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乔小囧
如果你熟知北京的地铁,便会知道在上下班的时间,那里根本就是一望无际的海洋。人们排着队沿着固定路线往前涌进,就像是大西洋某条循规蹈矩的洋流。这些洋流在换乘通道里交 错、融合、分开,最终停在屏蔽 门前,等待被一辆辆列车带入黑暗的海底洞穴。
西二旗地铁站,高高的台阶上面,林嘉和陆瑟吵架了。他们相隔不足一米,彼此不看对方,眼神里却全都是无处倾泻的压抑,在流动的人群中,静止的两人就像两座灯塔一样矗立在那儿。假如此刻是在小说里,这时的气氛一定是安静而诡异的——作者会尽量使用一些干净的动词,酌量添加形容词,再撒少许短小比喻句,来营造一种针尖即将刺向气球的状态——然而这毕竟是现实生活,没人愿意多看他们一眼,地铁里总有情侣吵架,可是观众却不能总是因为观看这些而打卡迟到。他们早已对这些与自己生存无关的故事免疫,他们甚至从陆瑟和林嘉中间穿过。
陆瑟冲上去抱紧了林嘉,在林嘉背后看了一眼手表。相比面前的恋爱烂摊子,他此刻更担心迟到,他今天要给老板讲一份做了一个月的策划案。他的公司就在地铁边上,但是他每天都会把林嘉送到月台上再出站去上班,这曾是他们恋爱的规律,但此刻他用频繁地看表来表达他的不耐烦。
林嘉似乎觉察到了背后陆瑟的坏情绪,一把挣开陆瑟的怀抱。
“我们分手吧。”
林嘉吼出这句话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力学分析,她记得陆瑟的胳膊从前没这么好挣脱啊。无数次吵架他都会冲上来一把抱紧她,然后林嘉所有的抱怨都会没了影儿。陆瑟的手臂是把大钳子,总能把自己箍得死死的。
一阵风吹了过来,把林嘉的长发吹起。林嘉知道是地铁来了,便朝着台阶下飞奔而去。你们或许不知道吧?地铁里永远只会刮两种风,一种将头发朝耳后吹起,一种却会把头发吸拂到脸上。前者是有列车即将进站,后者则是列车开走。
林嘉忽然记起来,这个冷知识还是陆瑟告诉自己的,这样她就不必在扶梯上听到下面列车的声音,慌忙跑下去,却发现是列车开走了。陆瑟禁止她在扶梯上奔跑,北京地铁每年因为脚下慌忙而发生的失足事故从来不是一个小数目。
陆瑟曾是林嘉的“冷知识大王”,他总在她耳边嗡嗡地讲广告上的手表为什么永远指向10点10分,其实只有母蚊子才咬人,所有大洲的英文名字首字母和最后一个字母都是一样的。而现在,陆瑟每天更乐于聊房贷还得还多久、领导为什么迟迟没给自己加薪以及停在楼下的汽车为什么又被小孩刮了。
“他一定是不爱我了。”
林嘉越想越讨厌这个日趋无趣的陆瑟。她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四下张望,往常陆瑟是会追上来的,可是这次她却并没有看到陆瑟的踪影。
“或许是人太多,他没有挤上来。”林嘉如是想时,却依然没有收回四处巡视的目光。
隔着半节车厢,她看到了陆瑟,正一点点地往这边挪过来。穿着她买的米色休闲西装,黑色的货车帽把脸挡得严严实实,白色的耳机线从帽子里垂下来。哼,跟我吵架了还有心情听歌,等下即使你凑过来我也不要原谅你呢。
林嘉侧过一半儿身去,背对着陆瑟走来的方向。
“扑哧”,林嘉扭过去的一刻还是没忍住小声笑了出来。她想起陆瑟早晨穿衣服的时候,她笑话陆瑟戴这顶帽子看起来活脱脱像一个送快递的,然后陆瑟就把帽檐拉低挡着一对儿小眼睛,她说,嗯,你挡着脸真帅,然后,陆瑟就扑到床 上一副要吃掉她的样子和她“扭打”起来。
她当时觉得陆瑟可性感了,脱口而出:“哈,老公,要不要来一发?”陆瑟的脸顿时就黑下来了,他陰陽怪气地说:“迟到了知道吗?还来一发!银行不让我还贷款的话,我一天来十发!”陆瑟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要把手表凑到她的脸上去了。林嘉知道他有压力,也知道他今天要给老板作个重要的报告,可还是觉得扫兴得不行。
实际上他们已经快一个月没做愛了,这或许也是今天吵架的由头之一。
林嘉的脸又黑了下来,等下陆瑟挤过来的时候一定要用高跟鞋狠狠地踩他一脚才算解气。
地铁开始报站,普通话加塑料英语。“下一站,五道口。”人群开始朝门口涌动,林嘉似乎闻到了陆瑟凑过来的气息,于是她像个小女孩一样闭上了眼睛。
陆瑟竟然把手伸进林嘉的小短裙里摸了那么一下。
“喂,陆瑟,你讨厌……”林嘉一边嘀咕着一边扭过身来。一个胡 子拉碴的大叔慌忙把眼神投向了斜上方的拉环,陆瑟根本没有在身后。
林嘉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她像个在公园里丢了妈妈的小女孩一样慌忙地四下寻觅她亲爱的陆瑟,没有米色西服,也没有黑色货车帽,她刚才根本就是认错人了,满世界只有各式各样疲倦而麻木的表情,以及带着口臭的哈欠。这时,门开了,林嘉被人流卷到了站台上,那个揩了自己油的咸猪手大叔像一条泥鳅一样,顺着人流就那么溜走了。
林嘉生气得就像一个即将爆炸的氢气球。她掏出手机,她要打给陆瑟破口大骂。那个说过要永远保护自己的陆瑟哪里去了?那个说过每次吵架无论谁对谁错都会做第一个转身的陆瑟哪里去了?那个说过……
哦,天哪!陆瑟的手机关机了。
林嘉翻出手机备忘录。在他们恋爱的3年里,他们一共吵过144次架,而单单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们就一共吵了74次架,平均下来每天两次还除不尽。每次吵架林嘉都会说分手,然后在备忘录里记下一笔,还说等到吵够1000次就真的分手,这个时候陆瑟的话总是:“Honey,只怕那时候我们已经吵成了无法分离的真爱哟。”
“套话!屁话!花言巧语!混蛋,你就会骗人!”
然而很显然林嘉对这句话还是很受用的,因为这个时候她总会一边骂陆瑟混蛋,一边乐颠颠地做起了家务。
林嘉茫然无措地站在五道口地铁站的人流之中,忽然开始反思自己之前是不是太过任性。人类就是这样,在真爱中就会变得卑贱,明明怀揣着爱,却总要拿小针尖有事没事儿去刺一下对方,似乎刺痛对方才是爱情存在的明证。林嘉害怕起来,她知道陆瑟从不说分手,然而一旦说出来,就一定没有退路,这次没有追上来是不是就是分手的前兆呢?
林嘉几乎是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了对面月台。她要赶回去。她要回到西二旗,去跟陆瑟说一句抱歉。她虽然爱说分手,但此刻却怕死了真的分手。两个人里总有一个人要转身,既然爱着彼此,谁先谁后又有多重要呢?
五道口到西二旗,漫长的8分56秒。
林嘉跳上西二旗的月台,看到人群都聚集在台阶的一侧看些什么,一定又是抓到了小偷或是因为拥挤发生了争斗。林嘉才没闲工夫去看这些呢,她向台阶上奔跑去,她要见到陆瑟,爱情才是正经事。
林嘉爬了一半台阶,下意识地用余光扫了一眼下面的人群,像一朵黑色大丽花。林嘉突然停了下来,一只脚已经迈到上一层台阶,而另一只脚却无法拔起。她就那样瘫软在扶梯上,她的眼神死死地聚焦在了人群的正中央。
躺在那朵花蕊里的人,是陆瑟。
陆瑟趴在一摊鲜血之上,血水上漂着白色的脑浆。
人群里的评论声夹杂着嗡嗡声抢着奔向林嘉的耳朵。
“这男的刚才疯子一样地往台阶下跑。”
“嗡嗡嗡嗡……”
“栽了下去。”
“嗡嗡嗡嗡……”
“废话,肯定死了啊。”
“嗡嗡嗡嗡……”
“赶紧拍张照片发微博。”
“嗡嗡嗡嗡……”
“就算有天我们走丢了,我也一定会在原地等你。”
林嘉忽然想起陆瑟说过的这句话,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一个骗子。
乔小囧,青年作者、编剧。微博ID:乔小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