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耀辉
(《一个身体》系列)
在他呼唤我之前,我已经看到他。
咖啡店的玻璃窗好大好干净,从这边看过去那边的世界,我不肯定是更加真实还是更加虚幻,总之,恍惚。当然,我也明白,恍惚的,其实是我。
我从坐下那一刻开始不时看着窗外的世界,究竟他会不会按着我们昨夜约好的,出现?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真的等着他,还是等着某一种情绪。
口中的拿铁味不浓不淡, 一如我的期望。人大了,失望多了,不可能容许自己期望太高。
况且,他不过是我来到T市度长周末晚上回到旅馆一时寂寞而上网而打招呼而聊了几句而交 换了头像之后见面的人。
我怀疑我还记得他的样子吗?我只清楚记得他腰上文了一条蛇,从左边腋下一直绕到右股之上。在我进入他身体的时候,我看到了。
他在我面前坐下来,说:不管你昨晚为什么再约我今天见面,我想带你逛逛我的城市,走。
玻璃窗外的T市原来已经黄昏了,下着微雨。我按着他的指示坐上他的摩托车,戴上头盔之后我的身体益发感觉没有保护。虽然我明明比他年长,但坐在他身后的我,竟然像个小孩。我从来没有坐过摩托车。
我按着保护自己的本能抱着他的腰,和被他汗衫暂时软禁着的蛇。
摩托车在于我陌生的路上左穿右插绕过很多很多与我无关的人,停在一家小学门前。我的小学,他说。
我顺着他的食指望向铁丝网内的操场,终极之处站着一个圣母像,中间不算明显的现出一道接驳过的痕迹,像腰带。
是我干的,他说。我本来是要把她的头砍下来,但我不够高,终于只能拦腰把她砍成两段。
我母亲从我一出生起,就只给我吃生的东西,青菜,水果,偶然也有鱼,肉,都是生吃的,有时候我也好奇熟食的味道,有时候我也因为生吃而中毒,可是,他们也没有理由因此说我母亲有病,没有能力管教我啊。
我母亲曾经跟我说,她看过一部关于杀人狂的电影 ,很喜欢男主角,后来知道他是生吃主义者,认为对环境好,对身体好,她觉得有道理,所以生下我之后决定这样养我。
她不过没有按照其他人惯用的方法,而是根据自己相信的去做。
他们说她病了。
他们还说我太瘦了,影响发育啊,是吗?我可要告诉他们,就算我瘦,我一点不弱。那时,我十岁。他们拿走了我的母亲,我就砍了他们的圣母。很公道啊。走。
于是,我又坐在他背后,抱着他的腰。微雨把汗衫湿了,蛇若隐若现。
我的中学,他说。摩托车来到T市的东区,虽然天已由昏转暗,但这一带,我认得。我跟着他走到校园另一端推开一道生锈的小门,两米后长了一棵树,他用双手把泥拨开,取出并且打开小盒,里面藏了一叠字条,每一张都写着:对不起。
中四那一年,他说,有个女生坐在我后面,很胖,我可不是介意她胖啊,我讨厌她打嗝。从某一天开始,她每天都在我身后嗝嗝嗝的,好烦,我觉得她在戏弄我。于是,我捉了十来只蟑螂,把腿剪去,放在她书包皮里。
不久,她尖叫一声,从此,她不但不打嗝,她甚至不说话了。暑假后,我再见不到她。后来,我才知道有人打嗝打了七十年。原来她不是故意的,只是身不由己。但,当时我不知道啊,我觉得她在戏弄我。从此,每年开课,我就写一张字条,藏在这棵树下,看,有九张了。明年,我会找她带她来这里一张一张字条的给她看,告诉她我是多么的后悔。
有人告诉我,不可含怒到日落,不能后悔过十年。
走,他把字条和盒子藏回树下之后说。这一程,走了很远,仿佛来到市郊了。我手离开他腰的时候,我微微感到蛇的蠕动,虽然明知不可能。
我母亲住的地方,他说,叫疯人院。
我第一次跟男生谈恋爱的时候,他继续说,我跑来告诉她。然后,她边切开我带给她的苹果边说,怪不得怪不得,让母亲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吗,你生下来是男也是女啊,医生说这样的情况不算罕见,处理的方法很简单,就是选择去掉男的或是女的生殖器官,然后做手术。
我们替你选择了做男生,母亲说,假如当时选择了女… 怪不得怪不得。然后,她一口一口把苹果吃掉,一块也没有给我。
后来,我就生蛇了,缠在腰。
康复之后,我做了两个决定,一,文身,你大概也看到了;二,我相信世上必定有很多人像我一样,一出生便失去了一些珍贵的东西,我必须寻找像我一样残缺的人,我必须寻找我散失了的兄弟姐妹。
于是,我在网上找人聊天交 换头像希望有人长得似我。如你。
我不管你昨晚为什么约我后来又约我今天再见面,我已经跟你说了一夜 我的故事,你愿意继续与我亲近吗?他问我。
有人跟我说了一夜 他的故事,我可以不继续与他亲近吗?我说,不如你继续开车带我逛你的城市直至天亮,可以吗?
走,他说。 我知道我暂时的真实是我依旧抱着他的腰,然后蛇引诱我把脸伏在他背上,雨停了,他的汗衫也干了,我想睡,同时好奇,我们,中间隔着一条蛇,将会变成什么迂回曲折的故事。
我又感到蛇微微的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