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雷电研究所,我陷入了一种十分消沉的状态,整天在宿舍中酗酒,昏昏沉沉地打发日子。这天高波来看我,他说:
“你这人,我只能用愚蠢两字来形容。“
“怎么讲?”我懒洋洋地问。
“你以为离开武器研制就立地成佛了?任何一种民用技术都可能用于军事,同样,任何一门军用技术都能造福于民。事实上,几乎本世纪所有的重大科学进展,像航天、核能利用、计算机等等,都是科学家和军人这两拨不同路的人在一起合作的结果,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懂?”
“我有我自己的特殊经历,有别人没有的创伤。再说我也不欣你的话了,我一定能找到一个研究项目,只是拯救和造福生命,而决不用作武器。”
“我想不可能吧,手术刀还能杀人呢。不过也好,现在找些事干对你是有好处的。”
高波走后天已很晚,我熄灯在床 上躺下,像最近的每一夜 一样进入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这种睡眠比醒着时更累,因为噩梦一个接着一个。梦的内容很少重复,但所有的噩梦都有一个相同的声音作为背景,那就是球状闪电飘行时发出的哀鸣声,像荒野上一只永恒吹奏着的孤独的埙。
一个声音百我唤醒了,这是“嘀——”的一声,虽然短暂,但我能从噩梦世界的杂音中将它区分出来,清楚地意识它来自睡梦之外的现实。我睁开眼睛,看到房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蓝光中,这光很暗,不时闪动一下,天花板在这蓝光中显得幽暗陰冷,仿佛墓穴的顶部。
我半支起身,发现蓝光是从我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的液晶屏上发出的。下午,收拾从基地带回来后多日懒得打开的一个行李包时,发现了这台电脑,就给它接上网线准备上网,但按了开关后,屏幕上仍一片黑色色,只出现了几行ROM自检的错误信息。我这才想起来,这就是那台我曾带到球状闪电武器演示场去的电脑,在那里它的CPU和内存条都被球状闪电释放的能量烧毁了,都变成了白色的细灰,于是我就把它扔在那里不管了。
但现在,电脑启动了,这台没有CPU也没有内存条的电脑启动了!屏幕上显现出WINDOWSXP的启动画面,随着硬盘发出的轻轻的嗒嗒声,XP的桌面出现了,那片蓝天那么空灵,那片绿草地青翠地刺眼,看去是属于另一个诡异的世界,这个液晶屏幕似乎就是通向那个世界的窗口。
我挣扎着起身去开灯,剧烈颤抖的手好不容易才摸到了开关,在扳下开关到日光灯亮起这短暂的一两秒钟,在我的感觉中竟漫长到令人窒息。灯光淹没了那诡异的蓝光,攥住我全部身心的恐惧却丝毫没减少。这时我想起了丁仪在分手时留给我的一句话:
“如果遇到什么事,打电话给我。”他意味深长地说,还是用那种很特别的目光看着我。
我于是拿起电话,慌乱地拨了丁仪的手机号,他显然还没睡,铃只响了一声就接了
“你快到我这里来,越快越好!它……启动了,它能启动,就在刚才……我是说笔记本电脑启动了……”在这种状态下我很难把事情说清楚。
“是陈兄吗?我马上过去,这之前什么都不要动。”丁仪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静。
放下电话后,我又看了一眼笔记本电脑,它和刚才一样静静地显示着XP的桌面,像在等待着什么,XP的桌面像一只盯着我看的蓝绿相间的怪眼,这让我在房间里再也呆不下去了,于是起身连衣服也没披就开门走出去。单身宿舍楼的楼道里很安静,能隐约听到相邻房间里年轻人的鼾声,我的感觉好多了,呼吸也顺畅起来,就站在门口等着丁仪。
丁仪很快来了,球状闪电的理论研究将转移到国家物理研究院,丁仪这些天都在联系此事,就住在市里。
“进去吧。”他看了看我身后紧闭的门说。
“我不,不进去了,你去看吧。”我说着转身让开了。
“也许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对你来说什么都简单,但我,我实在受不论了……”我揪着自己的头发说。
“我不知道是否存在超自然现象,但你遇到的肯定不是。”
他这句话让我平静了一些,像一个孩子在令他恐惧的黑暗中抓住了大人的手,像一个溺水者终于触到了坚实的岸沿。但这感觉马上又令我沮丧,在丁仪面前我是个思想的弱者,在林云面前我是个行动的弱者,我反正总他妈的是个弱者——也难怪我在林云心中的位置总在丁仪和江 星辰之后。是球状闪电把我塑造成了这个样子,自少年时代那个恐怖的生日之夜后,精神上的我已经定型了,我注定要用一生来感觉别人感觉不到的恐惧。
我硬着头皮跟着丁仪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越过他瘦削的肩膀,我看到桌上的电脑已进入屏保程序,是那种星空图象,屏幕上黑了下来,丁仪动了一下鼠标,桌面再次显现,那诡异的绿草地又令我移开了目光。
丁仪拿起电脑,打量了一下后递给我:“把她拆开。”
“不不。”我把电脑推开,接触到它温 热的机壳时,我的手触电似的闪开了,我感到那是一个活物。
“好吧,我拆,你看着屏幕,找一个十字改锥吧。”
“不用,上次拆了后就没拧上螺丝。”
于是丁仪在电脑上摸索起来,一般的笔记本电脑很难拆开,但我这台是戴尔最新款的组合机型,所以他很轻易地抽开了底部的机壳。他边做边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用超高速摄影机拍下的球状闪电的能量释放过程吗?我们用慢速一格一格地放,当放到那个被烧毁的木块变成透明轮廓时,我们定格图象。还记得当时林云说了句什么吗?“
“她喊:它多像一个立方体的空泡!“
“对了……在我看里面的时候注意看屏幕。”他说,然后把腰弯下去,侧头从下面看拆开的电脑内部。
就在这一刻,我看到屏幕黑了下来,上面只有两行启动自检的错误信息,标明没有检测到CPU和内存条。
丁仪将电脑翻过来让我看,我看到主板上,CPU和内存条的插槽全是空的。
“当我观察的那一瞬间,量子波函数坍缩了。”丁仪将电脑轻轻放到桌子上,它的屏幕仍是黑的。
“你是说,被烧毁的CPU和内存条也像宏电子那样处于量子态?”
“是的,换句话说,在与宏电子发生物质波共振后,每一块芯片也转化成了宏量子,它们处于不确定状态,也就是同时处于两种状态:被烧毁和未被烧毁。刚才,在电脑启动的时候,它们处于后一种状态,在那个时候,CPU和内存条完好无损地插在主板上的插槽中,而我的观察使它们的量子态又坍缩到被烧毁的状态了。其实,从本质上说,球状闪电的能量释放,就是它与摸表的两团 概率云的重叠或部分重叠。”
“那么,在没有观察者的时候,那些芯片何时处于完好状态的呢?”
“这不确定,只是一个概率时间,你可以认为,这台电脑笼罩在那些芯片的概率云之中。
“那些被烧掉的试验动物,它们也处于量子态吗?“我紧张地问,预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丁仪点点头。
我实在没勇气问出下一个问题,丁仪平静地看着我,显然早已知道我在想什么。
“是的,还有人,所有死于球状闪电的人,都处于量子态,严格地说他们并没有真正死去,他们都是薛定谔的猫,在不确定中同时处于生和死两种状态。”丁仪站起身来踱到窗前,看着外面浓重的夜色,“对于他们,生存还是死亡,确实是个问题。”
“我们能见到他们吗?”
丁仪对着窗挥了一下手,像是要坚决赶走我脑子中的这个念头:“不可能,我们永远不可能见到他们,因为他们的坍缩态是死亡,他们只能在量子态中的某个概率上以生存状态存在,当我们作为观察者出现时,他们立刻坍缩到毁灭态,坍缩到他们的骨灰盒或坟墓中。”
“你是说,他们活在另一个平行世界?”
“不不,你理解有误,他们就活在我们的世界,他们的概率云可能覆盖着相当大的范围,也许,他们现在就站在这个房间中,站在你背后。”
我的脊背一阵发冷。
丁仪转过身来指着我的身后:“但当你回头看时,他们立刻坍缩到毁灭态。相信我,你或其他人永远不可能见到他们,包括摄象机在内的任何观察者也永远不可能探测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能在现实世界留下非量子态的痕迹吗?”
“能,我想你已经见过这类痕迹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给我写信!”我失态地叫了起来,这时我说的他们只包括两个人了。
“相对于芯片这类物体,有意识的量子态生物,特别是人类的行为要复杂的多,他们是如何与我们的非量子态现实世界湖动的,仍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墓,这中间有许多逻辑上甚至哲学上的陷阱。比如:他们也许写信了,但这些信有多大概率成为非量子态而被你察觉到呢?另外,现实世界在他们眼中是否也是量子态的?要是那样,他们在你的概率云中找到现在这个状态的你是很困难的,对于他们,回家的路一定漫长而渺茫……好了好了,这是短时间内不可能想明白的事,牛角尖钻下去会把你弄垮的,以后再慢慢想吧。“
我没说话,怎么可能不想呢?
丁仪从桌子上拿起一瓶我喝了一小半的红星二锅头,给我和他自己分别倒上一杯:“来来,这个也许能把那些事从你脑子里赶走。“
当烈酒在我的血液中烧起来时,纷乱的脑子确实空旷了一些。
“我的思想已经混乱到极点了。”我头脑昏沉地倒在床 上。
“你应该找些事干。”丁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