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算气出完了呢?这个他自己也摸不清楚。不过,大概是那样了,总算把气平了一平,平到使人受得住的程度,最低限度他感觉是那样。
所以马伯乐每当他生气的时候,他就勇敢起来了。平常他绝对不敢说的,在他气头上,他就说了。平常他不敢做的,在他气头上,他就绝对地敢做。
可是每当他做了之后,或是把话一说出了之后,他立刻就害怕起来。
他每次和太太吵架,都是这样的。太太一说他几句,他就来了脾气了,他理直气壮地用了很会刺伤人的话,使人一听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忍耐的话,好像咒骂着似的对着太太说了出去。果然太太一听就不能忍耐了,或是大声地哭起,或是大声地和他吵起。一到这种时候,马伯乐就害怕了。
他一害怕,可怎么办呢?
他下楼就逃了。
马伯乐如果是在气头上,不但对太太是勇敢的,就是他对他自己也是不顾一切的,非常之勇敢的,有的时候他竟伸出手来打着自己的嘴巴,而且打得叭叭地响。使别人一听了就知道马伯乐是真的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可并非打着玩的。
现在马伯乐是在旅馆里,同时又正是他在气头上。为什么这次他只瞪眼睛而没有打嘴巴呢?这是因为旅馆的房间里除了他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假如打嘴巴,不也是白打吗?不也是没有人看见吗?所以现在他只拼命地瞪着眼睛。他把眼睛瞪得很厉害,他咬矛切齿地在瞪着,瞪得眼珠子像两盏小油灯似的发亮。仿佛什么他讨厌的东西,让他这一瞪就会瞪瘫了似的。
瞪一瞪眼睛,不是把人不会瞪坏的吗?何况同时又可以出气的呢!所以马伯乐一直地继续着,继续了两个多钟头。
两三个钟头之后,太太带着孩子们从街上回来了,在过道上闹嚷嚷地由远而近。等走到他们自己的房间的门前,是约瑟一脚把门踢开,踢得门上的玻璃哗哗啦啦地,抖抖擞擞地响着。
约瑟是第一个冲进屋来的,后边就跟着大卫、雅格和他们的妈妈。
喧闹立刻就震满了房间。太太不住他讲着街上她所见的那些逃难的,讨饭的,受伤的。她说,伤兵一大卡车,一大卡车地载呵!她说那女救护员每个伤兵车上都有,她们还打着红十字旗。还有难民也是一车一车地载,老的,小的,刚出生的孩子也有。说着说着,她就得意起来了,她像想起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似的,她举着手,她把声音放低一点,她说:
“这年头女人可是遭难了,女人算是没有做好事,……就在大门洞子,就在弄堂口还有女人生了孩子咧!听得到小孩子呱呱地哭咧。大门洞子聚着一堆人围着……”
太太还没有说完,马伯乐正在静静地听着的时候,约瑟跳过来了,跳到父亲的膝盖上去,捏着父亲的耳朵就不放。马伯乐问他要做什么,他也不说,只是捏住了耳朵不放。
马伯乐的脾气又来了,本想一下子把他从身上摔下去。但是他因为太太的关系,他没有那么做。他说:
“约瑟,你下去玩去吧……去跟雅格去玩。”
马伯乐一点也没有显出发脾气的样子来。所以约瑟就更无法无天起来,用手挖着他父亲的鼻子,张着嘴去咬他父亲的耳朵,像一条小疯狗似的逞凶起来。
马伯乐本想借着这机会和太太谈一谈关于他们自己的今后逃难的方针……可是因为孩子这一闹,把机会闹完了。太太已经把那从街上得来的兴奋的感情闹光了,太太躺到床上去了,而且有些疲倦的样子,把眼睛合了起来了。
太太就要睡着了。
等约瑟闹够了,从他身上跳下去,去和大卫玩了好些时候了,马伯乐仍是用眼睛瞪着约瑟,不但瞪约瑟,就连大卫一起瞪。
不过终归大卫和约瑟还是小孩子,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他们还是欢天喜地地玩。马伯乐往床上看一看,太太也睡着了。孩子们一个个地在爬着椅子,登着桌子,你翻我打地欢天喜地地闹着。马伯乐瞪了他们一会,觉得把气已经出了,就不再瞪他们了。
他点起一只纸烟来,他坐在一只已经掉落了油漆的木椅上。那木头椅子是中国旧式的所谓太师椅子,又方又大而且很结实,大概二十多斤重的重量。大概中国古时候的人不常搬家,才用了质地过于密的木料做着一切家具。不但椅子,就是桌子,茶几,也都是用硬木做的。
偏偏马伯乐所住的旅馆是一个纯粹为中国人所预备的。在这旅馆里住着的人物,是小商人,是从外埠来到上海,而后住了几天就到别的地方去的。而多半是因为初到上海来,一切都很生疏,就马马虎虎地在这旅馆里边住上三两天,三两天过后走了也就算了,反正房价便宜。至于茶房招待得好坏,也就没有人追究。
这旅馆里的茶房是穿着拖鞋的,不穿袜子,全个的脚都是泥泥污污的。走起路来把肚子向前凸着,两只脚尖向外。住在这旅馆里的客人,若喊一声“茶房”,必得等到五分钟之后,或八分钟之后,那似乎没有睡足的茶房才能够来到。
竟或有些性急的住客,不止喊一声茶房,而要连串喊好几声。但是那都完全没有用,也同样得等到五分钟之后或八分钟之后茶房才能够来到。而来到住客房间门外的是个大胖子,睡眼模糊的,好像猪肉铺里边的老板。客人说:“买一包香烟,刀牌的。”
客人把钱交给了这个大胖子,大胖子也就把钱接过来了。
接过钱来之后,他迟钝地似乎是还在做梦似的转不过身来,仍在那儿迷迷糊糊地站了一会,而后用手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肚子向前用力地突出着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