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我傻乎乎地坐到教室里准备上课了。夹着讲义走进来的张青海一眼就看到了我,他一脸奇怪地问我: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里干什么?本来我是来上课的,可他这么一问我就不知道了。他说:
“你站起来。”
我慌忙站起来。他让我走出去,我就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操场中央,我四下望望,不知道他要我走到哪里去。犹豫了片刻后,我只能鼓起勇气往回走,重新来到教室里,我提心吊胆地问张青海:
“老师,我要走到哪里去?”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依然是软绵绵地问我:
“你上午在哪里?”
我扭过头去,看到了操场对面那间小屋子,我才恍然大悟。我问:
“我要到那小屋子里去?”
他满意地点点头。
那天下午我继续被关在那间小屋子里,我一直拒绝承认惹恼了他们。于是王立强来到了学校,身穿军装的王立强来到后,仔细听着他们的讲叙,其间有几次回过头来责备地望了望我。我当初多么希望他也能认真地听一听我的申辩,可他听完老师的讲叙后,根本就不关心我会说些什么。他带着明显的歉意告诉他们,我是他领养的,领养时我已经六岁了。
他对他们说:
“你们也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已经有一些很难改变的习 性了。”
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但他没有像老师那样逼我承认,这方面的话他一句都没说。他很快就站起来说是有事走了,他这样做也许是为了避免伤害我。如果他继续呆下去,他就很难不去附和老师的话。他逃脱了这个令他尴尬的处境。我却是充满了委屈,他那么认真地听老师讲叙,可一句也不来问我是不是这样。
要不是后来李秀英对我的信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初的我深陷于被误解的绝望之中,那是一种时刻让我感到呼吸困难的情感。没有人会相信我,在学校里谁都认为那标语是我写的。我成了一个撒谎的孩子,就是因为我拒不承认。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时,我接受了双重折磨。在被误解的重压之下,我还必须面对回家以后的现实,我想王立强肯定将这事告诉李秀英了。我不知道他们会给我什么样的处罚。我就这样几乎是绝望地回到家中,一听到我的脚步,躺在床 上的李秀英立刻把我叫过去,她十分严肃地问我:
“那标语是不是你写的?你要说实话。”
整整一天了,我接受了那么多的审问,可没有一句是这样问的。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我说:
“不是我写的。”
李秀英在床 上坐起来,尖利地喊叫王立强,对他说:
“肯定不是他写的,我敢保证。他刚来我们家时,我偷偷将五角钱放在窗台上,他都很老实地拿过来交 给我。”然后她面向我,“我相信你。”
王立强在那边屋子里表达了对老师的不满,他说:
“小孩又不懂事,写一条标语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秀英显得很生气,她指责王立强:
“你怎么能这样说,这样不就等于你相信是他写的了。”
这个脸色苍白脾气古怪的女人,那一刻让我感动得眼泪直流。她也许是因为用力说话,一下子又瘫在了床 上,轻声对我说:
“别哭了,别哭了,你快去擦玻璃吧。”
在家中获得了有力的信任以后,并没有改变我在学校的命运。我在那间光线不足的小屋子里,又呆了整整一天。隔离使我产生了异常的恐怖。虽然我和别的同学一样上学,也一样放学回家,可我却是来到这间小屋子,被两个处于极端优势的成年人反复审问。我哪经受得住这样的进攻。
后来他们向我描绘了一个诱人的情节。他们用赞赏不已的口气,向我讲叙了这样一个孩子,和我一样的年龄,也和我一样聪明(我意外地得到了赞扬),可他后来犯了一个错误。
他们不再气势汹汹,开始讲故事了,我凝神细听。这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偷了邻居的东西,于是他在自己心里受到了指责,他知道自己犯错误了。后来经过一系列的思想斗争,他终于将东西还给了邻居,并且认了错。
林老师这时亲切地问我:
“你猜,他受到批评了吗?”
我点了点头。
“不。”她说。“他反而受到了表扬,因为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们就这样引诱我,让我渐渐感到做了错事以后认错,比不做错事更值得称赞。遭受了过多指责以后,我太渴望得到称赞了。我是怀着怎样激动和期待的心情,终于无中生有地承认了下来。
两个达到了目的的成年人总算舒了一口气,然后精疲力竭地靠在椅子上,古怪地看着我。他们既没有称赞我,也不责骂。后来是张青海对我说:
“你去上课吧。”
我走出了小屋子,穿过陽光闪烁的操场,心里空荡荡地走向了教室。我看到教室里许多同学都扭过头来向我张望,我感到自己开始脸红了。
可能是三天以后,那天我很早就背着书包皮去学校。走进教室时我吓一跳,张青海独自一人坐在讲台后面,讲台上放着他的讲义。他看到我立刻招了招手,我走到了他身旁,他轻声问我:
“你知道林老师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她呢?她甜美的嗓音在那间小屋子里责骂恫吓过我,也是她说过我聪明。我点点头。
张青海微微一笑,神秘地告诉我:
“她被关起来了。她家里是地主,她一直隐瞒着,后来派人去调查才知道的。”
我吃了一惊。林老师被关起来了?前几天她还和张青海一起审问我,那么义正词严,那么滔滔不绝。现在她被关起来了。
张青海低头看他的讲义去了,我走到了教室外面,望着对面那间小屋子,心里反复想着林老师被关起来,这令人吃惊的事。那时有几个同学走了进去,我听到张青海又在轻声告诉他们这些了。老师的微笑让我害怕,在那间小屋子里,林老师和他显得那么同心同德,现在他却是这样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