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宣赶得机会好。司令部里忙着审刺客,除了小老鼠还来看他一眼,戏弄他几句,没有别人来打扰他。第一天的正午和晚上,他都得到一个比地皮还黑的馒头,与一碗白水。对着人皮,他没法往下咽东西。他只喝了一碗水。第二天,他的"饭"改了:一碗高粱米饭代替了黑馒头。看着高粱米饭,他想到了东北。关内的人并不吃高粱饭。这一定是日本人在东北给惯了囚犯这样的饭食,所以也用它来"优待"关内的犯人。日本人自以为最通晓中国的事,瑞宣想,那么他们就该知道北平人并不吃高粱。也许是日本人在东北作惯了的,就成了定例定法,适用于一切的地方。瑞宣,平日自以为颇明白日本人,不敢再那么自信了。他想不清楚,日本人在什么事情上要一成不变,在哪里又随地变动;和日本人到底明白不明白中国人与中国事。
对他自己被捕的这件事,他也一样的摸不清头脑。日本人为什么要捕他呢?为什么捕了来既不审问,又不上刑呢?难道他们只是为教他来观光?不,不能!日本人不是最陰险,最诡秘,不愿教人家知道他们的暴行的吗?那么,为什么教他来看呢?假若他能幸而逃出去,他所看见的岂不就成了历史,永远是日本人的罪案么?他们也许决不肯放了他,那么,又干吗"优待"他呢?他怎想,怎弄不清楚。他不敢断定,日本人是聪明,还是愚痴;是事事有办法,还是随意的乱搞。
最后,他想了出来:只要想侵略别人,征服别人,伤害别人,就只有乱搞,别无办法。侵略的本身就是胡来,因为侵略者只看见了自己,而且顺着自己的心思假想出被侵略者应当是什么样子。这样,不管侵略者计算的多么精细,他必然的遇到挫折与失算。为补救失算,他只好再顺着自己的成见从事改正,越改也就越错,越乱。小的修正与严密,并无补于大前提的根本错误。日本人,瑞宣以为,在小事情上的确是费了心机;可是,一个极细心捉虱子的小猴,永远是小猴,不能变成猩猩。
这样看清楚,他尝了一两口高粱米饭。他不再忧虑。不管他自己是生还是死,他看清日本人必然失败。小事聪明,大事胡涂,是日本人必然失败的原因。
假若瑞宣正在这么思索大的问题,富善先生可是正想一些最实际的,小小的而有实效的办法。瑞宣的被捕,使老先生愤怒。把瑞宣约到使馆来作事,他的确以为可以救了瑞宣自己和祁家全家人的性命。可是,瑞宣被捕。这,伤了老人的自尊心。他准知道瑞宣是最规矩正派的人,不会招灾惹祸。那么,日本人捉捕瑞宣,必是向英国人挑战。的确,富善先生是中国化了的英国人。可是,在他的心的深处,他到底隐藏着一些并未中国化了的东西。他同情中国人,而不便因同情中国人也就不佩服日本人的武力。因此,看到日本人在中国的杀戮横行,他只能抱着一种无可奈何之感。他不是个哲人,他没有特别超越的胆识,去斥责日本人。这样,他一方面,深盼英国政府替中国主持正义,另一方面,却又以为只要日本不攻击英国,便无须多管闲事。他深信英国是海上之王,日本人决不敢来以卵投石。对自己的国力与国威的信仰,使他既有点同情中国,又必不可免的感到自己的优越。他决不幸灾乐祸,可也不便见义勇为,为别人打不平。瑞宣的被捕,他看,是日本人已经要和英国碰一碰了。他动了心。他的同情心使他决定救出瑞宣来,他的自尊心更加强了这个决定。
他开始想办法。他是英国人,一想他便想到办公事向日本人交涉。可是,他也是东方化了的英国人,他晓得在公事递达之前,瑞宣也许已经受了毒刑,而在公事递达之后,日本人也许先结果了瑞宣的性命,再回覆一件"查无此人"的,客气的公文。况且,一动公文,就是英日两国间的直接抵触,他必须请示大使。那麻烦,而且也许惹起上司的不悦。为迅速,为省事,他应用了东方的办法。
他找到了一位"大哥",给了钱(他自己的钱),托"大哥"去买出瑞宣来。"大哥"是爱面子而不关心是非的。他必须卖给英国人一个面子,而且给日本人找到一笔现款。钱递进去,瑞宣看见了高粱米饭。
第三天,也就是小崔被砍头的那一天,约摸在晚八点左右,小老鼠把前天由瑞宣身上搜去的东西都拿回来,笑得象个开了花的馒头似的,低声的说:"日本人大大的好的!客气的!亲善的!公道的!你可以开路的!"把东西递给瑞宣,他的脸板起来:"你起誓的!这里的事,一点,一点,不准说出去的!说出去,你会再拿回来的,穿木鞋的!"
瑞宣看着小老鼠出神。日本人简直是个谜。即使他是全能的上帝,也没法子判断小老鼠到底是什么玩艺儿!他起了誓。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钱先生始终不肯对他说狱中的情形。
剩了一个皮夹,小老鼠不忍释手。瑞宣记得,里面有三张一元的钞票,几张名片,和两张当票。瑞宣没伸手索要,也无意赠给小老鼠。小老鼠,最后,绷不住劲儿了,笑着问:"心交心交?"瑞宣点了点头。他得到小老鼠的夸赞:"你的大大的好!你的请!"瑞宣慢慢的走出来。小老鼠把他领到后门。
瑞宣不晓得是不是富善先生营救他出来的,可是很愿马上去看他;即使富善先生没有出力,他也愿意先教老先生知道他已经出来,好放心。心里这样想,他可是一劲儿往西走。"家"吸引着他的脚步。他雇了一辆车。在狱里,虽然挨了三天的饿,他并没感到疲乏;怒气持撑着他的精神与体力。现在,出了狱门,他的怒气降落下去,腿马上软起来。坐在车上,他感到一阵眩晕,恶心。他用力的抓住车垫子,镇定自己。昏迷了一下,出了满身的凉汗,他清醒过来。待了半天,他才去擦擦脸上的汗。三天没盥洗,脸上有一层浮泥。闭着眼,凉风撩着他的耳与腮,他舒服了一点。睁开眼,最先进入他的眼中的是那些灯光,明亮的,美丽的,灯光。他不由的笑了一下。他又得到自由,又看到了人世的灯光。马上,他可是也想起那些站在囚牢里的同胞。那些人也许和他一样,没有犯任何的罪,而被圈在那里,站着;站一天,两天,三天,多么强壮的人也会站死,不用上别的刑。"亡国就是最大的罪!"他想起这么一句,反复的念叨着。他忘了灯光,忘了眼前的一切。那些灯,那些人,那些铺户,都是假的,都是幻影。只要狱里还站着那么多人,一切就都不存在!北平,带着它的湖山宫殿,也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罪恶!
车夫,一位四十多岁,腿脚已不甚轻快的人,为掩饰自己的迟慢,说了话:"我说先生,你知道今儿个砍头的拉车的姓什么吗?"
瑞宣不知道。
"姓崔呀!西城的人!"
瑞宣马上想到了小崔。可是,很快的他便放弃了这个想头。他知道小崔是给瑞丰拉包车,一定不会忽然的,无缘无故的被砍头。再一想,即使真是小崔,也不足为怪;他自己不是无缘无故的被抓进去了么?"他为什么……""还不知道吗,先生?"车夫看着左右无人,放低了声音说:"不是什么特使教咱们给杀了吗?姓崔的,还有一两千人都抓了进去;姓崔的掉了头!是他行的刺不是,谁可也说不上来。反正咱们的脑袋不值钱,随便砍吧!我日他奶奶的!"
瑞宣明白了为什么这两天,狱中赶进来那么多人,也明白了他为什么没被审讯和上刑。他赶上个好机会,白拣来一条命。假若他可以"幸而免",焉知道小崔不可以误投罗网呢?国土被人家拿去,人的性命也就交给人家掌管,谁活谁死都由人家安排。他和小崔都想偷偷的活着,而偷生恰好是惨死的原因。他又闭上了眼,忘了自己与小崔,而想象着在自由中国的阵地里,多少多少自由的人,自由的选择好死的地方与死的目的。那些面向着槍弹走的才是真的人,才是把生命放在自己的决心与胆量中的。他们活,活得自由;死,死得光荣。他与小崔,哼,不算数儿!
车子忽然停在家门口,他楞磕磕的睁开眼。他忘了身上没有一个钱。摸了摸衣袋,他向车夫说:"等一等,给你拿钱。""是了,先生,不忙!"车夫很客气的说。
他拍门,很冷静的拍门。由死亡里逃出,把手按在自己的家门上,应当是动心的事。可是他很冷静。他看见了亡国的真景象,领悟到亡国奴的生与死相距有多么近。他的心硬了,不预备在逃出死亡而继续去偷生摇动他的感情。再说,家的本身就是囚狱,假若大家只顾了油盐酱醋,而忘了灵魂上的生活。
他听到韵梅的脚步声。她立住了,低声的问"谁?"他只淡淡的答了声"我!"她跑上来,极快的开了门。夫妻打了对脸。假若她是个西欧的女人,她必会急忙上去,紧紧的抱住丈夫。她是中国人,虽然她的心要跳出来,跳到丈夫的身里去,她可是收住脚步,倒好象夫妻之间有一条什么无形的墙壁阻隔着似的。她的大眼睛亮起来,不知怎样才好的问了声:"你回来啦?"
"给车钱!"瑞宣低声的说。说完,他走进院中去。他没感到夫妻相见的兴奋与欣喜,而只觉得自己的偷偷被捉走,与偷偷的回来,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假若他身上受了伤,或脸上刺了字,他必会骄傲的迈进门坎,笑着接受家人的慰问与关切。可是,他还是他,除了心灵上受了损伤,身上并没一点血痕——倒好象连日本人都不屑于打他似的。当爱国的人们正用战争换取和平的时候,血痕是光荣的徽章。他没有这个徽章,他不过只挨了两三天的饿,象一条饿狗垂着尾巴跑回家来。
天佑太太在屋门口立着呢。她的声音有点颤:"老大!"
瑞宣的头不敢抬起来,轻轻的叫了声:"妈!"小顺儿与妞子这两天都睡得迟了些,为是等着爸爸回来,他们俩笑着,飞快的跑过来:"爸!你回来啦?"一边一个,他们拉住了爸的手。
两支温暖的小手,把瑞宣的心扯软。天真纯挚的爱把他的耻辱驱去了许多。
"老大!瑞宣!"祁老人也还没睡,等着孙子回来,在屋中叫。紧跟着,他开开屋门:"老大,是你呀?"瑞宣拉着孩子走过来:"是我,爷爷!"
老人哆嗦着下了台阶,心急而身体慢的跪下去:"历代的祖宗有德呀!老祖宗们,我这儿磕头了!"他向西磕了三个头。
撒开小顺儿与妞子,瑞宣赶紧去搀老祖父。老人浑身仿佛都软了,半天才立起来。老少四辈儿都进了老人的屋中。天佑太太乘这个时节,在院中嘱告儿媳:"他回来了,真是祖上的陰功,就别跟他讲究老二了!是不是?"韵梅眨了两下眼,"我不说!"
在屋中,老人的眼盯住了长孙,好象多年没见了似的。瑞宣的脸瘦了一圈儿。三天没刮脸,短的,东一束西一根的胡子,给他添了些病容。
天佑太太与韵梅也走进来,她们都有一肚子话,而找不到话头儿,所以都极关心的又极愚傻的,看着瑞宣。"小顺儿的妈!"老人的眼还看着孙子,而向孙媳说:"你倒是先给他打点水,泡点茶呀!"
韵梅早就想作点什么,可是直到现在才想起来泡茶和打水。她笑了一下:"我简直的迷了头啦,爷爷!"说完,她很快的跑出去。
"给他作点什么吃呀!"老人向儿媳说。他愿也把儿媳支出去,好独自占有孙子,说出自己的勇敢与伤心来。天佑太太也下了厨房。
老人的话太多了,所以随便的就提出一句来——话太多了的时候,是在哪里都可以起头的。
"我怕他们吗?"老人的小眼眯成了一道缝,把三天前的斗争场面从新摆在眼前:"我?哼!露出胸膛教他们放槍!他们没——敢——打!哈哈!"老人冷笑了一声。
小顺儿拉了爸一把,爷儿俩都坐在炕沿上。小妞子立在爸的腿中间。他们都静静的听着老人指手划脚的说。瑞宣摸不清祖父说的是什么,而只觉得祖父已经变了样子。在他的记忆中,祖父的教训永远是和平,忍气,吃亏,而没有勇敢,大胆,与冒险。现在,老人说露出胸膛教他们放槍了!压迫与暴行大概会使一只绵羊也要向前碰头吧?
天佑太太先提着茶壶回来。在公公面前,她不敢坐下。可是,尽管必须立着,她也甘心。她必须多看长子几眼,还有一肚子话要对儿子说。
两口热茶喝下去,瑞宣的精神振作了一些。虽然如此,他还是一心的想去躺下,睡一觉。可是,他必须听祖父说完,这是他的责任。他的责任很多,听祖父说话儿,被日本人捕去,忍受小老鼠的戏弄……都是他的责任。他是尽责任的亡国奴。
好容易等老人把话说完,他知道妈妈必还有一大片话要说。可怜的妈妈!她的脸色黄得象一张旧纸,没有一点光彩;她的眼陷进好深,眼皮是青的;她早就该去休息,可是还挣扎着不肯走开。
韵梅端来一盆水。瑞宣不顾得洗脸,只草草的擦了一把;坐狱使人记住大事,而把洗脸刷牙可以忽略过去。"你吃点什么呢?"韵梅一边给老人与婆母倒茶,一边问丈夫。她不敢只单纯的招呼丈夫,而忽略了老人们。她是妻,也是媳妇;媳妇的责任似乎比妻更重要。
"随便!"瑞宣的肚中确是空虚,可是并不怎么热心张罗吃东西,他更需要安睡。
"揪点面片儿吧,薄薄的!"天佑太太出了主意。等儿媳走出去,她才问瑞宣:"你没受委屈啊?"
"还好!"瑞宣勉强的笑了一下。
老太太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她晓得怎么控制自己。她的话象满满的一杯水,虽然很满,可是不会撒出来。她看出儿子的疲倦,需要休息。她最不放心的是儿子有没有受委屈。儿子既说了"还好",她不再多盘问。"小顺儿,咱们睡觉去!"小顺儿舍不得离开。
"小顺儿,乖!"瑞宣懒懒的说。
"爸!明天你不再走了吧?"小顺儿似乎很不放心爸爸的安全。
"嗯!"瑞宣说不出什么来。他知道,只要日本人高兴,明天他还会下狱的。
等妈妈和小顺儿走出去,瑞宣也立起来。"爷爷,你该休息了吧?"
老人似乎有点不满意孙子:"你还没告诉我,你都受了什么委屈呢!"老人非常的兴奋,毫无倦意。他要听听孙子下狱的情形,好与自己的勇敢的行动合到一处成为一段有头有尾的历史。
瑞宣没精神,也不敢,述说狱中的情形。他知道中国人不会保守秘密,而日本人又耳目灵通;假若他随便乱说,他就必会因此而再下狱。于是,他只说了句"里边还好!"就拉着妞子走出来。
到了自己屋中,他一下子把自己扔在床上。他觉得自己的床比什么都更可爱,它软软的托着他的全身,使身上一切的地方都有了着落,而身上有了靠头,心里也就得到了安稳与舒适。惩治人的最简单,也最厉害的方法,便是夺去他的床!这样想着,他的眼已闭上,象被风吹动着的烛光似的,半灭未灭的,他带着未思索完的一点意思沉入梦乡。
韵梅端着碗进来,不知怎么办好了。叫醒他呢,怕他不高兴;不叫他呢,又怕面片儿凉了。
小妞子眨巴着小眼,出了主意:"妞妞吃点?"
在平日,妞子的建议必遭拒绝;韵梅不许孩子在睡觉以前吃东西。今天,韵梅觉得一切都可以将就一点,不必一定都守规矩。她没法表示出她心中的欢喜,好吧,就用给小女儿一点面片吃来表示吧。她扒在小妞子的耳边说:"给你一小碗吃,吃完乖乖的睡觉!爸回来好不好?"
"好!"妞子也低声的说。
韵梅坐在椅子上看一眼妞子,看一眼丈夫。她决定不睡觉,等丈夫醒了再去另作一碗面片。即使他睡一夜,她也可以等一夜。丈夫回来了,她的后半生就都有了依靠,牺牲一夜的睡眠算得了什么呢。她轻轻的起来,轻轻的给丈夫盖上了一床被子。
快到天亮,瑞宣才醒过来。睁开眼,他忘了是在哪里,很快的,不安的,他坐起来。小妞子的小床前放着油灯,只有一点点光儿。韵梅在小床前一把椅子上打盹呢。
瑞宣的头还有点疼,心中寡寡劳劳的象是饿,又不想吃,他想继续睡觉。可是韵梅的彻夜不睡感动了他。他低声的叫:"小顺儿的妈!梅!你怎么不睡呢?"
韵梅揉了揉眼,把灯头捻大了点。"我等着给你作面呢!什么时候了?"
邻家的鸡声回答了她的问题。
"哟!"她立起来,伸了伸腰,"快天亮了!你饿不饿?"瑞宣摇了摇头。看着韵梅,他忽然的想说出心中的话,告诉她狱中的情形,和日本人的残暴。他觉得她是他的唯一的真朋友,应当分担他的患难,知道他一切的事情。可是,继而一想,他有什么值得告诉她的呢?他的软弱与耻辱是连对妻子也拿不出来的呀!
"你躺下睡吧,别受了凉!"他只拿出这么两句敷衍的话来。是的,他只能敷衍。他没有生命的真火与热血,他只能敷衍生命,把生命的价值贬降到马马虎虎的活着,只要活着便是尽了责任。
他又躺下去,可是不能再安睡。他想,即使不都说,似乎也应告诉韵梅几句,好表示对她的亲热与感激。可是,韵梅吹灭了灯,躺下便睡着了。她好象简单得和小妞子一样,只要他平安的回来,她便放宽了心;他说什么与不说什么都没关系。她不要求感激,也不多心冷淡,她的爱丈夫的诚心象一颗灯光,只管放亮,而不索要报酬与夸赞。
早晨起来,他的身上发僵,好象受了寒似的。他可是决定去办公,去看富善先生,他不肯轻易请假。
见到富善先生,他找不到适当的话表示感激。富善先生,到底是英国人,只问了一句"受委屈没有"就不再说别的了。他不愿意教瑞宣多说感激的话。英国人沉得住气。他也没说怎样把瑞宣救出来的。至于用他个人的钱去行贿,他更一字不提,而且决定永远不提。
"瑞宣!"老人伸了伸脖子,恳切的说:"你应当休息两天,气色不好!"
瑞宣不肯休息。
"随你!下了班,我请你吃酒!"老先生笑了笑,离开瑞宣。
这点经过,使瑞宣满意。他没告诉老人什么,老人也没告诉他什么,而彼此心中都明白:人既然平安的出来,就无须再去罗嗦了。瑞宣看得出老先生是真心的欢喜,老人也看得出瑞宣是诚心的感激,再多说什么便是废话。这是英国人的办法,也是中国人的交友之道。
到了晌午,两个人都喝过了一杯酒之后,老人才说出心中的顾虑来;
"瑞宣!从你的这点事,我看出一点,一点——噢,也许是过虑,我也希望这是过虑!我看哪,有朝一日,日本人会突击英国的!"
"能吗?"瑞宣不敢下断语。他现在已经知道日本人是无可捉摸的。替日本人揣测什么,等于预言老鼠在夜里将作些什么。
"能吗?怎么不能!我打听明白了,你的被捕纯粹因为你在使馆里作事!"
"可是英国有强大的海军?"
"谁知道!希望我这是过虑!"老人呆呆的看着酒杯,不再说什么。
喝完了酒,老人告诉瑞宣:"你回家吧,我替你请半天假。下午四五点钟,我来看你,给老人们压惊!要是不麻烦的话,你给我预备点饺子好不好?"
瑞宣点了头。
冠晓荷特别注意祁家的事。瑞宣平日对他那样冷淡,使他没法不幸灾乐祸。同时,他以为小崔既被砍头,大概瑞宣也许会死。他知道,瑞宣若死去,祁家就非垮台不可。祁家若垮了台,便减少了他一些精神上的威胁——全胡同中,只有祁家体面,可是祁家不肯和他表示亲善。再说,祁家垮了,他就应当买过五号的房来,再租给日本人。他的左右要是都与日本人为邻,他就感到安全,倒好象是住在日本国似的了。
可是,瑞宣出来了。晓荷赶紧矫正自己。要是被日本人捉去而不敢杀,他想,瑞宣的来历一定大得很!不,他还得去巴结瑞宣。他不能因为精神上的一点压迫而得罪大有来历的人。
他时时的到门外来立着,看看祁家的动静。在五点钟左右,他看到了富善先生在五号门外叩门,他的舌头伸出来,半天收不回去。象暑天求偶的狗似的,他吐着舌头飞跑进去:"所长!所长!英国人来了!"
"什么?"大赤包惊异的问。
"英国人!上五号去了!"
"真的?"大赤包一边问,一边开始想具体的办法。"我们是不是应当过去压惊呢?"
"当然去!马上就去,咱们也和那个老英国人套套交情!"晓荷急忙就要换衣服。
"请原谅我多嘴,所长!"高亦陀又来等晚饭,恭恭敬敬的对大赤包说。"那合适吗?这年月似乎应当抱住一头儿,不便脚踩两只船吧?到祁家去,倘若被暗探看见,报告上去,总……所长你说是不是?"
晓荷不加思索的点了头。"亦陀你想的对!你真有思想!"大赤包想了想:"你的话也有理。不过,作大事的人都得八面玲珑。方面越多,关系越多,才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吃得开!我近来总算能接近些个大人物了,你看,他们说中央政府不好吗?不!他们说南京政府不好吗?不!他们说英美或德意不好吗?不!要不怎么成为大人物呢,人家对谁都留着活口儿,对谁都不即不离的。因此,无论谁上台,都有他们的饭吃,他们永远是大人物!亦陀,你还有点所见者小!"
"就是!就是!"晓荷赶快的说:"我也这么想!闹义和拳的时候,你顶好去练拳;等到有了巡警,你就该去当巡警。这就叫作义和拳当巡警,随机应变!好啦,咱们还是过去看看吧?"
大赤包点了点头。
富善先生和祁老人很谈得来。祁老人的一切,在富善先生眼中,都带着地道的中国味儿,足以和他心中的中国人严密的合到一块儿。祁老人的必定让客人坐上座,祁老人的一会儿一让茶,祁老人的谦恭与繁琐,都使富善先生满意。
天佑太太与韵梅也给了富善先生以很好的印象。她们虽没有裹小脚,可是也没烫头发与抹口红。她们对客人非常的有礼貌,而繁琐的礼貌老使富善先生心中高兴。小顺儿与妞子看见富善先生,既觉得新奇,又有点害怕,既要上前摸摸老头儿的洋衣服,而只有点忸怩。这也使富善先生欢喜,而一定要抱一抱小妞子——"来吧,看看我的高鼻子和蓝眼睛!"
由表面上的礼貌与举止,和大家的言谈,富善先生似乎一眼看到了一部历史,一部激变中的中国近代史。祁老人是代表着清朝人的,也就是富善先生所最愿看到的中国人。天佑太太是代表着清朝与民国之间的人的,她还保留着一些老的规矩,可是也拦不住新的事情的兴起。瑞宣纯粹的是个民国的人,他与祖父在年纪上虽只差四十年,而在思想上却相隔有一两世纪。小顺儿与妞子是将来的人。将来的中国人须是什么样子呢?富善先生想不出。他极喜欢祁老人,可是他拦不住天佑太太与瑞宣的改变,更拦不住小顺子与妞子的继续改变。他愿意看见个一成不变的,特异而有趣的中国文化,可是中国象被狂风吹着的一只船似的,顺流而下。看到祁家的四辈人,他觉得他们是最奇异的一家子。虽然他们还都是中国人,可是又那么复杂,那么变化多端。最奇怪的是这些各有不同的人还居然住在一个院子里,还都很和睦,倒仿佛是每个人都要变,而又有个什么大的力量使他们在变化中还不至于分裂涣散。在这奇怪的一家子里,似乎每个人都忠于他的时代,同时又不激烈的拒绝别人的时代,他们把不同的时代揉到了一块,象用许多味药揉成的一个药丸似的。他们都顺从着历史,同时又似乎抗拒着历史。他们各有各的文化,而又彼此宽容,彼此体谅。他们都往前走又象都往后退。
这样的一家人,是否有光明的前途呢?富善先生想不清楚了。更迫切的,这样的一家人是否受得住日本人的暴力的扫荡,而屹然不动呢?他看着小妞子与小顺儿,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他自居为中国通,可是不敢再随便的下断语了!他看见这一家子,象一只船似的,已裹在飓风里。他替他们着急,而又不便太着急;谁知道他们到底是一只船还是一座山呢?为山着急是多么傻气呢!
大赤包与晓荷穿着顶漂亮的衣服走进来。为是给英国人一个好印象,大赤包穿了一件薄呢子的洋衣,露着半截胖胳臂,没有领子。她的唇抹得极大极红,头发卷成大小二三十个鸡蛋卷,象个漂亮的妖精。
他们一进来,瑞宣就楞住了。可是,极快的他打定了主意。他是下过监牢,看过死亡与地狱的人了,不必再为这种妖精与人怪动气动怒。假若他并没在死亡之前给日本人屈膝,那就何必一定不招呼两个日本人的走狗呢?他决定不生气,不拒绝他们。他想,他应当不费心思的逗弄着他们玩,把他们当作小猫小狗似的随意耍弄。
富善先生吓了一跳。他正在想,中国人都在变化,可是万没想到中国人会变成妖精。他有点手足失措。瑞宣给他们介绍:"富善先生。冠先生,冠太太,日本人的至友和亲信!"
大赤包听出瑞宣的讽刺,而处之泰然。她尖声的咯咯的笑了。"哪里哟!日本人还大得过去英国人?老先生,不要听瑞宣乱说!"
晓荷根本没听出来讽刺,而只一心一意的要和富善先生握手。他以为握手是世界上最文明的,最进步的礼节,而与一位西洋人握手差不多便等于留了十秒钟或半分钟的洋。
可是,富善先生不高兴握手,而把手拱起来。晓荷赶紧也拱手:"老先生,了不得的,会拱手的!"他拿出对日本人讲话的腔调来,他以为把中国话说得半通不通的就差不多是说洋话了。
他们夫妇把给祁瑞宣压惊这回事,完全忘掉,而把眼,话,注意,都放在富善先生身上。大赤包的话象暴雨似的往富善先生身上浇。富善先生每回答一句就立刻得到晓荷的称赞——"看!老先生还会说岂敢!""看,老先生还知道炸酱面!好的很!"
富善先生开始后悔自己的东方化。假若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英国人,那就好办了,他会板起面孔给妖精一个冷肩膀吃。可是,他是中国化的英国人,学会了过度的客气与努力的敷衍。他不愿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大赤包和冠晓荷可就得了意,象淘气无知的孩子似的,得到个好脸色便加倍的讨厌了。
最后,晓荷又拱起手来:"老先生,英国府方面还用人不用!我倒愿意,是,愿意……你晓得?哈哈!拜托,拜托!"
以一个英国人说,富善先生不应当扯谎,以一个中国人说,他又不该当面使人难堪。他为了难。他决定牺牲了饺子,而赶快逃走。他立起来,结结巴巴的说:"瑞宣,我刚刚想,啊,想起来,我还有点,有点事!改天,改天再来,一定,再来……"
还没等瑞宣说出话来,冠家夫妇急忙上前挡住老先生。大赤包十二分诚恳的说:"老先生,我们不能放你走,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们已经预备了一点酒菜,你一定要赏我们个面子!""是的,老先生,你要是不赏脸,我的太太必定哭一大场!"晓荷在一旁帮腔。
富善先生没了办法——一个英国人没办法是"真的"没有了办法。
"冠先生,"瑞宣没着急,也没生气,很和平而坚决的说:"富善先生不会去!我们就要吃饭,也不留你们二位!"富善先生咽了一口气。
"好啦!好啦!"大赤包感叹着说。"咱们巴结不上,就别再在这儿讨厌啦!这么办,老先生,我不勉强你上我们那儿去,我给你送过来酒和菜好啦!一面生,两面熟,以后咱们就可以成为朋友了,是不是?"
"我的事,请你老人家还多分心!"晓荷高高的拱手。"好啦!瑞宣!再见!我喜欢你这么干脆嘹亮,西洋派儿!"大赤包说完,一转眼珠,作为向大家告辞。晓荷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回身拱手。
瑞宣只在屋门内向他们微微一点头。
等他们走出去,富善先生伸了好几下脖子才说出话来:"这,这也是中国人?"
"不幸得很!"瑞宣笑了笑。"我们应当杀日本人,也该消灭这种中国人!日本人是狼,这些人是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