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耀辉
(《一个身体》系列)
最近,常常听到有人呼唤我。
每天晚上,当我儿子来我卧房替我关灯的时候,啪,我便听到了我的名字。
我跟儿子说,有人呼唤我,好像是你爸爸。儿子说怎会呢,爸爸不在了,一定是你年纪大,耳朵不灵。
不是啊,明明有人喊我的名字啊。我越是坚持,儿子似乎越是不安,他一定以为我的病又重了。后来,我就不再跟他说了。
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听到人家听不到的,或者人家不想你听到的,很平常,只要不说出来,就可以如常,但假如忍不住说出来了,人家担心你啊,或者干脆认为你疯了。
我很习惯不说。
曾几何时,听到人家听不到的,或者人家不想你听到的,是先知。
听,觉。
人耳只能听到震动频率在20-20000赫兹以内的声波,超过的,狗才听得到,至于低过的,蜗牛,靠肚子觉得到。
蜗牛。我记得,昨天,不,应该是上个月了,我去医院做听觉检查,看到一张耳朵的解剖图,内耳多像蜗牛。
当晚就发了一个梦,梦到一只蜗牛从我耳朵爬出来,慢慢的,慢慢的,起初,耳旁的发丝是黑的,后来是白的,然后,蜗牛爬过而留下的湿湿的粘粘的痕迹,原来写着一个个的秘密,都是我听过并且答应保守的秘密。
连自己都忘了。
原来我的耳朵收藏了很多不可告人的东西。
怪不得,我们都把注意放在耳珠上,最好看不到耳洞。
怪不得我们戴耳环。多离奇的习惯啊,刺穿来改造身体,并且集中在微小的耳珠上。我多久没戴耳环了,自从病了之后。但人类可是很早很早以前已经戴耳环了。
那次,我们游博物馆,展品之一是波斯帝国遗迹里的士兵浮雕,他们都戴耳环。
会不会是为了辟邪?我问他。有可能啊,他说,耳朵从来都是保护我们的器官,不是吗,即使睡着,一样张开,万一有什么走近,听到了,感觉危险了,也就醒了。
假如睡着之后什么都听不到,多可怕,我说。别怕,他说,我会守在你身旁直至天亮你的眼睛再张开。
那时,我们多年少,多轻狂。
然后,我问他,为什么结婚是用指环的?我觉得耳环更好啊,假如承诺必须说出来和听进去,信物不该贴近耳朵吗?手指,离开自己太远了。
而且,谁说的,男人用眼睛来爱情,女人用耳朵。
后来, 我们结婚,还是按惯例互送指环,但他还多送我一双耳环,左右各垂着一串碎水晶。每次戴的时候,总听到水晶碰撞的清脆。
我的耳朵,究竟听过多少美好的声音。
小时候,我们只有收音机,做广播剧了,听着门打开的声音,杯放上碟的声音,纸搓成团 的声音,很专注,会想象,世界似乎更宽广了。
年纪越大,越多听到的,现在想起来,竟然是,嘟。地铁车门快要关上,提款机按0123456789,收银员扫描货品的条形码。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
一生人,其中记得最清楚的声音,是我做服务员,捧着一盘刚清洁完的酒杯,不小心,盆掉下来,几十只酒杯落地开花,叮叮当当噼噼啪啪,不和谐却出奇地不吵耳,有那么一刹那,我完全不管对错好坏不管前因后果,我甚至忘记了自己,任由声音支配着。
这样的经验,我很想却无法用话语向人表达,甚至我最爱的他。我只能向他说:我没有太多机会让耳朵成为我的心。
我甚至没有机会认真的看过自己的耳朵。
他的,我肯定看过,可是现在他不在了,我可以轻易想起他的眼,眉,鼻,咀,脸,但他的耳朵,想啊想啊总想不起来。我试过找来所有他的照片,才发现我们多爱拍人的正脸。
我们都亏欠了耳朵。
听过一句话:人有两只耳朵一把咀,听进去的肯定比说出来的多一倍。这句话的是劝我们多听吗?但我因此觉得,耳朵,很累啊。
他在博物馆里解释耳朵的保护作用时,也告诉我,你知道吗,耳朵是人体 里最先发育的,也是人体 里最后失灵的,就是为了保护我们。
从起初到最后,还在听,多累。会不会是这样,因为累,后来就索性不想听。
他来呼唤我了,大概,很快可以安静。
假如在我灵魂开始离开肉体的时候,耳朵还听着,我希望听到什么?我爱的人说,我爱你;分散了的人说,我想念你;还有还有,那个一直负我的人终于对我说,我错了。
但,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听。
在我弥留的时候,我多想耳朵变成心。可否有人再吻我的耳朵? 上次,已经是多久以前。
我怀疑每只耳朵都渴望被舌尖触碰,潜入,与充满,于是一直开着,开着,开着。最终,听进了什么话语和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