至用了同样的办法对待朱长青,每次慰安队来,他总是关照挑选一个最年轻最漂亮的日本女人送给朱长青,他甚至知道享用这个女人的不是朱长青,而是他手下的那些士兵,每次慰安队走,送去的女人几乎都是被抬着走出朱长青住宿的院落。北泽豪对这一切佯装不见。慰安队下次再来,他仍把女人给朱长青送过去。在人多住房紧张的情况下,他让日本士兵住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而让朱长青及手下人住在温暖的火炕上。

北泽豪早晨刚从炕上爬起来,烦乱的心绪让他用了半晌的劲,才把一泡发黄的尿撒在喝水的缸子里,他闭着眼,咬着牙,把缸子里最后一滴尿液喝下去,一股温热从胃里散发出来,他烦乱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个头绪。他抓过窗台上放着的烟袋,点燃一袋烟,望着烟锅里明明灭灭的烟火时,心里顿时开阔起来。一个念头鼓噪得他浑身炙热起来,他看见潘翻译官趿着鞋站在窗外背对着他小解的身影,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又在心里说了声:“中国人。”

他差人叫来了朱长青,朱长青进门的时候,北泽豪已经在吸第三袋烟了,房间里充满了浓烈的烟味,朱长青一进门便眯上了眼睛。

北泽豪望着朱长青说:“朱君,你我是不是朋友。”

朱长青听了北泽豪的话没点头也没摇头,他眯着眼平淡地望着北泽豪。

北泽豪又说:“你们中国人常说要为朋友两肋插刀。”

朱长青这次点了点头。

北泽豪磕掉了烟锅里的烟灰,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朱长青的肩头。

北泽豪神秘地交给朱长青一个任务,他让朱长青帮助押一批军火。朱长青注视了好半晌北泽豪,北泽豪一直期待地望着他。

“朱君,你的路熟,你押送军火,我放心。”

朱长青点了点头,出去准备了。朱长青出门的时候看见了潘翻译官,潘翻译官似乎无意间走过来,潘翻译官冲朱长青笑了一下,朱长青没说什么,他对这个中国人似乎没有什么好印象。他冲潘翻译官点了一下头,刚想走过去,只听潘翻译官似乎自言自语低声说了句:“走路还要看清人呢。”朱长青听了这话愣了一下,他想停下脚问潘翻译官一个究竟,可回过头时,潘翻译官已经走进了北泽豪的屋里。朱长青心里沉了一下,最后还是快步地向自己住的偏房走去。

朱长青带着二十几个弟兄,分坐在两辆卡车上,下午的时候出发了。

朱长青他们刚出发,斜眼少佐带着十几个日本兵也出发了,他们刚走出杨家大院,便脱去了身上的军装,换上了抗联支队的羊皮袄,狗皮帽子,他们抄近路赶到野葱岭的山岔路口。

枪响起的时候,朱长青看见树后几个抗联打扮的人在向自己射击。朱长青喊了一声:“下车。”二十几个弟兄很麻利地从车上跳下来,就近趴在雪壳子后。他没有让弟兄们还击,他扯着嗓子喊:“我是朱长青,我姓朱的有言在先,不向你们开一枪,军火是日本人的,你们拿就是了。”

朱长青喊完,枪声不仅没有停歇下来,反而更加密集了。他们似乎不是来抢军火的,而是专门针对朱长青这些人。朱长青有些不解,猛然间,他脑海里闪过北泽豪那捉摸不定的眼神,还有潘翻译官那句没头没脑的话。这时,他似乎顿悟了什么,每次押送军火都是日本人干的事,而且极神秘,惟恐走漏半点风声,这次让他押送军火却这样大张旗鼓,且又出门便碰上了抗联支队的伏击……

朱长青想到这儿又喊了一声:“你们听着,你们再不停止射击,我姓朱的也不客气了。”

枪声似乎短暂地歇了一会儿,紧接着又疯狂地响了起来。

朱长青从雪壳子后跃起了身子喊了一声“打”,便率先打了一枪。弟兄们接到了朱长青的命令,也一起开火。朱长青清晰地看到,有两个人在他的枪声中中弹,他们一开始还击,那些人便开始后撤了,这些人不是撤向山里,而是往平原方向跑。朱长青这时恍然大悟,他并没有让弟兄们追赶,只是冲那十几个后撤的身影又放了几阵排子枪,便又开着车赶路了。

北泽豪没有料到朱长青会识破他的阴谋。他是想利用这种苦肉计激发起朱长青对抗联的仇恨,他想看到中国人和中国人拼杀的场面。

朱长青回到杨家大院时,北泽豪盛情地为朱长青摆了一桌酒席。朱长青让弟兄们放开吃了一顿。北泽豪一直微笑着看着这些狼吞虎咽的中国人。朱长青脑子里异常地清醒,他也含着笑望着北泽豪。

北泽豪很快又制定出了一套剿灭抗联支队的计划。这次北泽豪几乎抽调了所有的兵力,当然包括朱长青这支中国人组成的队伍。

临出发前的一天夜晚,朱长青集合起了所有的人,月光下朱长青看着手下的弟兄们,他压低声音说:“你们愿意和日本人一起去打仗吗?”

队伍里没有人说话,他们一起望着朱长青。

朱长青就说:“把你们的衣服脱下来。”

众人不解地望着他,朱长青率先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自己几乎赤裸地站在了那里。众人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纷纷地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他们赤裸着身子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只一会儿,他们便哆嗦成一团,上牙很响地磕着下牙,最后磕牙声欢快地响成一片。

第二天早晨,队伍集合时,惟有朱长青的保安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北泽豪气冲冲地带着人来到朱长青驻地的时候,他看见所有的人都面红耳赤地蜷缩在炕上。

朱长青身上裹着被子出现在北泽豪面前,朱长青用颤抖的声音说:“太君,我们要死了,让你们的军医官来给我们看病吧。”

北泽豪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杨老弯在清冷的黎明时分,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日本兵,被绑在村头那棵老榆树上,日本士兵血糊呲拉地叼着自己裆下那个玩意。杨老弯嗷叫一声,猫似的弓着身子向村后跑去。他在村后的山坡上看到另一名士兵,那个士兵同样赤身裸体趴在雪地上,裆下那个玩意,硬硬地插在肛门里,杨老弯浑身哆嗦着,他口干舌燥,背过身去,抓了一把雪填在嘴里。杨老弯说:“哈——哈——”

杨老弯再一次跑回村里的时候,日本人已经集合起了村子里所有的村民。日本人把一挺机枪架在一间房上,枪口黑洞洞地冲着村民,那些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也把枪口对准了这些村民。杨老弯不明白日本人这是咋了。几个日本士兵虔诚地抬着那两个士兵的尸体,绕着村民走了一圈儿,又走了一圈儿,后来那两具尸体就摆放在了村民面前。村民们在这两具尸体面前垂下了脑袋。

杨老弯再一次看见尸体的时候,突然觉得很恶心。他蹲在地上干呕起来,杨老弯呕得上气不接下气,翻江倒海,一个日本军官站在村民们面前说了许多中国话,杨老弯一句也没听清,支离破碎的他好像听那个日本军官说,抗联的人就在村民中,让他们交出杀害日本人的抗联,否则统统死啦死啦的有……杨老弯不知道谁是杀死日本人的抗联,他只想吐,他果真就吐了,不仅吐出胃里所的食物,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这时,日本人的枪响了,杨老弯抬起头的时候,看见村民们蜂拥着向四面八方跑去,他还看见中弹的村民张着一双求援似的手向前倒去……杨老弯又嗅到了那股血猩气,他愈加汹涌澎湃地呕吐起来……

杨老弯再一次站起身的时候,他看见周围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村民,黏稠的猩血弯弯曲曲地在雪地上流着,那些大睁着双眼的村民,惊恐绝望地瞪着远方。

“杀人了,杀人了,我不活了。”杨老弯杀猪似的号叫着,迈过一具具尸体,疯狂地向村外跑去,有几具尸体绊得杨老弯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地上,他很快又爬起来,没命地向前跑去,一边跑杨老弯一边呼号着,有几颗子弹贴着杨老弯的头皮飞了过去,“噗噗”地落在前面的雪地上,杨老弯想:活着还有啥意思,我不活了。

杨老弯一口气跑到了大金沟,他不知自己为啥要往大金沟跑,他远远地看见了杨家大院的院墙,他才想起,自己是要来找杨雨田的。

他见到杨雨田时,杨雨田正在喝药,药水顺着杨雨田的嘴角流着,黏稠稠的似一摊稀屎。杨雨田放下碗,半晌都没认出杨老弯。

杨雨田睁着一双发绿的眼睛说:“你是谁?”

杨老弯要是没听见杨雨田的声音,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在阴曹地府里看见了鬼。杨雨田已不是昔日红光满面的大东家了,他浑身的皮肉松弛地耷拉着,脸绿得恍似生了一层青苔。

杨老弯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一口气来说:“哥,你死了吗?”

“王八犊子,你咒我干啥?”杨雨田摔下了手里的碗,力气太小,碗没碎,只在杨老弯面前滚了滚。

杨老弯在杨雨田的房间里嗅到了一股腥冷的臭气。他又想吐,他强忍着。他盯着杨雨田那张绿脸说:“日本人杀人咧。”

杨雨田翻了翻眼皮说:“他杀他的,关我啥事。”

杨老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不想活了,活着还有啥劲。”

“那你就死去。”

“你弟媳,你侄子都死咧,我也要死了。”

“死了好,死了你就找爹找娘去。”

“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王八犊子,你咒我,我不想死咧。”杨雨田突然娘儿们似的嘤嘤地哭了起来。

杨老弯觉得再待下去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他袖着手,木木呆呆地望了最后一眼杨雨田住的这间房子,他突然看到了死亡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笼罩着这间小屋,杨老弯嗷叫一声,从杨雨田的屋里逃出来。他临出门的时候,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他很痛,半天他才爬起来,腰间被什么东西生硬地硌了一下,他伸出手摸了一下,他摸到了那把杀猪刀。他顺着杀猪刀的刀锋摸下去,摸到了结在上面的血痂。这时,他似乎又嗅到了那缕血腥气,他又想吐,肠胃里已没有什么好吐了,他只干呕了两声。

杨老弯回到家里,他就插上了房门,坐在地上,掏出了怀里那把杀猪刀,他面前摆着的是那块磨刀的条石,他把杀猪刀横放在条石上,“嚯嚯”地磨了起来。猩红的血水从刀上流下来,杨老弯强忍着自己的干呕。这次他把刀磨了很长时候,磨刀花费了他很多气力,浑身上下冒着虚汗,他苍白着脸,任虚汗顺着鬓角流下来。他大睁着一双眼睛顺着门缝向外面张望,他看见几双穿皮靴的日本士兵的脚在雪地上走过去,又看见几双脚走过来,那一双双脚在雪地上发出“咔咔嚓嚓”坚硬的声响。杨老弯望见了那一双双走动的脚,他艰涩地咽了口唾液,唾液通过喉管向胃里滑动的声音,吓了杨老弯一跳。他从地上爬起来,仔细端详那把杀猪刀,刀锋已被他磨得锋利无比,他在刀锋上看到了自己那张干黄的脸。他瞅定那张脸问:“你是谁?操你妈,活着还有啥意思。”

杨老弯从眼角流出两滴清冷的泪水。

天黑了,起风了。风先是一股一股地刮,最后那风就响成了一片,呼啸着,呜咽着,世界就在这一片呜咽声中瑟瑟地抖动着。

杨老弯在这风声中似乎睡了一觉,陡然,他就醒了。杨老弯眼前漆黑一片,满耳都是风的呜咽声。他猫似的弓起身子,轻手轻脚地拉开门插,打开门,兜头一股冷风吹过来,他差一点摔倒,很快他扶着门框又立住了。他一步步往上房挪去,身影像飘荡在风中的幽灵。他摸到了上房的门,听到日本士兵从屋里传出的鼾声,很快地摸到了门的插销,他轻轻地把门插用杀猪刀拨开,做这一切的时候,杨老弯出奇地冷静,就像开自家的门,回屋睡觉一样。他拨开门插的时候,听见一双脚步声向这边走来。杨老弯机敏地把身子像壁虎一样贴在门上,眼见着两个夜巡的日本士兵“嚓咔嚓咔”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他吁了口气,握紧手里的杀猪刀,一转身,无声无息地飘进上房里。日本士兵密密匝匝地躺着,屋子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这时的杨老弯嗅觉异常的灵敏。他顺着气味很快摸到一个日本士兵的头,那头沉甸甸的,散发着温热,感觉极好,杨老弯一只手享受着那颗头很好的感觉,另一只手中的杀猪刀利索地向这颗头下抹过来,一股温热猩臭的血水喷了杨老弯一身,杨老弯又有了那种呕吐的感觉。杨老弯憋足一口气,一颗头一颗头地摸下去,手起头落,杨老弯干得从容不迫,就像在自家的田地里摘瓜,心里洋溢着丰收后的喜悦。

杨老弯是天亮的时候,被日本人捆绑在村头那棵老榆树上的。小金沟幸存的村民又被集中在村头,有三两把明晃晃的刺刀对准杨老弯的胸膛。日本中尉虎视眈眈地瞅着杨老弯,杨老弯不瞅他,杨老弯看见横陈在雪地中村民的尸体,尸体早就被冻僵了,硬邦邦的像树桩一样扔在那里。杨老弯从这些僵硬的尸体上收回目光,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村民,这些村民以前都是他的佃户,每年年底,这些佃户都要往他家的粮仓里送粮食。现在人们脸上的表情是愁苦和惊惧。杨老弯觉得自己该和这些村民们说点什么。杨老弯想了半晌终于说:“你们都笑一笑吧,今年的租子我不要了,明年的租子我也不要了,以后的租子我永远不要了,你们笑一笑哇,你们咋不笑咧?”

杨老弯看见村民们一双双惶惑的眼睛。

杨老弯又看见日本中尉手里的指挥刀舞动一下,接着他看见一只耳朵从他头顶上掉下来,落在脚前的雪地上,那只耳朵在雪地上蹦跳了几下。杨老弯想,这是谁的耳朵呢熃幼庞质且恢欢朵……接下来,杨老弯看见自己没有了脑袋的身体,被捆绑在那棵老榆树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也不好看,腰弯着像拉开的一张弓……接下来,杨老弯就看见于自己那双脚,然后是脚下的黑土、白雪,再接下来,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杨老弯在最后的一刹那想,活着有啥意思咧……

卜成浩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被日本人抓了俘虏。

他是夜晚时分带着一名抗联战士潜伏在大金沟的,这次来是为了察看日本军火库情况的。他和那个战士趴在树丛中,看着不远处的日本士兵把一箱运来的弹药装在那废弃的山洞里。

卜成浩以前曾多次派人来摸日本军火库的情况,可每次得到的情报都不一样,他不知日本人在耍什么花招。他和那个战士一直注视着日本人在山洞里忙活到深夜。日本人撤走的时候,卜成浩觉得很累,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到一顿像样的东西了。卜成浩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可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三五个巡逻的日本兵向自己走来。他想叫一声,或者爬起来撤退,可浑身上下一点也不听他的指挥,他用目光去看身旁那个战士,那个战士趴在雪地上,身下压着枪,瞪大眼睛,张大嘴,也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似乎没有看见走过来的日本人,目光仍盯着半山腰——日本人的军火库。卜成浩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完了。

当日本人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的一刹那,他想起了怀里揣着的那枚手榴弹,他们外出执行任务时,都要揣上一枚这样的手榴弹,是最后时刻留给自己用的。卜成浩很想把手伸进怀里,把那枚手榴弹拉响,和日本人一起炸死在这片树林里。可他的手一点也不争气,僵直着不听支配。

卜成浩看见两个日本兵把那个抗联战士抬了起来,像抬了一截木桩,后来那两个日本人又把那个战士顺着山坡扔下去,那个战士,像块石头一样顺着雪坡滚了下去。卜成浩想,他已经死了。

卜成浩看见北泽豪和潘翻译官时,已经能动弹了。一堆火在他面前哔剥有声地燃着,他的双手被反绑在一棵树上,火烧得他浑身火辣辣的疼。他想起了山里的抗联营地,朱政委和卜贞他们干什么呢熕抬了一次头,目光越过北泽豪和潘翻译官的头顶向远方眺望着。他似乎望见了燃在抗联营地上的那堆火。他闭上了眼睛。

“你是什么人?”北泽豪说。

“庄稼人。”卜成浩头也不抬地说。

北泽豪不出声地笑了笑。一个日本兵把从卜成浩身上搜出的一支手枪和一枚手榴弹扔在了卜成浩的眼前。

“你是抗联。”北泽豪很平淡地说。

卜成浩不想再睁开眼睛了,他觉得浑身一点气力也没有。北泽豪说的是什么,他似乎也没听清。他的幻觉里出现了家乡那盛开着金达莱的山冈,绿草青青,白云悠悠……炮声枪声火光中,宁静的小村狼烟四起,女人孩娃的啼哭声再一次在他耳畔响起。卜成浩咬了一下牙,他睁开眼睛,仇视地望了眼北泽豪和潘翻译官。他看见潘翻译官很快躲开了他的目光。

“你是抗联,我们一直在找你们,你说吧。”北泽豪很友好地拍了拍卜成浩的肩膀。

卜成浩的眼前又出现了抗联营地,冰雪覆盖的丛林中,临时搭起的几间窝棚。他们在干什么呢?卜成浩这么想。他接着看见两个日本兵把烧红的铁条在自己眼前晃了一下,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他嗅到了一股陈年棉絮燃烧的气味,很快就是皮肉烧煳的气味,他听见自己的胸前皮肉“吱吱”地响着。他甚至没觉出疼痛……

他被兜头泼来的一盆冷水激醒了,再次睁开眼睛。他听见潘翻译官说:“说吧,说了,太君就会饶你不死。”

“你这只狗。”卜成浩咬着牙说。

卜成浩看见潘翻译官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便背过身去。

“狗。”卜成浩吐了口唾液。

北泽豪挥了一下手,卜成浩看见几个日本兵手里端着脸盆,盆里面盛满了清水,日本兵排着队把一盆盆水顺着他的头泼在他的身上。卜成浩感受到了那股寒气从他的五脏六腑一点点地升起。他的牙齿拼命地敲打着,水浸透棉衣一点点地被冻硬了,最后竟成了一具硬硬的壳儿,紧紧地包裹着卜成浩,卜成浩觉得身体里那一点热气,都被这具硬壳吸了。

北泽豪最后冲他笑了一次,用很温暖的声音说:“你真的想死?”

卜成浩闭上眼睛,他听见北泽豪远去的脚步声,卜成浩咬牙说:“日本人,我日你祖宗。”

潘翻译官一支接一支在吸烟,他站在屋里望着卜成浩,卜成浩像个冰人似的被绑在树上,他知道,也许一会儿之后,卜成浩会呼完最后一口热气,便再也醒不过来了。他的心里哆嗦了一下。转过身的时候,他看北泽豪正在望他。他冲北泽豪笑了一下。

“潘君,你说人最害怕的是什么?”北泽豪突然这么问。

潘翻译官狠吸了口烟,答非所问地说:“人要是不怕死,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北泽豪便立在那儿不动了,他透过窗口认真地看了一眼被冻成冰棍的卜成浩。

“这人不怕死,你让他死也没用。”潘翻译官这么说。

北泽豪动了一下。

“不如让他先活着,这人也许有用。”潘翻译官转过身,冲北泽豪笑了一下。

“潘君,你说得对。”

卜成浩没想到自己仍能活着,他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屋子里飘着酒精的气味。那一瞬间,卜成浩以为自己死了,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他就看见了潘翻译官。潘翻译官站在他的面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潘翻译官为什么要这么看他。

朱政委和郑清明两个人出现在杨么公面前是那天傍晚。杨么公正从马棚里小解出来,他看见了郑清明和朱政委。郑清明他认识,他却不认得朱政委。杨么公一看见两个人,心里便乱跳了几下。他想叫一声,还没等开口,郑清明就说:“管家,不认识我了。”

“咋不认识?”杨么公哆嗦着说。

“这大雪天,打不成猎了,找你讨口吃的。”郑清明又这么说。

杨么公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听说郑清明被鲁大追到山里,先是投奔了朱长青,后来又奔了抗联。昨天抓住的那个抗联的人,日本人又打又烧的,他看得清楚。此时他看见郑清明和朱政委便什么都明白了。

“咋的,连屋都不让进了?”郑清明这么说。

杨么公头重脚轻地把两个人领进屋里,便哆嗦着说不成话了。

“大兄弟……咱们没冤没仇的……可别害我……你们愿干啥就干啥……和我没关系……”杨么公扶着墙,他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朱政委冲他笑了一下说:“跟你借个地方,不连累你。”

半晌,杨么公摸索着要去点灯,被郑清明一把抓住了双手。杨么公那瞬间,觉得自己要死了。

卜成浩是半夜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惊醒的。那声音说:“穿上衣服,你该走了。”说完,一个黑影一闪便不见了。

很快,闪进来两个人影,他们帮着他把衣服穿上。卜成浩觉得这衣服穿在身上很别扭。他不知道身旁是两个什么人,便迷迷瞪瞪随着两个人出来。这时,卜成浩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住着的是一顶帐篷,就在山坡上。他差一点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他低头看了一眼,看见了两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已经死了。他没来得及多想,便被两个来人连拉带扯地弄到了山上的树林里。又走了一程,两个人才停下来。

来人叫了一声:“老卜。”

卜成浩这才看清,叫他的是朱政委,这时他又看见了郑清明。月光下卜成浩看见两个人都穿着日本士兵的衣服,再低头细看时,自己穿着的也是日本士兵衣服。他想起了给他送衣服的那个人。他只听见了他的声音,还有一晃而去的背影,他是谁呢?卜成浩回望了一眼大金沟。这时,后山坡上,枪声响成了一片,日本人叫骂着追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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