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黎烈文先生的信
(注:黎烈文(1904—1972),作家、翻译家。当时在上海主编《申报》的“自由谈”。)
烈文先生:
您向我要小品文,老实不客气讲,咱不会。请您往这边来,有句私话:我对大品中品文字都有拿手——底下那旬似乎不必说。不信请问马大婶去,我是不是大品文字的文豪!不过,您一定非蹩扭我不可,我自有主意。您看,我只须由大品往下一溜,溜成中品;再由中品往下一溜,溜为小品,其庶几乎?但是,从中国文学史上看,大品文字真是麟毛凤角(出角的凤是种两栖动物,据说),在咱们的“国书”中——这应与国术国耻国学等并列,不是驻英或驻法公使拿着的那纸文书——还没见过一部或一篇大品诗或文。您也许相信这个?有此原因,我对小品文到底有些冷淡;您看,我是要给国书中添上几本大玩艺。我得取法乎上上,以得其上;得跑到无极的上边,以便生太极。太极拳是国术,太极文正好是国书。等我的杰作出世的时候,连萧伯纳带莎士比亚就都得入中国籍,学咱们的国学。因此,我还是不能往下溜;“鲤鱼打挺”是我的态度。大品文的大法,您可晓得?上帝造人,您可看过?我晓得,我看过。上帝说,叫世界有光,刷的一下,金光万道,十五个太陽,带着几万万万大小不等,一齐发笑的明星。叫世界有人,拍的一声,人山人海,人心人肺,人情人理,人命关天。您看,我的大品文的大法至无能也要与这个相似。您叫我写小品文,设若我少着一分幽默,非急了不可!
假如您以为这全不对,那么,您说到底什么是小品文!祝吉!
弟老舍鞠躬
十二月二十八日济南
载一九三三年一月一日《申报·自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