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军队,兵丁的脖子上全拴着一圈红绳。我一向没见过这样的军队,又不好意思问小蝎,我知道他已经快被那群学者气死了。小蝎看出我的心意来,他忽然疯了似的狂笑:“你不晓得这样的是什么军队?这就是国家夫司基军。别国有过这样的组织,脖子上都带红绳作标帜。国家夫司基军,在别国,是极端的爱国,有国家没个人。一个褊狭而热烈的夫司基。我们的红绳军,你现在看见了,也往平安地方调动呢,大概因为太爱国了,所以没法不先谋自己的安全,以免爱国军的解体。被敌人杀了还怎能再爱国呢?你得想到这一层!”小蝎又狂笑起来,我有点怕他真是疯了。我不敢再说什么,只一边走一边看那红绳军。在军队的中心有个坐在十几个兵士头上的人,他项上的红绳特别的粗。小蝎看了他一眼,低声向我说:“他就是红绳军的首领!他想把政府一切的权柄全拿在他一人手里,因为别国有因这么办而强胜起来的。现在他还没得到一切政权,可是他比一切人全厉害——我所谓的厉害便是狡猾。我知道他这是去收拾皇上,实行独揽大权的计划,我知道!”
“也许那么着猫国可以有点希望?”我问。
“狡猾是可以得政权,不见得就能强国,因为他以他的志愿为中心,国家两个字并不在他的心里。真正爱国的是向敌人洒血的。”
我看出来:敌人来到是猫人内战的引火线。我被红绳军的红绳弄花了眼,看见一片红而不光荣的血海,这些军人在里边泅泳着。
我们已离开了猫城。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个不能再见这个城的念头。又走了不远,遇见一群猫人,对于我这又是很新奇的:他们的身量都很高,样子特别的傻,每人手里都拿着根草。迷,半天没说一句话,忽然出了声:“好啦,西方的大仙来了!”
“什么?”小蝎,对迷向来没动过气的,居然是声色俱厉了!迷赶紧的改嘴:
“我并不信大仙!”
我知道因我的发问可以减少他向迷使气:“什么大仙?”小蝎半天也没回答我,可是忽然问了我一句:“你看,猫人的最大缺点在哪里?”
这确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一时回答不出。
小蝎自己说了:“糊涂!”我知道他不是说我糊涂。又待了半天,小蝎说:“你看,朋友,糊涂是我们的要命伤。在猫人里没有一个是充分明白任何事体的。因此他们在平日以摹仿别人表示他们多知多懂,其实是不懂装懂。及至大难在前,他们便把一切新名词撇开,而翻着老底把那最可笑的最糊涂的东西——他们的心灵底层的岩石——拿出来,因为他们本来是空洞的,一着急便显露了原形,正如小孩急了便喊妈一样。我们的大家夫司基的信徒一着急便喊马祖大仙,而马祖大仙根本的是个最不迷信的人。我们的革命家一着急便搬运西方大仙,而西方大仙是世上最没仙气最糊涂的只会拿草棍的人。问题是没有人懂的,等到问题非立待解决不可了,大家只好求仙。这是我们必亡的所以然,大家糊涂!经济,政治,教育,军事等等不良足以亡国,但是大家糊涂足以亡种,因为世界上没有人以人对待糊涂象畜类的人的。这次,你看着,我们的失败是无疑的了;失败之后,你看着,敌人非把我们杀尽不可,因为他们根本不拿人对待我们,他们杀我们正如屠宰畜类,而且决不至于引起别国的反感,人们看杀畜类是不十分动心的;人是残酷的,对他所不崇敬的——他不崇敬糊涂人——是毫不客气的去杀戮的。你看着吧!”
我真想回去看看西方大仙到底去作些什么,可是又舍不得小蝎与迷。
在一个小村里我们休息了一会儿。所谓小村便是只有几处塌倒的房屋,并没有一个人。
“在我的小时候,”小蝎似乎想起些过去的甜蜜,“这里是很大的一个村子。这才几年的工夫,连个人影也看不到了。灭亡是极容易的事!”他似乎是对他自己说呢,我也没细问他这小村所以灭亡的原因,以免惹他伤心。我可以想象到:革命,革命,每次革命要战争,而后谁得胜谁没办法,因为只顾革命而没有建设的知识与热诚,于是革命一次增多一些军队,增多一些害民的官吏;在这种情形之下,人民工作也是饿着,不工作也是饿着,于是便逃到大城里去,或是加入只为得几片迷叶的军队,这一村的人便这样死走逃亡净尽。革命而没有真知识,是多么危险的事呢!什么也救不了猫国,除非他们知道了糊涂是他们咽喉上的绳子。
我正在这么乱想,迷忽然跳起来了,“看那边!”西边的灰沙飞起多高,象忽然起了一阵怪风。
小蝎的唇颤动着,说了声:“败下来了!”
“你们藏起去!”小蝎虽然很镇静,可是显出极关切的样子,他的眼向来没有这么亮过。“我们的兵上阵虽不勇,可是败下来便疯了。快藏起去!”他面向着西,可是还对我说:“朋友,我把迷托付给你了!”他的脸还朝着西,可是背过一只手来,似乎在万忙之中还要摸一摸迷。
迷拉住他的手,浑身哆嗦着说:“咱们死在一处!”
我是完全莫名其妙。带着迷藏起去好呢,还是与他们两个同生死呢?死,我是不怕的!我要考虑的是哪个办法更好一些。我知道:设若有几百名兵和我拚命,我那把手槍是无用的。我顾不得再想,一手拉住一个就往村后的一间破房里跑。不知道我是怎样想起来的,我的计划——不,不是计划,因为我已顾不得细想;是直觉的一个闪光,我心里那么一闪,看出这么条路来:我们三个都藏起去,等到大队过去,我可以冒险去捉住一个散落的兵,便能探问出前线的情形,而后再作计较。不幸而被大队——比如说他们也许在此地休息一会儿——给看见,我只好尽那把手槍所能为的抵挡一阵,其余便都交给天了。
但是小蝎不干。他似乎有许多不干的理由,可是顾不得说;我是莫名其妙。他不跑,自然迷也不会听我的。我又不知道怎样好了。西边的尘土越滚越近;猫人的腿与眼的厉害我是知道的;被他们看见,再躲就太晚了。
“你不能死在他们手里!我不许你那么办!”我急切的说,还拉着他们俩。
“全完了!你不必陪上一条命;你连迷也不用管了,随她的便吧!”小蝎也极坚决。
讲力气,他不是我的对手;我搂住了他的腰,半抱半推的硬行强迫;他没挣扎,他不是撒泼打滚的人。迷自然紧跟着我。这样,还是我得了胜,在村后的一间破屋藏起来。我用几块破砖在墙上堆起一个小屏,顺着砖的孔隙往外看。小蝎坐在墙根下,迷坐在一旁,拉着他的手。
不久,大队过来了。就好象一阵怪风裹着灰沙与败叶,整团的前进。嘈杂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忽然的声音小了一些,好象波涛猛然低降,我闭着气等那波浪再猛孤丁的涌起。人数稀少的时候,能看见兵们的全体,一个个手中连木棍也没有,眼睛只盯着脚尖,惊了魂似的向前跑。现象的新异使我胆寒。一个军队,没有马鸣,没有旗帜,没有刀槍,没有行列,只在一片热沙上奔跑着无数的裸体猫人,个个似因惊惧而近乎发狂,拚命的急奔,好似吓狂了的一群,一地,一世界野人。向来没看见过这个!设若他们是整着队走,我决不会害怕。
好大半天,兵们渐渐稀少了。我开始思想了:兵们打了败仗,小蝎干什么一定要去见他们呢?这是他父亲的兵,因打败而和他算账?这在情理之中。但是小蝎为何不躲避他们而反要迎上去呢?想不出道理来。因迷惑而大了胆,我要冒险去拿个猫兵来。除了些破屋子,没有一棵树或一个障碍物;我只要跳出去,便得被人看见!又等了半天,兵们更稀少了,可是个个跑得分外的快;大概是落在后面特别的害怕而想立刻赶上前面的人们。去追他们是无益的,我得想好主意。好吧,试试我的槍法如何。我知道设若我若打中一个,别人决不去管他。前面的人听见槍响也决不会再翻回头来。可是怎能那么巧就打中一个人正好不轻不重而被我生擒了来呢?再说,打中了他,虽然没打到致命的地方,而还要审问他,槍弹在肉里而还被审,我没当过军官,没有这分残忍劲儿。这个计策不高明。
兵们越来越少了。我怕起来:也许再待一会儿便一个也剩不下了。我决定出去活捉一个来。反正人数已经不多,就是被几个猫兵围困住,到底我不会完全失败。不能再耽延了,我掏出手槍,跑出去。事情不永远象理想的那么容易,可也不永远象理想的那么困难。假如猫兵们看见了我就飞跑,管保追一天我也连个影也捉不到。可是居然有一个兵,忽然的看见我,就好象小蛙见了水蛇,一动也不动的呆软在那儿了。其余的便容易了,我把他当猪似的扛了回来。他没有喊一声,也没挣扎一下;或者跑得已经过累,再加上惊吓,他已经是半死了。
把他放在破屋里,他半天也没睁眼。好容易他睁开眼,一看见小蝎,他好象身上最娇嫩的地方挨了一刺刀似的,意思是要立起来扑过小蝎去。我握住他的胳臂。他的眼睛似是发着火,有我在一旁,他可是敢怒而不敢言。
小蝎好象对这个兵一点也不感觉兴趣,他只是拉着迷的手坐着发呆。我知道,我设若温和的审问那个兵,他也许不回答;我非恐吓他不可。恐吓得到了相当的程度,我问他怎样败下来的。
他似乎已忘了一切,呆了好大半天他好象想起一点来:“都是他!”指着小蝎。
小蝎笑了笑。
“说!”我命令着。
“都是他!”兵又重了一句。我知道猫人的好啰嗦,忍耐着等他把怒气先放一放。
“我们都不愿打仗,偏偏他骗着我们去打。敌人给我们国魂,他,他不许我们要!可是他能,只能,管着我们;那红绳军,这个军,那个军,也是他调去的,全能接。外国人的国魂平平安安的退下来,只剩下我们被外国人打得魂也不知道上哪里去!我们是他爸爸的兵,他反倒不照应我们,给我们放在死地!我们有一个人活着便不能叫他好好的死!他爸爸已经有意把我们撤回来,他,他不干!人家那平安退却的,既没受伤,又可以回去抢些东西;我们,现在连根木棍也没有了,叫我们怎么活着?!”他似乎是说高兴了,我和小蝎一声也不出,听着他说;小蝎或者因心中难过也许只是不语而并没听着,我呢,兵的每句话都非常的有趣,我只盼望他越多说越好。
“我们的地,房子,家庭,”兵继续的说:“全叫你们弄了去;你们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越来官越多,越来民越穷。抢我们,骗我们,直落得我们非去当兵不可;就是当兵帮助着你们作官的抢,你们到底是拿头一份,你们只是怕我们不再帮助你们,才分给我们一点点。到了外国人来打你们,来抢你们的财产,你叫我们去死,你个瞎眼的,谁能为你们去卖命!我们不会作工,因为你们把我们的父母都变成了兵,使我们自幼就只会当兵;除了当兵我们没有法子活着!”他喘了一口气。我乘这个机会问了他一句:“你们既知道他们不好,为什么不杀了他们,自己去办理一切呢?”
兵的眼珠转开了,我以为他是不懂我的话,其实他是思索呢。呆了一会儿,他说:“你的意思是叫我们革命?”
我点了点头;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么两个字——自然我是一时忘了猫国革命的次数。
“不用说那个,没有人再信!革一回命,我们丢点东西,他们没有一个不坏的。就拿那回大家平分地亩财产说吧,大家都是乐意的;可是每人只分了一点地,还不够种十几棵迷树的;我们种地是饿着,不种也是饿着,他们没办法;他们,尤其是年青的,只管出办法,可是不管我们肚子饿不饿。不治肚子饿的办法全是糊涂办法。我们不再信他们的话,我们自己也想不出主意,我们只是谁给迷叶吃给谁当兵;现在连当兵也不准我们了,我们非杀不可了,见一个杀一个!叫我们和外国人打仗便是杀了我们的意思,杀了我们还能当兵吃迷叶吗?他们的迷叶成堆,老婆成群,到如今连那点破迷叶也不再许我们吃,叫我们去和外国人打仗,那只好你死我活了。”
“现在你们跑回来,专为杀他?”我指着小蝎问。“专为杀他!他叫我们去打仗,他不许我们要外国人给的国魂!”
“杀了他又怎样呢?”我问。
他不言语了。
小蝎是我经验中第一个明白的猫人,而被大家恨成这样;我自然不便,也没工夫,给那个兵说明小蝎并非是他所应当恨的人。他是误以小蝎当作官吏阶级的代表,可是又没法子去打倒那一阶级,而只想杀了小蝎出口气。这使我明白了一个猫国的衰亡的真因:有点聪明的想指导着人民去革命,而没有建设所必需的知识,于是因要解决政治经济问题而自己被问题给裹在旋风里;人民呢经过多少次革命,有了阶级意识而愚笨无知,只知道受了骗而一点办法没有。上下糊涂,一齐糊涂,这就是猫国的致命伤!带着这个伤的,就是有亡国之痛的刺激也不会使他们咬着牙立起来抵抗一下的。
该怎样处置这个兵呢?这倒是个问题。把他放了,他也许回去调兵来杀小蝎;叫他和我们在一块,他又不是个好伴侣。还有,我们该上哪里去呢?
天已不早了,我们似乎应当打主意了。小蝎的神气似乎是告诉我:他只求速死,不必和他商议什么。迷自然是全没主张。我是要尽力阻止小蝎的死,明知这并无益于他,可是由人情上看我不能不这么办。上哪里去呢?回猫城是危险的;往西去?正是自投罗网,焉知敌人现在不是正往这里走呢!想了半天,似乎只有到外国城去是万全之策。
但是小蝎摇头。是的,他肯死,也不肯去丢那个脸。他叫我把那个兵放了:“随他去吧!”
也只好是随他去吧。我把那个兵放了。
天渐渐黑上来;异常的,可怕的,静寂!心中准知道四外无人,准知道远处有许多溃兵,准知道前面有敌人袭来,这个静寂好象是在荒岛上等着风潮的突起,越静心中越紧张。自然猫国灭亡,我可以到别国去,但是为我的好友,小蝎,设想,我的心似乎要碎了!一间破屋中过着亡国之夕,这是何等的悲苦。就是对于迷,现在我也舍不得她了。在亡国的时候才理会到一个“人”与一个“国民”相互的关系是多么重大!这个自然与我无关,但是我必须为小蝎与迷设想,这么着我才能深入他们的心中,而分担一些他们的苦痛;安慰他们是没用的,国家灭亡是民族愚钝的结果,用什么话去安慰一两个人呢?亡国不是悲剧的舒解苦闷,亡国不是诗人的正义之拟喻,它是事实,是铁样的历史,怎能纯以一些带感情的话解说事实呢!我不是读着一本书,我是听着灭亡的足音!我的两位朋友当然比我听的更清楚一些。他们是诅咒着,也许是甜蜜的追忆着,他们的过去一切;他们只有过去而无将来。他们的现在是人类最大的耻辱正在结晶。
天还是那么黑,星还是那么明,一切还是那么安静,只有亡国之夕的眼睛是闭不牢的。我知道他们是醒着,他们也知道我没睡,但是谁也不能说话,舌似乎被毁灭的指给捏住,从此人与国永不许再出声了。世界上又哑了一个文化,它的最后的梦是已经太晚了的自由歌唱。它将永不会再醒过来。它的魂灵只能向地狱里去,因为它生前的纪录是历史上一个污点。
大概是快天亮了,我矇卑的睡去。
噹噹!两响!我听见已经是太晚了。我睁开眼——两片血迹,两个好朋友的身子倒地上,离我只有二尺多远。我的,我的手槍在小蝎的身旁!
要形容我当时的感情是不可能的。我忘了一切,我不知道心里哪儿发痛。我只觉得两个活泼泼的青年瞪着四个死定的眼看着我呢。活泼泼的?是的,我一时脑子里不能转弯了,想不到他们会停止了呼吸的。他们看着我,但是并没有丝毫的表情,他们象捉住一些什么肯定的意义,而只要求我去猜。我看着他们,我的眼酸了,他们的还是那样的注视。他们把个最难猜透的谜交给我,而我忘了一切。我想不出任何方法去挽回生命;在他们面前我觉得到人生的脆弱与无能。我始终没有落泪;除了他们是躺着,我是立着,我完全和他们一样的呆死。无心的,我蹲下,摸了摸他们,还温暖,只是没有了友谊的回应;他们的一切只有我所知道的那点还存在着,其余的,他们自己已经忘了。死或者是件静美的事。迷是更可怜的。一个美好的女子岂是为亡国预备的呢。我的心要碎了。民族的罪恶惩罚到他们的姊妹妻母;就算我是上帝,我也得后悔为这不争气的民族造了女子!
我明白小蝎,所以我更可怜迷;她似乎无论怎样也不应当死;小蝎有必死的理由。可是,与国家同死或者不需要什么辩论?民族与国家,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种管辖生命的力量。这个力量的消失便是死亡,那不肯死的只好把身体变作木石,把灵魂交与地狱。我更爱迷与小蝎了。我恨不能唤醒他们,告诉他们,他们是纯洁的,他们的灵魂还是自己的。我恨不能唤起他们,带他们到地球上来享受生命一切应有的享受。幻想是无益的;除了幻想却只有悲哀。我无论怎样幻想,他们只是呆呆的不动;他们似乎已忘了我是个好朋友。不管我心中怎样疼痛,他们一点也不欣赏,生死之间似隔着几重天。生是一切,死是一切,生死中间隔着个无限大的不可知。我似乎能替花鸟解释一些什么,我不能使他们再出一声。死的缄默是绝对的真实:我不知怎样好了,可是他们决定不再动了。我觉不到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就是那么呆呆的守着他们,一直到太陽出来。他们的形体越来越看得清楚,我越觉得没有主张。光射在迷的脸上,还是那么美好,可爱,只是默默不语。小蝎的头窝在墙角,脸上还不时的带出那种无聊的神气,好象死还没医治了他的悲观,迷的脸上一点害怕的样子没有了。
我不能再守着他们。这是我心中忽然觉出来的。设若再继续下去,我一定会疯。离开他们?这么一想,我那始终没落的眼泪雨似的落下来。茫茫大地,我到哪里去?舍了两个好朋友,独自去游浪,这比我离开地球的时候难堪得多多了。异地的孤寂是难以担当的,况且是由于死别,他们的死将永远追随着我。我哭了不知好久,我双手拉住他们,几乎是喊着:迷,小蝎,再见了!
顾不得埋掩他们,我似乎只要再耽误一秒钟,便永不能起身了。咬一咬牙,拾起我的手槍,跳出破墙。走开几步,我回头看了看;决定不再回去,叫他们的尸身腐烂在那里,我不能再回去!我骂我自己,不祥的人,由地球上同来的朋友死在这里,现在又眼看着他们俩这样,我应当永不再交朋友!往哪里走?回猫城,当然的。那是我的家。
路上一个人不见,死笼罩住一切。天空是灰的,灰黄的路上卧着几个死兵,白尾鹰们正在啄食,上下飞舞,尖苦的叫着。我走得飞快,可是眼中时常看见迷的笑,耳中似乎听到小蝎惯说的字句,他们是追随着我呢。快到了猫城,我的心跳得紧;是希冀,是恐怖,我说不清。到了,没有一个人。街上卧着,东一个,西一个,许多妇女。兵们由此经过,我猜得出其中的道理。“花也跑了!”我似乎又听见迷在我耳旁说。是的,花要是不走,也必定被兵们害死。我顾不得细看,一直往前跑,到了大鹰的头悬挂所在,他还在那里守着这空城,头上的肉已被鹰鸟啄尽。他是这死寂猫城的灵魂。跑到小蝎的住处,什么也没有了,连墙都推倒了两处。兵们没有把小蝎的任何东西留下,我真愿意得着一点,无论是什么,作个纪念物。我只好走吧,这个地方的一砖一石都能引下我的泪。
我往东去,我知道人们都在那边。回头看了看,灰空中立着个死城!
向大蝎的迷林走去,这是我认识的一条路。路上那个小村已经没人了,我知道兵们一定已由此经过了。到了迷林,没有人。我坐在树下休息了一会儿。还得走,静寂逼迫着我动作。向前走到我常洗澡的沙滩那里,从雾气中我看见些行人往西来。我猜想,这或者是大局已有转机,所以人们又要回猫城去。一会儿比一会儿人多了,有许多贵人还带着不少的兵。我坐在河岸上一边休息一边观察。人越来越多,带兵的人们似乎都争着往前跑,象急于去得到一些利益似的。一来二去,因为争路,兵们开始打起来,而且贵人们亲自指挥着。我莫名其妙。猫人的战争是不易见胜负的,大家只用木棍相击,轻易不致打倒一个;打的工夫还不如转的工夫多,你躲我,我躲你,非赶到有人失神,木棍是没有碰到身上的机会。工夫大了,大家还是乱转,而且是越转相距越远。有一队,一边打,一边往前转,大概是指挥人要乘着大家乱打的当儿,把他的兵转到前面去,好继续往西走。这一队离河岸较近,我认出来,为首的是大蝎。他到底是有些策略。又待了一会儿,他的兵们全转在前面来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一摆脱清便向前急进。
我的机会到了。似乎是飞呢,我赶上了大蝎。
他似乎很愿意见着我,同时又似乎连讲话都顾不得,急于往前跑。我一边喘一边问他,干什么去。
“请跟我去!跟我去!”他十分恳切的说:“敌人就快到猫城了!也许已过了那里,说不定!”
我心中痛快了一些,大概是到了不能不战的时候了,大家一齐去保护猫城,我想。可是,大家要都是去迎敌,为什么半路上自己先打起来呢?我想的不对!我告诉大蝎,他不告诉我干什么去,我不能跟他走。
他似乎不愿说实话,可是又好象很需要我,而且他知道我的脾气,他说了实话:“我们去投降,谁先到谁能先把京城交给敌人,以后自不愁没有官作。”
“请吧!”我说:“没那个工夫陪你去投降!”没有再和他说第二句话,我便扭头往回走。
后面的兵也学着大蝎,一边打一边前进了。我看见那位红绳军的领袖也在其中,仍旧项上系着极粗的红绳,精神百倍的争着往前去投降。
我正看着,前面忽然全站定了。转过头来,敌人到了,已经和大蝎打了对面。这我倒要看看了,看大蝎怎样投降。
我刚跑到前面,后面的那些领袖也全飞奔前来。红绳军的首领特别的轻快象个燕子似的,一落便落在大蝎的前面,向敌人跪好。后面的领袖继续也全跪好,就好象咱们老年间大家庭出殡的时候,灵前跪满了孝子贤孙。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猫人的敌军。他们的身量,多数都比猫人还矮些。看他们脸上的神气似乎都不大聪明,可是分明的显出小气与毒狠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们的历史与民性,无从去判断,他们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这样罢了。他们手里都拿条象铁似的短棍,我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等猫人首领全跪好了,矮人们中的一个,当然是长官了,一抬手,他后面的一排兵,极轻巧的向前一蹿,小短棍极准确的打在大蝎们的头上。我看得清楚极了,大蝎们全一低头,身上一颤,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莫非短棍上有电?不知道。后面的猫人看见前面投降的首领全被打死,哎呀,那一声喊,就好象千万个刀放在脖子上的公鸡。喊了一声,就好象比声音还快,一齐向后跑去。一时被挤倒的不计其数,倒了被踩死的也很多。敌人并没有追他们。大蝎们的尸首被人家用脚踢开,大队慢慢的前进。
我想起小蝎的话:“敌人非把我们杀尽不可!”
可是,我还替猫人抱着希望:投降的也是被杀,难道还激不起他们的反抗吗?他们假如一致抵抗,我不信他们会灭亡。我是反对战争的,但是我由历史上看,战争有时候还是自卫的唯一方法;遇到非战不可的时候,到战场上去死是人人的责任。褊狭的爱国主义是讨厌的东西,但自卫是天职。我理想着猫人经过这一打击,必能背城一战,而且胜利者未必不是他们。
我跟着大队走。那方才没被踩死而跑不了的,全被矮兵用短棍结果了性命。我不能承认这些矮子是有很高文化的人,但是拿猫人和他们比,猫人也许比他们更低一些。无论怎说,这些矮人必是有个,假如没有别的好处,国家观念。国家观念不过是扩大的自私,可是它到底是“扩大”的;猫人只知道自己。
幸而和小蝎起行的时候,身旁带了些迷叶,不然我一定会饿死的。我远远的跟着矮人的大队,不要说是向他们乞求点吃食,就是连挨近他们也不敢。焉知他们不拿我当作侦探呢。一直的走到我的飞机坠落处,他们才休息一下。我在远远望着,那只飞机引起了他们注意,这又是他们与猫人不同之处,这群人是有求知心的。我想起我的好友,可怜,他的那些残骨也被他们践踏得粉碎了!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有一部分的兵开始掘地。工作得很快,看着他们那么笨手笨脚的,可是说作便作,不迟疑,不懒散,不马马虎虎,一会儿的工夫他们挖好了深大的一个坑。又待了一会儿,由东边来了许多猫人,后面有几个矮子兵赶着,就好象赶着一群羊似的。赶到了大坑的附近,在此地休息着的兵把他们围住,往坑里挤。猫人的叫喊真足以使铁作的心也得碎了,可是矮兵们的耳朵似乎比铁还硬,拿着铁棒一个劲儿往坑里赶。猫人中有男有女,而且有的妇女还抱着小娃娃。我的难过是说不出来的,但是我没法去救他们。我闭上眼,可是那哭喊的声音至今还在我的耳旁。哭喊的声音忽然小了,一睁眼,矮兽们正往坑中填土呢。整批的活埋!这是猫人不自强的惩罚。我不知道恨谁好,我只得了一个教训:不以人自居的不能得人的待遇;一个人的私心便足以使多少多少同胞受活埋的暴刑!
要形容一切我所看见的,我的眼得哭瞎了;矮人们是我所知道的人们中最残忍的。猫国的灭亡是整个的,连他们的苍蝇恐怕也不能剩下几个。
在最后,我确是看见些猫人要反抗了,可是他们还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干;他们至死还是不明白合作。我曾在一座小山里遇见十几个逃出来的猫人,这座小山是还未被矮兵占据的唯一的地方;不到三天,这十几个避难的互相争吵打闹,已经打死一半。及至矮兵们来到山中,已经剩了两个猫人,大概就是猫国最后的两个活人。敌人到了,他们两个打得正不可开交。矮兵们没有杀他们俩,把他们放在一个大木笼里,他们就在笼里继续作战,直到两个人相互的咬死;这样,猫人们自己完成了他们的灭绝。
我在火星上又住了半年,后来遇到法国的一只探险的飞机,才能生还我的伟大的光明的自由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