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博古文刊 · 一个
目录
位置: > 现代小说 > 一个 >

VOL.347 中秋往事

作者/于夕

近几日来秋意渐浓,白日的晴空愈来愈寥廓,显出一种高远的深蓝色,夜里却忽然就起了风。夏日的虫鸣早已归于寂静,窗外只有簌簌风声,寒意寂寂然淌到人的身上,最易教人沉入对往事的怀缅中。

前几天夜里失眠,辗转反侧,一个翻身之际忽然想起几年前的一幕。那时我还在读高中,周日和妈妈去逛街,走进一家刚开不久的面包皮店,那里的面包皮看起来精致诱人,我想买,却又嫌贵,犹豫不决。妈妈说,喜欢吃就买,想什么,别误了回学校的车。说来奇怪,这微末的瞬间似乎从来没有在我的记忆里存留过,但那一刻却无比真切地重现:稠密的人群,香喷喷的面粉香味,裹着面包皮的脆生生的纸袋,妈妈那疼爱又带点不耐烦的口吻,一瞬间似乎全都回来了。

只是那个我想吃什么就会给我买什么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上个月找户口本,在抽屉那只放贵重票据的铁盒里翻出一张明信片,是我零六年的时候写的,用纤细的翠绿色水笔。那年妈妈生日,我也一如既往没送什么礼物,只写了满满一张明信片,用上各种漂亮的排比句式,承诺着以后要带她去埃菲尔铁塔上俯瞰巴黎,去看富士山顶的雪,去看郊野里大片的郁金香,要带她去泡温 泉,去吃鲍鱼,我描述了许许多多我也没见过的美景,许许多多我觉得她会喜欢的享受,许许多多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兑现的承诺,就这样把那张写满字的纸片送给她当作礼物。我没想到当时她高兴了好多天,也没想到后来她告诉我,每次她被化疗的反应折磨得觉得快要扛不住了,就把那张明信片翻出来反复看,想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为了以后要让我带着她环游世界。更没想到,她妥帖藏了那么多年。

放在床 头柜里的还有两本相册,里面都是我近几年的照片。高中时候作为优秀学生印成海报挂在校园橱窗的照片,大学时候偷偷去旅行的照片,和男朋友一起的合照套着照片的胶膜边角多少都有点磨损,大约是翻的次数太多的缘故。在最后一两年时间里,她活动都很吃力,就整天躺在床 上,有时要用制氧机吸一点氧,手里就翻着我的相册。我有时没好气地说她,都看多少遍了,你也不厌。她说,多少次都不厌啊,脸上笑吟吟的,一点不像癌症晚期病人。

读大学的时候我在珠海,差不多每个周末都要回广州,回家的时候走楼梯总是两步两步地跨上去,冲进家门就搬张小凳,坐在她床 边上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这一周的见闻。后来,后来我就特别怕在回家的那段楼梯上走,慢慢地走,脚步声空空荡荡地回响,可是家里的床 上再也没有人等我。

又是中秋,现在我怕看到跟这个节日有关的事物。父亲大约也是,家中收到的月饼尽数送了出去。我们没有要过中秋的打算。月亮年年都是圆满的,生活却永远地残缺了。

大约是在去年中秋前一个月,凌晨一点多。我如往常一样准备关电脑,倒口水喝,再洗把脸,上床 睡觉。她坐在客厅沙发上,幽幽地说:“如果明天妈妈不在了”我仿佛被重击了一下,马上厉声叱责:“发什么神经,一天到晚说这些话,你烦不烦?!”然而她又接着说了下去:“那就是爸爸陪我去打针了,你早餐吃什么?麦当劳还是肠粉?”我愣了一下,转过身去飞快地擦掉突如其来的眼泪。我最讨厌听见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这种话,因为这是一个我永不能接受却又随时将要到来的现实。但我没有想过,那会是最后一个有她给我盖被子的夜晚。

小时候我很粘她,一直和她睡到了小学毕业,我喜欢她的睡衣的质地,夏天是的确良,冬天是微微起毛的棉,摸起来特别安心。我搂着她,就能睡得很香。在我八九岁时,有一段时间,据她说我的手在半夜就会突然不自觉地动弹,我根本不知道。但是母亲的心总是醒觉而紧张的,她第二天就把我拉到了医院去做脑部CT,结论是脑电波不正常,有第五脑室,她看着报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却跟我说你有第五脑室虽然我不是很清楚那是什么,但我觉得这证明你特别聪明。

后来她确诊乳腺癌,做了手术,之后就再也不许我和她一起睡。

从我一个人睡开始,我就知道她每天半夜都会来摸摸我的被子盖好了没有。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偷偷摸摸在被窝里给男友发短信,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她什么时候会进来。那时候我讨厌她和她的种种管束,总是想着哪天长大到她不会再进来就好了。高考出成绩那晚我睡不着,分数很差,我偷偷流泪,想的全是她一定特别失望再也不会喜欢我了,结果那晚我醒着,知道了她不光给我掖好被子,还特别轻柔地摸摸我的额头和头发。二十岁的时候,我夜里常常会想起她的病情,又难过又害怕,想着她这时候也看不见我的眼泪,不会因此伤感,于是就咬着被子呜咽,把头往墙上撞,竭力压抑哭喊声,生怕被进来给我盖被子的她发现。

后来还是被发现了,她站在黑暗里,我拉住她的手,抽噎着说,妈妈,你不能不要我,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她说,我哪里舍得不要你,我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很多年里,我们一直都羞于向彼此表达感情,但是在那个绝望的瞬间我们终于变得很坦诚,她那么爱我,我又那么爱她。然后她说,有天妈妈走了,你千万不要难过,因为那样我就自由 了。

我知道她说的自由 是什么。因为癌细胞脑转移,住院的时候她已经逐渐失去活动能力,有时候连坐都坐不起来。有一次东西掉到地上,她执意不让我扶,要自己坐起来捡,费了好大力气总算坐了起来,她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了很久,喃喃道:“我能自己坐起来,我觉得很自由 ,很自由 。”她说,从前那些朋友很早就不和我来往了,她们都知道我是癌症病人,把我当作鬼一样。她有时候反复跟我说这个,然后就哭起来。

患病十年,也许生命对她来说只是个破败不堪的囚笼,后来她终于自由 ,而我却被永远地囚禁在这个冷酷而孤独的人间了。

去年临中秋那几天,她忽然闹起脾气来,非要回家过节不可。这十年来,无论有多疼多难受,她也一直硬撑着配合治疗,哪怕是化疗药物导致一边手臂肿胀成正常人的两三倍,哪怕是血管硬化得再也扎不进针头,要在身体里埋入一个注射用的泵,她也从来不说什么。但那次她却执拗得很,常常去拔输液的软管,又哭又闹,她说,我要回家,不然我就回不去了,求你们了,让我回家。看着她哭,我和父亲也哭,家里住的是楼梯房,她又有八九十公斤,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把她扛上去。更严重的问题是,她整天要输甘露醇来控制脑积水,在家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后来在中秋那天,好说歹说跟医院借来轮椅,给她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推她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酒楼。我推着轮椅,她闭着眼睛,脸上神情恬然,余下不多的头发在微风里轻轻扬着。我小心翼翼避开路上的石子与崎岖,那一刻竟觉得是幸福的。我自私而执拗地想,即使只有这样也好,每天这样照料妈妈也好,哪怕她几乎没法进食一定要连哄带喂,哪怕她已经开始失禁 ,需要频繁地更换纸尿布和擦身子,只要她这个人还在,就是好的。那天来了不少人,好些天没有胃口的她破天荒吃了很多,还吃了些以前很爱吃,病了以后却一直不敢吃的虾,虽然神色仍有点郁郁。

最终她也没有再回过家。十月中旬我到殡仪馆取她的骨灰,交 到我手上的是一个袋子,我从没想过有天她会变得这么轻,我的两只手就能把她完完整整地捧起。我把她的骨灰倒入骨灰盒里,最大的骨骸大约也只有指节大小,和许多灰白的粉末一同簌簌地掉落,我凝视着这些灰屑,好像沙漏,回数着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可是我们之间的缘分那么短,还不到二十二年。我的手一直在颤抖,我在想,我从她身体里诞生,几千个昼夜,她抱过我,吻过我,深深爱过我,给我买过这样那样的东西,我们说过那么多的话,她答应过要和我拍毕业照,答应过要让我带着她去环游世界,为什么现在留在我手里的只有这些冰冷的骨骸?它们不会笑,不会和我说话,也没有一丝一毫那张我深爱过的面容的痕迹。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人会死掉?爱不是最有力量的吗,为什么在生死面前一点办法都没有?再后来我捧着骨灰盒一路随车到了墓园,冰冷的骨灰被放入了更为冰冷的坟墓。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后来我也在床 头柜里放了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全是她的照片,还有一只锦盒,里面放着一只她戴了许多年的梅花表。那只表很早就坏掉了,她一直想买一只贵重的新手表给我,那段时间她特别兴奋,神秘地笑笑说,妈妈要给你留一份贵重的礼物。但因为病情急转直下,终于没有买成,连同她一直想替我置好的黄金首饰,她说,等你出嫁的时候戴着,也终于没有买成。我本想把那只表拿去修好,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让它永远停留在旧时光里,停留在那段有妈妈的、已经消逝的时间里,我在想起她的时候,就把那只表拿出来,一遍遍反复看。

每次照镜子,看着我和她极其相似的面容,她不知道,这就是她留给我最贵重的礼物。她走了,而我还会在这世上继续走下去,向生活将我早逝的妈妈所未能感受的乐趣加倍地要回来。

又是一年中秋,从前我总是喜欢把月饼里的蛋黄吃掉,把莲蓉推给妈妈。而今年,我像一个被挖掉了蛋黄的莲蓉月饼,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笑吟吟地替我把月饼里的莲蓉吃掉的人了。

月色依旧,往事渐已渺远不可追矣。

于夕,某外企管培生。微博ID:@于年糕

推荐阅读

中国哲学简史> 朱生豪情书全集> 今生今世> 中国哲学史大纲> 尝试集> 小英雄雨来> 孤独的小螃蟹> 空山灵雨> 林徽因建筑文集> 周作人散文集>

阅读分类导航

唐诗四大文学名著宋词诸子百家史书古代医书蒙学易经书籍古代兵书古典侠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