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晓
2012年9月,有人在Twitter上说:“今年在昆明听说的真事:2012末日来临时逃难的船在大理鸡足山上。那里已经储备了上千顶的帐篷。有认识的人捐了1千万的香火钱,长包皮一个房间和几顶帐篷。”
我是不相信什么世界末日的,但我很好奇,如果真的有这么一群人,他们会怎样制定自己的避难计划?在“世界末日”那一天,他们是如何度过的?在那样一种极端的环境下,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我开始在互联网上查询更多的消息,鸡足山当地一座名叫佛塔寺的寺庙,在视野里频繁出现。有人说,那个寺庙里囤积了粮食、燃料、油、水,甚至挖了地下坑道,准备好了焚尸炉;还有人说,自己刚刚赶到了佛塔寺,及时安全送去了2000套为灾难预备的床 单、被套、被子和底垫。最早在Twitter上发布避难信息的那个网友,也给我发来了相同信息。
鸡足山佛塔寺的主持是一位来自台湾的尼师,法号广兴(注:文中人名及个人信息均已经过处理,此为化名)。据说净德法师(化名)是她的授业师之一。净德法师,曾在公开演讲中多次提到“黑暗三天”,说这是来自美国太空总署的科学家消息,地球将在2012年12月21日进入光子带,人类三天看不见日月星辰,将在三天的零度空间中迎来旧世界的毁灭,以及四度空间新纪元的诞生。
确认了消息的准确性后,12月18日,我启程前往大理鸡足山,寻找这座寺庙,以及那些等待末日的人。
1、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大兴土木,旅游开发热火朝天的鸡足山。找不到等待末日的人,我慌了。难道网上通通都是假消息,根本不存在一批惶惶不可终日的避难者?
12月18日晚上,我抵达鸡足山香会街,住在一家兼营家庭旅馆生意的素食餐厅。
根据事前了解的资料,佛塔寺是一个非旅游性质的修行道场,不接待游客,也不准外来人员进寺烧香,想进去只有两种办法:出家,或担任义工。当义工的时间可长可短,最少必须呆够三天。可以捐献财物,称之为“供养”,但不能把供养捐给庙里的某个具体的尼师,只可以交 给掌管客堂的知客。还有一条铁规矩是:义工进寺即上缴身份证 、手机。
我还不能百分百地确定佛塔寺里聚集了一群等待末日的避难者。一旦进去了,就意味着和外界切断一切联系,三天之后才能拿到身份证 离开。我决定不着急进寺庙,先在鸡足山打探打探。
我投宿的那家素食餐厅,是一对小夫妻在打理生意。男人生于1980年,客家人,女人生于1989年,广西人。两人都是净德弟子,经同修介绍,半年前来到鸡足山。问他们相信世界末日吗?男人说,没那事,女人说,没有世界末日,但是21号九大行星相连,世界会黑暗三天,说着,她嘱咐男人第二天去县城买点新鲜菜。
在山顶问了两个和尚并卖香烛的,他们对末日一说嗤笑不已,满怀豪情地展望了未来大理机场搬迁到鸡足山脚下,各地大德来此朝山的盛景。
黑车司机劝我不要相信谣言,多看报纸。
在一块岩石里找到一个茅蓬小屋,问隐士可听说过末日,隐士说“你去给我找根棍子来”,意思是要对我来一次禅宗的当头棒喝。
山脚下的村子叫寺前村,住了不少净德弟子。53岁的“李师兄”已在这里住了六年。他说村里大约住了200个学佛的外地人,房价最初是一个小院一年2000元,现在已经涨到了一个单间一年4000元。问他相信净德法师关于“黑暗三天”的开示吗?“李师兄”答得滴水不漏,说每一天都可能有变化,应该体会无常,活在当下,静观世界的变化。
“李师兄”说净德法师在鸡足山有三处道场,大士阁、报恩寺、佛塔寺。于是我去了一趟大士阁和报恩寺,它们都只修起一两栋楼,工人们在佛号声中打地基、砌砖墙,大卡车来来去去,看不出末日将临的恐慌迹象。
就在这时,我在山上遇见了“金光明教”。
他们一行约40人,有印度人、马来西亚人、新加坡人,还有不少说国语的,都是港台口音。问是否有法会,一律摇头说是旅游。否认得太统一,反而露出马脚。细心一问,才知道这是一个崇拜光的组织,他们来鸡足山“收光、放光”,要在这里一直待到12月21日。
教主是一个身材很胖、腿脚不太利索、肤色黝黑的中年女人,她戴一副金质耳环,穿一件白色蕾丝 裙子,带信徒合唱《金光明歌》。
歌词内容简单又重复:“明天的世界里,一切尽光明,金光明就在你的心里。明天的世界里万事如意,一切如意一切顺心。如意就在你的心里,一切顺心一切如意。求心求己求如意,一切都在光明里。我们从今天开始,一切就在金光明。”
教主说话有口音,“人生”说成“楞生”,“在这里”念成“寨这里”,让人摸不清是沿海居民还是华侨。唱完歌,教主又引导众人吟诵:“一起观想大自然里的金光明,浑身无边无际的金光明,金光明带来一切,右手放在丹田,左手放在右手上方,观想一个能量球,能量球进入你的丹田,我们全身散发金光明”。
烈日下,我撅着屁股双手合十地听着,看这群人在公共旅游景点自顾自的举办宗教集会,突然意识到:这座山并不像它表面上展示的那么平静。
我仍然没有进佛塔寺,我在等待一个朋友的到来。12月19日晚上,她终于到了,我们相对坐着喝茶。朋友说,你看看香会街这么寂静,听听晚课的钟声,一片祥和嘛,哪来什么躲末日的人。我不甘心,喝着茶,叫老板娘:“哎,拿碟瓜子。来聊天嘛”。老板娘说“我在看新闻联播”,还是把瓜子拿出来了。我问老板娘知不知道末日,她截断我的话,说“都是谣言,莫信!新闻联播说了,四川人抢蜡烛是受骗了,那些都是积压要处理的货!”我对着老板娘喊:“好嘛,看新闻联播好。”转头对朋友说:“明天进佛塔寺。”
2、
12月20日,我以义工身份走进佛塔寺。挂单的那一刻,身份证 、手机都被收走了,但还是成功地带进去一支笔、一个本子,以及一个小录音机。接下来的两天,我将处于与世隔绝的境地。
我在大通铺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放下行李,注视着这个新环境。它拥有相当宏大的建筑群,宿舍、念佛大殿、大雄宝殿、库房都已经完工,建筑风格既保持传统寺庙的外观,又像是教学楼。这里的突出特点是非常干净,所有人进寺之后被要求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清洗鞋底,如厕之前必须更换拖鞋。雪白的墙壁、肃穆的飞檐翘角里,唯有场坝里飘扬晾晒着十几排的女人衣服,给这里增添了一些鲜艳的色彩。
这里的人总是行色匆匆,低头走路,你看不出面前走过的这个或者那个女人在想什么。如果直视她,她八成会低头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然后离去,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完全不和你说话。宿舍里相对热闹一些,106室是个超过一百平米的大房间,三排大通铺都是木制的上下铺,每排可以睡20人,加起来可以容纳60人。这里还未满员,只住了30多人,一眼扫过去,她们的年龄大多在40岁开外,看上去都不怎么富裕。
朋友往20人大通铺的上铺爬,嘴里嘟哝着:“这不就是集中营嘛”。
这里的最高精神领袖是净德法师。这几年他未曾造访佛塔寺,但相关的书籍摆得到处都是,其中一些是他的开示,还有一些是赞扬他的印刷品,比如《若要佛法兴,唯有僧赞僧》,该书集中地提出了一个理念:僧赞僧,佛法兴;僧批僧,要不得。本着这个理念,此书刊载了当代不同宗派大德对净德的赞叹,以及星云大师、本焕老和尚、藏地活佛与净空的合影。
净德法师的声音总是飘荡在义工宿舍里,女人们一脸虔诚地播放着他讲法开示的mp3,低眉垂目地倾听着。
用餐也避不开这个名字。佛塔寺的规矩是餐前齐诵供养偈,餐后齐诵回向偈:“祈请世界和平、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愿老和尚早回佛塔寺,法轮 常转无障碍。”我偷偷问资深义工,老和尚是谁啊?她答:“上净下德。”
这里的实际精神领袖是住持广兴法师。佛塔寺原名尊胜塔院,原建于1683年,1994年由释广兴捐献400多万元于废墟上重建,近20年来,广兴法师在此剃度了120多名尼姑,她自己说陆续跑了一半,剩下还有60多个徒弟。其中,维那师负责寺内的佛事活动和一应唱诵,是寺内仅次于方丈的人物。其余还有负责客堂的知客师等。
尼师们是住持心意的执行者,监督义工们的言行修养,同时,她们几乎是这里睡眠最少的一群女人,要参与的事情包皮括:菜地耕作、工地建设、食堂和厨房。她们的念佛时间比义工更长,当居士们打盹的时候,尼师们总是更加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些仪式。此外,佛塔寺每晚都会安排一名尼师巡夜,她得绕着白塔转圈,通宵敲木鱼念佛, 时间是晚上10点到第二天早晨3点。
尼师们能在这里体会到荣誉感。义工看见师父,总是会合十行礼。吃饭的时候,尼师们坐在最前面。上殿念佛和绕佛的时候,尼师在最前面。如果上升到职能身份,可以对义工做更多督导——比如说,做晚课的时候,你在大殿上觉得热,脱掉一件羽绒服,负责监督的尼师会走过来,直接把衣服扔出去。迟到了,监督尼师会让你在外面罚跪,有时长达一小时之久。
荣誉金字塔的最底层是义工。她们没有控制权,只有被控制权,到这里就是来学规矩的。遵循古代著名禅师“百丈怀海”的《百丈清规》,这里早晨3点打板,所有人起床 ;4点上早课;6点吃早饭;中间时间会被分配各种体力劳动;中午11点吃午饭;下午又是劳动;晚上师父们持戒不吃饭,义工们可以在18点吃晚饭;19点上晚课;22点之前,所有人不得躺倒,22点之后,所有人必须睡觉。寺里有人会在宿舍房间里转悠、查铺,手电筒的光在每个渴望即刻入睡的人的脸上晃来晃去,长达十分钟之久。
明面上的规条被写在《义工规约》上,进寺的时候知客就会拿给你看,但这还不是最终的规条。真正的规条让所有人盯住所有人。佛塔寺规定,必须吃干净每一个米粒,再用开水涮一遍饭碗和菜碗,喝掉凝聚了油星、饭粒、菜味的涮碗水。不分老少、贫富、贵贱、临时或常住,大家一饮而尽,没有异议,绝对服从。
尼师们强调,能进三宝地当义工,必须是有福报、善缘、功德之人,不但消解业障,成佛也大有希望。如何成佛?只要持一句“阿弥陀佛”,只要熟读《阿弥陀经》。这些话也正是广兴法师对她们的教导。
20号这个晚上,我没有睡好,满脑子想着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查铺的手电筒强光在大通铺上扫来扫去,巡夜的一遍遍敲木鱼,好不容易入眠,没过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敲板声吵醒,这是夜里3点15分,早课时间到了。
3、
我第一次见到释广兴法师,是在2012年12月21日的清晨六点。当时刚刚做完早课,排班到五观堂吃早饭,饿得要命的时候,在米线的氤氲热气中,我突然发现大堂中央那个高高的木雕宝座上坐了人。
2012年12月21日,在这个传说中的“世界末日”的清晨6点,我终于见到了广兴法师。她坐在高高的宝座上,那里的台灯拧亮了,一道光打在她的身上。下方整齐排列着弟子,我坐在最后,和她距离遥远。我偷眼看周围人群,她们似乎没有特别的反应。但所有人的心里都一定明白,师父在这一天的早晨突然出现在这里,肯定有话要说。
6点20分,广兴法师对大众做开示。她说自己昨晚还在杭州,是为了“12月21日”这个特殊的日子,连夜赶回鸡足山,凌晨4点差5分才到。她说她没有时间休息,这一切都为了帮助大家度过即将降临的三天黑暗。
她用这样的一番话开头:
“玛雅人预言就是今天,12月21日。但是12月21日有农历,有新历,到底预言家讲的是公历还是陰历?不知道!但这个是已经风行全世界,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最近大理已经撤出来了,是国家撤的,是政府撤的,六级以上的大地震。如果真是六级以上大地震,海水会倒灌。12月10日,上海、苏州、南通出现三个太陽。太陽只有一个,现在它出现在天空中——三个!这个是大理气象局发布的。”
人群微有騷动,但大家屏息静气,等待师父的安排。果然,释广兴表示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物资准备,可以帮助大家度过这个难关。如何分配物资呢?她要求听过《大经解》的人举手。
《大经解》全称《净土大经解演义》,是由净空法师主讲的一套长达600集的讲法视频,在这套视频的92-94、558集,净空多次提到关于“2012、黑暗三日、人类扬升”的“重要信息”。广兴法师宣布,全部听完《大经解》的,就跟师父差不多,就要在这一天起来负责工作。她宣布了两项措施:除了工作人员,所有人从21日中午12点开始念佛,念到明天中午12点;工作人员不念佛,任务是分发避难物资。
为了强调灾难的可怖,她带领大家回顾了唐山大地震、汶川大地震的惨况,然后说:现在太陽风暴要来了,可是一切我都为你们准备得好好的。
“煤油灯足够,手套2000套,拖鞋2000双,到时候你的鞋子破了烂了,就发拖鞋给你穿。瘟疫的药也准备好了,煮药煮饭的大锅也准备好了。我听说我们这边会零下20度,美国零上50度,我已经准备了太空衣,如果零下20度,冷得要命,穿太空衣的人要去抱柴进来烧。我们准备好了藏炉,是从西藏买回来的铁炉,取火你才不会死掉。”
师父慈悲,人群听得愈加恭谨。途中她还讲了几个故事,一个故事是她在飞机上被空姐骂,因为空姐嫌她不吃猪肉、海鲜,又嫌她不早早预定素餐。“她们骂我呀”,释广兴说,有意无意地塑造出了一种被外界贬损的效果。
另一个故事是“佛塔寺闹鬼”,释广兴说,前几天曾有女众的声音在哭,那就是鬼,人死了,神识还在,如果临终去了医院,医生会翻动你的尸体,搅乱你的神识,痛得就像生龟脱壳,然后推你进冰柜,让你下寒冰地狱,让你变鬼。说完可怕的故事之后,广兴法师总结:“不学佛法的人就不懂这些。”
释广兴是非常好的演讲家,偶尔麦克风出问题,徒弟迅速冲过去修,她不予理睬,一直说下去。她用所有人都听得懂的话来表达。最后,她和维那师一同挑选了12名男众、25名女众担任21号的避难工作人员,因为急缺年轻力壮的劳力,没听过《大经解》的我也被破格选中。
30多个工作人员被分成指挥组、医疗组、烧柴组、育儿组、搬运组,领到卫生纸、“魅力非凡”牌卫生巾、煤油灯、压缩饼干、太空衣、大锅、藏式铁炉、口缸、八宝粥,忙碌分配工作的间隙,释广兴还特别提出,要为带有哺乳期孩子的女众准备奶瓶。
还是那句话,“一切我都为你们准备得好好的。”
4、
一个基本的逻辑疑问是:如果释广兴真的相信世界末日,她为什么要拖到12月21日早晨才回佛塔寺,从7点40分才真正开始筹备避难事宜?如果她不相信世界末日,那么,她做这些事情的目的何在呢?
释广兴发布了那么吓人的消息,但因为“师父把一切都准备得好好的”,21日上午,女众宿舍的气氛依然平静。
除了中年妇女,这里还住着几个年轻女孩。其中一位叫褚融融(化名),她是云南省内某高校的数学系女生,跟着父母、姨妈一起在20号进入佛塔寺,堪称全家避难。褚融融喜欢数学,甚至在晚上打板之后还拧开台灯偷偷学习 。在21号人心惶惶的时刻,她依然捧着数学习 题,手不释卷。
上午10点30分,她正在对这道题目发起进攻:
求:xdx/x的三次方-3x+2 (不定积分)
我问她,你一个数学系的女生,还信世界末日?
褚融融说,最近确实连年气候不好,再加上灾难的信息来自美国NASA,CCTV也说过,还是有一点可信度的。
其他人并不像她那么好说话。我问“怎么看刚才师父说的世界末日”,立刻遭到激烈批评——“别瞎说,师父什么时候说过世界末日?师父说的是连黑三天,这是全球气候变化,很正常”、“有备无患”、“国家捂着这些不让人民知道不好,师父说出来了,大家有心理准备了,才能快乐的迎接正能量”。
走廊上,20多个来佛塔寺学习 传统文化的女孩排成一行学走路,她们低眉垂首,左手放在右手手背上,像电视剧里的宫女一般轻轻缓缓地走着。
一个年轻的女孩蹲在走廊上擦地。不管有多少人走来走去,她只重复一个动作:擦地。
上午11点,三个广东人驱车赶到佛塔寺,他们是“下午三点”之前最后一批进寺的生面孔。
正午12点,除了工作人员,所有人都被要求去大殿念佛,从这一刻开始,要念24小时。
不念佛的工作人员更忙。资深义工竭力发挥聪明才智,指挥床 铺的架设、空间和通道的安排。一个壮硕、纹过眼线的中年女人汗流浃背地指挥笨重物资的搬运。老人热情地混进来干活,她的积极性特别高,能用单手搬运铁柜子,还帮年轻人抬了好几个棕绷床 垫。八个背着背篓、系着围裙的女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点数物资。更多女人正忙着合作搬运床 架。
释广兴说,太空衣共有19件,女众6件,男众4件,尼师9件。但我看来看去就是没看到太空衣,此后一直没见过这东西。
下午4点20分,我精疲力尽地躲回宿舍休息,很快又被吵醒。一个近30岁的女人在宿舍里骂四川那些传播末日谣言的人,说那些人“有意煽动中国内乱”。
“师父上午说那些,不是也会乱吗?”我谨慎地问。
女人批评我:“师父说话你没听懂,她是在安抚人心,让我们做好万全准备,不要慌、不要乱,师父的处理是非常宏观的”。
她说自己爱上网,喜欢看网络上的各种新闻,还说“日本海啸是因为核试验导致的”。
我终于忍不住反问:“这个消息是从那里看来的?”
女人说:“网上啊。”
没有一个人因为窗外高挂的艳陽停下自己的忙碌。念佛的仍在念佛,搬东西的还在搬。我听到最多的说法是:“准备了,可是没灾,那才好呢”、“就当锻炼身体”、“以防万一”。
到这一刻为止,包皮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把这一天的慌乱当成一种演习 ,我们都没想到,释广兴是玩真的。
5、
6点15分,我们享受着中午吃剩的蔬菜、豆瓣酱和米饭,维那师突然宣布:“所有人收拾被褥,搬去避难所,在那里通宵念佛”。释广兴的这条谕令,让女人们进入彻底混乱的状态。演习 结束,我们真成灾民了。
避难所在离宿舍不远处的一座二层小楼里,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除了大。这个房间有近300平,安放了17张木制上下铺、24张铁制上下铺,按照估算,每个铺位都必须睡两个人,才能容纳下140多位女众。
有30-40个超过60岁的长者,还有5、6个是小孩,包皮括抱在手上吃奶的婴儿,以及正在学步的幼童。
房间里很冷,为了保证温 度,燃起了四个藏式铁炉,烧柴取暖,在黑暗三天里,它们还将承担煮粥、煮药、烧水的功能。
糟糕的是,因为准备得太仓促,21号下午才把炉子运进避难所试烧,没人充分考虑过炉子的通风问题,这也为当天晚上的混乱埋下了伏笔。
晚上6点15分,天色渐暗,进入避难所的时间到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带着行李,想进入避难所。
当晚第一次失控发生在6点30分。几个老太太抢在了最前头,她们占据了门口的几张下铺,不肯再往里走。人潮汹涌而来,后面的人进不去,把走道挤得水泄不通。
主管的几个尼师面前不再是原本恭顺的信徒,而是不断往前挤,想要赶快进去占个好床 位的人群,越是老人挤得越厉害。尼师们再没法保持冷静,其中一人用愤怒的音调大吼起来:“如果不想我来管,那你们来管!”
人群似乎被震慑住了,突然安静下来。尼师们趁势堵在了门口,让工作人员进去铺被褥。半个小时后,被褥铺好,人群一拥而入,各自安顿。
尼师们试图振作这里的宗教气氛。8点10分,维那师进来,轻轻摇动铃铛,领唱“阿弥陀佛”。混乱的房间里,尼师不慌不忙的唱诵让人感受到极大的安慰,但我又反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聚集在这个地方?而不是好端端地住在宿舍,干干净净地上殿念佛?
8点10分,有人说广兴法师要来看大家,于是念佛的声音响了一点儿,但是这一整晚,师父始终没有来。只有一个主管的尼师说:“要好好念佛,不管发生什么事,今晚我们都是念着佛,走在去往极乐世界的路上。”
念佛声渐渐低落。但也没有人表示怀疑和反对,她们只是默默铺开被子,找到一个较为舒服的坐姿。所有人依然遵守着“10点前不得睡觉或躺下”的规定,她们疲惫地靠在墙壁上、床 栏杆上,不埋怨,也不关心外面的星空是否正在有些异象。
房间很冷,我穿着厚棉衣,还冻得瑟瑟发抖。四个铁炉冒出滚滚不断的柴烟,浓烟被管子排出去,又被冷风卷回室内。
呛人的煤烟味弥漫于室内,那味道令人眩晕。日光灯发出惨淡的白光,照得每个人脸色都不好看。这里比春运时候的火车车厢还要糟糕。
几个火炉都在全力以赴地燃烧,更多烟雾进入房间。我一次次探头到窗外,呼吸新鲜空气,但只要把头缩回来,就觉得房间令人窒息。此时,幼儿们都在睡觉,还有几十个超过60岁的老人,她们佝身于空气很差的下铺。
很快,一个小孩开始呕吐。我从昏睡中惊醒,紧张地注视着他。幸好,孩子的母亲就在身旁,孩子被迅速抱走。另一个孩子也开始哭闹,家长抱着她不断地转圈,颠着、拍着。
我担心房间里的一氧化碳浓度过大,会出人命。我决定立刻去找主事者,警示危险,即使显得太高调,也得这么做。
主事的师尼也同意我的判断,她决定打开窗子。我又爬回上铺,刚才协助我跳下去的一个女孩突然对我说:“我要离开,你什么时候离开?”
我呆住了。
女孩看我没反应,又凑近我,大声说:“学勤奋、宽容,学佛,这些都很好,但是搞得人心惶惶,不是一个现代人所应为。”
女孩脸黑黑的,扎两个羊角小辫,穿一件脏兮兮、粉红色的羽绒服,戴一个脏兮兮、粉红色的耳罩。整个晚上,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明确提出反对的人。
我对她说:“小声点。”
5、
一扇扇窗子都被打开,人们裹起更多被子,或是挪到离窗户更远的位置,但是没有人要求回宿舍。如果一定要找出反抗的迹象,那就是她们并没有忠实执行“念佛24小时”的命令,大部分人耷拉着脑袋睡去。
夜里11点多,我决定借上厕所的名义出去逛逛,偷偷走到白塔附近。那里真美,有漫天繁星,塔是纯白,天是淡蓝,月是金黄。令人惊讶的是,我听到了尼师们的声音,她们保持着旺盛的战斗力,重复着一遍遍的大跪拜,摇铃击磬,唱诵不已。
再次回到噩梦般的避难所,下铺一个老女人还在起劲地念佛,她紧闭双眼,不停摇头,按照家乡口音念诵“阿弥陀佛”,完全不在乎和其他人的节奏、音调是否配套。朋友看她一眼,说:“嗨了”。
我开始研究,怎样能在她们大声嚷嚷的音浪中找到可供休憩的区域,最后这种研究归于失败,我烦躁极了,几乎无法控制情绪,但又没法让她们安静下来。突然,半睡半醒的朋友也来了一句“阿弥陀佛”,我失去自制力,对她喊:“闭嘴!”
释广兴一直没有来避难所验收她的指挥成果。
22日凌晨1点,念佛、绕佛的队伍只剩下五个人,她们把上下铺当成大殿里的柱子,绕着床 铺一圈一圈地走着。我数了数,她们穿着红、绿、咖、白、蓝,五种不同颜色的羽绒服,像一队荒原女巫,脏兮兮,又永不疲倦。广兴法师的“24小时念佛谕令”,因为她们,仍然被坚守着。
快4点的时候,尼师再度出现在这个臭气熏天的房间里,命令所有人起床 念佛。
已经被折腾了一整晚的女人们都乖乖起床 了。没有人抗议,没有人质疑,她们就像一队鸭子,乖乖念佛,然后被尼师指引着去吃早餐。广兴法师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有一个义工告诉我,这天晚上起,所有人都可以回宿舍睡。
22号早上8点,我决定离开这所等待末日的寺庙,此时,太陽刚刚升起,火热而明亮的光线投射到念佛大殿上,正常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指着窗外的陽光,问身边的一个女人:“如果你回去以后,别人笑你白来一趟,你怎么说?”
“师父只是以防万一,而且,今天没事,不代表一个月以后没事。”她回答。
(文中人名及个人资料信息均已经过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