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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不夜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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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清明节到了。小掘一郎和上年一样,骑马早早来到清波门守军关卡。他一身戎装,居高临下,目光严厉,神情淡漠,注视着身下一批批杭人出城——今天是中国人扫墓的日子,和本土的盂兰盆节一样热闹。尽管战争还在极其残酷地进行着,对逝者的悲悼和对春天的拥抱,这生死的各个极端,依然在中国人的节日和他们的脸上同时呈现出来了。

也许是出城的人多了,众志成城吧,杭人从宪兵的铁蹄下经过之时,竟然就没有了往日的惊恐,鞠躬不鞠躬的,也就敷衍了事起来。有些胆大的,竟就在宪兵面前头颈不弯地过去了。小掘仔细地看了他们所携带的东西,有清明团子,还有用枣泥制成的云饼和用姜鼓制成的猪肉冻。因为出城人多,宪兵们也对付不过来。也许还因为今日毕竟是个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吧,宪兵们看着他们的上司没有下马发难,也就乐得睁只眼闭只眼的了。

前不久,小掘一郎专门让人给他调了有关江南习俗的书来漫读,其中晚明文人张岱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里面记载了有关中国江南清明扫墓踏青的传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还专门在这一段文字下划了杠杠:

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成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岗,斗鸡激鞠;茂林清海,劈阮弹筝。浪子相朴,童稚纸鸯,老僧因果,持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腾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

没有人能看得出来,当小掘一郎凶神恶煞地骑在马上,以征服者的蛮横的目光盯着这群所谓的支那残民之时,他心里却在想像着晚明中国江南的这幅其乐融融的民俗画卷。这种暗藏着的精神享受是不可告人的,和他的身世一样不能反思又充满诱惑。它又像爱琴海上女妖的歌声,但小掘却并不想如那个希腊英雄一般,把自己绑在船桅上。

此刻,小掘在这一张张和他们岛国人几乎没有区别的黄皮肤黑头发的的脸上仔细分辨着,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够把汉人和旗人给区别开来。杭谚曰:一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市里看姣姣。他让李飞黄给他拿来一些杭州的志书,其中倒是讲到杭人清明扫墓的习俗。到了此时节,小户人家往往担盒提壶步行去墓地。富家墓地常常是较远的,就泛舟具撰前往,至于新妇扫墓,浓妆艳裹,厚人薄鬼,竟就被人称之为上花坟了。志书上还记载着杭人跑到城墙上站着,专门观赏旗妇们出城上坟,故而有“清明看形二奶奶“的俚语。小掘暗暗地对旗人很感兴趣,有时,在不自觉中,他会把几百年前这支游牧民族对汉人的征服和今天他们大和民族对支那的征服联系起来。

现在,他看到沈绿村的小车开过去了。经过他面前时,还不忘记停下来,伸出带白手套的手,微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小掘知道,他这一次是专门去扫他妹妹沈绿爱的墓的。这个由小掘深深痛恨着的女人,竟然被他们杭家人自己弄死了。沈绿村这条老奸巨猾的狐狸不动声色,想装着不知道他小掘在其中的作用。老狐狸,没有当过一天兵、没有一点武士道精神的文职官僚,无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总有这样的家伙!小掘一郎一边也微笑着和他招手,一边在心里轻慢地骂着他。

李飞黄永远也不会知道小崛一郎的这种心态,他在小掘眼里,常常不过是一个又博学又背时的小男人。但小掘一郎那种对在杭旗人的微妙的感兴趣的发问,却使晚明史学家李飞黄兴奋不已。他以为他们终究是有共同语言的了,或者说得更透一点,他以为小掘一郎认同了他。这种认同增强了他的安全感,因此他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起来:

“小掘太君果然对汉学有更深入的研究。旗人入关,进我杭州城,凡数百年来,也是大起大落,一幅风云画卷埃自清顺治五年以来,旗人入杭,便有满、蒙、汉三族。这里许多人不知,原来也有汉人入旗的,不过都是长江以北早就归顺了满人的汉人才有入旗资格。旗人在杭又分为三等,一为王公贵戚,“二为中下级军校文员,三为一般兵叮说到这些旗人,倒也是英勇无畏,有那么一点如今贵国文化中的武士道精神呢。“

李飞黄偷眼看看小掘,发现他面有愉色,便放心大胆说了下去:“旗人生子,会用冷水沐头;还爱吃生蝎子,认为这是一种勇决之气。万国公报主办人、英人李提摩太,说到我们杭州的旗人,倒有十大总结,太君不妨听听,曰:忠君、爱国、合群、保种、不怕死、不要钱、不欺软怕硬、不趋炎附势、好善、信道。“

听到这里,小崛一郎突然放声大笑,说:“李教授真是博学,凡能为我所用者,无一不记。你看旗人入杭州,本与杭州汉人生活交往,最后却要弄个英国人来总结十大特色。杭州的汉人也是太谦逊了吧。“

李飞黄听了这话连忙解释说:“这十大特色虽是英人所言,却是真正有道理的啊!哎,别的我不说,就说我们教育界吧,晚清的时候就有个叫瓜尔佳惠兴的在旗女子,创办学校经费不足,向富家女眷劝募。学校办起来之后,正需要银子呢,那些个人却说话不算数了。那叫惠兴的,走投无路,就以死相谏呢,这不是不怕死吗?如今杭州惠兴路的来历,正是从这女子而来的呢。”

小掘一郎冷笑一声,说:“你说一个不怕死的在旗女子,我也给你说上一段如何?贵国民国初年的《申报》倒是登着那么一篇文章,专讲那杭州旗人的苦况。说的是一个姓刘的旗妇,往乞舍粥,因人多被挤,伤了头,又打了碗。这女子一时愤起,将她两个女儿都拿刀砍了,又把小儿子扔进河里,自己也抹了脖子。你说这人怕不怕死——”

李飞黄举起大拇指夸奖小掘说:“太君好记性,真是过目不忘。 被你这一说,我倒才想起,是有这么一段史实来了。“

小掘突然沉下脸来,道:“李教授对旗人的下场倒记得蛮清楚。莫非满人入关,到头来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结局?”

李飞黄听听小掘的口气不对,再抬头一看,小掘已是一脸杀气,突然大悟:日本人不是在满洲扶持了博仪的满洲国吗?再说你老是提旗人的上吊抹脖子,莫不是暗喻了日本人统治中国,迟早有一天也会这么一个下场!李飞黄的脊背,顿时就冰凉了。

前一段时间,李飞黄办学,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总算把个学校撑了起来。小掘一郎来校视察时,他还搞了一个植树仪式,在学校操场上和小掘一郎一起种下了一棵冬青树,又在那上面挂了一木牌,上书“永留长青“四个字,上款又落笔为“为纪念大日本帝国小掘一郎名誉校长而植“。小掘一郎虽然一向不喜欢奴颜之人,但李飞黄的这一手还是做到他心里去了,他喜欢自己能够扮演一个文化上万古流芳的人物,像他的远祖小掘运洲一样。那些日子,他给了李飞黄一些好脸色。但好景不长,小崛说翻脸,就又翻脸了。

现在,杭家第二茬扫墓之人,就在小掘阴冷着的面孔下走过了,他们是吴升和他的义子杭嘉乔,他们的扫墓对象只有一个——小茶。

往年,只要嘉乔在杭,母亲小茶的墓他是年年必扫的。他不在的时候,吴升也决不会忘记这件重要的事情。去年嘉乔没有去,原因也很简单,杭家大院对绿爱与嘉草进行了隆重的祭扫奠仪,嘉乔伯见到这个场面。怕,这种人类感情,从前嘉乔几乎从来也没有真正领略过。直到绿爱死在大缸里之后,他才开始知道什么叫怕。他全身的骨头痛,这种不知名的病症从他跟着日本军队入杭之后就开始了。切肤之痛使他逐渐开始把义父吴升的那些迷信论调当作话来听,他开始极力否定他与绿爱之死的必然联系了。为此他和吴有已经心有芥蒂,他俩在吴升面前各说一套,都把绿爱之死的直接凶手推给对方。

老吴升很孤独。他的失落是无人知晓的。他晓得,杭州人,凡知道杭、吴两家恩怨的,都不把他对嘉乔的心当真心,都当他是老狐狸放长线钓大鱼的一出戏。可他对嘉乔是真心好埃暮色里他走出吴山圆洞门,朝中河边螨珊而行,他痛苦地迷茫地想着,为什么他爱的人偏不爱他?他寄予希望的人偏辜负他呢?

现在他对嘉乔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恨他了。但他害怕自己身上萌生新的仇恨的种子。他的一生,就仿佛是一片播种仇恨的土壤——仇恨在他的身上总能茁壮成长,开花结果。但他也需要爱啊,嘉乔就是他心里的一株爱的花朵。然而,他的心现在开始喷发毒气了,有什么办法制止呢?有什么办法制止呢?他回过头来看看身后——嘉乔那双酷似小茶的眼睛也看看他,他们就在望仙桥边立住了。

吴升用拐杖点点这条贯穿杭州城的河流,说:“从前我常带你到这里来的。”

“从这里走过,看得见羊坝头的杭家大院。”嘉乔说。这几日他吃了吴升给他特配的中药,感觉好些了,心情也就平和些了。

“我只跟你讲杭家大院吗?”吴升口气有些不高兴。嘉乔一愣,想了想,说:“你总是考我的记性,要我背中河上桥的名字——六部桥、上仓桥、稽接骨桥,暗,这里,望仙桥……”

“望仙桥哪……”吴升长叹一口气,暮色在这一声叹息中沉入了黑夜。

“爹,你不舒服?”

吴升借着夜色,狠狠地用拐杖戳着地,脚跟也忍不住跺了起来:“我怕我死后别人戳着坟头骂我,我怕我当了秦桧的爹啊!我要脸啊!我要我这张老脸啊!我怕吴家门日后不得安宁蔼—”

“——你老糊涂!”嘉乔面孔煞白,他想起来了,望仙桥曾经是秦桧的府第。殿前小校施全曾在这里刺杀过秦桧,这些故事都是养父告诉他的。可他理解不了吴升的这番话,他不明白父亲的“要脸“是什么意思。所以他粗暴地打断了养父的发作,轻声喝道:“你要什么脸!我还不够给你脸了吗?”

嘉乔的越来越粗鲁不恭的口气和态度,也是吴升对他越来越反感的原因。他想,那就是因为嘉乔当了汉奸,有日本佬替他撑腰的缘故。人啊,就是这样一种趋炎附势的东西。看透了!看透了!谁都是这样!突然,他的胸口被猛击了一掌,他想,杭天醉就不是这样一个人!他们抗家,还有赵寄客,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是活得不好,可他们有脸——脸很重要啊!

这么想着,他叹了口气往回走了,边走边说:“嘉乔,你那不叫'脸'啊!”

“我不叫'脸'?那谁叫'脸'!”嘉乔强词夺理地说,“莫非像我那个亲爹破落户才叫'脸'?”

吴升摇摇头想,嘉乔是“悟“不回来了。他和吴有一样,不在乎人家心里头的地位。他们都是没有领略过吴茶清这样的心气的人埃他回过头,在暗夜中面对嘉乔,他仔细地摸捏着嘉乔的越来越瘦的骨头架子,摸他的脖子,他的肩,他的背和手臂,然后问:“是不是好一点了?”

嘉乔痛苦地点点头,说:“一日好,一日坏,中医西医都说不出个名堂,只说是痛风,是关节炎,还不如吃爹您抓的药呢!”

吴升的认识却和他们都不一样,他的解释很简单——报应。他一边摸着嘉乔的骨头架子一边说:“听说你们杭家的嘉草是被人家日本佬用刺刀乱挑全身戳得筛子一样死的。”

嘉乔一听到这里,浑身就针扎一般痛起来了,连忙叫着:“爹,你可不要再在我耳边提她的名字了,一提我全身就刀割一样痛

“是啊,“吴升叹了口气,“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是双胞胎埃”

嘉乔听得毛骨惊然,他过去听说过的有关双胞胎之间的那些神秘的联系,此时越来越鲜明地呈现在他眼前。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硬着嘴巴说:“她是她,我是我,生出来就是两个人,我和她有什么关系?”

“哎,你们年纪轻,不晓得轻重。你和嘉草原本就是一个人啊,你们在娘胎里,心肝肚肠原本都是一个的,后来才一分为二。你想,嘉草全身被日本佬戳成筛子,你能不痛吗?你想一想,你是哪一天开始骨头痛的?“

这一吓不得了,嘉乔眼冒金星,如坠地狱,他自己也就开始像筛子筛糠一样地全身发起抖来。他从小就是一个刁蛮任性、被吴升一家宠坏之人。又兼在吴升这样的暴发户一样的人家家里长大,和同父同母的大哥嘉和完全不一样,是个没有多少教养和学识的人。虽说学了一口日语,也懂得做茶叶生意,都不过是皮毛。他感情冲动,城府不深,正是那种专门给人拿来当枪使的角色。如今晓得大事不好了,性命关天了,眼泪就刷地流下来,一把扯住吴升袖子:“爹,我这病,还有药治吗?”

“试试看吧。”吴升就长叹一口气,心里这口气却松了下来。

“试试看“其中一条,就是清明到杭家祖坟上去烧香。这一次不仅要烧小茶和天醉的,还要烧绿爱、林生和嘉草的了。按吴升的说法,他杭嘉乔不曾娶妻生子的人,做人都还没开始做呢,还是命要紧埃嘉乔心里开始接受养父的建议,以养病为名,渐渐摆脱日本人。

小掘一郎已经有一些日子没见到他的翻译官了。今天守在城门口,看见脱了形的杭嘉乔坐在马车上,面色苍白地朝城外而去,旁边坐着他那个老皮蛋式的养父,便淡淡地朝他们点了点头。嘉乔让马车就停在小掘的高头大马身边,有气无力地说:“小掘太君,我也未能免俗,到祖上坟地扫墓去,看他们能不能保佑我的病早日好起来。”

小掘一郎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翻译官,他怀疑每一个人,其中也包括杭嘉乔。看样子这小子的确病得不轻,不像是装的。不过身边的吴升让他讨厌。小掘进入杭州城以后,也学了当地一些俚语,其中形容人奸猾,谓之“油煎批粑核儿“。眼下这个老头儿,就像一颗虽然已经皱缩了的、但依旧是谁也捏不住的油煎批把核儿。小掘客气地点着头说:“哎,扫墓嘛,忠孝节梯,人伦之大情嘛,这个俗是免不得的,去吧。身体不好就在家中好好养着,不用挂心我这头。你看,我的这口汉语,恐怕比你说得还地道呢。“

可是车马刚过,他的目光又阴冷下来——他看见那老头儿的脸上一丝谁也发现不了但偏偏就被他小掘一郎发现了的笑意——他又开始怀疑,杭嘉乔果然病得那么重,还是这老头儿为了不让他义子出来替日本人做事故意耍的诡计?支那人啊,居心叵测的支那人啊,我了解你们,你们比我们许多人想像的要难以征服得多。几千年来,有多少异族人以为自己征服了你们啊,到头来他们却都消融在眼下的这些青公众生之中了;消融在这些清明、端午、重阳和冬至之中了;消融在这些“油煎批把核儿“般的不可捉摸的笑意之中了;支那人啊,要防着你们,今天会出什么事吗?今天……

第三批杭氏家族的扫墓队伍终于也过来了,这是一支声势浩大的扫墓大军。小掘一郎早就得到情报,说是杭家的二老爷也回来了,还带着他的十分年轻的夫人。这位名叫杭嘉平的巨商,一切手续齐全,眼下正在北平和上海与大日本进行着正常的生意交往。所有渠道得来的消息都证明了这位老爷是他小掘一郎动弹不得的,而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动弹他的强烈欲望。他早就听杭嘉乔说过,嘉平是赵寄客的义子,是赵寄客最喜爱的杭家后代人。他对杭嘉平在强烈的忌妒的同时也有着强烈的好奇,他想见识一下这个人。

这群扫墓之人,是以杭嘉和步行带头的。他的身边跟着他们的老家人小撮着,后面便是一辆马车。和刚才杭嘉乔的马车不一样,这辆马车的座轿被轿帘遮挡了起来。马车旁有一个人扶着车辕而行,正是那个劈了日本宪兵两耳光的胆大妄为之徒杭汉。小掘一郎手里的马鞭微微一举,两个宪兵立刻就喀呼一下,把雪亮的刺刀在半空中架成一个X形,人流一下子就静止了。

小撮着这就往前走了几步,从衣兜里取出几包烟来,对那几个宪兵先来了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然后就递上了烟,另一只手还点着了火。那几个宪兵倒是愣了一下,若不是有上司在,他们接了烟肯定就放行了。现在他们不敢,他们是犹犹豫豫地放下了刺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小掘,发现小掘的神情,不像是放他们行的意思,就把刺刀横了过来支在胯前,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然后,小掘冷漠的目光就开始注视在车辕旁边站立着的杭汉了。他仿佛是在看他,又仿佛对他视而不见,这目光就是一种强梁式的语言。杭汉完全明白这种语言在此时此刻的全部意义——但他已经不是那个在钟楼上单枪匹马抗争着的热血少年了,他已经不怕在众目瞪陵之下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了。他轻轻地走上前去,接过小撮着手里的烟和打火机,他朝那两个宪兵深深地鞠躬,一点也不比刚才九十度的鞠躬要高,然后,他笑容满面地向他们递过烟去。他那种明显的奴颜婢膝的样子使那几个宪兵更为困惑,他们都是当时亲自到钟楼上去捉拿杭汉过的,他们都能认出他的面目来。他们一时还不能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九十度的鞠躬和鞠躬之后的一百八十度的对皇军态度的大转变。

他们只得再一次看看他们的小掘一郎大佐,他们发现他的马鞭子垂了下来,他们的刺刀也就垂下来了。小掘的确感到了胜利的快感,他要的就是这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效果,他就是要让杭州人尝尝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手掌的厉害。在杭汉低下头来的一刹那,他感到自己放他是放对了,虽然当时他可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出戏。你不是连自己的血统都不愿意承认了吗?可是到头来你还是不得不在这种高贵的血统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杂种!你害怕了,你怕死,怕吃皮肉之苦了;杂种,你让我看不起你,虽然我今日放了你,但我还会让你尝尝以后的厉害,我不会轻易就放过你的,等着瞧吧!

杭家的扫墓队伍就这样又往前走了,可是刚刚走过了那几个杭家的男人,小掘一郎的马鞭又举起来了。那几个宪兵一看,连忙又把刺刀横了起来,两匹马拉着的车子就又停了下来。轿帘轻轻地在清明的风中飘动着,明亮的风,清爽的风,和平的风-…·

帘子微微地动着,不动声色地打开了,那个唐物女子就出现在帘门口,小掘的目光就迷离了起来。这个长长脖子的、削削肩膀的苍白的女子,面颊上依然有着不正常的红晕,长眼睛,迷迷蒙蒙的,长睫毛急促地抖动着,笔挺的鼻梁,下巴那么尖,像浮世绘里的那些极度幽怨的女子。她穿着的衣服色泽不清,深绿色中带着咖啡,咖啡色中又好像带着紫红。旧衣服了,是她的上一辈传给她的,她整个人看上去也就旧旧的,泛黄的,仿佛从久远年代中走来的影子般的人儿。她无声地下了车,看着小掘,像是一个哑人。“静女如妹“,小掘想起了中国《诗经》中的诗行。帘子又打开了,现在出现的是叶子的面孔。看样子她真已经把他给忘记了。很小的时候,在她父亲的露庭中,他看见过她,往事如烟,她现在却是一个中国人的弃妇了。小掘挥了挥手,宪兵们把横着的刺刀就都放竖了。盼儿又轻轻地无声地上了车,周围的人都微微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目睹着这一幕,车轮吱吱地响着,平静地过去了。那车座的下面,盼儿和叶子坐着的垫子下面,全是从孔庙转移出来的祭器。

小掘一郎没有能够和杭家最厉害的角色杭嘉平做一正面较量纯属偶然。他是已经看着两顶轿子缓缓地抬过来了,他看见了前面那一顶上坐着的贵妇,也看见了后面那顶轿子上坐着的西装革履的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

看上去他比杭家的老大老三长得更有精气神儿。他坐在轿上,视线自然就和骑在马上的小掘平起平坐了。小掘想,这就是杭家老二的与众不同之处吧,可我还是要给你下马威的。你等着,下一秒钟,我就要让你从轿子上给我乖乖地爬下来了。

小掘的这一下秒钟却是永远也不会来到了。恰在此时,孔庙火速派人来报告了那里刚刚发生的情况。

关于大成殿的拆修,是已经由着王五权等一干人去做了的,但他们去了几次也没能够拆成,赵寄客站在大成殿内,誓与该殿共存亡。今日闹得越发凶了,王五权叫了几个人要从那石碑前拉走赵寄客,不料赵寄客自己倒没被他们拉走,那几个拉他的唆呷倒被赵寄客的独臂砍得抬了出去。王五权知道赵寄客此人在日本人眼里的分量,也不敢真往死里拉,想来想去,还是差了吴有到城门口来向小掘一郎叫屈。吴有也是一个晦气鬼,人人眼里都是破脚梗,好像赤膊上阵的事情少了他就不行,所以便宜也有他的,吃亏也是他的。此一番他上前去拉赵寄客,手都没碰到,鼻头血倒被打出,一时旧恨新仇,重上心头,见了小掘,免不了大呼小叫渲染一番。他这人又不会察言观色,又不知个中底细,一时性起,就把赵寄客痛骂一顿。可他又是一个不会切中要害的人,只管自己“没手佬,没手佬“地唤,这就由不得小掘心里不生怒。小掘一郎一入杭州,就把赵寄客当成是他小掘私人的,要杀要砍要放要跪下来行感谢生身的大礼,那都是他的事情,他绝不允许别人来非议半句。此时众目联联之下,虽不好发作,这笔账却被他记下了,吴有的末日即刻就到,只是现在,连小掘自己也没想到呢。

小崛转身勒马之时,没有忘记冷冷地朝那个叫杭嘉平的人放出阴毒一眼,那人倒也坦然直面地接受了,一副不可捉摸的神情,轿子就在他眼前移了过去。

持枪的宪兵本来以为长官必定要举起马鞭,让这两个过城门而不下轿的男女吃不了兜着走,没想到忙里趁乱,马鞭也没举,那两人就稀里糊涂过去了。再看小掘,已回身扬鞭,骑马直奔城里,看样子那里又有乱子了。虽是清明节,却不是太平的时光啊!支那人,大大的狡猾,良民的不是!宪兵们突然意识到重任在肩,大吼一声,就拦住了轿子后面的一对老母女,他们打算对她们好好地发一次难,以弥补刚才的憎里增懂。

鸡笼山啊,杭家那被老茶新茶重重叠叠掩盖起来的生死祖坟啊,永远也流不完的血泪碍…今日这里聚集的所有的人们——他们中有不共戴天的仇人;有背叛者与被背叛者;有爱着的与失去了爱的;有麻木的与敏感的;有卑鄙的和高贵的;有苟且偷生的和义无反顾的——他们在这样的青青的新发的龙井茶蓬下做着同一件事情,他们都在发自内心地痛哭了……

老吴升哭得最自由自在,那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哭小茶,但他主要是哭自己。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完了,他没有能够赶上眼前坟里躺着的那个对头——这些年来茶叶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他吴升也不见得就超过了十年前的忘忧茶庄。他惨淡经营,敌得过杭州城里的对手却敌不过洋人:敌不过印度,敌不过锡兰,也敌不过日本了。日本人不但占了我们的茶叶市场,还占到我们的茶园里来了,还占到我吴升的家里来了。我的几个孩子都成汉奸了,他们将再也没有眼前这些死者的归宿了,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了。吴升哭自己,一边哭一边想,看来他没有福气葬在杭州的龙井山中了,他得和老伴打好招呼,回徽州老家山中找一个埋老骨头的地方了。要不谁知哪一天,国儿女所累,害得他一把骨头抛之荒野呢?这样的事情他可是见得多了。老吴升悲从中来:杭天醉啊杭天醉,我不甘心埃我到头来没能和吴茶清一样,在天堂杭州找一块灵魂安息之处——我不甘心埃我养的汉奸儿子可是你生的啊,他可是姓杭的啊,你这躺在黄土垄中与我做死对头的杭天醉,你好狠啊,我吴升好悔碍…

我们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沈绿村的眼泪——沈绿村会哭,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然而,他的确哭了,掏出了雪白的手绢,缓缓摘下金丝眼镜,眼泪虽不多,但还是流了,而且也不是装出来哭给别人看的。似乎因为这绿色世界的感召,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妹妹绿爱小时候的可爱模样。这都是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了,要不是来到她的坟前,他是不会想起来的了。人,都是要死的,绿爱死在他前面,他也没有多少的怜惜,关键在于她的极其残酷的死。嘉乔一直试图把她的死解释为一种偶然,一种没有必要的自杀行为。可是这瞒不了老奸巨猾的沈绿村,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妹妹是在怎么样的情景下死去的。妹妹姓沈,他也姓沈,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他大妹小,长兄如父,妹妹是他的,就像珠宝巷的房产是他的,上海南京路上的绸庄是他的一样,他有责任保护好他的私人财产。妹妹虽然刁蛮,也得由他来处理,他要是早一点打个招呼,妹妹决然不会死。如今晚了,沈绿村为自己没有尽到责任而哭——闹了半天,和老吴升一样,他也是为自己而哭啊!

杭嘉乔决没有干爹吴升哭得那么复杂——虽然他也是只哭自 己,但他只为自己的生命而哭,为自己肉体的痛苦哭,为冥冥中他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有没有的报应而哭。他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只在母亲小茶的坟上点香祭拜了。他在杭家的每一座坟前,在每一株坟前的新老茶树下点了香。他想尽可能地虔诚一些,可是因为他骨子里的功利,他的虔诚看上去就有几分做作和虚伪——他虔诚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他的全身的骨头别再痛,为了他能够健康长久地活下去。他还年轻,从来没有想到过死,这会儿他在祖宗的坟前想到死了。他不敢想像自己有一天也将躺在这里,一株茶树下。况且,谁知道人家让不让他躺在这里呢?想到死他就吓得心尖发抖,他就禁不住大声地痛哭——他的声音又尖锐又慌张,像是就要淹死的人正在拼命地捞稻草。俄顷,他突然像一头受了惊吓的鹅,一下子伸长了脖子,盯着这满山的茶蓬。茶树平静温情,哺哺私语,却对他的哭声无动于衷,甚至和他的哭声形成了绝不和谐的声画对立。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又猛然跳了起来——二哥嘉平已经站在他面前,一把拎着了他的领口·”““““

杭嘉平,还没到鸡笼山就开始下轿而行。他一个人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和后面那支队伍,远远地拉开了距离。他到底还是通过自己的儿子知道母亲和妹妹是怎么死的了。当他知道妹妹是抱着一条玉泉的大鱼血窟窿一般埋在这里、而自己美丽的母亲竟然是和一口大缸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时就丧失理智了。一开始他拿起一把菜刀就要往吴山圆洞门冲,他听说杭嘉乔还住在那里。无论他的大哥、他的儿子,还是乔装成他妻子的楚卿来劝拉都没有用。他的血性一上来,他就不再是那个成熟的、有政治热情、有周密思考的中年男人了。他是沈绿爱的儿子,冲动的血气方刚的有冤必报的复仇者了。他披头散发,一条西装裤带也挂了下来,眼睛一下子就烧得血红,喉腔里发出了狼一般的号叫。现在他才知道大哥为什么会烧自己家的大院,他才知道为什么大哥会对着那些大缸失声痛哭。可是他心碎得糊涂了,大哥去拉他夺他的刀时,他不但不理会,反过来还咬了大哥一口,他此时的行为真的是比自己的儿子都幼稚了,他挥着刀叫道:“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让妈这样死,你们为什么让妈这样死!为什么让妈这样死——“

大哥杭嘉和一下子就被嘉平的话问得愣住了。是啊,为什么他会让妈这样死——为什么当初不把妈一起带出去——为什么?因为她不是他的亲妈、他不敢太过分地要求她?还是因为他看出来沈绿爱和赵寄客太想单独呆在一起了呢?他杭嘉和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残酷的战争。他大温和了,总想万事谐调,面面俱到。温和的代价,却是送亲人去死!他愣住了,可以说是目瞪口呆。他垂下双手,被咬伤的指头往地下滴着血。正在这时,一直也没有出面的叶子突然冲了上来,她没有去拉杭嘉平一个指头,却一把拉住了杭汉,母子俩突然跪倒在嘉和脚下。叶子飞快地说:“请原谅这孩子的父亲刚才说的话,请尽可能地忘记他说的话。他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在说什么,请相信他还没有卑鄙到那种程度,请原谅……”

杭嘉和一开始也大吃一惊,但很快地就镇静了,他蹲了下来,对汉儿说:“把你妈扶到屋里去。”叶子不肯站起来,固执地问:“你原谅他吗?你原谅这孩子的父亲了吗?我仅仅为这孩子而求你了——”

嘉和说:“我没有生气,也无所谓原谅。”

待他们母子两个回了屋,杭嘉和才对红着眼愣在一边的嘉平说:“你等着,我去拿件东西来。”

一会儿工夫,杭嘉和一手拎着一把大柳头出来,对嘉平说:“就等着你回来,和我一起砸了这些缸呢。”

弟兄两个,就惊天动地地挥着锄头砸了起来,没过多久,这些大缸就全砸得个粉碎。来来去去的行人,从杭家大院破围墙外走过的,一时就围着了一圈。他们一声不吭地停住脚步,从围墙和篱笆的缝隙中射去目光——不用解释,这个有关大缸闷死人的恐怖的真实的传说,早已经在杭州城里家喻户晓的了。

杭嘉平几乎在家里整整躺了两天,第三天他起来了,他的嗓子嘶哑了,其余的一切却像是恢复了正常。他又开始外出活动了,首先去了孔庙,后来又去了昌升茶楼,还是嘉和亲自陪着一起去的呢。可是他并没有像狂怒时那样拎着菜刀上吴山圆洞门,现在,他和嘉乔在祖坟前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了。

走在后面的叶子有点担心,她迈着小碎步,急急地在山路上奔着,像是前面又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倒是楚卿冷静多了,悄悄地拉住叶子,对她耳语着说:“你放心,不会再出事了。你放心。“

她们路起脚来,目光穿过了茶蓬顶梢的那些个嫩叶枝,看见了嘉平来到坟前,他弯下腰去,再直起腰来,两个女人还是禁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呼声,杭嘉平的手里拎着杭嘉乔的衣襟——她们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杭嘉乔——这个人眼里还会有祖宗?然后他们又看到杭嘉和出现在他们中间,三兄弟仿佛是对峙了一阵,然后嘉平就松开了手。等后面的女眷们赶到,杭嘉平已经把自己的手深深地插到母亲新坟的黄土堆里去了。

三跪六叩的传统礼节之后,茶山中嚎陶声渐渐地消止了。三路祭扫者们依然维护着各自的阵营,与他人不理不睬,但又各自不相让,仿佛大家都知道这次机会的千载难逢,谁也不敢顾自己第一个离开。

在杭家祖坟前的这些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看上去,仿佛还是杭嘉和最沉得住气了,他悄悄地和坐在身边的杭汉耳语了几句,杭汉就站了起来,到母亲身边拿了几个茶叶蛋。他看到了坐在母亲身边的楚卿朝他看了一眼,然后说:“来,我帮你挑几个大的。”这是他们商定好的联络暗号,说明他们的行动从现在开始了。不同的只是除了杭汉一人,谁也不知道他的任务竟然是双重的——他既要开始对沈绿村实施行刺计划,又要在杭家祖坟上引开沈绿村,以保证那批孔庙的祭器能够不为人知地埋在他家的祖坟前。这么想着,他捧着茶叶蛋就走到了正站在茶园前观景的沈绿村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大舅公,你吃茶叶蛋,伯父让我专门送来给你的。”

这倒是有点出乎沈绿村的意料之外。没想到这个不怕死的甥孙这会儿倒讲起道理来了。还是嘉和,比亲外甥嘉平要明事理得多。为了表示他的态度,他一边接了茶叶蛋,一边说:“是汉儿吧。很小的时候舅公倒是见过你的,一眨眼工夫,那么大了。我正在看你们杭家祖坟的风水呢。你们家的祖坟风水真正是好啊,你看,背靠积庆山,面对五老峰,东距西湖只有二里路,满山的茶蓬,福地,福地啊-…·我倒是触景生情起来。哪一日我死了,有那么一块风水宝地睡睡,倒也蛮不错的呢——啊哈……”

沈绿村的悲伤已经过去了,他现在突然想到,这个杭汉有一半日本血统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又见杭汉垂下双手,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是啊,家里的人都说了,要不是祖上的风水好,我这一次哪里能够大难不死呢!”

沈绿村拍拍汉儿的肩膀,说;“你们年纪轻,哪里晓得天多高地多厚?祖上风水虽好,这一次也难保你的命。也不是大舅公在这里为自己评功摆好,要不是我这次来得巧,怕你这条小命也要睡在这里了呢。“

“那是,那是,我早就惦记着要上门拜谢大舅公呢,可巧今日就碰到了。”杭汉就好像不知不觉地引着沈绿村走开了,一直走到山脚下的溪河边。他们蹲了下来洗手,但见天色淡蓝,山峦旧绿新绿层出不穷,如波如云。空气香喷喷的,眼前游动着一些肉眼看不清的游丝,水草在溪边温柔地卧下身,真正是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鹏深处鸣的意境了。沈绿村虽是个寡趣的人,此时也不免受点感染,说:“你要来我这里,那还不是一句话?你什么时候都是可以来的,我倒是有一番话要对你说呢。”

杭汉装作洗脚的样子,突然叫道:“舅公,你看溪坑里在冒泡,有黄鳝呢。你等着,我这就下去给你抓一条上来。“说着就裤脚管一橹,双脚一蹦,跳到溪里去了。

沈绿村明日就要回南京了。 本来是想回到坟前去和几个外甥寒暄几句就走,没想到汉儿要为他抓黄鳝了,他只好站在溪边说:“这是何必呢?你的伤口怕是还没有好吧,浸了水要伤骨头的。再说要吃黄鳍还不简单,市场上买去就是。再说三天两头有饭局,想吃黄鳝还不是一句话,快上来,快上来——”

汉儿一边在水里摸来摸去,一边说:“大舅公有所不知,本地黄鳝和外地黄鳝可是大不一样的呢。江西黄鳝泥土气重,江苏的要稍好一些,最入味的要算是宁波和绍兴的,我们杭州的也不错。——别动,别动,我抓住一条了,我抓住一条了——“汉儿一下子从水里伸出手来,朝岸上就扔过去一条黄鳝,然后自己也爬了上来,拎着那条扭动着的鳝鱼说:“大舅公,你看,本地黄鳝的花纹要比江西黄鳝淡,但肚子这一块却要比江西黄鳝黄,吃起来,味道就不一样了。等等,又在冒泡了,我再给你抓几条上来\',

那么说着,汉儿又扑通一声,跳入溪中了。沈绿村站在岸上直摇头,现在他终于明白小掘一郎是过于的草木皆兵了。这个抗汉,哪里有多少斗志血气,明明就是一个杭天醉再世嘛!谁知道是哪一根筋绊牢了,竟然会给日本宪兵两耳光。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对汉儿负有教育责任,便站在溪边,文明棍捅捅,语重心长地说:“汉儿,不是大舅公见了你就嘱咐你。你可不能像你的那个爷爷一样,就晓得玩,到头来还玩出祸水。要有一点政治意识啊!看你木知木党的,什么都不晓得。懂得三民主义吧?”

汉儿一边在水里摸来摸去,一边说:“舅公你怎么还讲三民主义,不是日本佬都来了吗?日本佬是讲大东亚共荣圈的啊!”

“你看你看,你是不是就没有政治意识了!谁说日本佬一来就不讲三民主义了?你舅公我就天天在讲三民主义。什么是今天三民主义的核心?它的核心,就是唤起全中国人民反抗欧美压迫,争取中国独立。日本明治维新是中国革命的第一步,中国革命则是日本明治维新的第二步。两者的目的都在打破东亚的旧秩序,建设东亚的新秩序。所以东亚联盟的四大原则就是:政治独立,军事同盟,经济合作,文化沟通。这也是东亚民族共同生存共同发展的基本原则——听懂了吗?“

汉儿瞪着一双酷似绿爱的大眼说:“没听说过,挺新鲜的。舅公你再给我好好讲讲,让我的脑子也开开窍。“

沈绿村终于叹了口气,说:“明天我就去南京了。你今夜就到珠宝巷来吧,我给你带几本书看看。你也是,这么大年纪了,还就晓得摸黄鳝?天晓得你怎么会去劈人家巴掌的,日本人差点把你当共产党打呢!你们杭家人啊,没一个不糊涂的,没一个不糊涂的0

汉儿笑了,沈绿村还以为他是因为不好意思才笑的呢。他回过头去看看鸡笼山,他看见老吴升、嘉乔和嘉平几个人一起下了山,边走边谈着。沈绿村松了一口气,他想,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嘛。你看,这些死对头们,不是走到一起了吗?

现在的杭家祖坟上,只有嘉和、叶子、杭盼和小撮着了。他们正在干的事情,可是沈绿村死也不会想得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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