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上的太陽毒得如一只滚动着的刺猬,光芒炙烧尖锐,满空的云朵就流出了血似的赤红,地上虚土浮腾,惨白得又像是大火后的灰烬,行走在赛虎岭官道上的一队散乱的人马,差不多只要在一个兵卒的后腿弯撞一下,这个兵卒就要倒下去,整个的队伍也便要倒下去,永远也不想爬起来了。原本是前排的乐队在高一声低一声热闹吹打,马也有精神.队形也整齐。现在,吹鼓手的眼睛已经白多黑少,呼吸着的空气火一样辣,蜇着鼻孔,那吹奏唢呐的凸腮和暴了青筋的粗脖就在一声软一声里陷了.下去,最后,乐响变成一种呻吟。一种喘息,几乎在同一刻里熄灭了,唯有一个年幼的小卒还勉强“嘟”地吹动一下,成为沉寂中的一声余音。这是一队衣着不整老幼参差的乌合土匪。以往的变化无常的流浪生活和近日连续的奔跑,又进行了一场残酷的搏杀,他们的面孔全都变得丑恶狰狞,得胜之后的狂热使他们在返回营寨的路上欢声如雷,但狠毒的太陽使他们消耗了最后的活力,当听到最后一声滑稽的唢呐余音,俱被逗乐,这乐却没有声从口中发出,笑容在脸上纵横了一下皱纹即便消失。而恰在这时,有了一声很爆的笑声,朗朗的震响,遂使每一个兵卒掉过头来,刹时问都张口不能合起地木呆了。
笑声是从那一匹银鬃马背上的做了战俘的白朗口中发出的。这位狼牙山寨的大王,一代巨匪枭雄,被护颈短枷铐了双手,身上又缚了绳索,他竟还有这么清朗的笑声!致使身子俯仰,将青光头顶上的一排受过戒的香火烫印的蓝痂闪动,无法看清那戒印是十二个还是二十个,哪些是戒印哪些是太陽烤炙而成的紫血水泡?汗水就从他的脸上摇散下来,滴在鞍辔上又溅落地上,尘土里扑扑儿腾起几缕细烟了。
笑声自然使队伍騷乱了,甚至使每一个兵卒感到骇怕,想起了这一位美若妇人的白朗大王,他的俊秀的眉目和清朗的笑声并不是可以让你联勾起一种色相的愉悦。黎明里他在酒的沉醉中被七条绳索捆住,因那缚腿的小卒动作稍不麻利,或许是看见了这一张白皙的面孔,光洁的有着戒印的头颅,错觉是尼姑庵的小尼,忍不住动手捏了一下他的脸蛋。白朗一脚踢出正中小卒腹下的恶根上,他就当即倒地死了。他们更听到过有关白朗的英武,每每与官兵作战总有一些人婬笑着向他扑来,他并不动的,只将那一柄短槍抛上抛下如羹匙似地玩,忽一扬手瞄也不瞄地喝一声“左眼”!百米外的对手们的左眼就老鸦啄过一样成一窟窿,他就笑笑地走过去,用短刀剖开死者的衣裤割掉尘根撬塞进各自的口里了。于是,这些兵卒们都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挎刀上,甚至使抬着滑杆的土匪膝盖僵硬,一步在石头上踏空,险些将滑杆上的黑老七掀跌下来。
“怎么啦?”黑老七睁开了不满的睡眼。
“回禀寨主,他是在笑哩!”抬滑杆的小匪指着白朗。
黑老七在睡梦中似乎也听到了笑声,回转头来,看见白朗大笑之后笑容仍在脸上保留,而自己的部下全都惊慌失措的神色.不禁恼羞成怒了。吼道:“和尚雏儿,你在笑什么!你以为你是坐在狼牙山寨子里吗,面对着是你的大小喽罗吗?!”
白朗看着黑老七,说:“是吗,真要是你讲的那样,白某就该笑了。”果然又笑了一下。
黑老七几乎在咆哮了:“可你现在是我的战俘,我押解的囚徒!”
白朗说:“那你也就笑一笑吧,我还没见过黑寨主的笑脸呀!在七星镇的局子里你呼红叫绿地赌掷,输了筹片不付钱,债主向你讨要你不言语,一巴掌原本要扇出你的话来却扇出你口里的一枚铜板,你那时没有笑过的。你做了寨主,抬着虎皮鹿肉来狼牙山朝拜,我让你坐在那一块冷木墩上,你也是没有笑过的:散发纸烟偏又不散发给你,我记得你那时还是没有笑过的。今日你报了木墩纸烟之仇,你真是该笑一笑了吧?”
白朗说着的时候,声音还是那么地柔脆,美目飞动,和颜悦色,甚至说完了将头偏向一边,看着乐队中的那个吹奏了唢呐余音的年幼的吹手,为他头上戴的干枯了的柳条帽圈和额上贴的薄荷叶片所乐,便把一只好看的右眼那么一映。年幼的吹手静静地听了白朗的话,他已经不觉得这个枭雄白朗,不,都叫着是白狼的恐怖,反觉他和蔼可亲了。他是听得懂白朗的话的.知道赛虎岭十二个山大王最厉害的一个大王在攻克了官府管辖的盐池后于狼牙山摆酒宴的情景,那时候,他跟随着他们的寨主最早一个上的狼牙山,却等待着另外十个山主都到齐了坐在熊皮圈椅上,而他山主却只坐了一个木墩。那一阵的白朗武功是多么卓著,第一个在赛虎岭树起王旗,又独自一家攻克了盐池.谁不在欢呼着他王中之王呢?可他出来接待众山之主,着的是_件白色的团 龙长衣,登的是一双白色的深面起跟鞋,持的是一把白绫竹扇,他愈是把自己打扮成素雅的风流 倜傥的秀才模样,愈使所有的人为上天偏把一身超群的武功和一副绝伦的容貌造就成一人而感叹了!白朗哈哈大笑,他并不一一回礼
众王,亦不设了烟灯烟具让来宾过足一顿烟泡的瘾,而是朗声高叫说他得到了盐监官的香烟,要让各位开开眼界,尝个新鲜。众山主是听说过这种香烟,但未见过更未吸过,.一齐睁开了双眼等待狼牙山寨主来发散了,白朗却没有走过去,依然站在高石台上,手一场,空中数道白光,一根二根纸卷的两头一般粗细的烟支竞端端立栽在各人面前的桌子上。在座的十一个山主站起来十个拱拳致谢,唯独黑老七没有站起,因为黑老七面前的桌子上没有香烟,一张油汗的肥脸由红到白,由白到黑,末了将一口唾沫吐出来,唾沫里有了一颗咬碎了的牙齿。作想着这一幕的年幼的吹手此时万没想到这做了囚徒的白朗,现在仍高傲不逊,气宇不减,这才是大英雄的风范,做人就该做这样的人杰!遂也以右眼映眨来回报了马背上的那一位白面和尚了。
黑老七看见了两人的动作,他愤怒着喝令年幼的吹手到他的滑杆前来,一伸手啪地扇去个耳光,同时叫道:“把绳拉紧!鼓乐齐鸣,让赛虎岭所有的山头都瞧瞧,谁个才是王中之王!”
银鬃大马左右的四个兵卒同时努力,那缚在身上的四条大绳即被扯紧,纵然马能被他双腿暗中加劲倏乎脱奔,绳索亦会扯石夯一样拉他下来。立时白朗像一截木桩被四方的力量固定在马上.一丝也不能动了。
队伍继续前行,僵着身子高坐在马背之上的白朗被夹在队伍的中间.他们经过了赛虎岭最高的一段山梁道上。队形就衬印在火红的天幕上形成巨大的剪影:使得散居于沟岔的山民,远处以石以木所修造的寨堡上远眺的土匪,都产生了这支队伍统帅并不是黑老七而是狼牙山寨主的感觉。最后。这种感觉连白朗自己也有了。多少年里,在百里方圆的山地上。他和他的一帮大小兄弟踏遍了每一条沟岔里的每一块石头,杀恶人,劫豪舍.突然地敲开某一家财东的双环大门,便将雪光锃亮的钢刀扎在桌面上.看着那主人从夹墙里地窖里搬出铜银细软,尤其是摘下了主人的茜红色的包皮巾,剥下姨太们绣花小鞋,出得门来连同那一半的银铜沿村街天女散花般地向穷人撒去,那是多么地痛快的事体!而又在某一个风高云低的黎明。大块地吃了肉.大碗地吃了酒,领人层层喝开寨栅,踅出围墙,下山岗,突袭到官府驻扎的众小校营房布幔,见人杀头,遇马砍腿,让污血扑扑地溅满一身,而刀挑了用铁丝串起的二十个三十个耳朵在山坡上论功行赏,那场景是多么辉煌奇艳!可是,那时候竟
疏忽了观赏这壮丽的赛虎岭的风光,甚至连这么想过也不曾有。现在于马背上看万山起伏,深若大海,赤日的腐蚀之下,红如炉铁,那沟沟岔岔滴流的溪水又如血道,白朗的脑子里就要浮现起魏家坪姚大掌柜脖子上的红蚯蚓了。是的,那也是这么一个晌午.家存万贯的姚大掌柜正纳一房小妾,一顶花轿才抬进门.他便领着人马踏进去,瞧见了花轿里坐着的是一位何等娇艳的少女.而姚大掌柜却是满口没齿的枯丑老头,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原因,他白朗冲上去先一巴掌扇了老朽在地,再提起来逼要起财物,看见了吓得惊叫一声就昏过去的少女竞产生了无尽的同情.说:“把他抬到后房吧!”奸诈的姚大掌柜一面捣米鸡似地伏地磕头,一面却暗示了家人偷溜出去通告镇上的防守官兵,财物还未到手,村口的众兄弟就与官兵血刃起来。他那时怒从胆生,令把姚家十二口男女杀得一个不留,再拿刀慢慢割姚大掌柜的脖子,那血就红蚯蚓一般往下流了。那景象好是刺激,以致多少年里在睡梦中看见,醒来也激动得浑身战抖。也就在杀了姚家,开仓放粮,洋洋得意欲回山寨,刘松林,他结拜的兄弟,狼牙山的二寨主,却从后房提出来了那被纳的小妾,说:“大哥,这个就归你了!”他白朗又看了一眼少女,少女实在美不可言,但他把手挥了:“她从哪儿来,让她回到哪儿去。”刘松林叫道:“那你把她放到后房干什么?知道了。大哥是和尚,不要女人,兄弟就拾掇了!”他训道:“我说过了,让回去就回去!”三寨主陆星火跳过来大叫:“这么个好东西咱不要也不能让别人享受了去,我一刀劈了也痛快!”一把便撕开了少女的上衣,将半身雪白如凝的肤肌暴露出来,刀尖已要划开她的腹乳了。白朗是一茶壶击过去,打落了陆星火的刀,说道:“咱虽是土匪,杀人也不能乱杀,她是姚家抢来的妾,可现在还不算姚家的人!”竞一手牵了陆星火就往外走。可是,就为了这一场事,刘松林和陆星火埋怨了他数年,甚至讥笑了他是和尚出身不娶女人,又面如美妇,对女人就下不了手了!可是,又有谁能想到在多少年后,又是为了女人的事坏了他们兄弟的大业,将一个好端端的威武不可一世的狼牙山毁掉呢!
由艳陽之下的赛虎岭的风光使思想浸沉于那一个少女而悲伤起来了的白朗,在摇摆了一下头颅,欲要把挂在眉上的汗珠同烦恼一起甩掉,却也为结拜兄弟的讥笑不以为然了。白朗是和尚出身,这他并不忌讳,且一直光洁着头颅,但要说面如美妇,对女人就下不了手吗?他想起了七岁的孤儿在安福寺里作一个小小的和尚,是经历了十年青灯黄卷的寂静,一心要于佛门修成正果.而在他发现了住持造了佛像前的暗坑翻板跌翻了前来烧香供佛的年轻女子藏于地洞行婬的事后,在一个晚课诵经之后住持将一根恶肉企图放在他的体内,他怎样地吼叫着跑出寺院告发了罪恶,又怎样在怒不可遏的村民捣毁了寺院之时,又是他亲自钻入地洞,扼死了那些匿藏得太久,已不能露面的女子.再将住持活埋于地上只露出个头来,驾了马拉的铁耙耙碎了婬贼的脑袋,而使安福寺从此人称耙头寺的。那时节,他白朗才是十八岁!做和尚他是正经和尚,即使后来县署的知县与住持有私交 ,为了替住持报复,以他不能扼死那些无辜女子为罪而要捕杀他,他一气上山落草,落了草也正是从此开始了他的一生惊天动地的事业啊!可你刘松林,可你陆星火,却又是干了些什么呢?!白朗一怒气把眼睛闭上了。
正午的太陽现在已是滚到了头顶之上,它似乎缩短了与这支队伍的距离,人的影子,马的影子,由大而小乃至全然没有,鼓乐的吹打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又一次停息了。马背上的白朗感觉到.不停地有人将包皮袱什么的勾挂于鞍辔下的蹬坠上,企图让马代驮。马却在不停地甩动着长尾,包皮袱什么的就脱落下去,而立即被只只杂乱的脚踢到了路旁,开始有了低声的叫骂。可怜的押解着白朗的兵卒,原本是各人的背上都带着抢劫来的包皮袱.或是一件拈绸袍袄,或是一双可以供其在家的老母穿的粽形小鞋.或是项链,巾帻,铜盆,火纸,茶壶,在吵闹叫骂中把被踢掉的东西又拣回来,拣回来了又负担过重,终于力不可支.自骂起自己“好贱”,再骂一声“破玩意儿”,遂又抛去。一时间人人都相互感染,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件一件都扔去,只将那些银钱袋子系在湿淋淋的裤腰带上,发出叮叮当当的繁响了。一把白铜的尖嘴细腰的酒壶还挂在一个小卒的背带上,有人就不允许他留着,催他扔掉,小卒不忍,但无法抗拒,摔在地上却用脚狠踩,说:“我不能拿,谁也不能拿的!”一脚再踢飞到草丛中去了。白朗在喀啷啷的踢声中把眼睁开,看见了那一只踩扁了的酒壶,认得了这是他在盐池喝酒时用过的那只,见壶思酒,好杯的白朗五脏六腑就翻腾起来了,几乎同时间也闻到了酒香。是酒香,一点不错的!白朗巡睨着马之前后的兵卒,兵卒并没有喝酒的,却皆在拿一种渴馋馋的目光望着前边滑杆里的黑老七而腭下陷下坑儿来丁。黑老七是在喝酒了,他已脱了上衣,一胸的黑毛,仰头将一只葫芦里的酒往口里倒。但是,一看见黑老七的嘴的四周的短胡 上沾满了酒里的红汁,白朗的脸第一回惨白了!在盐池的池神日神风神的三神殿里,正是他下令众兄弟一醉方休,才使反目为仇了的黑老七偷袭得逞,当他醉得玉山倾倒,一个小兄弟踉踉跄跄跑来报告黑老七的人马围了大殿杀了许多兄弟,他白朗还在说:你也喝醉了吧?!可黑老七就进了屋,几条绳索捆翻了他。待他清醒过来,黑老七正拿着一颗艳红红的人心刀划了往酒葫芦中滴,那个小兄弟开了膛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