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頔
我是一北京孩子,后来她说这孩子杀了一个人。
那年我五年级,刚搬了楼房。除了不用冬天只穿条秋裤和邻居家的叔叔大爷去公用厕所抢着蹲坑儿外,其余和平房也没太大分别,因为我住一层。从小我就对楼房就没什么好感,到最后我也没明白为什么邻居家的孩子看着我被强拉出院门口,脸上却是嫉妒又不屑。话说当年要不是我妈找人拆了门框,估计到这会儿我还摽着门把手耍赖呢。2000年出头,楼房大多六层,不像现在高层林立,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么几条钢筋几面水泥就手足相残、妻离子散。
小时候我极少参加扎堆式的活动,过家家是个例外。现在恐怕没人再玩这种“缺乏创新精神”的游戏了,我不想在这种问题上追根刨底,毕竟时代这个词更有说服力。
8岁那年有一天,那会儿的天凉了,就在我跟遥控器赌气的时候,家的门被习惯性地踹开了,听动静儿肯定是别院儿的孩子。这么肆无忌惮的原因是对我客客气气的,在小朋友里是一种犯罪行为。
他们在我家轻车熟路, 每次走后都会留下一片狼藉,我就不免招来一顿我妈的胖揍,为了心理平衡,我决定还是让他们也感受一下来自父母另类的爱,借以宽慰我肿胀的屁股。
过家家使他们每来必玩儿的游戏,内容无非就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实在乏善可陈。我只在吃饭的时候露一小脸,更多是看着他们模仿夫妻亲嘴儿,又因为沾了对方的口水一脸嫌弃地把嘴抹在我的枕巾上。
每次我都被迫扮演儿子,现在想想也未尝不是好事儿,毕竟小时候演儿子的积累给现在天天装孙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到了睡觉的环节,我充分发挥了作为这个角色能提意见的职能。态度诚恳,并以同样诚恳的眼神盯着他们说:为什么你们睡觉不脱衣 服?过了5秒他们就欣然接受了我新颖的建议,愉快地脱起了衣服。
快脱完的时候我说:你们先睡,我上个厕所,等我回来就算天亮了。再等我出屋,就径直奔向了女孩家,略带哭腔地喊着女孩的母亲,什么也没说就拽着她往我家走,到了门口使劲往里一推,进去之后的事儿就不再多解释了,后来女孩的母亲拽着光着屁股的男孩儿找了他的父母。男孩儿的爹是这片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先不论素质多高,也忍不了北京泼妇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为了给女孩儿家一个交代,我们还一直光着屁股的小男孩儿被他向来温 柔的父亲轮圆了巴掌抽掉了一颗乳牙。你问我在哪儿?当然是扒在窗户底下偷听 ,坦然地哈哈大笑了。后来那几个孩子再也没来过我家,我学会了偷听 。
言归正传,搬了楼房,我当然不会因为挪了窝儿就洗心革面,好在大人眼里我还是个好孩子,尽管我心里把他们骂了个遍,他们也会对我报以一个欣慰的微笑。
不久,旁边也住进了一对儿年轻夫妻,这在楼里是大事儿,那年头姑娘敢穿敢露又盘儿亮条儿顺可不多见,谁承想我们楼里就来了一位,叔叔大爷见着她就笑,大妈们自然是旁边咬着后槽牙叫自己的丈夫回家吃饭,当真放到现在我肯定也得为她杀死几亿个孩子。可那时候还不懂什么爱情和性欲,光看着小两口儿每天如胶似漆地在楼前边儿溜达,心里就一百个不舒坦,就是从那以后,我开始杀人了。
老楼隔音不好,尤其是两张床 就隔着一面墙,什么都能听得真真儿的。不用说,偷听 是必须的,就在坚持一个星期只能听见隔壁电视声里唱“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让我无比失落的时候,他们开始吵架了。自始至终我也没听清他们吵什么,因为小伙儿基本不吱声,姑娘又坚持用家乡话。
越是听不懂越是好奇,更何况是个孩子,起初觉得每天坚持总归有天能听得懂,过了一个月,我就再也不相信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了。之后他们还是常吵架,而偷听 在我这就变成了隔三差五的打发。
滋是有人的地儿就少不了能口吐莲花的,生就一副好嘴,万事儿到他们嘴里把死的说活只是起点。在我们楼里下岗、内退的比比皆是,聚在一堆口若悬河就成了他们唯一的工作。我对他们调侃某某家的事儿的时候特别感兴趣,更有意思的是但凡他们聊起这类话题,总是用偷偷摸摸的语气但能让全楼人听见的音量。
日子一如往常,转眼到了暑假,这天我爬窗台上望天儿,隔壁姑娘和一个精壮的汉子进了楼门,姑娘赶巧发现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汉子催促着推进了楼道。以我当时的心智并不理解那眼神里表达了什么,但总觉得有事儿,其实不如说我是在期待有事儿发生,转念一想,别管那里格儿楞了,偷听 !
从他们进了家门我就一直听着,果不其然他们进了卧室,但并没出现我脑中浮现的姑娘惊悚尖叫,男人恶狠阻止的声音,静得让我心慌。最后还是汉子先说话了,问了句:“你男人不会回来吧?”之后又没了声音。就在我准备上蹿下跳的时候,听见了墙那边姑娘发出来一阵奇怪的叫声,好像被人用被子捂着头毒打。我心想完了,该来的还是来了,一定是那姑娘被那汉子绑架到家里知道她男人不会回家要她的命,到这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光着脚跑到院子里大喊:
“要杀人啦,快来人啊!”
就这一嗓子把楼里一半好事的人招了下来,七嘴八舌地问我怎么回事儿,等我说了原委。有人报了警,有人在我的带领下直奔了那对小夫妻的家。人一多也就壮了胆,一帮人对着他家房门乱捶,只听屋子里一阵杂乱的声音之后,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出现在了门口。我指着那个汉子大喊:“就是他,就是他要杀人!”当我想上前和那汉子扭打的时候,反倒被一个大爷拍了一下后脑勺,骂了句:“这傻小子!”拉着我和所有人一脸尴尬地出了楼道。
因为报了警,警察来问了几个人以后也草草收了队。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怎么了,等我妈回来的时候她告诉我不该问的别瞎问,我看看自己的屁股,没再追问下去了。第二天,隔壁的小伙子回来。
从小伙子回来以后,楼里的大妈好像终于有了共识,一直对着我家隔壁窗户指指点点,不时还发出一阵哄笑,听到最多的还是“那家男人肯定不行,那騷货也不是省油的灯”之类的。
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见着那姑娘出现在楼里,反倒小伙子时常带一些不认识的女的到家里过夜,发出了和那天姑娘一样的声音,只是很快就结束了,后来虽然也带姑娘回家,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连小伙子也不再回家了。楼里的话题又回归了日常的家长里短,最后一次听见楼里人说起他们,好像是说他们离婚了,女的回了老家。将近一个月,小伙子回来了,这次是一个人。
一个星期以后楼里又来了警察,用担架从隔壁抬出一个盖着白布的人,我妈不让我看,后来还是告诉我担架上的就是那个小伙子,他在一周前自杀了。那段时候楼里突然变得很清静,平时扎在一堆漫天神侃的人也不见了踪影。
就在我快忘了这件事儿的时候,隔壁的姑娘突然出现了,当时我正在院子里玩儿,她看见我怔了一下,又一脸慈祥地招我过去。她给我买了一根冰棍儿带着我坐在离我们住的楼有一段距离的长椅上,那天她说的话会记一辈子。
“我们两个是大学同学,毕业的时候我在北京无依无靠,他给了我一个家,他真的很爱我,其实他一直知道,可从来没揭穿过我。哈哈哈,我干嘛跟你说这些。”她停了一下,摸了摸我的头,笑着在我耳边说:
“你知道吗?其实是你杀了他。”
我拿着吃了一半儿的冰棍,看着她走了。
从那天开始,我没再偷听 过别人“说话”,也不再爱“说话”。
马頔,音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