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晓
父亲是一名屠夫。
父亲的工作就是宰杀各种牛,不论公牛,母牛,不论国产牛,进口牛,还是杂交 牛。
一头1200公斤的公牛站在院子的中央,看上去像一座山丘,可是经过父亲的手,不用1个小时就被分解成七零八落的一堆。说起来这是一种残忍的工作,却是父亲长久以来赖以维生的手艺。
父亲本来不是屠夫,在成为一名技艺高超的屠夫之前,他是村庄中一名普通的农民,朴实,善良。那时候他在这个村庄经营了六亩三分土地,在不同的土地种上不同的作物,在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收获。
1990年的夏天,父亲驾驶着一辆时风三轮车去县城卖西瓜。父亲曾经说起过那个下午,知了的声音悠长而缠绵,西瓜卖得不好,父亲烦闷地躺在路边的一棵合欢 树下打盹。一名粗壮的中年放牛倌,拎着一只干瘪的酒袋,驱赶着一群牛从父亲的西瓜摊边路过。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放牛倌就在西瓜摊边停了下来跟父亲开始闲聊。
那时候,父亲所在的这个叫做栖霞的小县城更像一个集市,没有现在的高楼,也没有城管,两人聊天聊得颇为投机,中年放牛倌就问起父亲卖西瓜的收入如何。
父亲摇摇头,表示不好。
中年放牛倌说,那你不如杀牛卖肉,起码比你卖西瓜赚钱。
父亲本来不同意,因为他没有买一头牛的本钱,二来这是他没接触的行当,他害怕赔钱。中年放牛倌也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极力向他推荐,执拗地要父亲试一试。他跟父亲说,你要是赚钱了给我本钱,要是赔钱了就算我的。
那个下午,父亲搁下了车中的西瓜,从五金店里买来了第一把杀牛刀,刀长12寸,钢刃,木制手柄。父亲尚且不知道怎么用,是在中年放牛倌的指导下完成整个陌生工序的,一张牛皮被剥得千疮百孔。然后中年放牛倌很仗义地陪着父亲走街串巷,吆喝了几百嗓子,最后果然赚到了钱。
从那个炎热的夏天开始,父亲正式完成了身份的转变,从一个农民变成了一个个体工商业从业者,从跟植物打交 道,变成了跟牲畜打交 道。
父亲驾驶着时风三轮车在周围的村庄做牛贩子,谈好价钱之后将牛带回村庄宰掉,牛皮卖给皮鞋厂,骨头卖给保健品厂,牛角卖给制药厂,牛脂卖给化工厂,剩下的下水和肉带到城里,卖给小区的市民、酒楼、饭馆……
那时候的父亲二十来岁,身体壮如公牛,也能够吃苦,加上农村人血液里的勤劳,让父亲很快赚了一笔钱,由此成为了村子里最早富起来的人,他的时风三轮车也先后变成了小卡车、面包皮车、轿车。直到1996年,村里首富的头衔才被村长夺走了。
按照普遍规律,原始资本积累完成之后,应该朝着更高层次飞跃,父亲也萌生过这样的想法,曾经在县城里开了一家饭馆,但是只开了很短暂的时间就倒闭了。父亲自觉除了屠夫这个行当,别的很难驾驭,于是就准备一心一意,将杀牛这个事业从事到底。
从我记事起,宰牛的地点就在废弃的村南队部大院里,大院中央的空旷地用水泥抹平了,大概20平方米的面积,就是很多牛生命的终点站。
宰杀公牛是一项累人的体力活动,刀子先从牛的脖颈扎进去,沿着牛的胸膛正中一直延伸到牛的尾巴,挑开一条中轴线,在中轴线划好之后,就要用刀子剥开两侧的牛皮,然后用斧头劈开牛的胸骨,斩断牛的气管,拖出牛的内脏,抽掉牛的肋骨,剁掉牛的头颅和尾巴,断开牛的四肢与脊椎的联系,最后还要把各部分分别处理。这整个过程繁琐而劳累,不仅要有力气,还要有很好的技巧。
父亲杀牛之前,先要抽上一支烟,将烟雾吐在刀上,然后他牵着牛来到水泥地上,松开牵引牛的绳子。一般而言,年老的公牛被松开了绳子之后,并不会跑。因为它们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因为空气中四处飘着同类死亡的气息,地上散落着同类的尸骨,粪便。那些年老的公牛,它们不逃跑,不反抗,悄悄流泪。而有些壮硕的公牛一旦脱缰,就会立即变成脱缰的野马一般,生猛反抗,但是它们终究还是会倒在父亲的铁锤底下。
父亲宰牛通常在下午,他有足够时间来完成一头牛由生到死亡的仪式,这个仪式十分粗暴和残忍。所用的工具是角落里的铁锤。只要抡起角落的铁锤,猛地一锤锤在牛的脑门上,牛受到重击就会轰然倒在水泥地上,四肢踢腾着天空抽搐一会儿就死了,有时侯踢腾抽搐的时间太久,就在脑门补上几锤。
父亲宰杀了很多牛,有西门塔尔牛,有鲁西南黄牛,利木赞牛,夏洛莱牛,公牛居多,也有母牛。按说一头公牛的体格十分强壮,这样的庞然大物就算没有锋利的犄角,只用那宽大有力的脑门,趁着父亲低腰抡起铁锤的时候猛地冲上来,父亲就会被撞出几米远,五脏六腑肯定都被撞碎了。但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所有公牛的反抗都以失败告终,因为父亲有手艺,是硬汉,比公牛还要健壮。
杀牛这个行当自古就有,而每个行当都有祖师爷,庖丁是解牛好手。庖丁用刀解牛,虽然宰杀几千头,刀子并没有钝,反而十分锋利。后来人们把锋利的刀子称为千牛刀。
从1990年的夏天开始,直到现在,父亲已经从事这个行当24年了。父亲粗略估计了一下,他每年宰杀的牛超过300头,24年来死在他的千牛刀下的牛至少7000余头。父亲的工龄比庖丁还要长,他曾经豪情地说,要是庖丁还活着,一定要找他较量较量。
父亲说要跟庖丁较量,是几年之前的事儿了,如今他豪情已经不再。他手里那把千牛刀越用越娴熟,身体却不能越来越年轻,曾经体魄如牛的他,现在变成一只干瘪的羊,鬓角发丝已白,力气虚弱。
年初给父亲打电话,他正在家养伤。父亲解牛的时候,竟然被千牛刀割到了手掌,他左手拽着牛皮,右手操着千牛刀,不知道是眩晕了一下还是手抖,左手手掌割开一个深深的伤口,鲜血立时涌出来,跟面前那头鲁西南黄牛的血混合到了一起。就在父亲手上的伤好了没多久后,他又负伤了。抡起铁锤的时候,他闪到了腰。公牛没有被锤倒,他却痛得倒在一边,养了一个月还没有恢复好。
父亲失落地跟我说,他老了,可能再也干不了解牛这活计了。我知道,解牛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一种沉重的负担,他身体越来越不济,再也回不到从前。
相隔万里,听着电话那端父亲的叹息与失落,我仿佛又看见多年以前——烈日正午,水泥地上,一只年老体弱的公牛,面对着坚实的铁锤,面对着锋利的千牛刀,没有挣扎,因为再也挣扎不动,最终无奈地倒在铁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