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牛大伦
甲
“老鼠你醒,醒,醒……”我在一连声的催促中,睁开眼睛,从美女 环绕的梦境里奋力挣脱出来。我睡的是沙发,丁昭南大师睡双人大床 ,当然,他是一个人。自从中风以后,丁太太说为了方便我照顾老师,就自作主张,和老公分房睡了。
“您要上厕所么?”我拉扯好自己的睡衣,扣上扣子,才完全清醒过来,说起来今年六月初上海的早晨,还是让腿脚有些凉意。“谁说世界在变暖?莫名其妙的哥本哈根会议。”听了我的牢騷,大师左半边脸给出一个很熟悉的笑容,甚至可以看见松弛的酒窝,但是右脸,还是纹丝不动,紧绷绷的,连皱纹都平复了不少,显得红亮饱满,好莱坞那些过气的女明星,注射肉毒杆菌令脸部轻微瘫痪,大概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从左边的睡衣口袋里掏出香烟盒和打火机,我替他取出一支烟,他自己点着了,左手送进送出,抽,长长出了一口气,歪斜着嘴说:“要的……这个,金南京……”右手软软的在袖管里耷拉着,仿佛一整束沸水中捞出的乌冬面。
我铺排妥帖被褥,给他整理缩在睡衣袖子管中的右手臂时,他突然对着我很严肃的说:“昨天晚上,我,硬了。”
我一呆:“什么?”随即醒悟过来;“那很好啊,那是好事情,说明您快康复了。”
熟悉的笑容又在左脸浮现,同时夹带着一些罕见的天真和期许,大师悄悄地靠近我,说:“嘿,今天晚上,我做人……和她睡觉……团 圆了。”我看看三楼的楼梯,为了不让他失望,点一点头,随口应道“是啊是啊,团 圆,真是很大的喜事呢。”
吃完千篇一律的养生早饭,丁昭南大师一定要去小区西边的假山看看风景,那是他在生病以前就养成的习惯。很多时候,他对我画面上的缺点和建议,也都是在假山边上,那个盖着双层琉璃瓦的亭子里,一边抽烟,一边缓慢低沉地说出来。这里的保安很森严,而丁家的独栋别墅,正处在整个小区最昂贵也最森严的所谓“帝王区”,一共才没几户人家,却养了大堆的保安,所以即使是我们在抽烟聊天,不太远的地方,也安排一个保安不紧不慢地尾随着,大概这就是一丝不苟的新加坡物业的特点吧。
尽管大师半年前的中风,在药物和一周三次的康复理疗作用下,在渐渐好转,可是他现在还不能流利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些单词或者短句,口齿还不是很清楚,所以需要很费心思地猜测,有时候实在无法沟通,他就通红了脸,牙关里挤出两个字:“算了。”就陷入沉默中,右手习惯性的下垂着,谁也不能想象,就是这只右手,曾经画出了最惊世骇俗的春宫。
他对我早晨的功课不是很满意,假山的凹处,成了他的天然烟缸,他一边用左手按灭一根金南京,一边含混地说:“屠刀……屠刀……”天下大概只有我懂这两个字的意思,他是嫌我画得不够凶狠。在他没有生病的时候,他经常会意气风发地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平常凡庸的人物,只具有猥琐不肯向前的精神状态,怎么能画出打动人的好画?成佛的人,一定要拿得起屠刀,寻常人是拿不起的。所以画画就和成佛一样,要先凶狠再平淡。凶狠地拿起屠刀,就是成佛的第一步。”
于是我点点头,对他行一个和尚的合掌礼,表示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目光柔和下来,看着我身后的某一块地方,突然激动起来,几乎是在喊叫,“吴,老吴……老吴……”
“帝王区”的第二道保安那边,我们能看得很清楚,老吴的路虎车被拦下来盘问,老吴司机的大脑袋伸出车窗,和保安打着招呼,然后顺利地翘起杆子,放行,开进被花坛和亭榭遮掩得严严实实的丁家车库去了。
老吴不老,五十刚出头,比丁大师还小着好几岁,可是收藏圈都叫他一声老吴。他长着一副忠厚的渔民样子,短发黑脸,肩后永远背着那么个小皮包皮,我见过几次他从里面一叠一叠地拿钱出来,你会惊讶,这么小的包皮,怎么能拿出这么多钱来。
想象能看到当今艺术圈的两个传奇人物握手言欢,让我再次有些异样的欣喜。我搀扶着大师慢慢走回底楼客厅,住家保姆小刘正在给老吴倒铁观音,房间里有新添的古怪香味,这个味道,丁大师和我不会不熟悉,那是大麻烟。
铁观音茶水泛出橄榄色的光泽,大师和我都认真地拒绝了老吴递过来的大麻烟卷,户外那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犬看见几个人在客厅里坐下来,和它只隔着一扇玻璃门,不由得雀跃起来,爪子趴出一片声响。小刘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放下茶壶,去拿遛狗的绳子和火腿肠,这是我传授给她的经验,拉布拉多非常好动,如果手里不拿一段掰碎的肉食,几乎不会乖乖地走在人的身侧。
小刘出门以后,丁大师赞叹地摇摇头,感慨:“她她是……全自动,她她是……奔驰车……”老吴陪我点完头,随即又独自沉浸到大麻的香甜味中去了。大师嘴里吐出一圈很含混的词句,老吴没听懂,我翻译道:“大师问您,怎么有空来西区这里?他倒是很想念朋友,前一阵子,张铁林来过,还说到您。”老吴笑笑,回答:“惦记你了,所以过来看看啊,也不远,开车过来才一个多小时。恢复的怎么样,可以下围棋了么?”
大师开心地笑起来,他永远是那样没有心事的样子,忘记带假牙的嘴微微瘪进去,配上极短的白头发,好像唐朝末年贯休和尚画的罗汉图。这位罗汉骄傲地指点收藏的各种围棋棋具,除了绘画,以前围棋是他唯一的正经消遣。
老吴笑完,收起表情,悄悄地问我:“丁太太呢?起床 了没有?”我说:“不知道,不过按照惯例,现在对她大概正是午夜。”老吴表示同意,身体一松,摊在沙发上卷烟卷,不忘记和丁大师寒暄家常,眼光却是看着大师身后的某处,我无法预测位置的某处地方。
楼梯响,这真是一个奇迹,丁太太居然这么早,就能够梳妆打扮得好好的,下楼来了。她穿着家常睡衣,尽管这个女人勉强能算得上80后,小了大师整整一半年纪,我还是觉得她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大师生病后的这半年里,她经常会午夜才回家,新买的迷你库珀蹭得满是伤痕,而本人的黑眼圈,也是任化什么妆,也涂抹修改不去。至于此人的穿着,我即使是在推理小说里,也不太想多做评论,那是要造口业的。
老吴的出现一点也没有令她惊讶,大家哄哄的彼此问好,丁太太发声喊:“小刘!小刘!替我倒杯咖啡来!”环坐稳妥,丁大师嘴向左一牵,指着自己的女人,说不太成调的含糊言语。丁太太甩甩手,看我,大家都笑起来,我只好回答:“丁老师的意思是,你起来得比平常早很多呢。”老吴灭掉烟卷,啜一口茶,慢慢地解释:“其实呢,昨天下午,丁太太电话我,说老丁大有好转。我呢,开心之余,早就想过来。一来看看大师,前几天还在和陈丹青说起,你是已经被写进美术史的人物啊,身体一点点进展,都要关心的是不是?二来呢,丁太太约我谈谈一些合作事宜,还是按照以前的程序走,好不好?”
大家安静下来,各自喝各自的饮料,陽光斜铺在客厅的马赛克上,黑白相间的一线。突然丁太太从沙发上跳起来,厉声尖叫:“啊要死了要死了!小刘!小刘!你快去开门看看,那狗,那狗的嘴里,叼着的是是是什么?”
黑色拉布拉多犬是被小刘套着脖子才拽回来的,兴奋无比地把头甩来甩去,嘴里确实在嚼着什么东西。还没等我们几个反应过来,丁太太已经冲刺般地跑到门口,和小刘一起去挖狗嘴里叼的东西,过不多久,训斥怒骂的声音就高高低低地传过来,老吴看看我,我笑笑,大家才知道,原来女主人怪小刘不曾看紧,狗叼走了一只IT的鞋子,看起来什么地方被咬断了,不再好穿出门。听到丁太太一连声申斥小刘笨,大师脸一紧,随即面色发红,对我们说:“前……以前……她她……不敢。”老吴站起来给自己续水,顺便拍拍丁大师的肩膀,小刘正好回来,眼睛红红的,抢过来给我们都添上水,水壶空了,她反身想去厨房,被丁大师仰着脸,左手一把拉住,动弹不得。这次丁大师说的话就完全没人懂了,我也是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对小刘说:“这种事情不必放在心上,老师请你不要难过,他说你是义仆。”
茶罢,丁大师示意,要我帮小刘收拾,我端着满盛瓷杯的托盘,跟着她进了我寻常不会走进的厨房,看她低着头,麻利地洗涮。突然她背对着我发问:“老鼠,你说我要是开个饭店,生意会好么?我以前,在桑拿中心,就是做菜的,客人小姐,吃了都很喜欢呢。”我表示赞同,小刘一手川菜功夫,在卖画买画的圈子里,非常有口碑,甚至有某个收藏家兼养生学爱好者言之凿凿认为,丁大师的中风,就是因为和小刘的菜色烧得过分好吃有关。她继续憧憬,叫什么名字呢?我说:“你倘使开馆子,只怕不要很大的门面吧,上海寸土寸金,边角地方都是死贵的。”她点头,我说:“那就叫玲珑馆好了,小巧,也让人明白。我看上海这些馆子,往往名字取得小,生意做得大。什么洋葱啊,芝麻啊,那都是好买卖。”小刘把店名“玲珑馆”“玲珑馆”嘴里嚼几遍,笑起来,说:“恩,好呀,我这种文盲,也觉得很好,而且,这么好听的名字,要是自己想,打死我一百年也想不出来。”说着,手中却不曾停,盘盏杯托加上公道杯咖啡杯,一溜儿搁在它们各自应该呆的地方,连水渍都不见一点。
来不及找随身的笔记本,二楼大画室里丁太太的声音传来,“老鼠老鼠”的唤我。别墅里三个画室,二楼最大最亮堂,归丁大师;底楼是丁太太画油画的地方,叫二画室,拿车库改造出来,因为车可以停在院子里;地下室称呼作三画室,所有的资料书籍也都一概存放在那里,那就是我的地盘了。
丁大师夫妇,老吴和老吴司机,都在大画室,一边数画的尺寸,一边评头论足,计划着哪些画好卖。丁太太感喟:“现在老丁右手废了,以前的那些裸女画,现在画不了了,他的画价要是还维持以前的水平,是不是不太公平?我都觉得没有安全感了。”丁大师怒,扯着我哇啦哇啦叫起来,甚至自己用左手想归置起满地的纸卷,要塞回到壁橱里去,很多已经托好的画,被他的大手一扒拉,不免添了许多的皱折。我悄声告诉丁太太:“老师觉得他现在用左手,还是可以画得一样好,所以有些以前自己得意的作品,是准备留下来的,未必要着急卖掉。”老吴听到这句话,慢慢直起刚才还弯着的身子,看看我,浅笑着说:“要是大师不肯卖,那也不要紧,丁太老鼠你们说是不是?”
丁太太发急说:“老吴老鼠,你们别闹,听丁老师的话,我们怎么维持啊,他中风了,脑子实在不清楚。我们这样的人家,现在每个月的开销,再怎么节省,总是要三万五万左右,谁知道我的压力啊你们倒是说说看。”义形于色地说罢,几乎要掉下泪来。
我只好圆场:“慢慢谈,慢慢谈,什么事都是可以沟通的。丁老师也没说不卖啊,就是有些自己觉得重要的,咱们再商量,或者是价格,或者么,留下一些自己实在舍不得的,好不好?”说完这些话,发现佛龛里的德化白瓷观音正打量着我,我低下头。
一直忙到午饭时间,四十来张画终于被老吴的司机装进了陆虎车后备箱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我说得口干舌燥,去厨房讨一口凉水喝,顺便和小刘说几句闲话。她哪里有空应我,手脚乒乒乓乓,话说大家都知道老吴有病,只好吃的一口素,她熟悉这些来客的口味,顿时一盘时蔬稳妥地盛在白瓷盘子里,亮而不油,绿的是菜,白的是蒜,红的是椒。
午饭毕,大家搬到花园里喝茶喝咖啡,丁太太差小刘火速点起蚊香来,一边往身上抹味道奇怪的种种东西,看起来像酸奶,闻着么,还不如酸奶。同时不出我们所料,丁太太穿了件奇怪的Gucci,有客人来,她会穿这固定的几身衣服,大概是价钱能给她充分的自信。记得生病前,口齿无比凌厉的丁大师这么评价自己女人的穿着:“每次她走进中信泰富,总是能买一件最难看的衣服回家;而每次见客人,或者外出,她都有本事在这堆最难看的衣服中,挑一件最最最难看的穿上。”
老吴因为生意进行顺利,心满意足地卷着大麻烟,花园里有草香,蚊香,薄荷,种种气味,告诉着每一个在座的人,这是一个美好的夏日午后,尽管看起来,大家都有些心事。
枯坐了没一会儿,丁太太站起来和老吴握手告别,说在高安路还约着一位收藏家,要见面,谈谈价钱,好卖给他几个丁大师十年前画的瓷瓶子,这时候,她脸上由衷地露出了苦相:“老吴,我们都是自己人了,不瞒你,这家人家实在是坐吃山空。老丁他现在这个样子,已经不好指望他赚钱,我又是很小就跟着他,连上班都不会。”老吴宽慰她:“不要紧不要紧,我们都不会上班的,”说着指指我,“你看老鼠他,哪里有上班的样子?我也是个成天好吃懒做的人,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时候到了,运气来了,钱就会来的。你今天给我的这批画,我回家,马上给你的卡里打钱,放心好了。”丁太太凑近老吴的耳朵,很轻很轻地说了几句。老吴严肃起来,似乎看了看我,回答:“这个不会,绝对不可能的,丁太你不要听外面人胡说,北京搞收藏的那个圈子,利益大是非多,都是些臭贫,谣言纷纷,随便怎么样都不好相信的。”
看着丁太太的迷你库珀开出“帝王区”,老吴才仿佛松了一口气,对我说:“这个吃珍珠米长大的江 北女人,还真他妈不能小看呢,册那。老鼠,你也要小心一点她。”丁大师听到有人称呼自己老婆是“吃珍珠米长大的江 北女人”,开心地笑起来,左手下死劲掐灭烟,冲着老吴翘起了大拇指。
云舒卷着,收走了日头,薄风扫净我们每一个人的微汗,丁大师攥着老吴的手,说一定要他看看自己最好的画,我们都high起来,跟着“蹬蹬蹬蹬”到二楼,丁大师步伐有些歪斜,但是因为使的劲头很大,所以即使窄仄的楼梯,他也走得比寻常稳当很多。
二楼大画室中间靠墙立着一个新买的大保险箱,里面装满丁大师中风以前画的一些精品,虽然这里名义上还是丁大师的画室,但保险箱的钥匙却和迷你库珀的车钥匙别在一起,拴在丁太太的裤腰上。而丁大师现在要给我们看的,却是自己用左手画的一些类似儿童画一样的水墨山水,我陪他蹲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摊开,给老吴看细节和墨色变化,瞬间就铺满了地板。
看到老吴作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丁大师快活起来:“吴……老吴……我的这些,比原来的好……卖掉……”老吴站起来,抚了一把自己的腰,回答道:“画得好啊,不过,这个境界太高,就是复归于婴儿啦,又都是山水,卖起来比较困难,要慢慢培养消费者来。不过放心,消费者都是培养出来的,买谁不是买,买别的烂货还不如买你老丁,我会想想办法。”说着,冲我眨眨眼,继续:“老丁你继续画,难道以前的八大山人或者齐白石玩玩左手,就不值钱啦,笑话么,我会加油,把这些像你的右手春宫一样推销出去,好不好?”
丁大师灿烂地笑起来,确实令人有复归于婴儿的感受,掉光了牙齿的他,和墙上二十年前的照片相比,真的变成了一个放下了屠刀的现成佛像。
吃完午饭,丁家的习惯,大家都要休息,寻地方去躺一会儿。丁大师午睡以后,我陪着老吴去了江 宁路的伊豆馆去泡温 泉澡,原本老吴的意思是谈好生意,就要差着司机早些离开的。谁想丁大师不比以前,难得见一个朋友,午饭的时候就好说歹说,喷了半桌子饭米粒,死活不放老吴走,结结巴巴一定要留着吃晚饭,然后索性要他过夜,老吴只好勉强答应下来,也是个缓兵之计的意思。不想我们正在桑拿间出汗,丁太太不晓得哪一个热闹场所电话来,居然也是要留住老吴。“老鼠,”我的电话装在塑料袋里,本就不太清晰,加上丁太太电话的背景音乐实在吵得不太寻常,我死命把电话按在自己耳朵上,才听个大概:“你留住老吴,我还有事情需要和他面谈,你们认识的时间久,交 情也不错,替我想想办法,留住他好么?你知道就好,这么大声回答我干嘛?吵啊,是啊这里是很吵,好了不说了,你去搞定老吴,我不回来吃晚饭,不过我保证给你们带夜宵。”
等我们回来,丁大师已经起来了,在拿左手歪歪扭扭地临帖写毛笔字。原本某位知名的康复专家要督促他做康复运动,今天只好束手,因为丁大师的理由是好朋友来了,不可以怠慢人家,于是自管自写起了毛笔字,专家只好在边上做欣赏者。
老吴问专家:“医生,据你的经验,我们丁大师的右手,还可以和以前一样么?”专家皱起了眉毛:“你们也都看到了,刚才要他做锻炼,最基本的摆积木他都不肯,我看现在丁老师的右手,能举到齐胸的地方就谢天谢地了,再说国内的康复器械和理念,和发达国家,毕竟有差距啊……”丁大师鼻子里哼一声:“发达国家是个屁。”又继续埋头写他那些孩子笔迹一样的毛笔字。
乙
距我电话报警丁太失踪,已经五个月了,大师尽管没有任何好转,现在由小刘直接安排他的起居和康复,也还算得上安逸。我因为女朋友的催促,搬离丁宅,但是仍旧保持着每个周末去看望丁大师的习惯,顺便带一些自己的画和他喜欢的小零碎。
一般我去看丁大师,都要捎上别人,在他的大画室里呆一整个下午,上海的秋天要下雨,小刘遵着丁大师吩咐,按钮一揿,天棚开启,我们陪着他看雨水轻圆,一颗颗地滚下来。
这天老吴也在,小刘不再烧咖啡,换做煨各类的茶水。我对老吴说:“丁太失踪那一阵子,小刘不晓得为什么老是煮柠檬味的红茶,喝的客人泛恶。”老吴点头,说记得记得,“那阵子,满屋柠檬香味,倒蛮好闻。”彼此静一下,我问老吴司机呢?他回答有事没来,今天自己开的车,好不惊险。丁大师嘴里哼哼着,意思上海的交 通,简直就是狗屎。我们都跟着笑,老吴说小刘,你下楼去厨房忙的时候啊,这里门带一带,不晓得哪里凉风,丁老师怕不要感冒了才好。小刘应声出去了,真的带好门,三个人静若太古,只听得雨声敲在玻璃天棚上,不间断地响。
老吴终于开口:“老鼠,这里没有外人,丁太怎么不见的,你知道么?”我笑起来:“咱们是一家人,原本应该早些告诉你,只是怕惊扰你老人家,前一阵子,警察还又来问过呢。那个事情,正是我做的,打发她去的地方甚好,不算离得很远,成事不说,已经做出来,丁老师也就没什么办法。”老吴啜一口茶,放下龙泉窑的杯子,又问:“怎么做的?说说看。”丁大师拉了老吴一把,手不知何意地甩了几下,我们猜一回,他又不说,于是我清清喉咙,告诉老吴。
老吴那天你也在啊,丁太请你过来,拿了四十几张画不是,还是司机帮忙一起搬到后备箱去的。后来一起吃午饭晚饭,记得么?你晚间离开,那天你应该记得,小刘没看好狗,把丁太的什么鞋子给咬坏了。
丁太是在你之前离开的,说是去一个朋友新开张的艺术中心,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她去的哪里。朋友曾经电话我,外面传言纷纷,说她在市中心的鸭店逛,我听到了,也不敢告诉丁老师。那天她还在什么地方,反正很热闹的,电话给我,意思要我留住你。不过后来也就作罢了。
其实你来的前一刻,丁老师还在对我说,他觉得自己身体恢复得很好,所以,他想晚上和丁太一起睡。可是那天一直到了午夜,还是没有回来,她不回来,丁老师就不睡觉,一直在房间的窗户那里站着,两眼红红地等车灯亮光,他是病人,难免更需要依赖家人。我呢,没办法,虽然已经很困了,还是陪着丁老师一直等下去,直到两点,丁老师支撑不住,睡下了。后来我迷迷糊糊混了一会儿,大概四点来钟的时候,听到了钥匙响,肯定是心里有气,所以我就下楼去问她。一言不合,火气窜上来,我就替丁老师出了这口恶气。
老吴点起烟,大麻香味飘向四处,似乎在寻找什么出路,他问:那么人在哪里?我答,埋了,车出去,远远地埋了,天黑我也不想记地方,什么好人物,随便一埋算数。
老吴不说话,过了很久,摇摇头,说为老师出气,逻辑上成立,不过要是照我的观察,可能情况不是这样的。他继续:我知道你们有杀意,那天我来,就感觉到了,说句老实话,我身边有这样的女人,大概我也会动手,呵呵。但是老鼠,你说的话,我可不太相信,你不会开车,尸体又不是小猫小狗,你能背进山里去?想当初买几刀老宣纸,还不是我司机和丁大师扛着,你的小身体,根本干不了重体力活。
雨声转到细细小小的那种。老吴继续:老鼠,这个小区,你住了这些时间,他们有多少保安,都是些什么样的保安,有多少探头,你不是不知道,你能把这个一百多斤的女人弄出去?说老实话,埋在花园里我都不相信,除非是切碎了。
我笑起来:老吴,你好眼光,说得也没错,委实没埋,切碎了才好做事。人到那时刻,倒也不算很慌张。只是细细的分开了,一个容器一个容器装满,然后倒比平时还镇定,想应该怎么办。
老吴问,怎么办?
我在来丁大师这里以前,本行是画工笔的,耐心还算好。那就一点一点地弄出来,也算没什么痕迹。其实难弄的是血,太多太大量,我又是个惜物的人,所以就取了不少柠檬,棕色瓶装起来,带回家去没日没夜抄经,起先怕它凝住,后来倒有经验,给好宣纸上一层薄胶,效果不错,写的是仿日本和尚良宽抄《金刚经》,也不管多少,就是一本本写下去,没多少时间,血就用完了,为了续完最末一本,我还想办法弄到了别的血,才保证颜色一致。
老吴指指墙上悬的一个小镜框,问:这上面的朱竹,也是拿血画的?我点头,是啊,这是临摹赵孟頫夫人管道升的朱竹图,我觉得一样是好画家,人家的老婆还真不错。
老吴接着问:那皮啊肉啊什么的?我继续说:不妨事,整张皮,掀下来硝揉好,裁成方幅和长方幅,请浙江 美院的几位老师每人替我画一幅小册页,选的稿子都是宋元名稿,后来西冷印社小林给写了不少字,裱好以后所有人都说不错,以前董其昌和王石谷,都做过类似的临摹,叫做小中见大。他们还四处打听这是什么材料,画得这么舒服?我回答,牛皮。
老吴点头:纺织品是对皮的仿制,纸张又是对纺织品的仿制,他们觉得好是当然的,肯定是没用过这么好的材料。女人的皮,又细洁。那么皮的边角呢?丢了?
当然没有,我笑:这个人虽然讨厌,被弄成一堆材料,倒还是要好好爱惜的。碎皮就大锅熬胶,蒸煮以后滤掉杂质,晾干成型,就是颜料桌上那一片一片的胶条,可以用来调整墨或者传统矿物颜料的胶性,还有些索性再入笼熏蒸,合上油烟粉,可以直接做墨。骨头的很多碎屑,也是这么做的,有时候两种在一起熬处的骨胶成分和皮胶成分相当,人身体的材料作出的东西,样样件件都比普通动物的好,这样的胶特别坚韧光亮,远远胜过牛皮或者兔子皮的质量,真令人惊讶。
骨头的边角料这么用掉了,整块整片的大骨头,我就取下来,磨了些围棋子和方型印章。反正二画室里有雕塑和打磨工具,我以前裱画,也替别人做过骨签,很快就做好,丁老师至今不晓得,后来我悄悄把他的一套围棋子换掉,就是那套装在清朝的棋篓里的,他因为生病,现在也不能下棋,所以蒙在鼓里,印章当时我就带在身边,后来送朋友了。
丁大师继续做着谁也看不懂的动作,哼唧着,似乎告诉我们他知道些什么。我暗暗用力握一下他的手,继续说:肉和脏器比我想象的少,都切成小的滚刀块,煮开晾干,和狗粮混在一处,重新装回到狗粮袋里密封。下剩的头发,正好一个朋友尝试发绣,我就送给她了,地下室有一幅很小的钟馗嫁妹,据我朋友说,就是拿我送给她的头发为基础,绣出来的,她回赠我做个纪念。
雨势渐小,几乎都听不到什么声音了。老吴给丁大师,我都续上茶,我们三个人盘腿坐在地上,时间久了,难免有些腿胀。老吴慢慢地开口:“丁大师,听到现在,也有些累了,你有没有一样的感觉啊?我还是有些疑点不太清楚,你呢?”
丁大师和我都坐直身体,听老吴继续说:“老鼠其实是个病人,病的一点也不比老丁轻,身体很虚,肠胃和胆囊都有问题,对了还有胰腺。他正验证了古话叫手无缚鸡之力。而且这个人,尽管偏执地喜欢画画和画画有关的一切事情,事后那些鸡零狗碎,可能真的是老鼠做的,但是他很虔诚地信奉着佛教,佛教最忌讳什么?杀生。这所房子里,有胆魄杀掉自己女人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平常就一直在教导学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先要有勇气举起屠刀,对么老丁?如果这么看,那么你的右手不方便,可能就不太成立了。我现在不知道,是你一开始就伪装成中风,为了让自己右手的画可以炒作到比较高的价位(这个事情,我们不是商量过么,在场的还有南京荣宝的经理),还是真的中风,后来慢慢康复好转。总之,我猜想,是你在那个晚上等自己太太夜归不归,盛怒之下,杀了她,老鼠,只是擦擦屁股的小角色而已。他是最喜欢你的学生啊,为了你肯做任何事情的。”
老丁的脸突然不再歪斜,他突然灵巧地伸出右手,点燃一根烟,灿烂地笑起来,左手敲敲我的肩膀,回答老吴:“你真是个怪物,告诉你吧,真相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