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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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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穴地.2

天明,柳子言起得早,站在院子里仰头看一棵枣树。四月里的叶芽长得好快,生着刺的,硬着折弯的枝柯,把天空毛绒绒地割裂开了。四姨太抱着两床 绿被往廊前的绳上晾,轻轻就咳嗽一下,柳子言一转头,绿被与绿被之间恰恰地露一副白脸正笑着看他,这景象在柳子言的感觉中妙不可言,想到了荷塘里的出水芙蓉,兀自地发呆了。女人说:“先生起早呀!”柳子言便说:“四姨太也起得早!”女人从被子下钻过来,抱怨着掌柜微明送那些风水老先生,随路又要去前村的铺子里收取些银元,害得她没瞌睡了。“先生看枣树看了那么久,枣树上有花吗?”女人已经站在柳子言的身边了,并没有看枣树,却看柳子言的脸。柳子言慌了,竭力饰其中机,不敢苟笑,说:“瞧,枣树上有一棵枣哩!”枣树梢是有一棵去年的陈枣,虽有些瘪,却经了一冬一春的霜露更深红可爱,女人也就瞧见了。

“我要那颗枣哩!”女人突然说。

柳子言摇了一下树,天乱了,枣没有落下来。

“我要哩!你给我摘下来嘛!”女人仍在说。

面对着同龄的已经噘了嘴撒娇的四姨太,柳子言也忘记了被雇请来的手艺人的身份,忽地鼓足了勇敢,一跃身抓住了树枝,一只手扯着一只手竭力去摘干枣,将一颗在满掌扎着硬刺手心中的枣儿伸到女人面前。女人却没有去取,喜欢地说:“你真老实!”喘笑着竟往厅房去了。

一时间,柳子言窘起来,女人已上了台阶,回身向他招手:“傻猫,你不来挑挑刺吗?”脖脸仍窘烧不退。遂走到厅房,却不见了女人,兀自用牙咬着拔掌上的刺,无法拔净,女人却又在东边的小房里轻唤“进来呀!”柳子言再走过去,一挑帘子,房内的窗布并没拉开,光线暗淡,幽香浮动,女人竞已侧卧于床 上,靠的是一垒两个菱叶花边的丝棉枕头,身子细软起伏,拥上去的月白色旗袍下露着修长如锥的两条白腿。柳子言的胸中立时有一只小鹿在撞了,欲往出退。女人说:“不挑刺了吗?”“我已经拔出了。”“是吗?”女人翻身下来,拉柳子言于床 沿坐了,“先生不用我的针了,我可得求先生事哩。你识得陰陽,一定会医道的,你凭凭脉,这夜里总是睡不稳呀!”一只手就伸来平平停放在柳子言的膝上了。柳子言何尝识得病理,听了女人的话,不知怎么的,竟也伸出三枚指头扼按了女人的玉腕。是的,女人的脉在汩汩跳着;柳子言的三枚指头跳得更厉害,如此近的靠着女人且扼按了人家的手!柳子言如果真会凭脉,脉象里的强弱沉浮能告知女人夜里睡不稳,害的是和自己昨夜一样的心思吗?是一样的心思了,该要说出些什么样的话语,透出心迹呢?但是,但是,或许这女人真的有病,是诚恳在请教着一个医家郎中呢?柳子言后悔了不懂假懂,他的手现在是再也取不下来,一瞑目,深自痛恨起来了。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对于四姨太不经的妄念呢?自己对医药常理一窍不通,却要将一夜 的痴恋发展到这步举动来作伪行骗,这不是很可卑的吗?紧张得出了热汗又自悔的柳子言这么想,又为自己的检点发生了疑问。看见了一个美妇人而生爱恋,这爱恋又是他第一次萌发,这当然算不得什么可卑,如果见了美艳的女人冷若冰霜心如死灰,柳子言就不是今日的风水先生,而是一截木头一块石头了。既然女人的玉腕已在怀中扼按,不识凭脉也得像模像样地凭一次脉了。柳子言终于心静下来,感觉到了女人的脉正和自己的脉同一节奏地跳跃。为了庄重起见,他侧勾了脑袋,但控制住的思维在不久就又恍惚出游,头虽没有抬,却知道女人一眼一眼地瞧着他,而窗布关不住的一格细缝里透进了一道耀眼的陽光,使万千的微物一齐在其中活活飞动,同时衬映出了女人脸上的一层茸茸细毛所虚化的灵晕般的轮廓。这时候,一只小鼠从房角的什么地方溜出来,作了一个静伏欲扑的姿势,遂钻过门槛不见了。柳子言不知怎么说出了一句:“有猫吗?,,

“毛?”女人轻轻地惊了一下,明显地平放在那里凭脉的手在骤然间发胀了。柳子言抬起头来,看见女人一脸羞红地说:“不多……稀稀几根。”

柳子言立即明白了女人的误会,暗暗叫苦了。怎么能提问这些无聊的话呢?凭着感觉,女人是喜欢了自己,起码可以说并不讨厌,方在没人干扰的空房里能让他凭脉,一旦认定了婬邪而反目,岂不同这可爱的女人连话也说不成了吗?柳子言赶忙解释:“我,我……”女人却在羞红脸面的瞬间被另一种东西所刺激,被凭脉的手捏成了一个小小的软拳捶在他的肩上,喘笑道:“你这是什么先生?你这是什么先生?”拢在头上还未完全梳理好的一堆乌发就扑撒而下,摩抚了柳子言的额角和一只眼.以至在一副软体失却了平衡倒过来的时候,柳子言一揽胳膊,女人已在怀里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不期然而然,柳子言如梦中从高崖下纵身跳下,巨大的轰鸣使心脏倏乎停息了,他疑惑着这是不是现实,又一次注视了在怀中已微闭了眼皮而嘴唇颤动的女人,头脑里极快地闪过这女人怎么就委身于我的问题。是真的钟情了我还是个婬荡的雌儿或者更有什么陰谋而陷害我?如果在怀里的不是掌柜的女人,是普通人家的待嫁的姑娘,这一切顺理成章的事情就会有了。但自己一个被姚家雇请来的贫贱之人怎么能干这种约礼违常的事体呢?正如苟百都所说,这是个饿慌了的娘们儿,这一刻里婬情激荡。为了满足自身而要他充当一个工具,作用如同一条狗吗?坦白的仍是纯洁童子身的柳子言这么一思索,笨拙得竞不知如何来处理这个女人。再一次看女人,女人眼睛睁开了,燃烧着火一样的光芒,樱红的口里皓齿微开,柳子言的血又重新涌脸,将刚刚闪现出的思索又都粉碎了。他把女人再次搂紧,潜意识里似乎明白面对着的将是一盏醇酒,但醇酒的泛着嫣红颜色的美艳,使他只感到心身大渴。柳子言把四姨太放倒在了床 上,解开旗袍,看见女人白腴的肚皮上裹着

一件艳红的裹兜。“不要看,你不要看!”柳子言手足慌乱满头大汗……终没有成功,他便很快一脸羞红地跑出门了。

出山的太陽已经灿灿地照着了半个房廊,院中枣树上落下一只翘尾的喜鹊在欢快地叫。小房里的四姨太在砸摔着茶碗,踢倒了凳子,随之一疙瘩东西从窗子里甩出,哭声就起了。柳子言看见了那是女人的红裹兜,兜带儿全然撕断。

贼一样回到厢房的柳子言,心仍跳个不住。他怨恨着自己的无能,原来是这样一个泪蜡头的男人吗?他想,虽然并没有从肉体上接触女人的经验,但自己并非无能呀,为什么那一时竟会心狂力弱呢?柳子言回想着刚才的场面,便听到了狗咬,去村前河里挑水的苟百都在房廊口喊:“四姨太,你拦拦你的狗呀!”他就为刚才的事件怕起来,庆幸没有成功而避了被人撞见的危险。到了这时,柳子言又怀疑了女人大白天主动于他是不是故意让人家发觉而加害他,最起码要使他免去踏勘坟地的报酬吧。或许女人在婬心激荡后而未有满足,恼羞成怒,待掌柜回来又是怎样地指控着他强行奸婬的罪恶呢?

捱到了苟百都叫他说掌柜召见,柳子言站在掌柜的面前坐也不敢坐。

“坐呀。”掌柜说:“你给我踏了吉地,我说过要谢你的,这些银元够吗?”这时候,柳子言看见了八仙桌上齐齐摆了五个银元柱儿,森森放着毫光。

柳子言心放下来。他看着掌柜核桃一样的脸,脸上读不出什么陰谋和奸诈,便知道四姨太并没有告发他。他说:“我不收你的钱,能帮掌柜出些力我就满意了。”掌柜说:“那怎么行?总得补补我的心意呀,那么,你看着我家的东西,看上了什么你拿一件吧!”

柳子言的意识立即又到了四姨太的身上,连遗憾着自己的失败.却同时为自己被艳丽的女人钟情感到得意和幸福。那场面的每一个细节皆一齐在甜蜜的浸泡下重新浮现,将会变成一袋永远嚼不尽的干粮而让柳子言于一生的长途上享用了。这么想着.不禁心里又隐隐地发痛,一个身缠万贯的财东的女人爱上了自己,一个家穷人微的风水先生,在背后是多么放诞着痴恋,却在她的赐予面前陰暗地审视着她的不是,这不是很耻辱的事吗,很下作的事吗?唉!讲究什么走州过县的经见了世面,讲究什么饱肚子的地理学问,屁!忧虑,怀疑,胆怯,恐惧,再也无法弥补地辜负掉怎样的一个清新早晨啊!柳子言歪头斜视了一下旁边的小房,门帘依然垂着,那女人并没有出来。“即使她出来送我,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她呢?”柳子言盯起陽光流溢的厅外院子,院子里的捶布石下软着一疙瘩红,是女人发泄恼恨扔掉的裹兜,他终于说了:“掌柜是大财东,能到你家,我也想沽沾姚门的福气,如果掌柜应允,院子里的那块红布能送我,我好包皮包皮罗盘呢。”

掌柜在吉地上拱好双合大墓的第七天,久病卧床 的姚家老爷子归天了,灵柩下埋在了墓之左宅。三年里,姚家的光景果然红盛,铺子扩充了五处,生意兴隆,洛河上的商船从南陽贩什么赚什么,北宽坪的四条大沟田畦连庄,逃荒而来的下河人几乎全是姚家的贱户。逾过八年.姚母谢世,姚家又是一片孝白。双合大墓将要完全地隆顶了。

苟百都仍在姚家跑腿,仍是夜里不在房中放尿桶,数次起来去茅房要经过掌柜的窗下听动静,回来睡不着了,就上下翻饼似的胡 折腾。姚母去世,依然要披麻戴孝的苟百都却不能守坐灵前草铺,也不可拿了烟茶躬身门首迎来送往各路来客,他是粗笨小工班头,恶声败气地着人垒灶生火,担水淘米,剥葱砸蒜。在龟兹乐人哀天怨地的锁呐声中,苟百都听出了别一种味道,为自己的命运悲伤了,他注意了站在厅台阶上看着出出进进接献祭品的四姨太,这娘儿们穿了孝愈发俏艳,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怎么死的不是姚掌柜呢?现在,苟百都被掌柜支派了去坟地开启寐口,苟百都实在是累得散了架,但他又不能不去。背了镢头出门。经过四姨太身边,故意将唾沫涂在眼上。却要说:“四姨太,你别太伤心,身子骨要紧哩!”

四姨太说:“呸!苟百都,你是嫌我不哭吗?”

苟百都说:“我哪里敢说四姨太?其实老太太过世,这是白喜事。再说,老爷子住了吉穴使姚家这多年爆了富。老太太再去吉穴,将来姚家的子子孙孙都要做了官哩!”

四姨太说:“你个屁眼嘴,尽是喷粪,又在取笑我养不出个儿吗?我养不出个儿来,你不是也没儿吗?要不,你儿还得服侍我的儿哩!”

苟百都噎得说不出话来,在坟地启寐口越启越气,骂姚掌柜,骂四姨太,后来骂到柳子言把吉穴踏给了姚家,又骂自己喝了酒提荐了柳子言好心没落下好报。整整半个早晨和一个晌午,一个人将双合墓的宅右门的寐口启开了,苟百都索性发了恨:姚家发财,还不是靠这好穴位吗?你掌柜有吃有穿,老得咳嗽弹出屁来,却占个好娘儿们,还想世世代代床 上都有好×!一镢头竟捣向了严封着的左宅门墙,喀啦啦~阵响声,门墙倒坍,一股透骨的森气当即将他推倒,且看见那气出墓化为白色,先是指头粗的一柱直蹿上去,再是于半空中起了蘑菇状,渐渐一切皆无。苟百都死胆大,站在那里捋捋头发又走进去,那一口棺木尚完好无缺,蜘蛛则在其上结满了网,若莲花状,也有官帽状,官帽只是少了一个帽翅罢了。苟百都听人讲过,棺木上有蜘蛛或蚂蚁结网绣堆便是居了好穴,网结成什么,蚂蚁堆或什么,此家后辈就出什么业绩人物。而苟百都此时骇怕了,他明白了他是在出散了姚家的脉气,坏了姚家世世代代作威作福的风水,禁不住手摸了一下脖子,恍惚问看见了有一日自己的头颅要被掌柜砍掉的场面。但苟百都随之却嘎嘎狂笑了:“姚掌世,姚老儿,苟百都不给你作奴了,我帮你家选的穴,我也可坏你家的风水的!”

姚家明显地开始衰败,先是东乡的染坊被土匪抢窃,再是西沟挂面店的帐房被绑票,接着洛河上的商船竟停泊在回水湾不明不白起了火.一船的丝帛、大麻、土漆焚为灰烬。掌柜怨恨这里坟地散了脉气所致,一提起苟百都便黑血翻滚,提刀将八仙桌的每一个角都劈了。但逃得无踪无影的苟百都再没在北宽坪露面,只是高薪请了会“鬼八卦”的术士画符念咒,弄瞎了远在深山的苟百都的老娘一只眼睛。

约摸三年,正是稻子扬花时节,掌柜在为其母举办了最后一服孝忌日的当晚,与四姨太吵了嘴,闷在床 上抽烟土,村人急急跑来说是在村前的稻菽地堰头见着苟百都了。苟百都一身黑柞蚕丝的软绸,金镶门牙,背着一杆乌亮的铁槍。问:“苟百都,你回来了,这么多年你到哪儿去了?”苟百都把槍拴拉得喀啷响。问话人立即脸黄了:“噢,老苟当逛山了?!”苟百都说:“你应该叫我苟队长,唐司令封我队长了!”唐司令就是唐井,威了名的北山白石寨大土匪,问话人赶忙说:“苟队长呀,怎不进村去,哪家拿不出酒也还有一碗鸡蛋煎水呀!”苟百都说:“我等个人。”问:“等谁呀?”苟百都躁了,骂:“你多嘴多舌要尝子弹吗?没你的事,避!”掌柜听了来人的述说,跳起来把刀提在手里了,又兀自放下,一头的汗水就出来了,掌柜明白了铺子遭抢,商船被焚的原因,也明白了当了土匪的苟百都在村口要等的是谁了,立时脸色黑灰,拉了四姨太就走。四姨太说:“我就不走,苟百都当年什么嘴脸,不信他要打我?!”掌柜翻后窗到后坡的涝池里,连身蹴在水里,露出的头上顶个葫芦瓢。直到苟百都在天黑下来骂句“让狗日的多活几天”走了,来人方把掌柜水淋淋背回来。

又是一夜 ,人已经睡了,北宽坪一庄狗咬。村口嘹哨的回报着苟百都又来了,是四个人四杆槍。掌柜又要逃,大门外咚地就响了一槍,苟百都已经坐在门外场畔的石滚子碾盘上。不能再逃的掌柜心倒坦然起来,换了一身新衣作寿衣,提上灯笼出来说:“哪一杆子兄弟啊?哎哟,是百都贤弟!多年了,让哥哥好想死你了,你怎地走时不告哥哥一声就走了?今日是来看哥哥了!”

苟百都说:“听说北宽坪来了几个毛贼,唐司令要我们来拿剿,毛贼没害扰掌柜吧?”

掌柜说:“有苟队长护着这一带,毛毛贼还不吓得钻到地缝去!来来来,把兄弟们都让进屋来,今日正好进了几板烟土好过瘾!”

苟百都领人进了屋,还是把鞋脱了仰在躺椅上,急去抽那烟土,一抬眼,却愣住了。四姨太从帘内出来正倚着门框,一腿斜立,一腿交 叉过来脚尖着地,独自冷笑,噗地就吐出一片嚼碎的瓜籽皮儿。苟百都说:“四姨太还是没老样儿!我记得今日该是老太太的三年忌日,四姨太怎没穿了更显得俏样的孝服呀?”四姨太说:“百都好记性,知道老太太今日过三年!?”掌柜忙责斥女人没礼节,应给苟队长烧颗烟泡才是。四姨太仍是嚼着瓜籽,款款地走近烟灯旁,苟百都便伸手于灯影处拧女人的腿,女人一趔身子将点心盘子撞跌,油炸的面叶撒了一地。苟百都忙要去捡,四姨太说:“沾土了,让狗吃吧!”一迭声地唤起狗来。苟百都在女人面前失了体面,脸色就黑了,说:“这虎儿还听四姨太话么!”顺手抓过槍把狗打得脑门碎了。槍一响,满厅药烟,姚家上下人都失声慌叫,掌柜笑道:“打得好,咱们口福都来了!今晚吃狗肉喝烧酒,这狗皮你百都贤弟就拿去做了褥子吧!”

苟百都却懒懒地说:“今日不拿,你让人熟了,改日送到白石寨就是。”

熟好的狗皮送去,苟百都捎回的口信是:苟百都再不要掌柜的一分一文,只想和姚家认个亲哩,如果把四姨太嫁给他,掌柜也永远是苟百都的仁哥哥。

十天后,得了红帖的苟百都真的骑了一匹披着彩带的黑马去到姚家。苟百都就把四姨太抱上马背,自己也骑上去,回头对掌柜拱拳道:“仁哥哥留步吧!”四姨太却说:“老当家的,我要走了.夫妻一场,你不再来给我整整头吗?”掌柜突然老泪纵横.过来要抱了四姨太痛哭,女人却一口啐在他脸上骂道:“呸!老龟頭,你就这么让姚家的一个跑腿的抢了老婆吗?!”掌柜昏厥在台阶上。

一匹油光闪亮的乌马像黑色闪电一般地驶过了北宽坪,晨霭浮动,河蛙乱鸣,丑陋而慓悍的苟百都在这个美丽的早上并没有奔上白石寨,他为巨大的快乐所激荡,纵马在河川道的石板路上无目的地疾驰。直待到火红的太陽一跃跳出山巅,马已经通体淌汗,他才揽了缰绳,往五十里外的老家而去。身子发热,那一顶黑绒红顶的礼帽不知滚落在了哪一丛草中,敞开褂子,风摆旗般地啪啪直响,而锃亮的长槍斜背身上,槍带已紧勒进一疙瘩一疙瘩隆起的胸肌里。浑身被汗浸得热腾腾酸臭的汉子,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死死地搂着面前的女人,女人像蛇缠住了一样无法动弹,先是不停地惊叫,再后便被颠簸和胳膊的缠裹所要窒息,迷迷晕晕,只剩下一丝幽幽喘吟。

“四姨太,”他说,“不!不不!你终于是归了我的娘儿们,你是我的老婆!你哭吧,闹吧,踢我的肚子,咬我的胳膊吧,我就喜欢你这个烈性子雌儿!你唾那老家伙一口实在解气!你这么闹着也实在解气!你知道吗,在我给姚家当使唤的年里,我每夜叫着你名字入睡,可你宁去抚摸狗不肯伸给我一个指头,现在你却是我的老婆了!”

女人从昏迷中知觉过来,她的后脖子被苟百都的嘴吻咬着,涎水湿漉漉顺脖流向后背,那一只蒲扇般粗糙的手扼着她的左乳,且有两个指头在掐着乳頭。她知道她现在是一只小羊完全被噙在了一只恶狼的口中。在姚家十多年里,不能说没有吃好和穿好,但她厌恶着干瘦无力连胡 子都不扎人的掌柜,她因此而使尽了执拗性子,摔碟打碗,耍泼叫喊,想象着她能在一种强有力的压迫下驯服和酥软。如今这土匪苟百都给了她这种强力,她却是这么恐惧和悲伤!往昔受她戏弄的人,面孔丑陋,形体肮脏,那么再往后,也就在今日的晚上竞要爬上自己的身上吗?她后悔在掌柜极度痛苦的决定后她竟如释重负又怀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所发出的笑声,也后悔今天早上没有悄然遁逃或撞柱而死反倒顺从地被苟百都抢上马背!女人在这时,感觉却回到了姚家,可怜起那个瘦弱的财东姚掌柜了,遂一口咬住了扼着她左乳的那只手,血从嘴角流下来。苟百都~松手,她迅疾地扭转身,啪,啪,啪,将耳光扇在了那一张毛孔里溢着油汗的丑脸上,骂:“你是什么猪狗,你能娶我吗?你这洗不白的黑炭!你尿尿都是黑水!”

苟百都被这突兀的打击震住了,一时出现了在姚家跑腿时的下贱呆相。但刹那间,这土匪丢开了马缰绳,一手按住了女人的下巴颏儿,一个勾拳向她的腹部打去。这一拳打得太重了,女人呀地在马背上平倒了上半身,呼叫着,喊骂着,四肢乱踢乱蹬,苟百都按着,看见勾拳打下去时指上的戒指同时划破了肚皮,一注奇艳无比的血,蚯蚓一般沿着玉洁的腹肌往下流,这景象更大刺激他的兴奋了,浑身肌肉颤抖着,嘿嘿大笑。像在案板上扼住一只美丽的野鹿,一刀刀割破脖子而欣赏四条细腿的挥舞;如逮住了老鼠浇上了油点着放开,看着在尖利的叫声中一朵焰火飘动。苟百都就这么慢动作地扯开了女人的裤带,剥开了女人的衣裤,将身子压下去。

马还在跑着,受惊似的几乎要掠地而飞。犬牙相错的山峰在跳跃中纷纷倒后,成群的蚂蚱于马蹄下飞溅在槍托上留一个绿印而瞬息不见。苟百都张大了嘴发出怪叫,在女人的身上终于结束了自己一段漫长的历史,女人肚皮上的血也同时粘上他的胸毛,干痂成一片,揩也揩不掉。受到了从所未有的震撼的女人,如风中的柳树曾经左倒右伏,但就在几乎一时要摧折了去之际,又从风中直立而起,无数的反复冲击中失去了知觉……她终于在马放慢了步伐悠悠而行的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作为一个女人,毕竟是一个女人,再也没有了在姚家的掌柜面前的泼悍和任性,她说:“你真是个土匪!让我到河边去,我要洗洗。”

苟百都停住了马,放她而下,苟百都俨然已成为一个伟丈夫,并不防备她逃走,懒懒地看着头上的太陽闪耀光刺,看着女人走到河边双手掬水再让水从指缝漏下,银亮亮如撒珍珠。水里落着女人的影子,她撩水洗起下身,像要把一切都洗掉去。

这时候,河对岸的一条小沟里,山路上正踽踽地走下来一个人。路细乱如绳。女人看了一眼,提了裤子又垂头洗脸,觉得那人是牵着绳从沟垴下来的,或是绳拉他而来的。但那人在河边站定了,惊疑地哦了一声,随之叫道:“四姨太!”

从水面上传过来的叫声并不高,且颤颤地如水溅湿了发潮发沉,女人却倏乎间蜂螫一般地冷丁了。多熟悉的声音,又多陌生的声音,多少多少年里只有在睡梦里听到了醒来却茫然四顾而慢慢麻木淡忘以至重重遗失得没了踪迹的声音;如远山里吹来了一缕微风,如大海的深处泛上了一颗泡沫,她的一根神经骤然生痛了。她再一次看着那人时,马背上的苟百都已经认了出来,张狂喊道:“柳先生!咋就这碰着柳子言你狗×的哥了!”

柳子言在喊声中看到了马背上背了长槍的苟百都,他要从河水面上跑过来的腿僵硬了木桩似的戳在沙里:“是苟百都呀,听说你当粮子逛山了,是唐井的队长了,果然是!你这是往哪儿去呀?”

苟百都说:“柳子言,我告知你,我今日娶了老婆了,你该是第一个恭贺我的人!”

“娶了老婆?”柳子言看着苟百都在太陽下咧着金牙的嘴,他想戏谑了。“娶的是哪一位,能压了寨吗?”

“你瞧瞧,你叫过她四姨太的!”苟百都说。

女人已经立直身,隔河望着柳子言。望着依旧是长袍短褂背着褡裢的柳子言,他虽没了往昔的年轻,但英俊依然!女人张开了嘴,感觉到的一颗心跳到喉咙了,噎了噎却并没有吐出来.她注视柳子言听到苟百都娶了她的话后表情,果然笑容陡然硬在脸上,喑哑了似的长久地没有说话,脚下的松沙在陷落,水汪上来湿了鞋面裤管,人明明显显地矮下去了一截。“柳先生!”她叫了一声。但她的耳朵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柳子言也没听到.却怔怔地瞧她一眼,那是多么悲惨的一眼啊!

“娶了四姨太?”柳子言面对着苟百都,声音已变调了,“你是槍打了姚掌柜?!”

苟百都却说:“娶亲是吉利事,怎么能杀人呢,好女人就不兴咱,一吗?”

柳子言勾了头就走,却忍不住还看一下河这边的女人,踉跄而去.石头就无数次地将他绊倒,绊倒了爬起来还是走。

艳陽下女人身子摇晃着返回来,说:“走吧。”牵着苟百都的手上了马背。苟百都笑骂一句“呆先生”,一松缰绳,撮嘴吹着口哨.马噔噔地跑起碎步,伴响起风前的鸟叫,流水的鸣溅,再一揽胳膊重新要箍了女人的腰,女人突然锐声说:“我要柳先生!”

苟百都勒了马:“你要柳子言?”

女人反转了身来再说一句:“要柳子言!”更直直看着苟百都.随之噘了小嘴,将两道尖眉也翘挑了。粗悍的土匪在暂短的疑惑中为女人的变化无常的脾性开心了,这是真正成为自己老婆后的一种要强吧,在姚掌柜面前的那种四姨太式的泼劲重演,是女人终于从哭闹而转为顺悦的标志吧?苟百都喜欢女人像烈马般的暴躁而在降服过程中得到快愉,同时也喜欢在降服之看马时不时抖抖臀部,耸耸耳朵,或者毫无缘由地喷一个响鼻。“你要柳先生,看上他那小白脸吗?”他也来了调侃。

女人说:“柳先生是咱见到的第一个熟人,他没有祝福咱们一句话,你就让他走了?”

苟百都觉得妇人言之有理,扭转马头,柳子言已经离他们很远了,便举槍在空中吧地放了一槍。槍声很脆,震动着河谷,踉踉跄跄的柳子言在突兀中惊跌在地。槍声震掉了崖头的松石哗哗啦啦掉下来的时候,也震掉了一时涌在心头的懵懂,顿时清醒于往事的追忆中。多多少少的岁月,他离开了姚家,再没有遇见过像四姨太美艳又钟情于他的女人,谁能在踏过了风水之后还器重一个贫贱的风水先生呢,没有的。愈是为自己的命运悲哀,愈是为失掉了四姨太的情爱而痛惜。一件记载着女人的懊恼和怨恨的红绸裹兜,便一直视为定情物贴身穿在自己的童子体上,他细细感受着红裹兜的柔软,体会着红裹兜穿在女人身上时的情景,就不免有一阵幸福的眩晕。他曾经数次徒步赶到北宽坪来,希望能见到一次四姨太,如果四姨太提着瓦罐在泉边汲水,他会将她从泉台上抱起而不管瓦罐摔成七片还是八片;如果在山坡上见到捡菌子的四姨太,他会将她放平于蒿草之中,并使蒿草千百次晃动不已。柳子言的暗恋放诞了奇异的光彩,一看见了北宽坪后的山卯上的那个古战场残留的石堡,就心身皆进入恍惚之境,觉得曾经是有一个夜晚,月色清丽,空气甜润,他们携手登上石堡,一任小小的窗洞里呜呜长鸣,也一任露水湿了他们的睫毛也打湿了鞋袜和裤腰,静静地躺过了千年百年……但是,每一次山下村庄的鸡犬之声 破碎了他的幻想,远远看见了姚家炊烟直上的屋宅,他却不敢再走下去,落泪独坐,几次已疑心自己是风化成一块石头了。

这日葫芦峪有人家请去踏坟地,葫芦峪可以从另一条沟直达,脚仍是不自觉地拐进北宽坪的山路,他愿意多绕道数十里看看心爱的女人居住地方,谁知现在女人竞一河之隔,活生生的,就站在他的面前!

令柳子言悲惨的是女人竞不再是姚家的四姨太,她成了逛山土匪的老婆!在柳子言的意识深层,他爱着这女人,但这女人真正要成为自己的老婆长年相厮那纯是远山头上的一朵云,登上山头云则又远,他们的缘份恐怕只是一种偶然的相遇相爱。因此上.在痴恋转为暗恋的漫长日月中,柳子言不管怎样跋涉到北宽坪的山上希望去见到四姨太,到最后都将是一种单相思。唉,自己就是这般的薄命,只能在盐一样的生活中把她的身影腌咸了.风干了,在孤独寂寞中下酒吧。问题就在于,女人是姚财东的姨太也好,是旯_个什么管家的娘子也好,他柳子言有什么办法呢?可现在女人成了黑皮臭肉的苟百都的老婆,却实在无法接受!粮子,逛山,土匪,就全凭那一杆能喝血吃肉的长槍吗?当苟百都向他炫耀,一脸的恶肉刷漆似地油亮,他恨不能一个石头砸过去,砸出五颜六色的脑浆来,但面对着高头大马和乌黑的槍管他惧怕了。柳子言的泪水倒流肚里,为女人伤心了,为孱弱的自己伤心了!他不愿多停留,在丑陋的苟百都面前的无能比那一次面对着女人的无能更使他羞厚,再不要让钟情过他的女人看见他了!

一声槍响,使他跌倒了,蓦然问他估摸这一槍是苟百都打向他的:女人现在既已做了苟百都的老婆,瞧着自己无能的样子是不是感到可怜可笑,不经意中会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失口泄露于她的匪夫吧?土匪毕竟不是守财的姚掌柜。一定不允许一个风水先生曾对他的老婆做过的事体。

马踢腾着沙石过来了,苟百都在喊:“你站住,站住!”柳子言猛然之间翻身而跑,苟百都愈发怒了,开始叫骂,马匹一个飞跃。几乎是掠过柳子言的头顶落在他的面前。柳子言准备死去。

“苟百都,你要打死我吗?”他说。

“你跑什么?”苟百都说,“我的老婆要给你说话!”

柳子言吃惊了,他看着女人,女人从马上跳下来向他走来。女人站在两丈外的一株细柳下,一头乱发飘拂,蓬蓬勃勃如燃烧的黑色火焰。

“你没给我说一句话,你就走了?”她说。

“恭喜你。”他说。

“你再说一遍!”

“你要做压寨夫人了,我恭喜你。”

女人嘎嘎地怪笑着,靠在了细柳上,细柳负重不了,剧烈地摇晃了。

柳子言调头又要离去。

“你就这么走吗?”女人突然地厉声嘶叫,手抓住了细柳上的一枝,竞将枝条扳下来,凶得像恶煞一样扭曲了五官。“你就会走吗?你一辈子就会乌龟王八一样地走吗?!”

当女人发疯地扑上来,柳子言不知所措地呆住了,倏乎间柳枝劈头盖脑抽下来,啪啪啪声响一片,柳叶碎纸似的满空皆是。柳子言没有动。他知道今日是丢命了,与其死在苟百都的槍下,还不如被心爱的女人活活打死!他感觉到的并不是疼痛,女人手中的也不是柳条,是锋利无比的刀,在一阵迅雷不及掩耳的砍杀下,他似乎还完完整整,瞬间则一条胳膊掉下去,另一条胳膊也掉下去,接着是头,颈,腰,腿。一截一截散乱了。女人喘着粗气无休无止地挥动枝条,留给了柳子言满脸的血痕,一截截柳枝随着一缕缕头发飞落在水面,终于只剩下一尺余长了,仍不解恨,哗啦一声撕裂了他的褂子,赤身上露出了那红绸裹兜,女人呆住了,软在地上,嚎啕起来。

遍身是伤的柳子言在女人倒在沙窝.泪水和鼻涕一齐进出之际.蓦然明白了一个女人的心。女人竟还在爱着他!感激之情油然生出,珍视着从自己脸上流下来的血滴在河滩的石头上溅印出的奇丽的桃花。他要弯身扶起哭倒在面前的女人了。苟百都却以为柳子言欲反击自己的老婆,在马背上吼道:“柳子言,你敢动我老婆一个指头,我一槍敲了你的脑壳!”柳子言高傲地抬起头,说:“我哪能打了她?苟百都,我现在正式恭贺你了!”

苟百都笑了:“你早这么说就好了!你现在可以走了。”但柳子言没有走。女人说:“我不让他走!”苟百都说:“柳子言,你听见了吗.她不让你走.你就给她下跪再道个万福吧!”女人说:“我要让他和咱们一块走!”苟百都疑惑了,眉头随之挽上疙瘩。女人说.“柳先生能踏坟地,怎不让他同咱们一块回家去踏个坟地.你还指望我将来的儿子像你一样半辈子给姚家跑腿吗?”苟百都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柳先生,苟某人就请你为苟家踏吉地了。姚家有钱,能赏你一桌面银元,苟某人有的是槍.会抢一个女人给你的!”

三个人结伴而行了。

先是苟百都和女人同骑一匹马,马后步行的是柳子言。小挢流水.古木,峥崖,女人不停地遗落了手帕要柳子言捡了给她.或是瞧见一树桃花,硬要柳子言去折了她嗅。行过三里,马背上的女人便叫嚷马背上颠簸,一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苟百都便命令柳子言背着她,“你不悦意吗?不悦意也得背!”柳子言巴不得这一声唤,在女人双手搂了他的脖子,树叶一般飘上背来.立即感到了绵软的肉身热乎乎的如冬日穿了皮袄。哎呀,女人的香口吹动了一丝暖气悠悠在后脑勺了,女人耳后别的一撮柔发扑闪了前来摩抚着他的额角了,柳子言重新温 习 了久久之前的那一幕的情景。他不知觉自己载负了重量行走,而是被一朵彩云系着在空中浮飞。当半跪在背上后来又换了姿势的女人将两腿分叉地垂在了两边,柳子言紧紧反搂着一双胳膊。眼睛就看见了两只素洁的肥而不胖的红鞋小脚,呼吸紧促,噎咽唾沫。洋洋得意的苟百都在马背上又吹起口哨。柳子言终是腾出手来把那脚捏住了,捏了又捏,揣了又揣,乐得女人说一句“生了胆了!”苟百都看时,女人用手指着山崖上一只在最陡峭处啃草的羊,而同时另一只手轻抠起柳子言的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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