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应的叔父有五十多岁的年纪,看着倒象七八十岁的老人。黄黄的脸,虽洗得干净,只是罩着一层暗光。两只眼睛非常光锐,显出少年也是精干有为的。穿着一件旧竹布大衫,洗得已经退了色。他正卧在炕上,见王德进来微微抬起头让王德坐下。待了一会儿,他叫李应把水烟袋递给他,李应替他燃着纸捻,他坐起来一气吸了几袋烟。
“王德,”李应的叔父半闭着眼,说话的声音象久病的人一样的微细。“我明白你们的事,我都明白,然而……”“昨天我们实在有理,老张不对!”王德说。
“有理无理,不成问题。昨天的事我都明白,不必再说。只是此后应该怎样对付。现在这个事有几层:你们的师母与老张;我与老张;你们两个和老张。”李应的叔父喘了一口气。“我的事我自有办法;你们的师母我也替她想了一想。至于你们两个,你们自然有你们自己的意见,我不便强迫你们听我的嘱咐。”他的声音越说越弱,象对自己说一样,王德,李应十分注意的听着。“李应,你和王德出去,告诉他我昨天告诉你的话。”
王德起来要往外走。
“回来!你们也商议商议你们的事,回来我或者可以替你们决定一下。”他说完慢慢的卧下。两个少年轻轻的走出去。两个走出来坐在磨盘上。
“你知道我叔父的历史?”李应问。
“他作过知县,我知道,因为和上司讲理丢了官。”“对!以后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可是昨天叔父告诉我了,叔父自从丢了官,落得一贫如洗。他心灰意冷,无意再入政界,于是想经营一个买卖,自食其力的挣三顿饭吃。后来经人介绍,和老张借了二百块钱,又借了一百,共总三百。这是叔父与老张的关系。”
“介绍人是城里的卫四。”李应停顿了一会,接着说:“卫四后来就自荐帮助叔父经理那个小买卖。后来卫四和老张沟通一气,把买卖拆到他自己手里去,于是叔父可是无法逃出老张的债。叔父是个不爱钱的人,因为不爱钱就上了人家的暗算。我和我姐姐自幼跟着叔父,我的父母,我甚至于想不起他们的面貌。”李应说着,把嘴唇接着泪珠往嘴里咽。“叔父决不会把我送在老张的学堂去读书要不是欠老张的债。老张拿我当奴隶,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他强迫叔父答应他的。叔父昨天哭的说不出话,他明白,然而他……他老了,打不起精神去抵抗一切了!这是他最痛心的事,也就是他只求一死的原因!前几天老张又和叔父说,叫我去挑巡击,他的意思是把我送在那个腐败衙门里,他好从中扣我的钱。叔父明白这么一办,不亚如把我送入地狱,可是他答应了老张。他只求老张快离开他,他宁可死了,也不肯和老张说话,他不惜断送一切,求老张快走。叔父是明白人,是好人,然而——老了!”
“我明白了!我们怎么办?”王德脸又涨红。
“不用说‘我们’,王德!你与老张没恶感,何苦加入战团?我决不是远待你!”
“李应!我爱你,爱你叔父!不能不加入!我父亲是受了老张的骗。他见了父亲,总说:‘快复辟了,王德的旧书可是不能放下,要是放下,将来恢复科考,中不了秀才,可就悔之晚矣!’我早就想不在那里念书,然而没有机会。现在我总算和老张闹破了脸,乐得乘机会活动活动。我有我的志愿,我不能死在家里!”
“我明白你的志愿,可是我不愿你为我遭些困苦!”
“我们先不必争执这一点,我问你,你打算作什么?”“我进城去找事!只要我能挣钱,叔父的命就可以保住!”“找什么事?”王德问。
“不能预料!”
“老张放你走不放?”
“不放,拚命!”
“好!我跟你进城!跟父亲要十块钱!”王德以为有十块钱是可以在城里住一年的。
“我一定要进城,你不必。”
“我有我的志愿,我进城不是为你,还不成?”
两个人从新想了许多方法,再没有比进城找事的好,李应不愿意同王德一齐进城,王德死说活说,才解决了。他们一同进来见李应的叔父。
“叔父!我们决定进城一同找事。”王德首先发言:“我要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李应有找事的必要。两个人一同去呢,彼此有个照应。”
“好!”李应的叔父笑了一笑。
“我所不放心的是老张不放李应走。”
“我是怕我走后,老张和叔父你混闹。”
“你们都坐下,你们还是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内容。老张不能不叫李应走,他也不能来跟我闹。现在不单是钱的问题,是人!”
“自然我们都是人。”王德笑着说。
“我所谓的人,是女人!”
“自然张师母是女人!”
“王德!此刻我不愿意你插嘴,等我说完,你再说。”李应的叔父怕王德不高兴,向王德笑了一笑。然后他燃着纸捻,连气吸了几口烟。把烟袋放下,又和李应要了一碗冷水漱了漱口。立起来把水吐在一个破瓦盂内,顺手整了整大衫的折缝。
“王德,李应,”李应的叔父看了看那两个少年,好象用眼光帮助他表示从言语中表示不出来的感情。“现在的问题是一个女人。李应!就是你的姐姐!”
李应不由的立起来,被叔父眼光的引领,又一语未发的坐下。
“不用暴躁,听我慢慢的说!”那位老人接续着说:“张师母是她哥哥卖给老张的,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他欠老张的债,所以她就作了折债的东西。她现在有些老丑,于是老张想依法炮制买你的姐姐,因为我也欠他的钱。他曾示意几次,我没有理他……我不是畜……李应!拿碗冷水来!”
他把头低的无可再低,把一碗冷水喝下去,把碗递给李应,始终没抬头。
“可是现在这正是你们的机会。因为在我不允许他的亲事以前,他决不会十分毒辣,致使亲事不成。那末,李应你进城,我管保老张不能不放你走。至于你们的师母,等老张再来提亲的时候,我要求他先把她释放,然后才好议婚。我想他一定要些个赎金,果然他吐这样的口气,那末,就是我们夺回你师母自由的机会。那个五彩瓶,”他并没抬头,只用手大概的向桌上指了一指。“是我宁挨饿而未曾卖掉的一件值钱的东西。李应,那是你父亲给我的。你明天把那个瓶拿进城去,托你姑父卖出去,大概至少也卖一百块钱。你拿二十元在城里找事,其余的存在你姑父那里,等老张真要还你师母自由的时候,我们好有几十元钱去赎她。她以后呢,自己再冻饿而死,我们无力再管,自然我们希望管。可是我们让她死的时候明白,她是一条自由的身子,而不是老张的奴隶。你们师母要是恢复了她的自由,老张一定强迫我写字据卖我的侄女。”
李应的叔父停住了话,把水烟袋拿起来,没有吸烟,只不错眼珠的着着烟袋。
“死是不可免的;我怕老张的笑声,然而不怕死!”“叔父!”李应打断他叔父的话:“你不用说‘死’成不成?”老人没回答。
“老张!你个……”王德不能再忍,立起来握着拳头向东边摇着,好象老张就站在东墙外边似的。
“王德!坐下!”李老人呆呆的看着案上的五彩瓶。王德坐下了,用拳头邦邦的撞着炕沿。
“我对不起人,对不起老张,欠债不还,以死搪塞,不光明,不英雄!”老人声音更微细了,好象秋夜的细雨,一滴一滴的冷透那两个少年的心情。“你们,王德,李应,记住了:好人便是恶人的俘虏,假如好人不持着正义和恶人战争。好人便是自杀的砒霜,假如好心只是软弱,因循,怯懦。我自己无望了,我愿意你们将来把恶人的头切下来,不愿意你们自己把心挖出来给恶人看。至于金钱,你们切记着:小心得钱,小心花钱。我自己年少的时候,有一片傻好心,左手来钱,右手花去,落得今日不能不死。死,我是不怕的,只是死了还对不起人,至少也对不起老张。以前的我是主张‘以德报怨’,现在,‘以直报怨’。以前我主张钱可以乱花,不准苟得,现在,钱不可苟得,也不可乱花。……王德,你用不着进城。李应去后,老张正需人帮助,他决不致于因为你和他打架而慢待你。你要是天天见老张,至少也可以替我打听他对于我的摆布。不过,你的志愿我不敢反对,进城与否,还是你自己决定。从事实上看,好似没有进城的必要。我的话尽于此,对不对我不敢说。你们去罢!不必怀念着我的死,我该死!”
李老人舒展了舒展大衫,慢慢的卧下去,随手拿起一本书,遮住自己的脸;周身一动也不动,只有襟部微微的起伏,衬着他短促的呼吸。
“设若你能还老张的钱,你还寻死吗,叔父?”王德问。“我怎能还他的钱?”
“我回家对父亲说,他借与你钱,将来李应再慢慢的还我父亲。”
“傻孩子!你父亲那是有钱的人!”
“他有!一收粮就有好几十块!”
“几十块?那是你们一年的用度!傻孩子,我谢谢你!”“呕!”王德疑惑了。“原来几十块钱不算富人,那么,多少才可以算富足呢?”
多么难堪夏日午时的静寂!树上的红杏,田中的晚麦,热的都不耐烦了!阵阵的热风,吹来城内的喧闹,困的睡了,不睡的听着听着哭了。这时王德和李应又坐在破磨盘上,王德看着那翎毛凋落的丑老鸦,左顾右盼的摇着秃头脑,要偷吃树上的红杏。李应低着头注视着地上的群蚁围攻一个翠绿的嫩槐树虫。老鸦轻快的一点头,衔起一个圆红杏,拍着破翅擦着篱笆飞去。王德随着老鸦把眼睛转到东边的树上,那面丑心甜的老鸦把杏递进巢内,哑哑的一阵小鸦的笑声,布散着朴美的爱情。
李应不知不觉的要用手拨散那条绿虫身上叮着的小黄蚁。他忘了他的手被王德紧紧的握着。他一抽手,王德回过头来:“李应!”“啊!王德!”两个人的眼光遇在一处,触动了他们的泪腺的酸苦。他们毫不羞愧的,毫不虚伪的哭起来。
对哭——对着知己的朋友哭——和对笑,是人类仅有的两件痛快的事。
“你哭完了没有?我完了!”王德抹着红眼。
“不哭了!”
“好!该笑了!今天这一哭一笑,在这张破磨盘上,是我们事业的开始!李应!你看前面,黑影在我们后面,光明在我们前头!笑!”
王德真笑了,李应莫名其妙不觉的也一乐,这一乐才把他眼中的泪珠挤净。
“王德,我还是不赞成你进城!”
“非去不可!我有我的志愿!”王德停顿了一会儿:“李应,你姐姐怎样呢?”他的脸红了。
“有我姑父姑母照应着她。”
“是吗?”王德没有说别的。
“你该回家吃饭,老人家要是不准你进城,不必固执。”“父亲管不了,我有我的志愿!”王德说着往四下一看。“李应,我的书包呢?”
“放在屋里了罢?进来看看。”
两个人轻轻的走进去,李老人似乎昏昏的睡去。李应爬上炕去拿王德的书包。老人微微的睁开眼。
“王德呢?”
“在这里。”
“王德!不用和别人说咱们的事。你过来!”
王德走过去,老人拉住他手,叹了一口气。王德不知说什么好,只扭着脖子看李应。
“王德!少年是要紧的时候!我,我完了!去吧!告诉你父亲,没事的时候,过来谈一谈。”
王德答应了一声,夹起书包往外走。老人从窗上镶着的小玻璃往外望了王德一望,自言自语的说:“可爱!可爱的少年!”
乡下人们对于城里挂着“龙旗”,“五色旗”,或“日本旗”,是毫不关心的。对于皇帝,总统,或皇后当权,是不大注意的。城里的人们却大不同了:他们走在街上,坐在茶肆,睡在家里,自觉的得着什么权柄似的。由学堂出身的人们,坐在公园的竹椅上,拿着报纸,四六句儿的念,更是毫无疑惑的自认为国家的主人翁。责任义务且先不用说,反正国家的主人翁是有发财升官的机会,是有财上加财,官上加官的机会的。谁敢说我想的不对,谁敢说我没得权柄?呕!米更贵了,兵更多了,税更重了,管他作甚。那是乡下人的事,那是乡下人的事!……
他们不但这样想,也真的结党集社的“争自治”,“要民权”,发诸言语,见之文字的干起来。不但城里这样的如火如荼,他们也跑到乡间热心的传播福音……北京自治讨成会,北京自治共成会,北京自治听成会,北京自治自进会,……黑牌白字,白牌绿字,绿牌红字,不亚如新辟市场里的王麻子,万麻子,汪麻子,……一齐在通衢要巷灿烂辉煌的挂起来。乡间呢,虽不能这样五光十色,却也村头村尾悬起郊外自治干成会……的大牌。乡民虽不认识字,然而会猜:
“二哥!又招兵哪!村头竖起大牌,看见没有?”一个这样说。
“不!听说围起三顷地,给东交民巷英国人作坟地,这是标记。”一个这样答。
两个,三个,四个,至于七八个,究竟猜不透到底是招兵还是作洋坟地。可是他们有自慰的方法:这七八个人之中的一个,杨木匠,断定了那块写着不可捉摸的黑字的牌子是洋槐木作的。王老叔起初还争执是柳木,经几次的鉴定,加以对于杨木匠的信仰,于是断定为洋槐木,然后满意的散去。过了几天,二郎镇上的人们惊异而新奇的彼此告诉:“关里二郎庙明天开会。老张,孙八,衙门的官人都去,还有城里的有体面的人不计其数。老张,孙八就是咱们这里的代表。……”
这个消息成了镇上人们晚饭后柳荫下的夕陽会聚谈的资料。王老叔对孙八,老张加以十分敬意的说:“到底人家绅士和作先生的,有表可带,才当带表,象咱们可带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