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望去,那辽阔的江水,淡淡漠漠的,看不见波浪了,只是远近都充满了寂寞。那种白白的烟雾,不但充满了大江,而且充满了大江的两岸,它像是在等待着,等待着假若来了“难船”,它们就要吞没了它。
从正面望去,这江也望不到尽头,那遥远的地方也是一样起着白烟,那白色的烟雾,也是沉默不语的。它已经拟定了,假若来了“难船”,它非吞没了它不可。
这只渐渐丢了螺丝钉的小船,它将怎样逃出这危险呢?它怎么能够挣脱了它的命运?
那全船的乘客却不想到这些,因为汉口就在眼前了。他们都在欢欣鼓舞地张罗着下船,这船给人们的痛苦越大,人们就越容易快活,对于那痛苦也越容易忘记。
当全船的人,一看到了江汉关前那大钟楼,几乎是人人心里想着:
“到了,汉口到底是到了。”
他们可没有想想,这得以到了汉口的,是他们自己争取的呢?还是让船老板把他们乌七八糟地运到的?
总之,他们是快乐的,他们是喜出望外的,他们都是些幸运儿,他们都是些天之骄子。一个一个地摸着下巴,张着嘴,好像张着嘴在等着吞点什么东西似的,或者他们都眼巴巴地要把那江汉关站着的大钟楼吃下去似的。
有的人连“到了,汉口到底是到了”这句感慨的话都没有,只是心里想着:
“上岸之后,要好好洗一个澡,要好好地吃一顿。”
一会工夫,船就停在了那大钟楼前边的江心上。这并不是到了码头,而是在等候着检疫处的人员上来验病的。
检疫处的人来了,坐着小白汽艇,干净得好像条大银鱼似的。那船上的检疫官也全身穿着自衣裳,戴着白帽子,嘴上还挂着白色的口罩。
那小汽船开得非常之快,哇啦哇啦的,把江水搅起来一溜白浪。这小汽船跑到离江心三丈多远的地方,就停下来。那检疫官向着江心大喊着:
“船上有病人没有?”
船老板在甲板上喊着:
“没有。”
于是那检疫官一摆手!
“开吧!”
于是载着马伯乐的这汽船,同时还载着两三个患赤痢的,一个患虎列拉的,就开到码头上去了。
船到了码头,不一会工夫,船就抢着下空了。
他们都是天之骄子,他们活灵活现的,他们快活得不能自制,好像在一小时之前,他们刚刚买了彩票中了头彩的样子,快活到发狂的程度,连喊带叫的。人们跑到了岸上,人们就都散开了。
没有一个人在岸上住一住脚,或者是回过头来望一望,这小船以后将出什么危险!
这个,人们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不一会工夫,那抢着登到岸上去的人,连个影儿都本见了。
第五章
马伯乐到了汉口,没有住在汉口,只在旅馆里边住了两天,就带着太太和孩子搬到武昌来住了。因为那边有他父亲的一个朋友,原先在青岛住的时候,也是信教的,可不知现在信不信了,只见那客厅里边摆着一尊铜佛。
马伯乐一到了汉口,当天就跑到了王家的宅上去拜会了一趟。
那王老先生说:
“你们搬到武昌来住吧!武昌多清静。俺在武昌住了将近十年……离开了青岛,到了汉口就住武昌了。一住住到今天,俺……”
那山东的口音,十年居然未改。马伯乐听了觉得很是亲热。
不一会工夫,又上来了两盘点心。马伯乐一盘,王老先生一盘。那是家做的春卷,里边卷的冬笋、粉条、绿豆芽,其味鲜而爽口。马伯乐一看那点心,就觉得人生是幸福的。
本来他是很客气的,不好意思开口就吃,但这哪能不吃呢?那是黄洋洋的用鸡蛋皮卷着的,真干净得可爱呢,真黄得诱眼呢!
马伯乐开初只在那蛋卷的一头,用刀子割了一小点,送到嘴里去,似乎是在尝尝。他自己心里想,可别吃得大多,吃得大多让人家笑话。
当他跟王老先生谈着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就又割了一小点送到了嘴里。
谈话谈到后来是接二连三地谈着。王老先生问他父亲那保险公司里还有点股子吗?
马伯乐说:
“没有了,抽出来了。”
马伯乐一张嘴就把一块切得很大的蛋卷送到嘴里去了。还没有来得及咽下,玉老先生就又问他:
“听说你父亲又捐了一块地皮,建了一座福音堂?”
马伯乐说:
“还没有,还没有。”
他一张嘴就又把一块切得很大的蛋卷塞到嘴里去了。
这回这嘴可嫌太小了点,蛋卷在那里边翻不过身来,挤挤擦擦的,好像那逃难的火车或是那载着逃难的人的小船似的。马伯乐的嘴里边塞得没有立足之地了。
马伯乐想,这回可糟糕,这回可糟糕!因为那东西一时咽不下去,人又不是鱼或是蛇,吃东西可以整吞的。可是马怕乐的舌头,不容它翻过身来。
这一下子马伯乐可上了个当,虽然那东西好歹总算咽下去了,但是把马伯乐的眼圈都急红了。
过半点钟的样子,马伯乐没有再吃。
谈来谈去,总是谈得很连贯的,马伯乐偶尔把眼情扫了那蛋卷一下,就又想要动手,就又想要张口。恰好那女工又送上来一盘热的,是刚从锅底上煎出来的。
马伯乐一看,心里就想:
“这回可不能吃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那蛋卷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回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