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干什么!
马伯乐说:“咱们下楼去仔细看看。”
没有人和他同去,只得一个人去了。他站在那儿,他歪着脖,他把那牌子用手敲得眶眶地响。他回来,上了楼,没有说别的,只骂了一句:
“店铺还不知哪天关门,他妈的牌子可做得不错。”
没有几天,马伯乐的书店就先关了门。总计开店三个月,房钱饭钱,家具钱……开销了两千块。大概马伯乐的腰里还有几百,确实的数目,外人不得而知。
他的书店是一本书也没有出,就关了门了。
马伯乐说:
“不好了,又得回家了。”
于是好像逃难似的在几天之内,把东西就都变卖完了。
这变卖东西的钱,刚刚够得上一张回家的船票。马伯乐又口家去了。
马伯乐在家里的地位降得更低了。
他说:“怎么办呢,只得忍受着吧。”
当地的朋友问他在上海开书店的情形,他伤心的一字不提,只说:
“没有好人,没有好人。”
再问他:“此后你将怎样呢?”
他说:“上帝知道,也许给我个机会逃吧!”
马伯乐刚一口到家里,太太是很惊疑的。等她晓得他是关了店才回来的,她什么也没有表示。并没有和他争吵,且也什么不问,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她的脸和熨斗熨过似的那么平板,整天不跟他说一句话。她用了斜视的目光躲避着他,有时也把眼睛一上一下地对着他,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生人一般。吃饭了,老妈子来喊的时候,太太抱起小女孩雅格来就走了,并不向他说一声“吃饭啦”,或“吃饭去”。
只有雅格伏在大大的肩上向他拍着手,一面叫着爸爸。马伯 乐看了这情景,眼泪立即满了两眼。
他觉得还是孩子好,孩子是不知道爸爸是失败了回来的。
他坐在桌上吃饭,桌上没有人开口和他讲话。别人所讲的话,好像他也搭不上言。
母亲说:“黄花鱼下来了,这几天便宜,你们有工夫去多买些来,腌上。”
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都答应着说去买。
父亲这几天来,一句话不说,银筷子碰着碗边嘤嘤地响。父亲吃完了一碗饭,梗妈要接过碗去装饭,老爷一摇头,把饭碗放下,站起来走了。
大黑猫从窗台上跳下来,跳到父亲离开的软椅上蹲着,咕噜咕噜的。那猫是又黑又胖。马伯乐看看它,它看看马伯乐。
马伯乐也只得不饱不饿地吃上一碗饭就退出饭厅来了。
后来父亲就不和马伯乐一张桌吃饭,父亲自己在客厅里边吃。吃完了饭,那漱口的声音非常大,马伯乐觉得很受威胁。
母亲因为父亲的不开心也就冷落多了。老妈子站在旁边是一声不敢响。
雅格叫着要吃蛋汤时,马伯乐用汤匙调了一匙倒在雅格的饭碗里,孩子刚要动手吃,妈妈伸手把饭碗给抢过去了,骂着那孩子:
“这两天肚子不好,馋嘴,还要吃汤泡饭。”
雅格哭起来了。马伯乐说:
“怕什么的,喝点汤怕什么?”
太太抱起孩子就走了,连睬也没有睬他。
全家对待马怕乐,就像《圣经》上说的对待魔鬼的那个样子,
连小雅格也不让爸爸到她的身边了。雅格玩着的一个小狗熊,马伯乐拿着看看,那孩子立刻抢过去,突着嘴说:
“你给我,是我的。”
苹果上市的时候,马伯乐给雅格买来了,那孩子正想伸手去拿,妈妈在旁瞪了她一眼,于是她说,
“我不要……妈说妈买给我。”
马伯乐感到全家都变了。
马伯乐下了最后的决心,从太太房间,搬到自己的书房去了,搬得干干净净,连一点什么也没有留,连箱子带衣裳带鞋袜,都搬过去了。他那跟着他去过两次上海的化学料的肥皂盒,也搬过去了。好像是他与太太分了家。
太太一声也没有响,一眼也没有看他,不用声音同时也不用眼睛表示挽留他,但也没一点反对他的意思,好像说,他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与她是一点也不相干的。
马伯乐最后一次去拿他的肥皂盒时,他故意表示着恶劣的态度,他很强横的样子,一脚就把门踢开了。
眼睛是横着看人的,肥皂盒就在镜台上,他假装看不见,他假装东找西找,在屋里走来走去,开遍了抽屉,他一边开着,他一边用眼梢偷看着大太。太太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着。马伯乐想:
“你怎么就不和我说一句话呢?就这么狠心吗?”
到后来他简直乱闹起来。在他生起气来的时候,他的力气是很大的,弄的东西乒乓地乱响,可是太太什么反应也没有,简直没有看见他。于是他就把肥皂盒举起来摔在地上了。
“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等了一会,他想太太这回大概受不住了!
可是太太一声没有响,仍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着。
马伯乐看看,是一点办法没有了,于是拾起肥皂盒子来,跑到他自己安排好的屋中去。从此他就单独地存在着。
马怕乐很悲哀地过着生活。夜里打开窗子一看,月亮出来了,他说:“月亮出来了,太陽就看不见了。”
外边下雨了,他一出大门他就说:
“下雨了,路就是湿的。”
秋天树叶子飘了一院子,一游廊。夜里来了风,就往玻璃窗子上直打,这时马伯乐在床上左翻右转,思来想去。古人说得好,人生是苦多乐少,有了钱,妻、子、父、兄;没有钱,还不如丧家的狗,人活着就是这么一回子事,哪有什么正义真理,还不都是骗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