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翻了一个身,他又仔细思索了一会,觉得不行,不怎样妥当,一看就会看出来,这是我瞎说。上海还并未开火,我可怎么去投的军?往哪里投,去投谁,这简直是笑话,说给小孩子,小孩子也不会信,何况太太都让我骗怕了。她一看,她就知道又是我想法要她的钱。他又想了第二个方法:
“这回说,我要去当共产党,父亲最怕这一手,太太也怕得不得了。他们都相信共产党是专门回家分他父母妻子的财产的。他们一听,就是太太未必来,也必寄钱给我的,一定寄钱给我的,给我钱让我买船票赶快回家。”
马伯乐虽然又想好了一条计策,但还不妙,太太不来终究不算妙计,父亲给那一点点钱,一花就完,完了还是没有办法。还是太太跟在旁边是最好,最把握,最稳当。
“那么以上两个计划都不用。用第三个,第三个是太太怀疑我……我若一说,在上海有了女朋友,看她着急不着急,她一定一夜气得睡不着觉,第二天买船票就来的。我不要说得太硬,说得太硬,她会恼羞成怒,一气便真的不来了。这就吞吞吐吐地一说,似有似无,使她不见着人面不能真信其有,不见人面又不能真信其无,惟有这样她才来得快,何况那年我不是在上海真有过一个女朋友吗?”
就这么办,马伯乐想定了计划,天也就快亮了。
他差不多一夜也没有睡。第二天起来是昏头昏脑的,好像太标记陽也大了,地球也有些旋转。有些脚轻头重,心里不耐烦。
从这一夜起,马伯乐又陰郁下来,觉得很没有意思,很空虚,-直到虹口开了大炮,他也没再兴奋起来。
北四川路开始搬家的第三天,“今晚定要开火”的传闻,全上海的人都相信了。
那夜北四川路搬家的最末的一班车子,是由英国巡捕押着逃出来的,那辆大卡车在夜里边是凄怆的很。什么车子也没有,只有它这一辆车子突突地跑了一条很长的空洞洞的大街,这是国际的逃难的车子,上边坐着白俄人,英国人,犹大人,也有一两个日本人。本来是英国捕房派的专车接他们的侨民的,别的国人也能坐到那车子上面,那是他们哀求的结果。
大炮就要响了,北四川路静得鸦雀无声,所有的房子都空了,街上一个人也看不见。平常时满街的车子都没有了。一切在等待着战争。一切都等候得很久了。街上因为搬家,满街飞着乱纸。假如市街空旷起来,比旷野更要空旷得多。旷野是无边的,敞亮的,什么障碍也没有:而市街则是黑漆漆的,鬼鬼祟祟的,房屋好像什么怪物似的,空旷得比旷野更加可怕。
所有的住在北四川路的日本人,当夜都跑到附近的日本小学堂里去了。也可以说所有住在上海的日本人都集中在日本小学堂。一方面他怕和中国冲突起来损害着他们的侨民,另一方面他们怕全心全意的侨民反对这个战争,也许要跑到中国方面来。所以预先加以统制,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日本人,就都得听命集中在一起,开起仗来好把他们一齐派兵押着用军舰运回日本去。
所以北四川路没有入在呼吸了。偶尔有一小队一小队的日本警察,和几批主人逃走了,被主人抛下来的狗在街上走过。
北四川路完全准备好了,完全在等待着战争。英租界、法租界却热闹极了,家家户户都堆满了箱笼包裹,到处是街谈巷议。新搬来的避难的房客对于这新环境,一时不能够适应下来,所以吵吵闹闹的,闹得大家不得安定,而况夜又热,谣言又多,所以一直闹到天明。
天亮了,炮声人们还没有听到。
也许是第二天夜晚才发炮呢!人们都如此以为着。
于是照常地吃饭,洗衣裳,买米买柴。虽然是人们都带着未知的惊慌之色,但是在马伯乐看来,那真是平凡得很,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人们仍是照旧生活的样子。
“这算得了什么呢,这是什么也算不了的。”
马伯乐对于真正战争的开始,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他看得再没有那么平凡的了。他不愿意看了,他不愿意听了,他也不再出去巡查去了。在他一切似乎都完了,都已经过去。
日本人打中国那好比是几年前的事情。中国人逃难也陈旧得像是几年前的事情。虽然天天在他心目中的日本大炮一直到今天尚未发响,可是在他感情上就像已经开始打了好几天或好几个月那般陈旧了。
所以马伯乐再要听到谣传,说是日本人今天晚上定要开火之类,他一听就要睡着的样子。他表示了毫不关心的态度,他的眉头皱着,他的两个本来就很悲哀的眼睛,到这时候更显得悲哀了。
他的心上反复地想着的,不是前些日子他所尽力宣传的日本人就要打来,而是日本人打来了应该逃到哪里去。“万事必要做退一步想。”
他之所谓退一步想,就是应该往什么地方逃。
“小日本打来必要有个准备。”
他之所谓准备,就是逃的意思。绝不是日本人打来的时要大家一齐拼上了去。那为什么他不说“逃”而说“准备”,因为“准备”这个字比“逃”这字说起来似乎顺耳一些。
马伯乐到现在连“准备”这个字也不说了。而只说:
“万事要做退一步想。”
他觉得准备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应该立刻行动起来了。不然,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到人人都逃的时候可怎么办?车船将都要不够用了。一开起战来,交通将不够用的,运兵的运兵,载粮的载粮,还有工夫来运难民吗?逃难不早逃,逃晚了还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