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大成
在非常偏远的山区,连最勤快的山羊也不高兴来吃草的地方,快要接近国家的边境线,那里驻扎着一些人,看护着烟花爆竹。
这个国家曾有好几代人痴迷烟花爆竹,一切日子都要放,他们相信空中发出的覆盖大地的巨响、转瞬而逝的亮光,以及难闻的硝烟,会给自己带来好运,会发财,会拥有幸福,强身健体,包皮治百病。
出于这样的意念,产生了大量的消费需求。为了提高生产量,一座座大型烟花工厂拔地而起,许多求职者找到了工作。以每个工厂为圆心,半径3公里以内的区域里建起成片住宅,烟花工人及其家属住了进去。每天早晨,在差不多的时间,工人们往脚踏车的篮筐里装上便当盒,他们跨坐在车上,一只脚摆在踏板上,一只脚支撑着地面,他们吻别妻子,然后用力一蹬,就去上班了,一时之间,所有人一起往圆心靠拢。傍晚的景象则完全相反,脱下工作服、穿着五颜六色便装的工人们回家了,以工厂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辐射开。如果站在高空往下一看,就会看到很多个圆圈里,同时在发生这件事,就好像一片人造烟花在开放。
烟花爆竹的产量激升,产品惟有细化才有竞争力。这样就诞生了适合老年人燃放的振聋发聩型爆竹,耳朵再背也能听见;适合少年儿童燃放的超低空烟花,观看时不用再把头仰得很高;适合女性燃放的香烟花,放完后,在呛鼻的硝烟中能够闻到一丝幽香。此外还有各种希望考试成绩好、找到良缘、装修顺利、发票中奖的烟花爆竹,林林总总,满足非常多的精神诉求。
各品牌展开激烈竞争,在电视台的黄金档、在地铁站台、写字楼的户外投放巨额广告。明星红不红,光是看看烟花品牌代言费收了多少,就能一目了然。烟花业成了国家的支柱产业。
但是……
一天,灾难来了。
我们就不去谈论事故原因了,总之一座巨型工厂突然爆炸,生产线上和仓库里的所有烟花爆竹都被点燃,振聋发聩型爆竹和香烟花一起被爆炸的巨浪掀到半空,翻滚着在对流层里相继引爆,瞬间,从地面到空中形成了一座圆柱状的炸药库。并且,炸药库的体积急速膨胀。工厂毁灭,以工厂为圆心的住宅区付之一炬。
接到警报,附近几个城市的消防车呼啸着赶来支援。可是不等控制住火势,射程最远的大烟花已经飞到了几公里外的另一座工厂。又一次大爆炸,该厂生产的振聋发聩型爆竹和香烟花被爆炸的巨浪掀到半空,翻滚着在对流层里相继引爆,新的炸药库立在了天地间。
大爆炸像有生命力一样,不断繁殖。消防车放弃了第一事发工厂,赶往第二事发工厂,接着,它们又徒劳无功地赶往第三事发工厂,第四,第五……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灾难蔓延的速度。以一个个工厂为圆心,成片的生活区夷为平地。
安静了。
事情过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当时听够了爆竹巨响、看够了烟花乱坠的人们,不太想再碰它们了。人们搬离了家园,只剩下那些烧焦的圆圈留在原地,像外星人创作的失败的麦田怪圈。政府于几个月后出台了管制法令。消费量萎缩加上行业整顿,使幸存下来的工厂停下生产线,关闭大多数车间,让工人下岗。之后是相关行业受到冲击,原料制造商断了资金链,4A广告公司业务量不足,影视剧被要求删减放烟花的镜头。一年之后,发达国家推动的全球污染减排协议,给予这个国家的烟花产业致命一击。又再过了许久许久,谁也不放烟花了。世间万事都有被消灭的时机。
只是,仍有陈年的烟花爆竹存放在数以万计的仓库中,它们是政府的心头大患。集中销毁,会破坏污染减排协议,按兵不动,恐有闪失。思前想后,政府出动了几百辆军用集装箱卡车,经过数个月的往返,将所有库存品运送到了非常偏远的山区,快要接近国境线的地方。在线的那边,是一个在国际上没有发言权的穷国。运输的个中艰难,如果你看过亨利-乔治·克鲁佐导演的电影 《恐惧的代价》,就能明白一二。
一些人随着库存品留在了山区,他们是真正的烟花爆竹迷,自愿驻扎在那里看护它们。
“我从婴儿时期就非常迷恋它们。当我发脾气乱吐食物,当我哭着在地上打滚,大人们只要放上一支在家里也能够安全燃烧的迷你烟花,就能安抚我。当我不肯睡,放一串盖叫天款的鞭炮,我就睡得香。”
“我父亲拥有一家小型的加盟烟花便利店,课余时间,我要帮忙,照看收银台,清洁地面,整理货架。整个学生时代,我都从店里偷烟花送女同学。后来娶她为妻,她在爆炸中死亡。”
“我在烟花一厂工作,就是那家一流的国企。我努力工作,从第七车间一直升到了第二车间。精英辈出的第一车间,制造的是全国工艺最精细的烟花,事故发生前,我距离升职调入那里,仅仅是一步之遥。”
“那天下午,接到消防总局要求支队前去支援的命令,听说爆炸的惨烈程度,我们全都倒吸一口冷气。出车赶往事发地点费时3小时,途中天色逐渐暗下来。突然,看到前方有一片天空在燃烧,再开近一公里,一朵非常大的烟花冷不防地出现,好像是有神仙从天上撒下一张发光的网。我在消防头盔中长大了嘴,真美啊,我惊呆了。”
他们在喝酒、在休息、在搭建房屋、在外出捡拾取暖用的树枝的时候,交 换着身世,和来这里的原因。
在政府的档案中,他们被称为“烟花问题处理人”,算是特殊的公务员,由政府向他们发工资和补贴。
库存的烟花爆竹一直有规律地减少。烟花问题处理人进行了全面检查,一旦发现火药从包皮装里面漏出来,问题件就会被小心地运送到山谷里。通常会选择一个天气晴朗的夜晚,两位工作人员穿着防护服,负责点燃问题件,其余的工作人员则聚在稍远处的安全地带。等待着。
“砰”一声,烟花笔直地飞到高处,开出硕大一朵花,太璀璨,久久人们才能重新辨识出漫天星光。如果是爆竹,那声音在山谷间激起无穷无尽的回响,像是一个声音响又啰嗦的人在讲话,人们一直听一直听,听到他把话全部讲完,直到山谷重归平静他们才回去睡觉。
他们搬来山区的差不多十年后,发达国家推动的全球污染减排协议,被越来越多的人看穿背后利己的陰谋,国人的心理创痛也因时间流逝逐渐抚平。政府松了口子,虽然生产仍然不被允许,但库存的少量烟花爆竹可以出售。烟花问题处理人开始了网络销售业务,他们也是政府唯一指定的物流机构。为了像像样样地经营生意,他们还特地请款,订制了制服 、帽子、徽章,并在运输的厢式货车上油漆上了标志。
检测合格的库存被用来销售。销量很低,和当年的消费盛况不可同日而语。总是过了很久很久,网络销售的聊天工具才会“叮叮”地发出声响,一个顾客的身影随之亮起。对方犹豫地咨询情况,由于顾客需要向政府提交 复杂的燃放申请,并要缴纳巨额的燃放税,所以往往咨询良久,最后只是买下一支两支烟花爆竹罢了。烟花的美丽,爆竹的壮观,世人已经很难领受了。
但是不管顾客买了多少,接到订单总是使烟花问题处理人很高兴。当值的人常常在对方一按下“购买”链接后,立刻奔跑到工作室的外面,向他的同伴报告喜讯:真高兴啊,又将有一些人再度看到空中的美景。只是年复一年,奔跑变成了快走,快走变成了慢慢走,慢慢走变成了使用对讲机。因为,烟花问题处理人也老了。
销毁加上出售,又过了不少年,仓库里终于只剩下了最后两支烟花。每天,执勤的烟花问题处理人都按照流程,打开三道厚厚的防爆铁门,进仓库清点库存,在本子上做好记录。两支,两支,两支……有几百页的记录完全是这样。没有人来买。
就在感觉再也卖不动的时候,终于有富豪顾客表示愿意买一支,在新年时放。
“不,请把两支一起买走吧。”工作人员在遥远的边疆通过网络再三拜托顾客。“根据记录,它们是由不同的工厂制造的,配料不同,生产年份不同,花型不同,当年还由两个国际巨星分别做了代言人。可是,在几十年前,它们一起经历了波折,来到了我们的仓库,它们既没有被别人买走,品质也没有变坏。我们希望它们在各自的最后时刻,能够一起结伴到天空,让对方看看自己的样子。我们,我们给您包皮邮。”工作人员在屏幕前排成一排,深深地鞠躬……
到了发货的那一天,烟花问题处理人把那两支烟花仔细地包皮装起来。他们擦了擦那辆不常使用的厢式货车,使标志能够从尘土底下露出来。烟花被小心地放进空旷的后车厢。负责物流的一对搭档身着笔挺的制服 ,他们把工作帽端端正正地戴在一头白发上,又用手指轻轻按了一下帽檐,便算是对其余的老家伙们道了一声别。
这之后,他们就开车上路了,向着新年中等待烟花的顾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