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一听,确是真的了。他心里一高兴,他想:
“这还不好好看看吗?这样的机会不多呀!今天不看,明天就没有了。”
所以马伯乐沿着北四川路,便往北走去,看看逃难到底是怎么个逃法,于是他很勇敢地和许多逃难的车子相对着方向走去。
走了不一会,他看见了一大堆日本警察披着黑色的斗篷从北向南来了。在他看来,好像是向着他而来的。
“不好了,快逃吧?”
恰好有一辆公共汽车从他身边过,他跳上去就回来了。
这一天马伯乐兴奋极了。是凡他所宣传过的朋友的地方,他都去了一趟,一开口就问人家:
“北四川路逃难了,你们不知道吗?”
有三两家知道一点,其余的都不知道。马伯乐上赶着把实情向他们背述一遍,据他所见的,他还要偷愉地多少加多一点,他故意说得比他所看见的还要严重,他一连串地往下说着:
“北四川路都关门了,上了板了。北四川路逃空了,日本警察带着刺刀向人们摆来摆去……那些逃难的呀,破马张飞地乱跑,满车载着床板,锅碗瓢盆,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逃得惨,逃得惨……”
他说到最后还带着无限的悲悯,用眼睛偷偷地看着对方,是否人家全然信以为真了,若是不十分坚信,他打算再说一遍。若是信了,他好站起来立刻就走,好赶快再到另一个朋友的地方去。
时间实在是不够用,他报信到第七家的时候,已经是夜十一点钟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是又疲乏,又饿,全身的力量全都用尽了。腿又酸又软的,头脑昏昏然有如火车的轮子在头里眶当眶当地响。他只把衬衫的钮扣解开,连脱去都没有来得及,就穿着衣裳和穿着鞋袜,睡了一夜。
这一夜睡得非常舒服,非常安适。好像他并不是睡觉,而是离开了这苦恼的世界一整夜。因为在这一夜中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没有做梦,没有想到将来的事情,也没回忆到过去的事情。苍蝇在他的脸上爬过,他不知道。上海大得出奇的大蟑螂,在他裂开了衬衫的胸膛上乱跑一阵,他也不觉得。他疲乏到完全没有知觉了。他一夜没有翻身,没有动一动,仍是保持着他躺下去的那种原状,好像是他躺在那里休息一会,他的腿伸得很直的,他并非像是睡觉,而一站起来随时可以上街的样子。
这种安适的睡法,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也不能有过几次。尤其是马伯乐,像他那样总愿意把生活想得很远很彻底的性格,每每要在夜里思索他的未来,虽不是常常失眠,睡得不大好的时候却很多。像今夜这种睡法,在马伯乐有记忆以来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他和他太太恋爱成功举行了订婚仪式的那夜,他睡得和这夜一般一样的安适。那是由于他多喝了酒,同时也是对于人生获得了初步胜利的表示。
现在马伯乐睡得和他订婚之夜一般一样的安适。
早晨八点钟,太陽出来的多高的了,马伯乐还在睡着。弄堂里的孩子们,拿着小棍,拿着木块片从他屋外的墙上划过去,划得非常之响。这一点小小的声音,马伯乐是听不见的。其余别的声音,根本就传不进马伯乐的房子去。他的房子好像个小石洞似的和外边隔绝了。太陽不管出得多高,马伯乐的屋子是没有一个孔可以射进陽光来的。不但没有窗子,就连一道缝也没有。
马伯乐睡得完全离开了人间。
等他醒来,他将不知道这世界是个什么世界,他的脑子里边睡得空空的了,他的腿睡得麻木。他睁开眼睛一看,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看了半天,只见电灯黄昏昏地包围着他。他合上了眼睛,似乎用力理解着什么,可是脑筋不听使唤。他仍是不能明白。又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很久,他才站起来。站起来找他的皮鞋。一看皮鞋是穿在脚上,这才明白了昨天晚上是没有脱衣裳就睡着了。
接着,他第一个想起来的是北四川路逃难了。
“这还得了,现在可不知道逃得怎样的程度了!”
于是他赶忙用他昨天早晨洗过脸的脸水,马马虎虎地把脸洗了,没有刷牙就跑到弄堂口去视察了一番。果然不错,逃难是确确实实的了,他住的是法祖界福履理路一带。不得了啦,逃难的连这僻静的地方都逃来了。
马伯乐一看,那些搬着床的,提着马桶的,零零乱乱的样子,真是照他所预料的一点不差,于是他打着口哨,他得意洋洋地走回他的屋中。一进门照例地撞倒了几个瓶子、罐子。
他赶快把它们扶了起来。他赶快动手煎蛋炒饭,吃了饭他打算赶快跑到街上去查看一番,到底今天比昨天逃到怎样的程度了。
他一高兴吃了五个蛋炒饭。平常他只用一个蛋,而今天用了五个。他说:
“他妈的,吃罢,不吃白不吃,小日本就……就打来了。”
他吃了五个蛋炒饭还不觉得怎样饱,他才想起昨天晚上他还没有吃饭就睡着了。
马伯乐吃完了饭,把门关起来,把那些葱花油烟的气味都锁在屋里,他就上街去了。
在街上他瘦骨嶙峋的,却很欢快地走着,迈着大步。抬着头,嘴里边不时打着口哨。他是很有把握的,很自负的。
用了一种鉴赏的眼光,鉴赏着那些从北四川路逃来的难民。
到了傍晚,法祖界也更忙乱起来了。从南市逃来的难民经过辣斐德路,萨坡赛路……而到处搬着东西。街上的油店,盐店,米店,没有一家不是挤满了人的。大家抢着在买米。
说是战争一打了起来,将要什么东西也买不到的了。没有吃的,没有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