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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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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170 雪山

作者/余思

再见面已经是我博士的最后一年,夜已深,淡淡的月亮,一路上静悄悄的,他突然到学校来了。在西门附近的小酒馆请我喝酒。因为到得太晚,老板的酒所剩无几,好像还没怎么开始喝,就只剩下了最后半瓶。

没酒了怎么办?他说我们来说世界上国家的名字,谁最后说不上来的就把酒干了。我说好。

他把欧洲让给了我,自己从非洲的国家开始说起,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从英美法俄……埃及刚果巴西阿根廷……在脑海里把地球仪转了个遍,一直说到地球上犄角旮旯的巴布新几内亚列支敦士登……最后我输了,心甘情愿把那半瓶酒一饮而尽。

记不清说了多少个国家,那感觉像是一起环游了世界。

他笑我还跟以前一样喝酒的时候喜欢皱眉,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内向了,站在讲台上替老师代课,面对大一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都可以脸不红心不跳。上一次流露出羞涩已记不清是何时。还没来得及回话,低下头时却看到了他腰间那条皮带,不由得心一惊。

酒馆老板打着哈欠说真抱歉啊我们要打烊了,他往西装口袋里掏了半天也没掏出钱包皮,又往公文包皮里找,一摸后脑勺说,啊应该是在车里,他执意要去拿,我说没关系那我来付吧,他挡着我的手说你还是学生怎么能让你付钱呢,急匆匆往门外走。

我把钱塞到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的老板手里,出门迎面看到他朝我走来,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路灯的光在他身后散射开来,他好像比五年前胖了一些,一辆洒水车慢悠悠地开过,留下湿漉漉的地面。

风吹过来,时光好像凝固。

逆着人生路长途奔袭,五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是夏天,落地窗映着明亮刺眼的陽光,他逆着陽光走来,步履匆匆,高大而削瘦的身影在陽光勾勒下略显单薄。

“这么漂亮的女孩,为什么不放到我部门来?真不公平。”他对人事经理说。他们都笑了。我那时研究生还没有毕业,一门心思急着找工作,对职场一无所知,又无限向往,连自我介绍都要在镜子前练习 好几遍,把面试看得无比神圣严肃,突然听到这样的调侃,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往电梯间走,脸上那诡异的热度刚刚褪去,身后传来了急促脚步声,一回头看是他追了上来,把名片塞到了一脸诧异的我手里,“打给我,来我的部门。”

名片在手心里捏出了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名字。

最后一个暑假,学校里几乎没有人,白昼显得特别漫长,午后炎热又异常安静,午睡往往伴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我喜欢在放空时光里幻想,为什么他会追出来找我。于是那张名片一直在桌前摆着,时常有拿起电话的冲动,可像我这样被动又不善于争取的人,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我赶在离校前入职了,最终没有去他的部门。

我们终于成了同事。他的级别高出我许多。在第一次相遇的那个茶水间再度偶遇,我没有再穿职业套装,而他依然西装革履,猛一看是那么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向我点头致意,再次给了我名片,我失落于他忘了我,他却笑着说:“新的。”不知道为什么,透过那笔挺的西装我竟能感觉到那笑容是温 柔的。

新名片上,他的职位又晋升了。他是老板眼中的红人,最年轻的总监。公司太大,如同一个微型小社会。偶像剧里拿着一个策划案在老板面前高谈阔论的画面一次也没有发生,我只能做一切需要打杂的事务,也渐渐明白所谓的广告新人意味着见不到白天,那几年留给我的记忆是频繁加班,时常累得喘不过气来。有时会和他一起开会,我很少发言。但我发现自己喜欢开会,喜欢看他侃侃而谈的样子,有人私下说他太张狂,但我总能在偶尔抬头时遇上他的目光,那目光里看不到别人说的张狂,只有初次见面时笑容背后的温 柔。

后来就收到他的第一封邮件,一张雪山的照片。

“白云和视线水平,天空辽阔透亮,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手脚已经冻僵,心却在燃烧,壮美山河,让人热泪盈眶。”他这样写。

从那时起我知道他喜欢登山,冰雪相伴。那个夏秋,他给我发过许多照片,大多是登顶后的雪峰,比我在所有摄影杂志上看到的都要震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只看不回,给他的邮件总是越写越长,他问起我的专业,人类学究竟学些什么,我告诉他马林诺夫斯基和结构主义,他回真是完全不懂啊。我好像能看到他打下这几个字时嘴角的笑意。我似乎从未对任何人这样敞开心扉。是的。渐渐地,每天都会期待那一封邮件,几乎成了我每天清晨坚持大早起床 ,挤地铁去上班的理由,渐渐地,和我一起入职的许多学生都跳槽了,只有我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留了下来,他们说:“当初真没看出来你对广告有这么深的精神寄托。”

是的。精神寄托。

下了夜班,电梯门快要关上时,他快步跑了进来,他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到我家楼下时他又说太早了带你去个地方吧,我点点头,心却激烈地跳着,他带我去了他的母校,那所学校有一大片翠绿宽阔的草坪,我们绕着红砖的苏式教学楼慢慢地走着,除了登山我们依旧没有说别的,他说山野的经历改变了他的一生,我问他除了勇敢的心之外登山对他来说还意味着什么,他站在路灯下认真地对我说,意味着内心更加的孤独,因为更难被寻常景色打动。

这是唯一一次私下见面,唯一一次。

冬天,我的部门要换到别的楼层,也是冬天,雪花落下,我吃着盒饭,听隔壁同事说起他,原来在我入职之前他已经结婚,妻子已经怀孕。从会议室外经过,隔着玻璃看到他的背影,手垂在椅子边,无名指上那个戒指刺痛了我。我曾无意中瞥见过这个戒指,却从未愿意去想这意味着什么。人往往总是这样,习惯性忽略那些不愿接受的东西。

回到屋里,我一个人在床 上看书,看着看着突然泪流满面,半夜里刷牙的时候蹲在马桶边上嚎啕大哭,我偷偷注册马甲看了他的开心网,第一次看到他婚礼的照片,那个女孩并不算美丽,但眉目间很清秀,穿着婚纱的样子像个精灵。我想起他说过他喜欢笑起来有酒窝,个子高挑的女孩,原来不外乎就是这个样子。我还看到了他妻子在雪山上的照片,他们是大学同学,照片中那女孩嘴唇冻得发紫在大本营里生火做饭。原来他们曾经一同经历了无数精彩,无数失败,无数热泪盈眶,比起冰雪天地间一同面对生死,我不过是个俗人。

重新翻出了邮件,一页一页往前看,看他登顶的那些雪山,看他写下的所有,希望时间可以真的往前追溯,让我可以早一些碰到他。其实我也很想和他一起登上那冰冷彻骨的雪山。

有段时间会觉得自己愚蠢而矫情,我的世界似乎连白天也不再清晰。唯一一次和闺中密友说起他,她们告诉我男人在妻子怀孕期间总会特别孤独。在那以后我不再向任何人说起他,不愿以这样恶意去揣测,去形容那些洁白的雪山。

公司里架构调整,他应该在争取更大的地盘,邮件里他说自己被欲望侵蚀有时候会有点累。我不再回他的邮件。直到在微博上看到他儿子照片,那小小婴儿酣酣甜睡。那天夜里,暖气好像停了,那漫长的几小时,我经历了过什么,也许世上只有极少数人能理解,无法与人言说。我知道,我该离开了。

离职那天,他送了我一本关于自由 登山的书,说译者是他最尊敬的人。“他做了我做不到的事儿。十年前,是他带我第一次登上了雪山。”

他问我要不要送他一条皮带,我笑着说我可拴不住你啊。

辞职后的两年我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没有一技之长,只有那半肚子的基础学科知识,历经了无数挫折,也终于明白独自一人在北京生存的种种艰难,但我始终没有学会半推半就接受任何心中不情愿的东西。终于明白他所说过的,那些没有将你致死的,最终会令你更坚强。后来我当了记者,时时与人对话,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只是心中依然很难平静,有时会陷入挣扎,怀疑起动机,怀疑人性是否至真至纯,直到有一天,我决定重新回到学校里重拾人类学,学问究竟有何意义?不过是更加清苦,所探究的东西如风中一粒清尘,难以触摸。但很多时候,这就是意义所在。

孤独是一种最好的交 际。是弥尔顿说的。

再次收到他的消息,我已看到网上关于山难的新闻,他最敬重的那个人,长眠于在新疆一座雪山的冰缝中,我能想象到这对他的打击。十年后,他要亲自送走他。

他在电话那头说:“你来乌鲁木齐吧。”

突然听到他在电话那头哽咽的声音,我的眼泪突然抑制不住。那本关于自由 登山的书,在书架的最后一排放着,我从未真正读过,因为害怕一读就再也停不下来。

我买了去乌鲁木齐的机票,第一次有了说走就走的勇气,我以为我将第一次亲眼看到雪山,可在过安检的时候,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最终还是离开了排队的人群,看着头顶的飞机呼啸而过。夜里,我删掉了所有他发给我的邮件。也终于明白,他对我说过的,不管你去不去,山,就在那里。

此刻,他慢慢走向我,夜风一吹,酒好像醒了一些,洒水车渐渐远去,路灯下,这个世界上,仿佛只有我们。

他说:我看过你写的每一篇采访。我笑着说是吗?我好像也看过你爬过的每一座山。“是登山,不是爬山。”他拍我的脑袋纠正我,我回过头看他,心中涌起一阵暖意。暖意,让人热泪盈眶的一个词。

有没有想过去看看真正的雪山?像你这样的人,真的应该去看看。

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我问他。

是小姑娘,他说,也是大龄人类学女博士。

又笑了,好像又回到了那多年以前,我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现了问题。那枚戒指还在他手上,此刻我却并不觉得刺眼。追逐世俗幸福的五年,互相并不知晓的五年,那样的轻,好像一口气就能吹走。

他问:是不是快要毕业了?

我说:是啊,正在写毕业论文,越写越长,已经快九万字了,有时以为要结尾了,再读一遍却好像还很远。

那有了孩子是什么感觉?我问。

他说,想到这世上有一个生命,离开了你没法生存。

结婚又是什么感觉?我又问。他笑着说:你是研究人类学的博士难道会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

大概跟你写论文是一个感觉吧。他说。

那应该很幸福。我说。漫长又不知道尽头,需要不断付出的幸福。

你真这么想就好了。他说。

我抬起头看他,看到他眼睛里的血丝和眼角的皱纹,原来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如果有一天,当我们都很老了,得知最喜欢的那个人去世了,心里会是什么感觉?”

“会愣一下,然后闭上眼睛,回忆起多年前还年轻时候,陽光下,微风中,她笑得灿烂的脸。默默念一声:再见。”他说。

“我会没有遗憾,不说再见。因为此生在心中已和他共同渡过。”

道别的时候,他说:“毕业论文写完了发给我看看。”

“为什么?”

“想知道这几年,你都在想些什么。”

站在博士楼的台阶上,远远地看他那辆黑色的车远去。

我想劝他要打车回去啊不要酒后驾车这不安全,想告诉他我曾经差一点点就要去乌鲁木齐,我想告诉他那张名片依然在我的写字台前,我原以为自己有很多话要说,最终心头却似压着一座巍峨的山那般沉重,在夜色中我站了许久,最终突然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

再见。我在心里对他说。

博士论文答辩后,我一个人去了趟青海,原来高原反应没有想象中可怕。

我裹着大围巾,在湖边遥望,不远处是那被雪迹染白的山尖,那种白色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在透亮的蓝天下,单纯,洁净而没有杂质,无法触碰,纯粹无暇,只能遥远地看着。

我不曾在那雪山上留下过足迹,那山也不曾靠近我。

整整五年,我们都改变了很多,那些不变的,最终变成了山顶上一万年也不会化的白雪。我终于明白,也终于相信,这是他向我描述过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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