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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尝试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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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诗歌

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五年八月二十三日 (1916年8月23日)

寒江 

江上还飞雪, 遥山雾未开。 浮冰三百亩 , 载雪下江来。 六年一月二十五日夜 (1917年1月25日夜)

中秋 

九月十一夜,为旧历八月十五夜 小星躲尽大星少, 果然今夜清光多! 夜半月从江上过, 一江江水变银河。

江上 

十一月一日大雾,追思夏间一景,因此成诗。 雨脚渡江来, 山头冲雾出。 雨过雾亦收, 江楼看落日。

一念 

我笑你绕太陽的地球,一日夜只打得一个回旋; 

我笑你绕地球的月亮,总不会永远团圆; 

我笑你千千万万大大小小的星球,总跳不出自己的轨道线; 

我笑你一秒钟行五十万里的无线电,总比不上我区区的心头一念! 

我这心头一念: 

才从竹竿巷 ,忽到竹竿尖 ; 

忽在赫贞江上,忽在凯约湖边; 

我若真个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分钟绕遍地球三千万转!

百字令 

六年七月三夜,太平洋舟中,见月,有怀。 几天风雾,险些儿把月圆时孤负。待得他来,又还被如许浮云遮住。多谢天风,吹开明月,万顷银波怒!孤舟载月,海天冲浪西去! 念我多少故人,如今都在明月飞来处。别后相思如此月,绕遍地球无数!几颗疏星,长天空阔,有湿衣凉露。低头自语:“吾乡真在何许?”

四月二十五夜 

吹了灯儿,卷开窗幕,放进月光满地。 对着这般月色,教我要睡也如何睡! 我待要起来遮着窗儿,推出月光,又觉得有点对他月亮儿不起。 我终日里讲王充,仲长统,阿里士多德,爱比苦拉斯,……几乎全忘了我自己! 多谢你殷勤好月,提起我过来哀怨,过来情思。 我就千思万想,直到月落天明,也甘心愿意! 怕明朝,云密遮天,风狂打屋,何处能寻你!

鸽子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往, 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衬青天,十分鲜丽! (发表于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第4期第1号)

老鸦 

一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二 天寒风紧,无枝可栖。 我整日里飞去飞回,整日里又寒又饥。—— 我不能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 也不能叫人家系在竹竿头,赚一把黄小米!

新婚杂诗(五首)

十三年没见面的相思,于今完结。

把一桩桩伤心旧事,从头细说。

你莫说你对不住我,

我也不说我对不住你,——

且牢牢记取这十二月三十夜的中天明月!

回首十四年前,

初春冷雨,

中村箫鼓,

有个人来看女婿。

匆匆别后,便轻将爱女相许。

只恨我十年作客,归来迟暮,

到如今,待双双登堂拜母,

只剩得荒草孤坟,斜陽凄楚!

最伤心,不堪重听,灯前人诉,阿母临终语!

与新妇同至江村,归途在杨桃岭上望江村,庙首诸村,及其北诸山。

重山叠嶂,

都似一重重奔涛东向!

山脚下几个村乡,

一百年来多少兴亡,不堪回想!——更不须回想!

想十万万年前,这多少山头,都不过是大海里一些儿微波暗浪!

吾订婚江氏,在甲辰年。戊申之秋,两家皆准备婚嫁,吾力阻之,始不果行。然此次所用嫁妆,犹多十年旧物。吾本不欲用爆竹,后以其为吾母十年前所备,不忍不用之。

记得那年,你家办了嫁妆,我家备了新房,只不曾捉到我这个新郎!

这十年来,换了几朝帝王,看了多少兴亡,

锈了你嫁奁中的刀剪,改了你多少嫁衣新样,

更老了你和我人儿一双!——

只有那十年陈的爆竹,越陈偏越响!

十几年的相思刚才完结,

没满月的夫妻又匆匆分别。

昨夜灯前絮语,全不管天上月圆月缺。

今宵别后,便觉得这窗前明月,格外清圆,格外亲切!

你该笑我,饱尝了作客情怀,别离滋味,还逃不了这个时节!

七年一月

(1918年1月)

老洛伯 

注释标题 《老洛伯》原作者为苏格兰女诗人林安尼·林萨德,本文为胡适译作。

羊儿在栏,牛儿在家,

静悄悄地黑夜,

我的好人儿早在我身边睡了,

我的心头冤苦,都迸作泪如雨下。

我的吉梅他爱我,要我嫁他。

他那时只有一块银圆,别无什么;

他为了我渡海去做活,

要把银子变成金,好回来娶我。

他去了没半月,便跌坏了我的爹爹,病倒了我的妈妈;

剩了一头牛,又被人偷去了。

我的吉梅他只是不回家!

那时老洛伯便来缠着我,要我嫁他。

我爹爹不能做活,我妈他又不能纺纱,

我日夜里忙着,如何养得活这一家?

多亏得老洛伯时常帮衬我爹妈,

他说,“锦妮,你看他两口儿分上,嫁了我罢。”

我那时回绝了他,我只望吉梅回来讨我。

又谁知海里起了大风波,一

人都说我的吉梅他翻船死了!

只抛下我这苦命的人儿一个!

我爹爹再三劝我嫁;

我妈不说话,他只眼睁睁地望着我

望得我心里好不难过!

我的心儿早已在那大海里,

我只得由他们嫁了我的身子!

我嫁了还没多少日子,

那天正孤孤凄凄地坐在大门里,

抬头忽看见吉梅的鬼!——

却原来真是他,他说,“锦妮,我如今回来讨你。”

我两人哭着说了许多言语,

我让他亲了一个嘴,便打发他走路。

我恨不得立刻死了,——只是如何死得下去!

天呵!我如何这般命苦!

我如今坐也坐不下,那有心肠纺纱?

我又不敢想着他:

想着他须是一桩罪过。

我只得努力做一个好家婆,

我家老洛伯他并不曾待差了我。

七年三月一日夜译

(1918年3月1日夜译)

看花 

院子里开着两朵玉兰花,三朵月季花; 红的花,紫的花,衬着绿叶,映着日光,怪可爱的。 没人看花,花还是可爱;但是我看花,花也好像更高兴了。 我不看花,也不怎么;但我看花时,我也更高兴了。 还是我因为见了花高兴,故觉得花也高兴呢? 还是因为花见了我高兴,故我也高兴呢? 七年五月 (1918年5月)

你莫忘记

我的儿,

我二十年教你爱国,——

这国如何爱得!

你莫忘记:

这是我们国家的大兵,

逼死了你三姨,

逼死了阿馨,

逼死了你妻子,

槍毙了高升!……

你莫忘记:

是谁砍掉了你的手指,

是谁把你老子打成了这个样子!

是谁烧了这一村,……

嗳哟!……火就要烧到这里了,——

你跑罢!莫要同我一齐死!……

回来!……

你莫忘记:

你老子临死时只指望快快亡国:

亡给“哥萨克”,亡给“普鲁士”,——都可以,——总该不至——如此!……

七年六月二十八日初稿

七年八月二十三夜改稿

十一年三月十夜改稿

(1918年6月28日初稿,1918年8月23日夜改稿,1922年3月10日夜改稿)

关不住了 

我说:“我把心收起, 像人家把门关了, 叫爱情生生的饿死, 也许不再和我为难了。” 但是五月的湿风, 时时从屋顶上吹来; 还有那街心的琴调 一阵阵的飞来。 一屋里都是太陽光, 这时候爱情有点醉了, 他说:“我是关不住的, 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 八年二月二十六日译美国Sara Teasdale的Over the Roofs (1919年2月26日译美国Sara Teasdale的Over the Roofs)

“应该” 

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 但他总劝我莫再爱他。 他常常怪我; 这一天,他眼泪汪汪的望着我, 说道:“你如何还想着我? 想着我,你又如何能对他? 你要是当真爱我, 你应该把爱我的心爱他, 你应该把待我的情待他。” 他的话句句都不错:—— 上帝帮我! 我“应该”这样做! 八年三月二十日 (1919年3月20日)

一颗星儿 

我喜欢你这颗顶大的星儿。 可惜我叫不出你的名字。 平日月明时,月光遮尽了满天星,总不能遮住你。 今天风雨后,闷沉沉的天气, 我望遍天边,寻不见一点半点光明, 回转头来, 只有你在那杨柳高头依旧亮晶晶地。 八年四月二十五夜 (1919年4月25日夜)

“威权” 

“威权”坐在山顶上, 指挥一班铁索锁着的奴隶替他开矿。 他说:“你们谁敢倔强? 我要把你们怎么样就怎么样!” 奴隶们做了一万年的工, 头颈上的铁索渐渐的磨断了。 他们说:“等到铁索断时, 我们要造反了!” 奴隶们同心合力, 一锄一锄的掘到山脚底。 山脚底挖空了, “威权”倒撞下来,活活的跌死! 八年六月十一夜 (1919年6月11日夜)

生查子 

也想不相思, 可免相思苦。 几次细思量, 情愿相思苦。 八年六月二十八日 (1919年6月28日)

乐观

《每周评论》于八月三十日被封禁,国内的报纸很多替我们抱不平的。我做这首诗谢谢他们。

“这棵大树很可恶,

他碍着我的路!

来!

快把他斫倒了,

把树根亦掘去。——

哈哈!好了!”

大树被斫作柴烧,

树根不久也烂完了。

斫树的人很得意,

他觉得很平安了。

但是树上还有许多种子——

很小的种子,裹在有刺的壳里,——

上面盖着枯叶,

叶上堆着白雪,

很小的东西,谁也不注意。

雪消了,

枯叶被春风吹跑了。

那有刺的壳都裂开了,

每个上面长出两瓣嫩叶,

笑迷迷的好象是说:

“我们又来了!”

过了许多年,

坝上田边,都是大树了。

辛苦的工人,在树下乘凉,

聪明的小鸟,在树上歌唱,——

那斫树的人到哪里去了?

八年九月二十夜

(1919年9月20日夜)

一颗遭劫的星

北京《国民公报》响应新思潮最早,遭忌也最深。今年十一月被封,主笔孙几伊君被捕。十二月四日判决,孙君定监禁十四个月的罪。我为这事做这诗。

热极了!

更没有一点风!

那又轻又细的马缨花须,

动也不动一动!

好容易一颗大星出来,

我们知道夜凉将到了:——

仍旧是热,仍旧没有风,

只是我们心里不烦躁了。

忽然一大块黑云,

把那颗清凉光明的星围住;

那块云越积越大,

那颗星再也冲不出去!

乌云越积越大,

遮尽了一天的明霞;

一阵风来,

拳头大的雨点淋漓打下!

大雨过后,

满天的星都放光了。

那颗大星欢迎着他们,

大家齐说“世界更清凉了!”

八年十二月十七日

(1919年12月17日)

一笑 

十几年前, 一个人对我笑了一笑。 我当时不懂得什么, 只觉得他笑得很好。 那个人后来不知怎样了, 只是他那一笑还在: 我不但忘不了他, 还觉得他越久越可爱。 我借他做了许多情诗, 我替他想出种种境地: 有的人读了伤心, 有的人读了欢喜。 欢喜也罢,伤心也罢, 其实只是那一笑。 我也许不会再见那笑的人, 但我很感谢他笑的真好。 九·八·十二 (1920年8月12日)

梦与诗 

都是平常经验, 都是平常影象, 偶然涌到梦中来, 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语, 偶然碰着个诗人, 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九·一〇·一〇 (1920年10月10日)

旧梦 

山下绿丛中, 露出飞檐一角, 惊起当年旧梦, 泪向心头落。 对他高唱旧时歌, 声苦无人懂。 我不是高歌, 只是重温旧梦。

十一月二十四夜 

老槐树的影子, 在月光的地上微晃; 枣树上还有几个干叶, 时时做出一种没气力的声响。 西山的秋色几回招我, 不幸我被我的病拖住了。 现在他们说我快要好了, 那幽艳的秋天早已过去了。 九年十一月二五日 (1920年11月25日)

晨星篇

(送叔永、莎菲到南京)

我们去年那夜,

豁蒙楼上同坐;

月在钟山顶上,

照见我们三个。

我们吹了烛光,

放进月光满地;

我们说话不多,

只觉得许多诗意。

我们做了一首诗,

——一首没有字的诗,——

先写着黑暗的夜,

后写着晨光来迟;

去那欲去未去的夜色里,

我们写着几颗小晨星,

虽没有多大的光明,

也使那早行的人高兴。

钟山上的月色,

和我们别了一年多了;

他这回照见你们,

定要笑我们这一年匆匆过了。

他念着我们的旧诗,

问道:“你们的晨星呢?

四百个长夜过去了,

你们造的光明呢?”

我的朋友们,

我们要暂时分别了;

“珍重珍重”的话,

我也不再说了。——

在这欲去未去的夜色里,

努力造几颗小晨星;

虽没有多大的光明,

也使那早行的人高兴。

九年十二月八日

(1920年12月8日)

希望 

我从山中来, 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 希望开花好。 一日望三回, 望到花时过; 急坏看花人, 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 移花供在家; 明年春风回, 祝汝满盆花! 十年十月四日 (1921年10月4日)

秘魔崖月夜 

依旧是月圆时, 依旧是空山,静夜; 我独自月下归来,—— 这凄凉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 惊破了空山的寂静。 山风吹乱的窗纸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1923年12月24日)

多谢 

多谢你能来, 慰我山中寂寞, 伴我看山看月, 过神仙生活。 匆匆离别便经年, 梦里总相忆。 人道应该忘了, 我如何忘得。

江城子 

翠微山上乱松鸣,月凄清,伴人行,正是黄昏,人影不分明。几度半山回首望,天那角,一孤星。 时时高唱破昏冥,一声声,有谁听?我自高歌,我自遣哀情。记得那回明月夜,歌未歇,有人迎。 十三年一月二十七日 (1924年1月27日)

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过后月光明。 只不见去年得游伴, 也没有当日的心情。 不愿勾起相思, 不敢出门看月。 偏偏月进窗来, 害我相思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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