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头马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是下午,我正打发咨询室的最后一个十分钟,准备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然后他推门进来了。我的石头举在半空中,只好收回抽屉里。他的样子很急切,眼睛控制不住地转,让我第一眼将他误诊为躁狂抑郁症,并立刻从回路中抽取了4号抽屉的台词,摆出对应的坐姿、神态,并将上半身向前微微倾斜,最重要的是手肘摆放成一个T字。据说这是让躁狂抑郁症患者最快产生倾诉欲的姿势。我严格地遵从了这些标准。并用标准声调发出一声“你好”。
我不好。他说。我非常的不好,我来是因为一件重要的事,关乎我个人性命的重要的事。现在已经快要来不及了,我必须来找你,你得救救我。
“嗯?”我迟疑地将他这串语速极快的话编译为一系列外显症状,可是没法立刻下判断。
事情必须从三年前的每一个早上说起,你无法想象早上对我来说有多么困难而对你们是如此轻而易举。起床 ,我是说起床 ,起床 而已。这件事对我来说不比成为爱因斯坦发现泡利不相容原理要简单多少而……
“不是爱因斯坦。”
对不起你说什么?
“不是爱因斯坦,是泡利。”
你是说?
“泡利不相容原理不是爱因斯坦发现的是泡利,瞧,您已经说出来了。”
好的,不过这无关紧要。
我意识到已经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打断了这位患者的叙述流,二是不小心将对方称呼为“您”。不是一个良好的开头,可能会为之后的诊疗增加无限多的麻烦。可是事已至此,姑且听他之后怎么说吧。
也许你们一翻身就起来了,可是你们不知道躺在床 上想象这个过程是多么痛苦,不止这一种,我想象了无数种起床 的方法和姿势,比如为捉住那只奔跑的闹钟或是听到外面有人喊起火啦或仅仅是发现床 单弄脏了而吓了一大跳,被子里有小动物也是很好的办法,可是这些都毫无用处。我就这么待在那儿,躺着,我没法站起来,连坐起来都很困难,如果我能坐起来或者哪怕是动一动,也许就能起床 了,可是没有办法,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那么现在呢?”我怀疑他是故意停顿下来好给我说一句的机会。
完全没问题了。
“完全?”
是的,完全。我战胜了自己,再也不会在起床 这件小事上纠结太久,我能像你们一样毫不费力地醒来,然后自然地起身,给自己倒杯水喝然后穿衣服。再正常不过了。这只是一个例子。当时困住我的不止如此,而是从早上到晚上的每一件事。譬如我挣扎了5个多小时终于克服起床 ,接下来呢,我还得继续花更久的时间决定要做哪件事,是刷牙还是喝水,还有更多更复杂的决策,早饭吃不吃,要不要打开电脑,是玩会儿游戏还是开文档继续写论文,还是把一个月前没看完的电影 看掉,还是先把这本书看完再写论文,还是先把这一关通了再看书再写论文再看电影 ,当一个看似完美达到纳什均衡的计划终于出现的时候,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
我完全没有照做。没有,是这样的,我打开游戏然后陷入新一轮的忧虑,果然还是应该先把昨天的袜子洗了再烧水洗个脚才能安心做其他事啊。接着你猜如何。还是别猜了,让我来告诉你,接着我去洗袜子然后陷入又一轮的忧虑。啊,这时已经是半夜了,我应该睡觉了。于是我爬上床 等待长达5个小时无法入睡的痛苦,然后在微光中迎来又一次的折磨,我是不是该起床 了。
“啊……”
但是我克服了。我胜利了。
“是吗,祝贺你。”我在间隙里抓住一个回答台词的机会。
我早上7点醒来,起床 穿衣吃饭,吃昨晚下课回来在超市买的全麦面包皮,一共8片,前两天每天吃三片,第三天吃两片并在出门的时候补充一个包皮子,菜的。然后看20页语法背20个单词,一个不少。有课的日子在人数合适的时机去教室上课以显得低调,无课的日子撰写一日计划表。而这些全部都在我早起的瞬间印在脑内,以至于撰写一张计划表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所以后来我渐渐摆脱计划表,计划,摆脱自己,意识。一切看起来都是存在的,而我只需去做即可。
“是什么让你发生了这样的转变?”
我不知道,也许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就这么突然变了,我成熟了。我克服了。但我总觉得这一切与这个不无关联。他掏出一袋糖果。她给我的。他脸上泛出一丝甜蜜。
“你真幸运。”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这东西让我充满能量,这么说或许非常不可思议,并且我本人是绝对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但它让我感觉我在相信着什么。
“那么,你现在的问题是?”
医生,您还没听我说完。我开始感到不对劲是两个月之后,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忍受当一切全部完成后剩下的那几十分钟,到后来变成几个小时,然后,我在上午就能把一切都做完,可是到了下午,我该做什么呢?这完全无法忍耐,比那之前每一个无法起床 的早上都令我难受得多。还有这么多时间我要怎么打发呢?
“你可以提前做点儿什么。”
是啊,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我开始做第二天需要做的事,我提前把第二天要交 的报告写了,然后是第二天要买的面包皮,哦,您现在去我那儿看看会发现我已经存储了未来20年里要换掉的灯泡、床 单、水壶、刮胡 刀,还有那些有保质期的东西,我全部安排进了计划并做完。还有两年才毕业,不过我已经把要看的书本和论文全部完成,当我打电话给老师问他们未来两年准备安排我们做什么样的实验写什么样的报告时,他们先是觉得我勤勉有加继而觉得我压根儿就是疯了。这些还不是最困难的,我开始着手安排毕业之后的生活计划,我会去什么样的公司做什么样的工作,我将步入什么样的职场在何时升入管理层又在何时离开第一家公司被第二家公司开更好的薪酬挖去,我将结识什么样的女孩儿什么时候带她去吃第一顿晚餐送哪个花店的花在礼炮刚刚绽放的前一秒打开她面前的绸缎小盒,里面,有我5年前早已计划好用刚好是那时两个月薪水买的戒指。我想她会答应我们的婚事的。
“她?你是说不是那个给你糖果的她?”
哦,我想我那时应该早已把她忘了。
“真是遗憾。”
当我研究完60到80年后家乡房产变动社会结构变化亚欧大陆 迁移并确认地球上肉眼可见的第九十七次日食将于此区间发生之后,我对那时的世界宏观地图、社会大体结构和科学尤其是医疗方面的发展已经有了差不多的把握,我预料自己应当在那时死于多年健康饮食所造成的器官自然衰竭,我有八成的可能是死而无憾。我的亲人们围绕在墓地四周为我落泪祈福,他们中的多数是真心的。
“那可真是不错。”
如您所见,我的一生就此落幕。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一切还远未到来,我不知道当我已经在脑中目睹墓地上我妻子流下的最后一次眼泪,而现在的我却还在等待与她5年后的相遇,我怎么忍受这一切。等待,在无尽的时间中等待。我还有长达60至80年的时间,我该如何打发它们。最麻烦的事在于我没法让自己停下来,我得干活,我必须干活,我必须让自己旋转起来。我得让头脑线程全开。否则……没有否则,我还未尝试过停止思考会有什么后果。我害怕,非常的害怕。在极度恐惧的情绪下我仍然转着,不敢不动,不敢不想动。不敢。我不敢。
我发现他脸上的汗珠密集地出现,然后顺着脸颊流下,浸湿了衣领。他的眼睛中透出一股恐惧和疯狂交 织的神情。“你想喝点儿水吗?”
没有时间了,医生。没有时间了。您听我继续说。当我发现这一切,我自己,我的头脑,身体,全部的一切都没法停止下来的时候,比起我已经完成剩下的一生的计划更为让我害怕的是,我不知道下一秒我该做什么。是不是太可笑了。
一个知道他接下来的一生将以哪些细节活着的人,却不知道他下一秒该做什么。他不知道,因为能够想象和计划的,他差不多已经全部完成。可事实上,下一秒没有停顿,没有空白的下一秒,当下一秒到来时,他总能自然而然地找出新的任务。他的思维仿佛不受他自己控制而被另一种超常力量安排,他的意识和行为好像跟他这个人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不需要他也行。它们说,我们自己来,嘿,就这么干吧。
他越来越激动,语速飞快得让我得调动全部大脑才能跟上。实际上我几乎已经不太理解他在说什么。这可真是准职业生涯的一个败笔。我没法救他了。我绝望地想。这是一个我从未碰到过的案例。“好吧,我知道了,我会为你开点儿药,不过药的效果是其次,你的问题还是要靠自己解决。”
不,住手。医生,请别对我说这些,更别给我药片。我来就是要让你知道,我是多么痛苦。而我又是费了多么大的劲才把这一刻安排进去。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分钟后当那个男人走进来的时候,千万别用你抽屉里那些糖果骗他。
我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分钟之后,当时我刚打开抽屉把糖果藏好。
头马,编剧。微博ID:@大头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