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路
1、
郭顺子三岁时,母亲改嫁,把他从湖南带到河南。随他来到河南的没有一件玩具,没有一身新衣服,只有一口湖南话。
一年级手工课,老师让大家折纸,郭顺子不会。放了学,他坐在单车后座,身子罩在妈妈大雨衣里,低头看着往后走的柏油路,一声不吭。妈妈说,回家妈教你叠飞机,叠青蛙,叠船。
有天老师说,谁会唱歌,来给大家唱一首!郭顺子小手举得高高的:我会!
呦嗬,看不出来,小湖南还会唱歌呢,你会唱啥?
《山路十八弯》!
蹬蹬蹬,郭顺子跑上讲台,拍着小胸脯唱:
锅里底山路十八弯,锅里底水路九连环……
大家笑岔气了,郭顺子也跟着笑。笑完,他有了新名字——郭里底。
2、
那年流传一支骂“老李”的顺口溜:
老李老李钻锅底
猫来了,头朝里
猫走了,头朝外
看看老李赖不赖
语文课上,李雪峰在桌子底下玩“狼吃羊”。老师一把揪出他:李雪峰!一上课就往桌子底下钻,真是老李老李钻锅底,你以后干脆叫李锅底算了!
郭里底不懂为什么“猫走了,头朝外”说明老李赖,不过他不懂的太多,也就不为一两桩介意。
而李锅底却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但李锅底问的不是砂锅,而是钢精锅:妈,钢精锅咋不是钢的呢?
那天李锅底在走廊玩,看见教室有人手贴在玻璃上,就伸手隔窗对上。教室里的手往左,李锅底也往左,手往右,李锅底也往右,教室里就探了只脑袋出来,正是郭里底。他们哈哈一笑,成了朋友。
3、
五年后,他们上了二中。郭里底在一(7)班,李锅底在一(8)班。
七班班主任叫王作诗。王作诗不教语文,教代数。王作诗有个癖好,周二下午第一节,讲五分钟,必把教案一摔,开始训学生:
某些人我不点名了,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不好好学习 ,还影响全班,癞头包皮子趴脚面上,不咬人也膈应人……
这成绩还考屁高中啊,趁早滚回家去,妗子守寡,没救(舅)了……
学生都把头埋得严严的,怕老师看见他们偷笑。半学期后,语文老师发现七班作文成绩特别好,学生个个能一篇作文用五条歇后语。
郭里底跟李锅底说起此事,李锅底就跑来听。一听不要紧,没忍住,笑得哏儿哏儿的。
王作诗虎躯一震,你哪班的?跑我班做甚!我爱听你讲课。
好,你别走了。
4、
李锅底到七班就考了第一。
王作诗说,成绩面前,人人平等,只要成绩好,想坐哪儿坐哪儿。李锅底就和郭里底成了同桌。
早读,郭里底背生物:视神经、嗅神经、位听神经、面神经、迷走神经……
李锅底摇摇头:真费劲,难怪你头发都白了,我用一句话就记住了。
你咋记?
一视二嗅三位听,面迷记在他心中!一视二嗅三位听,面迷记在他心中!
郭里底咋舌,学习 方法真他爸爸的重要!(郭里底不骂娘。)
记了两遍,郭里底又说:不对,不能记在人家心中。
一视二嗅三位听,面迷记在我心中!一视二嗅三位听,面迷记在我心中!
李锅底竞选班长,票唱到前六组,组组有他,第七组突然没了,郭里底嘀咕了一声:“尻屎!”全班听得清清楚楚。
“尻屎”是方言,类似于“哎呀,糟糕!”
就这一声“尻屎”,李锅底知道郭里底跟他过了心。
5、
过心归过心,可惜还不能算朋友。李锅底心里有点遗憾。李锅底把“朋友”二字看得太高,他认为必定要懂得自己的人,才当得起“朋友”二字。而郭里底不懂他,郭里底只是崇拜他。
郭里底想啥都跟李锅底说,李锅底却不跟郭里底说。说了郭里底也不懂。
李锅底喜欢上课走神。他走到跟成吉思汗出征,走到在地道战里打日本鬼子。郭里底也走神,但走的和李锅底不一个路数,他走得最多的是晚上吃什么,星期天去哪钓鱼。他俩坐同一间教室,用同一张课桌,却活在两个世界。
晚自习 时,李锅底抽空从地道战中回来看看,他做了两下扩胸运动,招呼了前后偎过来,对郭里底说:“黄胖墩的妈是护士 长,你知道不?”郭里底平时分不清“f”和“h”。
哪儿的副市长?驻马店的?
不对!
郑州的?
还不对。
那是哪儿的?
东关医院的。哈哈哈哈哈。
前后都笑了。
噫!我以为是哪县的副市长呢!
哈哈哈哈哈。大家笑得更凶了。
大家笑完散去,各看各书时,李锅底觉得很无聊。其实他也懒得耍郭里底,耍他只是为了给大家看。就像玩猴子的,不图猴子好玩,图大家看着好玩。
多年后,李锅底和朋友听相声,朋友笑得前仰后合,李锅底摇摇头:别看相声演员台上乐,心里苦闷着呢。李锅底想起当年,一个班看着他和郭里底逗乐,自己是逗哏的,郭里底是捧哏的。
郭里底却不懂逗哏捧哏的区别,一如他分不清讥笑、谄笑、调笑、取笑的区别。在他眼里,笑只有一种,就是开怀。
郭里底有次晚自习 居然写诗了。前两句一气呵成:
教室很安静,校园更安静。
左边歪歪脑袋,右边歪歪脑袋,挤出第三句:
天空也安静,
第四句死活想不出来,牙把圆珠笔都咬秃了。
李锅底抢过本子补上一句:
世界最安静。
郭里底竖起大拇指,笑得开怀。仿佛最后那句是他写的。
6、
初中毕业,李锅底要去郑州读高中了。一瞬间他发现,这几年来感受到的很多优越感是郭里底给的。能拿来开涮的人不少,但心里不恼他的,也就郭里底一个。
李锅底算算,和郭里底认识八年了。他问郭里底:抗日战争打了几年?
八年。
八年算不算长?
郭里底歪头想了半天:说长也长,说不长也不长。
李锅底摇摇头,他知道郭里底到底还是不懂他。
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懂谁呢?
7、
三年后,李锅底到北京读大学。而郭里底又过了一年才考上郑州的三本。李锅底到了北京,第一次出门,找了个老头问路:大爷,地贴在哪儿?
是地铁,钢铁的铁,不是锅贴的贴。您河南人吧?
原来不是所有河南话的第三声都该撇成第一声。李锅底顿时觉得自己像小学一年级的郭里底。不过,李锅底到底是李锅底。像点了Ctrl+H,李锅底很快把所有的“恁”清一色换成了“丫”,“中啊”换成了“成嘞”,“尻屎”换成了Holy shit。
当谁也再听不出李锅底的河南口音时,郭里底的信寄来了。信里说:李雪峰,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要是有下辈子,我还想和你做同桌。
李锅底知道,郭里底早就不是他最好的朋友了。
从前是过吗?
李锅底想了很久,回信说:郭顺子,虽然我有很多朋友,但我不会也不想把朋友在自己心里做个排名。因为每个朋友对我来说都是唯一的。你在我心里也是唯一的。等你什么时候有了像我这么多的朋友时,你就会明白,把朋友分出第一第二太幼稚了。很多朋友是唯一的,无法替代。
李锅底知道这么苦口婆心地写郭里底不一定懂,但他还是要写。不是为了郭里底,是为了他自己。自从出了县城,他再没碰见过像郭里底那样崇拜他的人。
8、
出来之后,李锅底发现世界很复杂,自己很渺小。头开始,李锅底雄心勃勃地想:天高任鸟飞。七八年后,李锅底终于对世界略懂一二了。
略懂一二后,天还是那个天,鸟还是那些鸟,但李锅底想的不再是天高任鸟飞,而是飞来飞去都还他妈是只鸟。
李锅底小拇指轻弹酒杯,对学妹说:
咨询行业呀,花那么多钱,就整一个PPT,讲的东西谁都知道。牛逼在哪儿呢?
在哪儿呢?学妹瞪大眼睛。
结题那天,来三个人汇报,一个从法国,一个从香港,一个从东京飞过来,汇报一小时,然后飞回法国。要说咨询行业牛逼,就在这儿。
你是说teamwork?
team个屁!我是说当天飞来当天飞回去。李锅底咂摸咂摸嘴巴。
理解“飞来飞去都还是只鸟”这一句话,李锅底花了三年。领导说这叫“用三年完成了职业心态调整”,比三年拿到博士学位强多了。
咱们这一行,速度为王。谁花最少时间完成角色转型,谁脱颖而出,剩下的人就被淘汰了。李锅底的领导说。这是行业的规则,也是时代的法则……
成了领导的得力干将后,李锅底开始负责招新人。李锅底喜欢调戏来面试的小姑娘。李锅底的调戏不动手,不动脚,动嘴。但他自己不动嘴,让小姑娘动嘴。
嗯,你说你梦想做主持人,那你即兴朗诵几句我听听。
小姑娘胸脯挺得高高的:花开花又落,更与何人说……
不,不要读这些。文艺讲究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你来一段三贴近的。说着,李锅底打印了张A4纸递给她。
女生接过纸红着脸念:磨刀磨剪子,修理钢精锅——
情绪没带起来啊。演员的自我修养很重要。干我们这一行,情绪要能随时进入状态,再随时跳出来。你要和成千上万个人打交 道。连情绪的基本切换都控制不好,怎么处理工作?我给你演示一遍:
磨刀来,磨剪子——,修理钢精锅!
花开咧,花又落——,更与何人说!
哈哈哈哈哈。
李锅底想到了郭里底。面前的小姑娘如郭里底一样,憨傻和对世界的茫然如出一辙。在这种憨傻面前,李锅底的生活从来都很体面。
9、
可是,所有的体面总会在不经意间被出卖。譬如,额前的头发花花往下掉。捏着掉下的千丝万缕,李锅底发了半天愣,突然大吼: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世上最寂寞的事有两种:一种叫美人迟暮,一种叫英雄谢顶。都是想留不能留。
如果掉的只是头发,李锅底心里不会那么发堵。但头发不只是头发,一根头发代表一桩心事。李锅底心疼他的头发,头发虽有千万根,但每根都是唯一的。正如朋友有千万个,但每个都是唯一的。
李锅底手握过千千万万盏酒杯,眼见过千千万万处风景,心装了千千万万个唯一。当唯一有了千千万万,各样的酒杯都还是酒杯,各色的风景都还是风景。
千千万万个唯一,到底没能把李锅底的心填满,正如千千万万根头发,留也留不住地往下掉。千千万万个朋友懂他,却再没一个像当年郭里底那样和他过心。
李锅底对“朋友”的定义是在这时颠覆的。“朋友”不等于“懂你”,“懂你”也不等于“朋友”。领导想吸烟的前一秒秘书就把打火机烟灰缸递过来了,他们是朋友吗?外面世界的花样层出不穷,父母一概不懂,可没人比他们对你好。
朋友不是理解你的那个人,而是陪伴你的那个人。郭里底陪伴了他八年。那些懂他的人却连陪他八小时的时间都没有。两个原本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人成了好朋友,只因朝夕在一起。两个本来是好朋友的人陌生了,只因离得太远不能陪伴。
10、
当李锅底更新“朋友”的定义时,郭里底已经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他也许还关心下辈子谁会做他的女人,但早就不关心下辈子谁会做他的同桌。
郭里底像李锅底的一根头发那样,没有留住。对这时的郭里底来说,重要的不是朋友,而是老婆孩子,是家。
郭里底在县教育局上班。生活清闲,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看电视,周末去乡下钓钓鱼。他当年的走神变成了今天的生活。
郭里底原是少白头,工作后变得乌黑乌黑。当年读书把黑发累成白发,他不悲伤,如今头发一根根变黑,他不欣喜,似乎万事万物本来如此。
“世界最安静”,这句话是李锅底写的,但写的是郭里底的世界。
李锅底又见到了郭里底。郭里底哈哈一笑,这一笑和他们初识时郭里底从教室探出脑袋的那一笑别无二致。这一笑让李锅底起了疑惑:敢情面前这个人才是逗哏的,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在捧哏。
李锅底问郭里底:那年我没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说你是唯一的,你心里会不会不得劲儿?
郭里底说:搁我这儿,唯一的就是最好的。我心里但凡装了一个人,她就是最好的,再没有第二个。又说:我的心不像你那么大,装得下许多人,我心小,只能装一个人。
李锅底陡然觉得郭里底的心无比广大。他思量,我原先一直求一个懂自己的,后来又求一个心里有自己的,竟千人万人中找不到一个。可当你不找他时,他就站在那里等着你。
世上哪两颗心不是隔着万水千山呢,只有从不求他人理解的那颗心,才从不觉万水千山遥远。
世上哪一颗心不曾容下千军万马呢,只有从不嫌一个太少的那颗心,才从不惧千军万马喧嚣。
李锅底长吁一口气,对郭里底说:一个就够了。
王路,诗人,作者。微博ID:@王路在隐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