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过风岔,苟百都的家就在岔垴。三间石板和茅草搭就的屋里独住着瞎了一只眼的老娘。山婆子见儿子冷不防地带回一个美妇人,喜得没牙的嘴窝回去,脸全然是一颗大核桃了,举灯将女人从头照到脚,悄声对儿子说这婆娘是从哪儿拾掇来的,屁股好肥,是坐胎的胚子,只是奶太端乍,将来生了娃娃恐怕缺了奶水子吃。天一黑,柳子言被安置到屋旁的旧羊棚里歇息,女人才过来看他,苟百都便也过来扔给了一个缝了筒儿装塞着禾革的老羊皮,说“你要孤单,搂了它睡吧”,一弯腰将女人横着抱到草房东间土炕去了。幸福了一路如今又被抛进冰窑和油锅受水火煎熬的柳子言,掩了柴扉,静听着山里的鸟叫。鸟叫使夜更空。石礅上插着的松油节焰不旺,直冒起一股黑烟,柳子言想,躺卧在深山破败寂冷的旧羊棚里,自己背了来的女人却在了一墙之隔的炕上,这是与那个女人算什么一种孽障啊。而苟百都呢,一个黑皮土匪,今夜里却搂了爱自己的恁个美艳的妇人在自己的旁边,这真是天下最残酷不过的事情。这样想着的柳子言,随手咚地一声,抛过褡裢将那个松油节打灭去了。
石板房里,传来了苟百都熊一般的喘息声,问或有女人的一声“啊!”叫,睡在房西边炕上的山婆子开始用旱烟锅子敲着柜盖了.问:“百都,你怎么啦?你们打架了吗?”苟百都回话了:“娘.睡你的!你老糊涂了?!”后来,一切安静,老鼠在拼命地咬啮什么,柳子言听见石板房门在吱扭拉响,女人嚷着拉肚子.经过了旧羊棚,就蹲在棚门外的不远处。隔着柴扉的缝儿。柳子言看不清她的眉脸,一个黑影站起又返回房中去了。一次如此.二次又如此,柳子言知道了女人的用意。她并没有闹什么肚子,她冒着寒冷为的是经过一次旧草棚来看看他!柳子言的眼泪潸然而下,他把柴扉打开,他要等待女人再一次来解手;但女人重新蹲在了旧羊棚门外,他才要小声轻唤,野兽一般的苟百都却赤条条地跑出来把她抱了回去。
翌日,同样是瘦削了许多的三个人在门前的涧溪里洗脸,柳子言在默默地看着女人,女人也在默默地看着他,飞鸟依人,情致婉转,两人眼睛皆潮红了。早饭是一堆柴火里煨了洋芋和在吊罐里煮了鸡蛋。苟百都只给柳子言一颗鸡蛋吃,便爬上屋前槐树去割蜂箱中的蜜蘸着鸡蛋喂妇人。女人说:“我是孩子吗?你把你鼻涕擦擦!”苟百都的一珠清涕挂在鼻尖,欲坠不坠,擦掉了却抹在了屋柱上。女人一推碗,说:“柳先生,你吃我这些
剩食吧,我恶心得要吐了!”柳子言端过碗,碗里卧着囫囵的五颗荷包皮蛋,心里就千呼万唤起女人的贤慧。
柳子言有心给出土匪的苟家踏一个败穴,咒念他上山滚山下河溺河砍了刀的打了槍的染病死的没个好落脚,而苟百都毕竟在姚家时跟随诸多风水先生踏过坟,柳子言骗不过他。“你要好好踏!”苟百都警告说,“听说吉穴,夜里插一根竹竿,天明就能生出芽的.我就要生芽的穴!”柳子言踏勘了,苟百都真地就插了竹竿,明天也真地有芽生出。苟百都喜欢了,提出一定要亲自送他走二十里山路回去。柳子言又得和女人分别了。女人说:“梆先生,你现在该记住我家的地方了,路过可要来坐呀!”
苟百都说:“是的,苟某人爱朋友。”女人送着他们下山,突然流下泪来,说:“山里风寒,小心肚子着凉呀!”柳子言按按肚子,感觉到了那肚皮上的裹兜。苟百都就笑了:“瞧,一时也离不得我了!柳先生,你不知道,有娘儿们和没娘儿们真不一样哩!”
苟百都真地把柳子言送出了二十里,到了一座山弯处,正是前不着村后不靠庄,苟百都拱了手寒喧柳子言是苟家的恩人,永远不会忘了。柳子言喉咙里咕涌着一个谢,爬上山坡去。差不多是上了坡顶,苟百都掏了一颗子弹丸儿,鞋底上蹭了又蹭,还涂了唾沫,一槍把柳子言打得从坡的那边滚下去了,说:“苟百都有了美穴,苟百都就不能让你再给谁家踏了好地来压我!”
已经是一年后的又一个初夏,苟百都便不再是昔日的苟百都,黄昏里蹴在前厅后院的新宅前,举槍瞄一棵山杏树上的青果子打,打下一颗就让妇人吃一颗,得意洋洋又说起柳子言踏的坟地好。可不是吗,自滚了坡的老娘白绫裹了葬在吉穴,他不是顺顺当当就逃离了白石寨,树了竿子坐山头。他唐井是司令,咱也是司令嘛!做了司令就有人买司令的帐儿,这不就一院子的青堂瓦舍么,不就有大块的肉,大碗的酒,苎麻土布,丝绸绫罗,连尿盆不也是青花细瓷么?妇人在姚家那么多年,生养出个猪儿来吗!?没有,现凸了肚皮,一心只想吃个酸杏。这狗×的柳子言真是好本事!
女人听厌了苟百都的夸,扭头起身回屋坐了。她不能提柳子言,柳子言就是一枚青杏果,一提起心里便要汪酸水。柳子言为苟家踏了好风水,柳子言却恁的再不照面过风岔!不爱着的人,狼一样地呲牙咧嘴敢下手,爱着的人却是羊羔似的软,红颜女人的命就是这等薄了?!
哀怨苦命的女人,只有独坐在后窗前凝视林中月下的青山,青山是那么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白杨林子是那么壮严又几多了超逸,但青山与杨林的静而美,美而幽,幽而哀的神意实在不容把握。这样的月夜里,是决不要听到槍声的,白石寨的土匪一来,槍支并不比唐井多的苟百都就要着人背她先去山蜂顶上的石洞里避藏了。石洞里凿有厅问卧间和粮食水房,洞外的光壁上石窝中装了木橛架了木板,人过板抽,唐井的子弹爆豆般地在洞口外的石崖上留一层麻点。这样的月夜里,也是不要狗吠的,一条狗吠起,数百条吠声若雷;苟百都的喽罗回山了,鼓囊囊的包皮袱摊在桌上,黄的铜钱,白的银元,叮叮铛铛抓着往筐里丢,同时在另一处的幽室中就有了一个呻吟的绑了票的人。这样的月夜里也是不要酒的,喝得每一个毛孔都散着酒气的苟百都就又要得意于他的艳福,想象着皇帝老儿该怎么婬乐。今夜的月下,就只让女人静静地临窗坐吧,恨一声柳子言你哄了我,骗了我。一架蓬蔓开了耀眼的葫芦花就是不见结葫芦!但终在一个月夜,女人看到了窗外不远的涧沟畔上的
一株钻天的白杨,白杨通身生成的疤痕是多么活活的人眼哪。这眼是双眼皮的,这眼就是柳子言的眼,原来柳子言竞天天看着她!女人从此天天开了窗户,一掰眼就看着他的眼睛在看她。但是看着她的只是眼睛还是眼睛,柳子言,你到哪儿去了,真的再也不来了吗?婆娑的泪水溢满了女人的脸面,女人最终把双手抚在了突出的肚腹上,将一颗慈善的心开始渐渐移到了未出世的儿子身上,说:“你将来要当官的,真的,娘信着柳先生的本事,你也要信哩!当了官你就要天南海北地寻了他回来!”
柳子言其实并没有死。
一颗子弹打了来,那涂了唾沫的炸子儿当即炸断了一条腿在坡顶,而柳子言血糊糊滚落到坡那边的一蓬刺梅架里了。一位砍樵的山民背回了他,他央求着说他可以禳治这一家祖坟使主人从此家境滋润而收留他养伤,便开始了整整半年的卧床 未起的生涯。半年里,北瓜瓤子敷好了断腿的伤口,是单足独立,再也不能爬高下低地跑动了。被抬回到老家去拄了拐杖学行走,一次次摔倒在地,磕掉了两枚门牙,终于能蹒跚移步了,就常倚残缺的石砌院墙看远山如眉,听近水呜咽,想起那一个自己答应过要去见的女人。但他独足去不了过风岔,他没有槍,他对付不了土匪苟百都。
夏日正热,于堂前的蒲团 上坐了燃香敬神,祈祷着思念中的女人能大吉大安的柳子言,听到了一阵异样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一副滑竿抬进门,下来的竟是仍没有老死的姚掌柜。掌柜一脸老年斑,给柳子言拱拳了,说找了先生数年,一会听说先生遭苟百都给害了,一会听说先生还活着,他无论如何要亲自来看看,果然先生还这么年轻这么英俊,竟好好的嘛!柳子言无声笑了笑就站起来,一条腿没有了,惊得掌柜忙扶住他,日娘捣老子的骂那土匪苟百都,“苟百都害了你害了我,他是咱俩不共戴天的贼啊!”柳子言又一次被掌柜请去北宽坪重新踏风水了。但他不是骑了驴子,而是坐在背篓里雇人背着去的。
旧地重游,柳子言坐在了女人曾经赐给他情爱的那个小房里失声痛哭,掌柜问他伤了什么心。他说想起了四姨太,还是这问房,还是这把椅子,却再见不到四姨太了!掌柜遂也老泪流出,劝慰柳先生不要为她难受,说四姨太好是好,再也寻不到她这般俏眉眼的娘儿们了,可毕竟现在是土匪的婆子,他掌柜也不为她哭坏身子了。柳子言说:“你知道她的近况吗?”掌柜说:”我只说她被抢了过去不是拿剪子捅那土匪,也得触柱死去,她竟旺旺活着!听人说她出门,后边有两个护兵跟随,真真正正是土匪婆了!,,柳子言心里愤愤起来:一个家有万贯的财东,一个不该娶少妇偏娶了少妇的老头,你拱手把四姨太献给了土匪,却要怨怪四姨太没有在新婚的夜里触柱死亡,得一个贞节的名号!这也算一个与四姨太十余年的丈夫,算北宽坪地方的绅士么?对着并不慈善的掌柜,柳子言收回了对他遭到苟百都迫害的同情,也全然坦然了多少年里总有的一丝对他不起的心思。厌恶起掌柜的柳子言这么骂一个男人的歹毒,却也从掌柜身上看见自己的丑恶,骂起自己不也恰恰和这枯老头一样
没有保护了那个女人吗?女人原本不爱掌柜。况且掌柜人也老了,而自己呢?柳子言扭头看窗外,窗外的枣树还在,他不禁威戚感叹:“今年枣树上没干枣了。”
“枣树上哪儿还有干枣呢?”掌柜干笑了一下,忽问起一个问题来。“柳先生,听说苟百都也占了一处吉地?”
柳子言说:“那也算一块吉地吧。”
掌柜说:“那他还有大气数吗?你知道吗,为了占那吉地,他是将他娘掀进沟里跌死,对外说是失了足……哼,一个瞎眼山婆子能守得住?!”
柳子言说:“甭提土匪那一宗了,柳子言会给你再踏出一块好穴位.迁埋骨殖的。”
掌柜连声就呼着丫头,催问酒温 好了没有,又说柳先生这次来不必着急踏勘,先踢三天的醉酒,姚家大院中的这些使唤丫头喜欢上哪一个了就只管招叫了去侍候你。
柳子言也真的这一顿酒吃醉了。
就在柳子言醉吐了一定要掌柜来打扫那秽物的时候,一个爆炸的消息传到了北宽坪,说是苟百都被龙抓了!掌柜一把搂住了也被惊得酒醒的柳子言长一声笑,短一声哭,夸讲着天神之公道,也夸讲土匪早不死迟不死偏在柳子言要重踏坟地迁葬父母骨殖的今日而死,这定是将要踏出美穴的预先兆应了。两个人已经听报信人说过一遍苟百都被龙抓的经过,却仍要再说一遍又说一遍,确确实实地核证了这一切皆是事实。威风着方圆百里的苟百都是在前三天下山到黑龙口坪坝里的一家财东炕上抽烟土,已经抽过三个时辰仍不过瘾,他眉飞色舞地给财东和另几个土匪讲他的英武。说唐井派人来杀他,此人槍法好,刀法也好,却不知他苟百都是怎么个人物竟使唐井也奈何不得!那人来了,他槍也不带刀也不挎,端了火盆在门口吸旱烟哩。来人问:“谁是苟司令?”他说了:“我就是苟百都,伙计,来吸一锅子吧!”来人说:“嗬,原来是黑皮八斗瓮!”他说:“是长得差些。”还是低头吸他的烟。烟灭了,用手在火盆里捏一颗红炭按在烟锅上,来人眼就看直了。点燃了烟叶取下火炭,火炭没放在盆里却放在了膝盖上,膝盖上的肉就噬噬响,再说一句:“这烟叶真香,你真不吸吗?”来人就跪倒在地了,说:“苟司令你是条汉子!要么你砍了我的头,要么我跟你吃粮!”那一把短刀就摔在他面前了。在座的财东说司令就这么收了来人了?苟百都说:“屁!当粮子逛山不敢杀人我要他干啥?”拾起来人的刀在眼前看锋刃,说句好刀口哩,忽地一下砍下来人的头。头因为掉得太快,那眉儿眼儿还是笑笑的,便差人直送白石寨去了!在座的皆土色了脸面,苟百都就哈哈大笑,笑未毕,屋外忽然天变,一朵云停在屋当顶,接着嘎啷啷一个炸雷一道电光打开窗子冲进来,众人全都震昏了。待眼目睁开,屋里一切完好,唯独不见了苟百都,急奔出门,空中咚地掉下个黑炭来,苟百都烧焦成二尺长。掌柜又是一串大笑,突然说:“可惜了,可惜了!”报信人说:“掌柜说土匪死得可惜了?”掌柜说:“听说他有两颗金牙,花了大钱镶的那金牙就烧化了!”报信人说:“哪里就烧化了,他的喽罗敲了金牙才用白布裹苟百都。正为了这事,他们不敢回去见那四姨太,不不,见那匪婆子,才一哄都散了一苟百都的尸首还是那家财东埋了的。”掌柜说:“你说的对.是四姨太,今日晚上我就要去过风岔接回那娘儿们,回来了你还叫她四姨太!”
姚掌柜匆匆去张罗接四姨太的事宜了,留在了厢房里的柳子言却仍为突如其来的喜讯震得说不出话来。四姨太,那个心爱的美妇人竟然还能再次一见吗?他不能不感慨这是怎样的一种缘份啊!当掌柜领了一班人灯笼火把去了过风岔,柳子言的死而复生般的惊喜却遂被另一层为自己和那女人的悲哀代替了,一个逃离了老朽去当了三年的压寨夫人的四姨太,到头来又回到朽而又朽的老头的炕上,那女人就是因为长得太美么?每一次像猎物一样被狼叼来叼去,又每一次偏让柳子言遇着。暂短的相会.留下的竟是长长久久的悲伤和凄凉,这是对那可怜女人的残忍呢还是对为此而残废了的柳子言的残忍?!那么,自己对一个可望不可及的女人的爱恋是一种自寻的罪过了,就不要再把这种罪过同时带给那个女人吧。这么想着了一夜 ,发起了高烧的柳子言终于决定在四姨太被接回时绝不去见她,眼不见心则不乱,让她度过她后半世的清静岁月吧。
天稍稍发亮,柳子言收拾了褡裢,扶杖而走了,但门前的土场上一副滑竿急急抬了过来,他看见了坐在滑竿上面色黑灰眉眼丑曲的掌柜,却没见到四姨太。他拱手搭问:“四姨太呢?”掌柜却并没有回答他,昨晚那飞扬的神气没有了一点痕迹。“四姨太没有接回来吗?”他又问了一句。掌柜哼了一声.显得那么地不耐烦,却恶恨恨对放下了滑竿要散出的随从说:“把吃的东西送去,好好看管。今日大门关了,后门掩了,外边人一个不
准进来,家里人一个不许出去!”便踉跄进了大厅去自个卧屋了。柳子言是不能私走了,看着立即有人抱了被褥提了饭盒出去,大门砰砰下了横杠,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姚家的丫头和跑腿的在没人处交 头接耳,一有人又噤声散开,柳子言不能询问任何人。他默默地回坐到厢房去,寻思四姨太一定没有接回来,或许四姨太已经死了,或许四姨太已逃离了过风岔。厢房的门口远远正对着院角的厕所茅房,短墙头上的一篷豆荚蔓细细簌簌
响后,一个人头冒出来,柳子言知道这是姚家大太太在那里解手用豆荚叶揩了屁股了。但大太太却在短墙头上向他招手。
“来呀,柳先生!”她又一次招他,“你不想听听稀罕吗?”
柳子言走近去,蠢笨得如捣米桶一般的肥婆子走出了茅房短墙,一边系裤带一边说:“你知道小騷货的事吗?”
“四姨太?”柳子言忙问,“她到底怎么啦?”
婆子说:“哼,老鬼总忘不了吃嫩苜蓿,只说小騷货的×叫土匪×了,心还在他身上,没想土匪死了騷货还不回来!”
“不回来了。”柳子言说,“她到底是不肯回来的了。”
“不回来老鬼行吗,她有一副嫩脸脸么!老鬼真不嫌她脏,她是给土匪怀了个仔儿,肚子都那么大了,喝苦楝籽水怕也坠不下来了!”
柳子言惊呆了:“四姨太有了孩子?!”
婆子说:“老鬼一看就上了气!要当场把土匪仔踢落下来,又怕丢了騷货的小命儿。可那匪婆子竟也往涧里跳,被人拉住,头上已破了一个洞。老鬼气得骂:你那时怎不就跳了崖,我还给你立个节妇牌呢!我现在来接你,你倒寻死觅活?!就把騷货用滑竿抬回来了,真该让她死去才好!”
柳子言忙问:“怎不见抬了回来?”
婆子说:“抬回姚家让生下那个土匪种吗?姚家是什么人,不要说招外人笑话,这邪祟气儿要坏姚家的宅舍呢?你瞧瞧,关在那个石堡里,让生下匪仔儿了,还要放三天的炮竹,艾水洗了身子,方能倒骑了驴子回姚家的门!”
肥婆子说着捂了嘴嘎嘎直笑,柳子言的脑子里已一片混乱,他望着院外山坡顶上的古堡,泪水拂面。那一座古战场残留的石堡,数年前他默默地从远处观望,想象了一个月夜他怎样地能和四姨太幽会其中,数年后的今日,四姨太竟真地被幽闭在那里了。石堡上到底是如何的败旧,荒草横长,野鸽遗矢,孤零零的一个美艳女人就在那里生养胎儿再将胎儿亲手处死吗?柳子言不知了肥婆子何时离去,他双手抠动着墙皮一步一跳地不能在厢房门口安静,指甲就全抠裂了,墙面上抹出了一条一条血道。突然单足跳跃竞走到厅房台阶下,他改变了主意要看看四姨太,甚至拿定主意请求在姚家长期住下,他要永远能见着那个女人,也要让那女人永远能见到他!他跳跃到台阶下再要跳上台阶,他摔倒了,碰掉了一颗门牙,对着听见响声出来的掌柜说:“你怎么能将四姨太关在石堡呢?你不能这样待她!”
掌柜疑惑地看着他,说:“柳先生,我是器重你的,你不要管我家私事。”
“不!”柳子言再一次从地上跳起,单脚竟如锥一样直立着,说:“掌柜,这是你家的事,我本是不能管的,可你是请我来为姚家踏吉地的,你是知道的,积德为求地之本,知积德善人未有不得吉地的。苟百都为何死于非命,他行恶多端,吉地也成了弃地啊!”
掌柜说:“我何尝不正是这样做呢,那娘儿们怀的是土匪的种.我让她出血流污的在姚家生养,岂不辱没了姚氏祖宗?我要不是待她好,我早在过风岔一刀挑开她的肚皮了!柳先生是手艺人,怕是昨日的醉酒还没完全醒的吧?来人,扶柳先生回屋去,熬了莲子汤好好服伺先生吧!”
几个跑腿的男人几乎是抬着柳子言到厢房去了。
躺倒在厢房土炕上的柳子言,现在只能是无声地抽泣,为了将来还是掌柜的四姨太的女人,他的求情遭到了掌柜的拒绝和厌烦,他的那点勇敢可怜地毫无作用可起。漫长的一天里,他恨着自己不是个土匪,若是有土匪的蛮力和槍杆,他也不至于这般容忍了掌柜这老狗。到了这时,反倒那苟百都真是个汉子,可惜了苟百都的死去,女人宁愿跟着土匪也比来姚家要好了。这一天终于将尽,四山严合,逼出了黑暗下来,月亮也随之出现,多清丽的月夜呀,原本是浪漫的人儿飞身于山峁,依山上下曲折的石堡栈道,让月光浸着雪净的衾绸,让月光逼着玲珑的眉宇,有了如丝的幽梦,有了如水的思愁,有彻悟有祈祷有万千神话……而现在的女人于石堡中哭淌了多少泪水?柳子言担心着女人经受不了生下骨血让人活活弄死的折磨而要死去的。是的,她要死去的,任何一个最坚强的女人都会在灰了心的绝望中死去!一时间,柳子言紧张得一身汗都出来了,他似乎就看见了女人披头散发地在那里吼叫,风却灌住了她的口,谁也听不到她的呐喊。她开始痴痴地盯着石壁看那一群快活的蚂蚁了。她是那蚂蚁就好了。上苍啊,怎么让这女人来世时托生一只自由 自在的蚂蚁呢?石堡的门洞外,女人能看到月下起伏的万山壑岭么,能看到浮云浸拥的栈道石廊么?不不,石壁如塔压着她,如笼囚着她,她从门洞看到的是一堆堆磷火。对了,柳子言想起了发生在这山头的一件古远的传说,说是一位英武的将军驰骋鏖战了一生却终在最后被敌军包皮围在了这座石堡中。同样是一个美丽的月夜,石堡的内外躺满了部下的尸体,只剩下了将军的妻子和一个忠诚的卫士,将军看着满山围拢上来的敌军,他血刃了自己心爱的年轻的妻子,他不忍心妻子落入敌军手中受辱,在血刃了妻子而抱着她还微笑的头颅而哈哈大笑,对着吓呆了的卫士说:“好了,我英雄的一生要结束了,现在,我要成全你。他们以三百两白银悬赏我的头,你就提了我的头去见他们吧,我忠诚的卫士!”说完,风吹动着他的长发,星月照耀着他的铠甲,一只手抓着头发,一手扬刀就抹掉了自己的头,竟然那只手把抹掉的头颅捏着而身子不倒。这古远的传说这么清晰地在柳子言脑海中浮现,他想,四姨太一定在这个时候听见了一片鬼的嚎叫,看见了那英雄的将军和将军的妻子,她在哀叹了:谁是我的英雄呢?英雄将军保不了妻子的活着,却保护了妻子的死去,这妻子也是幸福的。我一个容貌美丽的女人,因美丽而为臭男人们活着,如今要死在一个可爱的人的刀下也不成啊!柳子言愈这么想,愈坠进了不可自拔的境界里去,过去的一幕幕的无能、软弱、忍耐全然激发了一个男人的所有勇敢,咬牙切齿道:“我是你的英雄,是的,我是你的英雄!”
英雄了的柳子言在夜静人睡之时,拨开了姚家的大门,拄杖往山上去了。
崎岖的山路上,柳子言摔倒了一次又一次,他开始往山头爬。他的衣服全破了。一条唯一的腿和两条胳膊血肉模糊。他预想着爬到古堡怎样地打开石堡洞门的栅栏,怎样地呼叫着四姨太的名字而与她相见;他要告诉她不要哭.也不要叙说长长久久刻骨铭心的思恋。赶快逃离石堡吧,即使天黑不能远离,也要到另一处的什么地方躲起来。然后他们在某一处相会,然后他要和她,或许她愿意独自一人,他都可以帮她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但是,当柳子言刚刚爬到了古堡下的栈道长廊下,看守着四姨太的人发现了?这是一位年迈的在姚家跑腿的老头,
他是认识柳子言的,询问着柳先生摸黑怎么能到山上来。柳子言瞒不了他,老老实实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明白有人看守着古堡他是不能去搭救女人的。他说尽了女人的苦愁来感化这看守,甚至应允,若看守人能放他上去救那女人,他保证付一笔数目巨大的银钱,也保证为看守踏勘出一处大吉大贵的坟地.永葆其家族后代安乐昌盛。看守同意了.却劝柳子言不要亲自去,一个残废的人怎么能爬上那古堡,就是这栈道长廊,健全身体
的人也要小心才能过呀。“先生请相信我,我就去帮四姨太逃走吧。明日掌柜要问,我就说我去拉屎,回来不见人了,大不了掌柜勒我一绳,罚了我一年的工钱。”柳子言感动得直磕头,说他今生今世忘不了老伯大恩,又千吩咐万叮嘱了许多许多要小心的事,方又倒爬着下山。
柳子言返回了姚家,天已经麻麻泛亮了,他若无其事地招喊了一个下人要求背篓里背了他去后坡跟踏勘坟地。背篓背出了大门外,他却对着从河里挑水的姚家佣人说:“你就给掌柜说一声吧,我去后坡跟踏吉地了,让他随后也来看看。”可是。当柳子言踏勘到了晌午,掌柜却没有来,柳子言也不急着回去,就躺在暖和的地坎下打盹了。昨夜的奔波已经弄得他疲倦之极,现在该是好好地歇息了。蠢笨的掌柜这阵在于什么呢,他哪里知道石堡中的四姨太已经远走高飞,而这一切又都是一个残废的风水先生所为的呢!他作想不来在某一个山洞里还是松林中的四姨太,这阵儿是怎么地感激和思念着他啊。他得很快地踏勘完坟地去相见,而那个尊敬的看守老头能在他一回到姚家碰见,告诉他四姨太的去处吗?柳子言终于在松弛心身后迷糊起来,将隐隐的一种后怕和一种暗自涌上来的英雄气概的念头带到了梦境,但同时听见了声音:“先生,你醒来,掌柜来了!”被佣人推醒了的柳子言果然瞧见掌柜远远走来了,且笑眯眯地在几丈外就说:“柳先生,你怎不多歇几天就踏坟地了!你这么为姚家费力,姚某人真是不知该怎样谢你了!”
柳子言说:“掌柜不必客气。你来瞧瞧,这个穴可真不错哩!”
掌柜说:“是吗,这么快的?!先生你怎么受伤了,满手是血呢?”
柳子言脸红了一下,忙说:“刚才下坎时不小心跌了,没事的:我想你既然来了,咱就把方位定了好下楔哩。”
掌柜却说:“先生急着是要走吗,这次来可不能让你很快就走的,我得好好款待你才是。过午了,回家吃饭吧,明日再来好了。”
柳子言被背了随掌柜回到姚家大院,掌柜却并没有让他去厢房用膳,而让人一直背他到厅房,掌柜则仰躺在睡椅抽起烟土来。一个泡抽完再抽一个泡,掌柜再不看他,也不说话,柳子言起身要往厢房去,掌柜突然说:“柳先生也爱上我的四姨太吗?”冷丁一句,柳子言脸唰地黄了扶桌站了起来又坐下,说:“掌柜,你怎么说这话?我姓柳的有什么冒犯了你吗?”掌柜说:“昨晚出了一件怪事儿,有人想要再夺走我的女人,竟到了石堡
去,先生是能人,你估摸这是苟百都吗?”柳子言心里作慌了,他想一定是女人逃走后,掌柜在追查了。一想到女人已经逃走,柳子言又暗暗得意,恢复了脸面,故意作惊道:“四姨太真地接回来了?谁到石堡上去干什么?苟百都不是被龙抓了吗!”掌柜冷笑了:“苟百都是死了,可惜学苟百都的人没他那身膘肉!德顺,你进来吧!”厅房里便有一人进来,竟是石堡那看守四姨太的老头。老头看了一眼柳子言将头就垂下了。掌柜说:“姚家的
下人出了一个苟百都咬人的狗,可再没第二个对姚某人二心的人,德顺告诉我了一切。我现在只想问柳先生一句,你爱上我的那个四姨太了吗?”柳子言在刹那问天旋地转了,他恨死了这个叫德顺的老头,龙该抓的不是苟百都而是这狗德顺了!自己英雄了一场,竞坏在一个卑贱的下人手里,柳子言知道他现在的结果了,却为女人将受到又一重的惩罚而叫苦不迭了。到了这步田地,柳子言还掩饰什么呢,胆怯什么呢?他虎虎地看着掌柜,突然说:“是的,我是爱上四姨太了,我第一次到姚家来就爱上了四姨太!掌柜你杀了我吧!”掌柜一丢烟具,哈哈大笑不已,直笑得身子连同睡椅前后摇晃,说:“柳先生真个坦白!我还可以告知你,你不但是爱上四姨太,四姨太也在爱上了你!”柳子言叫道:“不!这与四姨太无关,要杀要剐,我柳子言一人承担!”掌柜说:“柳先生真是爱女人爱得深呀!我并不杀你,你是我请来的贵客,我还要谢酬你哩,你知道我要谢你什么吗?我就把四姨太送你!我虽然爱这娘儿们,我为她破过家,在她当了匪婆子还把她接回来,但我今早去到石堡里见了她,我决定就送你了!”柳子言直直看着掌柜,他估摸不出这老谋深算的掌柜说这话的真正含义。他站在那里不动,等待掌柜的突然变脸而吆喝了五大三粗的打手冲进来。掌柜却又在说;“柳先生,难道你也不回谢我一句吗?”柳子言简直不能相信事情竟是这般变化,陰霾密布的天突然透亮,湍急汹猛的水突然拐弯平缓,狂旋的龙卷风突然消失了吗?他一低头颅答道:“掌柜说话若真,那我多谢了!”掌柜却说了:“但我却也要你保证,一定要踏勘
个吉穴给我!你今日草草踏了一下就说要定方位,我姚某就不能依你了!好吧,四姨太我先让她在石堡上呆几日,几时吉穴踏成,你就带她走吧!”
整整踏勘了六天,真心真意地选好一处吉美穴地的柳子言爬到了石堡,出现在他面前的四姨太已是于那一日的早上被掌柜抽打一通鞭子将儿子降生,儿子却活活地在她的面前摔死了;而她也同时于掌柜的面,用石片从左额直划出四条裂口到右腮,说:“你不是总爱着我这么张脸吗?我现在一心一意是你的四姨太了!”柳子言看着毁了容的女人,他啊地一声惊跌在地了。几分得意的掌柜也觉得愧对了柳子言,几分歉疚地说:“柳先生,我不该瞒着她毁容的事,望多谅解。娶女人就是娶一张脸,柳先生若不喜欢这个.姚某再送你个丫头好了,整头洁脸的乖巧人哩。”柳子言摇摇头,一下子跳起来,将面前的女人搂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