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骏
死亡是什么?
这是绝大多数中国人不愿谈论乃至禁忌的话题。
辞典里说死亡是相对于生命体存在的一种生命现象,即维持一个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学功能的永久终止。导致死亡的现象有:衰老、被捕食、营养不良 、疾病、自杀、被杀以及意外事故,或者受伤。所有已知的生物都不可避免要经历死亡。
而人死以后的物质遗骸,通常被称为尸体。
我第一次感受到亲人的死亡,是在外婆的追悼会上。那时小学三年级的我,看着水晶棺材里的外婆,好像已是另一个人了。伴随低沉的哀乐,我被迫与大家一同低头鞠躬,感到无法抑制的悲伤,眼泪滑落才明白,此生再也看不到最疼我的那个人了。那年外婆多次出现在梦中,清晰而真实。我无数次幻想,外婆还能复活回到身边,每晚抱着我抚摸后背?后来才知道,如果真能从坟墓里爬出来,那就成了吸血鬼,何况在我们这个国家,人死后将被烧成一把灰。
1991年,外公也过世了。记得那是个秋天的清晨,我还躺在被窝,听到门外响起妈妈的哭声。根据外婆的遗愿,外公与外婆都被埋葬回了乡下老家,就在外婆出生地的旁边。现在想来,我会多一点理解什么是中国人。
十六岁,有次在教学楼的顶楼跟同学们玩,我不小心碰到窗户,竟有块玻璃掉了下去——楼下就是学校的操场,瞬间我愣住了,不敢想象这块玻璃的结局?很快我被叫到老师面前,才知道幸亏没砸到人,我被老师严厉批评,虽然后来也没处分,却给我心里留下陰影。我总在想象,如果那块玻璃真的砸到某个同学头上,即便没有把人砸死的话,至少也会是重伤吧,要是让人因此而残废?甚至变成植物人?先不说这会毁灭一个人的未来,至少我的命运也会因此而被改变,我还能继续读书吗?我的父母是否会因此而赔得倾家荡产?我原本就不那么灿烂的前途,或许也将变得更为灰暗。
至少,绝对不是今天你们看到的我。
同一年,爷爷去世了。他走得很突然,送到医院已停止了心跳。奶奶是个保守的人,坚持要把爷爷的遗体从医院接回来,在家中灵堂安放几天。爷爷躺在一张小床 上,被换上了寿衣。全家人挤在狭窄的屋子里,忙碌地设置遗像、鲜花与香炉。
妈妈请假守在灵堂,周末我也陪她守了一夜 。奶奶与亲戚们轮换着休息,有段时间只有我和妈妈两人,凌晨两点看着死去的爷爷。妈妈不让我靠近他,担心尸体放在家里会变质发臭?其实,我在观察人死后的状态。
奶奶请了和尚到老宅来超渡亡魂,念着永远也听不清的经文,临走时拿走不少红包皮。父亲和叔叔烧掉了祖父生前衣服等遗物,而我默默看着那团 火焰,几乎把眼泪熏落下来,可我终究还是没哭。
就跟外公紧接着外婆去世一样,爷爷走后不到三年,奶奶也就撒手人寰了。我还记得那次陪夜。已逾子时,闸北区中心医院。急诊室弥漫着酒精与药水气味。一个孤老头被子女遗弃在担架床 上,行将就木之时,小护士 叫来值班医生,做下象征性的抢救,厌恶地推向太平间。有个女孩被推进来,一对中年夫妇哭喊着,说她刚吃下一整瓶安眠药。值班医生当即为她洗胃。又一群人冲进来,抱着一个血流如注的年轻男人,一个女人扑到他身上叫嚷:“他还小呢……他还小呢……”医生勉为其难地抢救几下,摇头道:“准备后事吧!”女人瘫软在地,嘴里继续念:“他还小呢……”
这是午夜的急诊室。
我的青少年时代,就这样接二连三地目睹着死亡,大多数人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吧。
小时候我们都有过相同的疑问——死后的世界是什么?
电冰箱的冷藏室般冰冷?微波炉的高火档般炽热?还是星球大战里的外星荒漠?抑或某集《阿凡提》里说到的天国花园?
小学三年级起看白话本的《聊斋志异》,对那些故事深信不疑——死后可以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大奸大恶则要在十八层地狱中遭受各种酷刑,还有个别悲惨的冤魂不散就只能沦落为聂小倩了……读中学后,政治课上教了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才让我确信所谓的转世投胎,全属鬼扯淡的无稽之谈。
后来,我痴迷于各种宗教,
佛教相信六道轮回——天道、人间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人永远在六道中轮回,恶报者下世变成畜牲、恶鬼甚至下地狱,善报者回归人间与天道。只有阿罗汉、菩萨、佛才能跳出六道轮回。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却是在初中时代追看《圣斗士星矢》的过程中。
《西藏生死书》说到“中陰”——人死以后,“第七识”将带领“第八识”离开肉身。中陰,是从此生的灭亡,到来世之间的过渡期。中陰身具有神通,能见到肉眼所不能见之世界。人死之后七七日间为中陰,这也是中国人“做七”的缘由。
基督教相信人死以后灵魂是存在的,我们都在等待上帝的末日审判,信仰耶稣就能得到救赎而上天堂,反之则只能下地狱吗?
《古兰经》说死亡只是从今生到后世的一个阶段,在末日审判来临之时,每个死者都会白骨复生,在主的面前接受审判,若你信仰正确并且行善,就会升入乐园得以永生,否则便会接受火狱的刑罚。
或许,只有道教例外,道家重视生命,追求不死,而鬼的世界是一个与人间平行的世界——你见过鬼吗?
我更喜欢一种诗意的解释:人死后都要经过鬼门关,走上黄泉路,在抵达冥府之前,还有一条分界的忘川水。经过河上的奈何桥,渡过这条忘川水,就可以去转世投胎了。但在奈何桥边坐着一个老太婆,她的名字叫孟婆,如果不喝下她碗里的汤,就过不得奈何桥,更渡不了忘川水,只要喝下这碗孟婆汤,你就会忘记前世的一切记忆。
忘川,孟婆,来生。
但我不知道来生在哪里?只知道此生你若死了,一定会有人为你哭泣,或许也会有人为此而高兴,大多数人则是惊讶地说一声“哎呀,TA死了啊?我们要多注意锻炼与饮食哦!”然后,很快就把你淡忘。
谁会把你记住?
十多年来,每逢清明与冬至,我都会随家人去郊外给爷爷奶奶扫墓。因此,我的小说里会时常出现公墓的情景。
如果,死后还有人记得你,那就不算真正的死去,至少你还活在那些人身上。即便死后躺在一座无主孤坟中,至少你还活在子孙的DNA里。哪怕你连半点血脉都没流下,起码还有你的名字与照片,留在身份证 、学生证、户口本、借书卡、游泳卡、作文簿、毕业考卷……
记住你的人是谁?
首先是爸爸妈妈,但那样恐怕对他们的痛苦更大,如果他们还能活着的话。通常来说,应该是你的儿女,他们不但会记住你,怀念你,每逢清明或忌日来祭奠你,还会在他们的血管里,以及他们孩子的DNA里,确切地说是在男孩的Y染色体里,女孩的线粒体DNA里,永远地保存你的生命。
直到世界末日。
正如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几乎是中彩票 般的幸运,既是仅有的几位远古祖先,能逃脱剑齿虎或猛犸象的魔掌,并且熬过了大洪水与冰川世纪,从未中断过的繁衍至今。更多的人类个体,没有留下他们的DNA,就被淹没在泥土中了。
所以,在基因的河流里,我们都有可能永生不死。
我最喜欢的一部日剧,是1993年野岛伸司编剧的《高校教师》,后来翻拍过不同的版本。很难想象,我竟会为一部剧集而泪流满面,因为最终的结局是双双殉情死亡。当火车开过隧道,车窗上出现用手画出的两只小猫,我想我永远都无法回答死亡是什么了?
这部日剧用了两首森田童子的歌,第一首叫《我们的失败》,现在是我的手机铃声,第二首叫《假如我死了》——
如果 我死了
请悄悄地将我忘了
寂寞的时候
就在我喜欢的油菜花田中为我哭泣吧
如果 有无法入眠的夜晚
在黑暗的海边
请从窗户轻轻地呼喊我吧
让我的名字 乘风而去
如果 被雨敲打的
杏花散落一地的话
离乡背井的我
将竖起衣领 漫步在雨中
如果 点燃火柴的话
哀伤便会涌现
这样爱哭的我的脆弱的泪水
思念 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