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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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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里巷荒芜蓬门惊枉驾风尘落拓粉墨愧登场

却说杨杏园将朱鸾笙的历史,说了一遍,结果还是文不对题,他说自有一个原因。富家驹便问原因安在?杨杏园道:“那是第一回的事,今天是第二回的事呢。”

因就把两个月前自己曾和朱鸾笙同过一回席的话说了一遍,富氏弟兄听了,都叹息了一会。

原来那天晚上,朱鸾笙遇雨而归,就抱头痛哭了一顿,那个公寓里掌柜的,知道她是没有借着钱,也替她发愁。不过他看朱鸾笙是二十来岁的青春少妇,人物俊秀,一定要把她赶出公寓去,又有些不忍,加上她是大户人家一位少奶奶,也不敢轻待以非礼,又只好容纳她住了几天。一天上午,天气很好,趁着公寓里的人都出门了,便踱到朱鸾笙屋子门口来,说道:“朱太太,你这款子怎么样,总得想个法子呀。”说着就踱了进来。朱鸾笙道:“自然我要想法子,不能一辈子住在这里。”

掌柜的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还是要老顾着你那个身分呢,还可以模模糊糊的,找一条路子呢?”朱鸾笙被他问了这一句话,脸上就象喝醉了酒一般。勉强放出庄重的样子,镇静着自己。说道:“你这话我不很明白。怎样是模模糊糊的找条路子?”

掌柜的斜着眼睛望她,脖子一扭,说道:“得了,你不明白。”朱鸾笙看着这人嬉皮涎脸的样子,早知道了,心想我随便怎样下三滥,不能为你这几个钱欠帐来求你,便道:“你不用废话,欠你的钱给钱。”掌柜的被她这一句话一顶,也就无辞可对了。说道:“很好,只要你能给钱,我们还说什么呢。日子有这久了,我们不能老等,请你告诉我们一个日期。”朱鸾笙道:“给你一个日子就给你一个日子,准在一个礼拜里头给你,你看怎么样?”掌柜料定她在这几天之内,也没有法子可想,便道:“就许你一个礼拜的日期。到了日子不给,再和你算账。”说毕,一拍腿就走了。朱鸾笙虽然说了这个硬话,其实她一点把握没有,关起房门来,将一个枕头,搁在叠的被条上,便在床上横躺下来慢慢想心事,心里计划着,要怎样才能够弄得一批钱。从前常常听见人说,什么女子经济独立,如今看起来,这倒是实话呢。自己在床上躺了一会,又坐了起来,两手撑着下颏,脸朝着窗子外,呆呆的望着天,好象天上写了字,替她想出了法子似的。望了一会子天觉得不舒服,复身又到床上去躺着。这样爬起睡倒,闹了半天,忽然止不住眼泪往外流,将枕头哭湿了一片,就这样过去了一天。到了晚上,睡在床上,格外的要想,由晚上一直想到大天亮,反而睡着了。

次日起来,已是上午,对着镜上散开头发来梳头,只见两个眼眶子,已落下去一个圈圈,脸上憔停了许多。自己埋怨自己道:“我这不是发呆,这样的想一阵子,钱就来了吗?说到归根,我还是应该早去找钱去,别挨到了日子没有钱,给掌柜的笑话。”这样一想,实在保不住面子了,便写了两封信,给他两个稍微知心女朋友。

这两个人,一个是赵姨太太,一个是钱少奶奶,都是常在一处看戏,一块打小牌的人,信上原写得很简单,只请她们来谈谈,所以都来了。钱少奶奶先来,见朱鸾笙这种样子,知道请她来,不是好意,先就说了一番后悔的话,以为从前在外面胡闹胡逛,都是错了。为了这个事,和家里人大吵几顿,几乎脱了关系。现在我是明白了,也就迟了,银钱不要提,那是十分不方便,一家人也都把我当了眼中钉,处处看人家的眼色,我有什么法子呢,只好忍受着罢了。我劝你还是忍住一口气,回天津去罢。凭咱们一个娘儿们,要去的不能去,要做的不能做,哪里撑得住这一口气呢。朱鸾笙听了这一派话,全是不入耳之言。既不好驳她的话,又不能不说出一段原由来,好问她借钱。便叹了一口长气,说道:“唉!你这话,我怎样不知道。可是各人家里,有各人家里的一本账,不能一个样儿看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这话,对谁说呢。”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然后又笑了一笑,说道:“您是知道我的脾气的,就是要这个面子,现在落到这般光景,朱家就是要我回去,我哪有脸进他的门呢?”说着,又对钱少奶奶笑了一笑,接着道:“我现在想自己找个安身立命的法子,不要用去求人。可是,可是……可是还得请人帮一点小忙呢。”钱少奶奶道:“只要可以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也是帮忙的。就怕力量小,帮不上忙呀。”朱鸾笙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就只要筹个二三百元的款子,事情就好着手了。”

钱少奶奶道:“早几个月,这一点款子,凭我一个人,就能帮忙,现在可不行,我要筹这些款子,还没有法凑起来呢。不过您既在困难中,无论如何,我总要替你想点法子。”说时,将她手上提的钱口袋慢慢解开,伸手在里面掏了半天,摸出一张五元的钞票,含着笑容,交给朱鸾笙道:“这一点小款子,原拿不出手,你暂收着零花,过一两天,我手边下活动了些,再送一点子来。”朱鸾笙穷虽穷,这几个钱,她还是不看在眼里。便对钱少奶奶道:“我不过这样说,不是马上就要。现在我手上零花的钱还有,不等着使。蒙你的好意,我是很感激,让你手边下活动一些的时候,再给我设法子罢。”钱少奶奶看她不要,倒反有些难为情。一定让朱鸾笙收下来是不好,收回钱口袋里去也不好,只得将钞票拿在手心里,对朱鸾笙道:“你嫌少吗?”朱鸾笙道:“我的大姐,现在是什么年头儿,我还敢把五六块钱,当作小钱看吗。我是要等着求您的时候,再求您呢。因为怕是早到了手,我又散花了,不是怪可借的吗?”钱少奶奶料她一定不肯收的,只得说道:“那也好,过一两天,我再和你想法子。”又谈了几句,她就走了。朱鸾笙经过这一番教训,知道向人借钱,是没有希望的事了,又打消这一番计划。

第二天,赵姨太太来了,看见朱鸾笙行李萧条,心中早就明白了一半,便问道:“你几时搬到这里来住的,怎样我一点不知道?”朱鸾笙道:“赵太太,你看我这种情形,还不应该躲着一点吗?”赵姨太太点点头,说道:“您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不知道,那就算了,现在我已经知道,无论如何,我得给您想点法子。”说时,将她手上提的钱口袋,慢慢解开,伸手在里面一掏,就掏出一卷钞票,数也没有数,便交给朱鸾笙道:“这一点款子,我原拿不出手,你暂收下零花,慢慢的再想一个长久度命的法子。要不然的话,你就搬到我家里去住,诸事也方便些。”朱鸾笙手上接着钞票一看,怕不有五六十元,不料心里一动鼻子一耸,眼泪几乎就要抢着滚出来。但是自己总要顾着体面,极力的忍住眼泪,对着赵姨太太道:“您这番好心,实在难得,我也不必说多谢了。不瞒您说,我就为欠多了这公寓的债,没法子抽身。现在有了这些款子,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出去想法子了。”

赵姨太太道:“您打算怎样哩?”朱鸾笙道:“唉!我哪里还有什么打算,做到哪里算到哪里罢了。”赵姨太太道:“您总不能一点计划都没有呀!”朱鸾笙踌躇了一会子,说道:“象赵太太这样待我,总算是个知心人,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我这是个傻主意,闷着心里有好几天了,我总怕不成,还不能说就是这样做呢。”

赵姨太太道:“什么傻主意,您说出来我听听。”朱鸾笙红着脸,忽然笑了一笑。

说道:“这可是个笑话哩。我不是还能唱两句戏吗?我想靠着这个本事搭一个班子去唱唱看,若是唱出来了,也是一行事业,这辈子也就有饭吃了。就是一样,真要做这一行,请客做行头,还是先垫上一笔本钱哩。”赵姨太太道:“依说呢,这也不是做不得的事。可是干这行,一定人家瞧不起的。以后亲戚朋友,都不来往了。

你乐意吗?“朱鸾笙冷笑了一笑,说道:”亲戚?有亲戚顾我,我也不会落得这一般光景。要说到朋友,老姐姐,不是当面奉承您的话,象您这样的人,一千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啦。也是十有九个不来往了。反正是人家瞧我不起,我敞开来不顾面子,也不过是这样。“赵姨太太道:”朱府上能让出台吗?“朱鸾笙道:”我们脱离关系了,各干各的,他管得着吗?“赵姨太太道:”这个样子说,你是一定要做的了。“朱鸾笙道:”推车抵了壁,没法儿办啦。您想想,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好的法子吗?“赵姨太太道:”要进这一行,也得人介绍,您有熟人吗?“朱鸾笙道:”那倒是有的,从前给我说戏的那个王驼子,现在北京,他就和戏园子这一行人很熟,托他出来说,没有不成的。“赵姨太太道:”制行头要多少呢?“朱鸾笙道:”那可没准儿,多的,整千整万,也花的了。少呢,也要个三四百块钱。真是没奈何,筹不出来的话,二三百块钱,那是少不了的。“赵姨太太道:”我现在不敢全办的到,多少我还可以给您想法子,五天之内,您听我的信儿。“朱鸾笙见她这样说,便谢了又谢。又声明无论多少钱,决不是凭着口说借了,就算借了,另外也得写个借字。赵姨太太倒谦逊了一阵,认为不必。

自这日起,朱鸾笙就正式筹划下海的办法,把公寓里的债还了,还剩了一些钱,在当铺里取出两件衣服,便去找王驼子。这王驼子,住在天坛外面,一个小矮屋子里,朱鸾笙找了半天,才能够找到。那里是乱石头砌的半截矮墙,墙露着一个缺口,那就算大门,门里小小一个院子,四五根木棍,绊着十来根烂绳子,绕着两条倭瓜藤儿。那下面是个鸡案,拉了满地的鸡屎,这边一辆破洋车,只剩一个车轮子,倒在一边。横七竖八,堆一些破缸破罐。洋车旁边一只泔水桶,一大片湿地,脏水漏成一条沟,直流到门口来。门边下,恰又是个小茅坑。大毒日头底下,晒着一股奇怪的臭味,一直往人脑子里钻。朱鸾笙要在往日,看见一点脏水,还要作一阵恶心,这种地方,眼睛也不看一看。这次无奈是解决生活问题,不能不进去。只得吞下一口水,鼓着勇气,问了一声道:“这儿有人吗?”就在这个当儿,上面矮屋里,挑起了半截破竹帘子,伸出一个脑袋来。毛蓬蓬的披着头发,一张又黄又黑的脸,翻着两只麻眼珠子望人。朱鸾笙一看,却是一个中年妇人,敞着半边胸襟,站在那里。

她便答应道:“劳驾,这里有个姓王的吗?”那妇人道:“不错,你是哪儿?”朱鸾笙见她这样不会说话,又好气,又好笑,便道:“这是王驼子家里不是?”一语未了,只听见有人,从里面答应出来说道:“呵哟,这是朱家少奶奶,请里面坐,请里面坐。”一面说着,一面就跑出来一个人。他穿了一条蓝布短裤,赤了双脚,踏着鞋子。上面露着脊梁,搭着一条灰黑色的毛绒手巾,正是王驼子。他看见朱鸾笙站在墙边,忙说道:“这是想不到的事,您怎样有工夫到这儿来。屋子里脏得很,怎么办?”朱鸾笙一看这个样子,不必要他往屋里让了,便将现在的住址告诉了他,说是有要紧的事商量,请你今天去一趟。王驼子道:“可以可以!今天就去。您请到屋里歇一会儿。”朱鸾笙道:“我还有事,不必了,回头再谈罢。”说毕,便走了。王驼子以为朱鸾笙还如往日一样的阔,又是介绍他去说戏,所以当天就找到朱鸾笙公寓里来。朱鸾笙也怕他不能轻易相信,自己落得要去唱戏,便把自己脱离了家庭,生活困难的话,对王驼子一一说了。然后就说,凭着自己会唱两句戏,打算实行下海,请王驼子找个地方,好出台。王驼子万不料朱鸾笙有这样一着,一时竟找不到相当的答复,踌躇了一会子,才说道:“真是要唱戏,倒不愁没地方去露。

可是能拿多少钱,可没准儿。凭着您朱府上少奶奶那个字号,总也能叫几成坐。“

朱鸾笙道:那可不行。我是和朱家脱离了关系的,若是还挂朱家的字号,他们家里是不会答应我的。我这要出台,只有隐姓埋名的干。“王驼子笑道:”那可难了,别说就是您啦,多少学了五六年戏的,上台吃的住吃不住,还没有准儿哩,就凭您……“

王驼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朱鸾笙道:“我不姓朱,就不能唱戏吗?”王驼子道:“能是能,可是什么事情,都讲究个字号儿,唱戏也是这样。这字号一是有名,别提货怎么样,就真有人说好爱买,若是不成个字号儿,哪怕货是十足挺好,先没有法引动人。您这初上台,好象卖烟卷似的。创牌子,价钱得贱,货又要好,能销不能销,还得碰运气哩。”朱鸾笙听了王驼子的话,一团高兴,就冰消瓦解。问道:“依你看怎么办呢?”王驼子道:“现在我也不能说定,先让我给您找找路子,找得了,再来回信。”朱鸾笙这时反没了主意,只好答应着。

过了两天,王驼子忽然高高兴兴的,走了来就对朱鸾笙道:“这真是您的好运气,也许就这样发财。现在长辛店的妙舞台,派人到北京来邀角,讲了好几个,都没有说妥,昨天我遇见他,说了有您这样一个女票友,愿意去客串几天,问他欢迎不欢迎?他也是在旗的,很知道您府上的名声,说是您若愿意去,那就好极了。只要您乐意的话,回头我就带他来。”朱鸾笙道:“你怎么说我是票友呢?”王驼子道:“那没关系,咱们外面说是客串,好让人家看得起咱们,其实和那边承办的人说好了,还是照股拿戏份。”朱鸾笙道:“那倒使得。不过听你的口气,我还是用着真名姓上台,这个我还不敢。”王驼子道:“长辛店是个小地方,北京城里的人,没事谁到那里去,您唱三年五载,恐怕也没人知道呢。您要在北京唱的话,不上天桥,要想搭别个班子,戏码设法往后挪,戏份是更别提。这要出京去,就是矮子队里出长子,准是您的大轴子,这就是个面子,将来唱红了,上保定,上张家口,哪儿不许您去。”朱鸾笙听王驼子所说,倒也有理,便问一个月能拿多少钱?王驼子道:“少了您一定不去的。我和他去说说看,大概一两百块钱,那总有的。”这些钱,往日朱鸾笙是看得很平常的。现在慢说有一二百块钱一月,就是一二十块钱,也是好的。当时就依允了王驼子的办法。王驼子又问朱鸾笙有行头没有?日子很急要全做,那是来不及了,只有去买现成的一个法子,若是凑得出两百块钱来,六七成新的差不多很可以买一点了。朱鸾笙因为赵姨太太已经答应和她筹一笔款子,谅来一二百块钱,总是有的。便道:“那我倒是早已想好法子了,总不会误事的。”

王驼子见她如此说,也就不必去追问,由她去办。

又过了两天,王驼子和她接洽得很有些头绪,可是赵姨太太许的那笔款子,始终没有送来。朱鸾笙实不能等了,便亲自到赵宅去见赵姨太太。偏是事不凑巧,赵姨太太又病了。朱鸾笙便借问病为由,一直到赵姨太太屋子里来,坐在她床面前和她谈话。先不过说了一些闲事,后来屋子里没有人了,赵姨太太便握着朱鸾笙的手,轻轻的问道:“你办的事,现在怎么样了?快成功了吗?”朱鸾笙道:“事是快办好了。”说到这里,眉毛一皱,又苦笑了一笑。赵姨太太将头在枕头上点了两点,若有所悟,依旧握着朱鸾笙的手,摇了两下,说道:“我对不住你,我所说的那个话,因为害了这场病,搁下来了。你等着要那个钱用吗?”这句话,正问在朱鸾笙心坎上,便点了一点头道:“不瞒你说,我并不知道你病了,正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现在……“赵姨太太道:”我的款子,并不在手边,非我自己去拿,那是不成的,怎么办呢?有是有个法子,还可以想,不过我很不愿那样办。“朱鸾笙笑道:”真是您有些为难,那就算了,您帮我的忙,还算小吗?“赵姨太太道:”也不是什么大为难。就是给我梳头的那个老妈子,她手边倒有几百块钱,出两个利钱,叫她借个十天半月,那是可以的。不过我不好向她开口。“朱鸾笙道:”那是自然,怎好叫您去和她借钱呢。说出来,她也不会信呀!这么办吧,您就老实说是我借,请您作个保人。您看怎么样。“赵姨太太道:”对了,我也是这样想。将来我的病好了,我就在银行里取出钱来,替你还她,这不就解决了吗?“赵姨太太一面说,一面就叫人把那个梳头的老妈袁妈叫来。赵姨太太告诉她说:”我原答应移挪两百块钱给这位朱少奶奶,现在我不能起床,要失信了。你有钱吗?你若是拿得出来,就给你五分利,由我作保,准没有错。“袁妈笑了一笑,说道:”我哪里有这些钱。“赵姨太太在枕头上哼着说道:”不是和你说笑话,是真的。“袁妈道:”有可是有,可不在手边,还得去拿呢。“赵姨太太道:”那倒不要紧,你今天去拿,或者今天晚上,或者明儿个早上,送到朱少奶奶公寓里去就成了。“朱鸾笙见她这样设想周到,很是感谢。和她客气了几句,告辞回公寓去。到了次日,那袁妈果然带着二百块钱,送到朱鸾笙公寓里来。她的原意,以为朱鸾笙虽然借钱,空牌子一定还在,现在一看行李很是简单,倒有些后悔起来。好在这钱是赵姨太太作保的,心想果然有什么不稳的话,可以和赵姨太太去要钱,那我倒也不怕她。因这样转念一想,所以就把钱拿出来了。却对朱鸾笙道:”朱少奶奶,您要不用了,请早点交还我,这钱是转借来的呢。“朱鸾笙说:”没有错,二十天之后,你到这里来拿钱罢。“朱鸾笙这原是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在她心里想,二十天之内,赵姨太太还不会替她还清吗?袁妈见她说得很自然的样子,也就信了。

朱鸾笙把钱到了手,留下二十块钱零用,其余的便一把交给王驼子去办行头。

恰好那边妙舞台的经理,也就和王驼子订好了条件,一路来见朱鸾笙。那人穿一件宝蓝夏布长衫,手上带了一只玉镯子,又拿一把雕毛扇,竟是个二十年前的人物。

看他样子,不过五十来岁年纪,一张马脸,却是胖胖的,见人一笑,露着满嘴的麻牙齿。脑袋上虽然没留辫子,可是前半截剃头,后半截蓄发,还是光复初年流行的鸭屁股式。朱鸾笙一想,就凭他这个样子,能拿出整万的本钱来开戏院子吗?当时王驼子也怕朱鸾笙瞧不起,走来就和她吹上一起。说这位赵德三先生,本来也在政界上作点事,因为他府上在长辛店,所以在那里盖了一个园子。朱鸾笙虽然不能十分相信,但是看赵德三那种正正经经的神气,又不是滑头的样子,也就和他实行开起谈判来。说来说去,约定了五块钱一出戏。唱一出,算一出。照一个月算起来,日夜合演,有三百块钱一个月。就是演日不演夜,也有一百五十块钱一个月。朱鸾笙算一算,除了开销而外,总还能落下几个钱,而且也免得流落在北京。算计一定,也就答应了。因为彼此不是按月定包银,赵德三只留下三十块钱,给朱鸾笙作为定钱,约好两天后,一路到长辛店去。那王驼子就自己承揽了朱鸾笙的场面,由他拉胡琴,荐了他把兄弟快手张做打鼓老,跟包的,也是王驼子代找,就把他的侄儿王得发,荐给朱鸾笙用,朱鸾笙本来不知道世道艰难,对于梨园规矩,越发是一窍不通。所以王驼子怎么说,怎么好。托王驼子买的行头,也是由他一人报账,价钱多少,自己也不知道。花了一百六七十块钱。买了二十多件衣服,总也不算少。可是这些衣服,只有两三件六七成新的,其余都很旧。有两件水红绸的古装衫子,背脊上还有两大块黑迹,大概是头发拖的。朱鸾笙皱着眉,手里拿着那几件行头,拨过来看看,又拨过去看看,说道:“这个样子穿得出去吗?先晓得这个样子,不如少作两件,还可以有一分很新的。”王驼子笑道:“您这还当着在家里玩儿票呢,可以花钱百十块做一种行头,那都不在乎,现在哪能够那样打比呢。”朱鸾笙道:“打比是不能打比,总要穿得出去才好。”王驼子道:“没事,那种小乡镇上,有这样的衣服,穿给他看,他就看得很好了。”朱鸾笙见木已成舟,海也是没法,只得罢了。便和王驼子商量了一阵,就着行头择定了三出打泡戏。也是王驼子的主意,说是现在演《贵妃醉酒》,有不用凤冠霞帔,改穿古装的。这里有两件古装,还算不坏,让那里人瞧个新鲜,第一天就是《醉酒》罢,朱鸾笙也觉得理由充足,决定第一天演《醉酒》。

到了次日,和王驼子一班人,便到长辛店来了。这种地方,虽说离北京很近,并不是商埠,在朱鸾笙看去,自然很简陋,偏是住的地方,又是一家老客店。屋子极小,里面一大半地方是土炕,上面铺着一床芦席,四周都花了边了。土炕是靠着窗户的,窗户也不过人样高,用些报纸糊着,纸都变成黄色了。那里一块玻璃也没有,屋子里陰沉沉地。靠墙摆了一张小桌子,什么颜色已经看不出来了,上面有许多刀伤,和烟卷烧的痕迹。此外就一点什么也没有了。朱鸾笙仔细闻了一闻,觉得这屋里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味。再看一看那芦席,比北京城里人家的地席还不如,脏也就脏极了。她在公寓里虽然受了几个月的委屈,但是那公寓,还是上中等的。

第一,屋子里就裱糊得雪白。现在看看这里,是生平所没有看见,所没想到的地方,早就是浑身不舒服。王驼子他们,也在前面一间屋子里住了,引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人,在那里谈话。一会子,那个妙舞台经理赵德三也来了。说是朱老板将来上台,总得也要人配戏的,有几个人得先介绍介绍。有一个唱小丑儿的胡金宝,她在这里多年了,也上了几岁年纪。朱老板见面的时候,倒要格外客气些才好。后台那些人,都叫她大姨儿呢。他说这话,分明是告诉朱鸾笙不要姊妹相称。他约好了,明天带她到后台去先看一看,便到前面王驼子屋里去了。朱鸾笙一想,我也受过一半辈子荣华富贵,今天落到这般田地,还要叫大姨,去巴结一些不相干的人,未免不值得。

听着前面屋里,有谈有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好不寂寞,因此在这客店里的第一夜,对着那一盏淡黄色的煤油灯,先就哭了一宿。

次日下午,赵德三王驼子带她同到妙舞台后台去。她在外面看这戏院子,就全是木头板子架搭成功的,这一看,就有些不妙,才到后面,推开一扇木壁门,里面是小院子,一些大小女孩子,在那里纷闹,里面就是后台。朱鸾笙是票过一次戏的。

后台不干净,她也知道。这个后台,就更糟了,香瓜皮,桃子核,和着鼻涕浓痰,铺了满地,那一大盆,众人共用的洗脸水,正放在中间,遍地透湿。别的还罢了,不晓得哪里来的一股汗臭气昧,十分难闻。因为这个缘故,那逐臭的苍蝇就成群结队的在人丛中飞舞。那些后台的人,见来了一个新台柱,都不免用视线注射在朱鸾笙一人身上。先是王驼子介绍她和后台管事见面,随后又把唱小丑的胡金宝,唱者生的杜元洪,唱小生的柳碧仙,次第给朱鸾笙介绍了。朱鸾笙一看那些人,都带着三分流像,先就不愿意,那个小丑胡金宝,有四十上下年纪,梳着一个小辫子髻,穿一件对襟水红褂子,拿着一柄大芭蕉扇,趿着鞋,挺着胸,一招一招的走来走去。

朱鸾笙到了这种地方,形单影只,没法子,也只得敷衍各人几句。别人还罢了,那胡金宝口里嘿嘿的一脸假笑,令人讨厌极了。自己不愿在后台久待,马上就走了。

那些人见她一来就走,脸上的色气又不好,大家就笑着说,这个人大概本事不坏,你看她搭着多么大的架子呀。胡金宝道:“别忙,咱们明儿个台上见。”大家也就存着这个心事,到明日看她的戏怎么样。可是那赵德三为着赚钱起见,和朱鸾笙也就早鼓吹了一阵,虽然海报上没有说出她的历史,可是外边早传遍了,说是这个姓朱的,乃是一个制台的少奶奶,和男伶中的德囗如一般,来头非常的大,听的人不在乎听戏不听戏,也就愿意来看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所以朱鸾笙登台这一日,竟卖了一个满座。至于她的本事,在她自己看,以为很好,人家也不肯说一个不字。其实那时玩票,是把钱往外花的,不好也没关系。而且都是票友,人才总不能象内行怎样齐整,比起来,总可以对付。现在真上了台,就不能当着好玩。朱鸾笙自己一想,也不敢十分认为有把握。所以到后台化装以前,就找着配戏的胡金宝柳碧仙。对一对戏词,胡金宝说:“不用对吧?象这样的戏,还错得了吗?”朱鸾笙也是大意,料着这高裴力士的说白,也不能弄出多大的错,不对也就算了。出台之时,她在门帘里叫了一声“摆驾”。那些为着看她而来的人,早就震天也似的一声响,叫了一个门帘彩。及至门帘一掀开,杨贵妃一出台,大家一见,不是平常那种戏装,梳着高髻穿的是水红色的古装,心里还想着,她或者是很时髦的古装青衣花衫,所以穿这种衣服,也就不甚为奇。后来朱鸾笙唱了一大段,不见有好处。

她初穿古装,做的身段,又不能合辙,台底下就纷纷议论起来了。所幸她的扮像,还不失为秀丽,看戏的人,为了这点,原谅她没有叫倒好。那配戏的胡金宝,见她不过如此,却凭着她小丑的地位,在台上冷嘲热讽。她借着戏为题,对朱鸾笙说:“启奏娘娘:金丝鲤鱼看见娘娘穿了美丽的新古装,朝见娘娘。”这“新古装”三个字,正是讥讽行头是旧的。后来高力士进酒,杨贵妃问什么叫做同宵酒。她又说:“改良的年头儿,这个酒是用新法子制造的。从前的规矩,同取消了,这就叫同销酒。”台下有些人,明瞭胡金宝命意的,知道她是挖苦朱鸾笙,都说这家伙真损。

台口上的人所说的话,朱鸾笙都听见了。她对于这事,真是又羞又气,虽然哭不出来,脖子都变成紫色了。她勉强把这出戏唱完,心都碎了。匆匆卸装,回得客店去,往炕上一爬,两只手抱着头,伏在枕头上,痛哭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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