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吓人的老太太知道?
国庆轻声告诉我:
“人在害怕时就能看到菩萨。”
我立刻睁大眼睛去看灰暗的天空,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吓得都要哭出来了,我对国庆说:
“你可千万不要骗我。”
那时的国庆体现了令我感激的友情,他轻声鼓励我:
“你再仔细看看。”
我再次睁大眼睛,那时天完全黑了。害怕和虔诚终于让我看到了菩萨,我不知道是真正看到,还是在想象中看到,总之我看到了一尊有房屋那么大,像陽光那么金灿灿的菩萨,不过它一闪就消失了。
那位和死者亲密无间并且无所顾忌的老太太,由于生命还在极其苦恼地延续,她就不得不经常和极其陌生的现实打交 道。她用可怕的方式使国庆的灵魂得到安宁,国庆则以勇敢的行为在现实中保护了她。
她最为忧心忡忡的是那条经常盘踞在胡 同中央的黄毛狗,当她不得不上街买米买盐或者打酱油时,狗使她的害怕,远远胜过她使我的害怕。事实上那条没有孩子喜欢的丑八怪老狗,对谁都汪汪乱叫,可她却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作为了它唯一的敌人。那条狗一看到她就显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它汪汪吼着不断做出准备扑上去的姿态,其实它只是原地蹦垩而已。那时候她屋内墙上众多的死人就爱莫能助了。我看到过她被狗吓得浑身哆嗦,她的小脚在往回逃命时充满了弹性,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把身体摇摆得像一把正在煽动的扇子。那时候国庆的父亲还没有离家出走,我们三个孩子在后面幸灾乐祸地高声大笑。我向国庆家走去时,已经不用担心她在门缝后面的半张脸,她没有工夫在门后守候我们,而是坐在自己屋中哭哭泣泣。我们会贴到她的门上,从木缝里欣赏她撩起衣角擦眼泪。
后来,她通过死者和国庆建立了奇妙的默契,也就意外地得到了国庆的保护。那些日子里她每次上街都要有国庆走在身边,这样她就可以不必提心吊胆。那条黄毛狗每次汪汪叫着企图阻挡他们,国庆都蹲下身体做出一副捡石头的样子,狗就迅速逃窜了。他们继续往前走去时,老太太的眼神充满了对国庆的崇拜,我的同学则是骄傲地对她说:
“再凶的狗也都怕我。”
对狗的惧怕,使她每天都要跪在泥塑的观音前,虔诚地恳求菩萨保佑那条老狗长寿。国庆每次放学回家,她最先询问的就是那条狗还在不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就欣然微笑起来。
她最为担心的就是黄毛狗先她而死。她告诉国庆,去陰间的路途非常遥远,既黑又冷,她要穿上棉衣还要拿一盏油灯。如果狗比她先死,就会在陰间的路上守候她,她说到这里时紧张得全身发抖,她眼泪汪汪地说:
“到那时候你就帮不了我了。”
这个孤独的老女人,具有时代特有的固执和认真。她用了几十年的油瓶有自己的刻度,她不相信商店的售货员,他们灌油时眼睛总是望着别处。一旦油超过了刻度,她绝不会沾沾自喜,而是心怀不满地倒出来一点。如果没有到刻度,那么不加满她就不会走开,她会长时间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固执地看着油瓶。
她的丈夫似乎在很早以前就魂归西天。那个有很大力气的男人,生前对螺蛳有着古怪的热衷。他喜欢坐在夏天的天井里,摇着扇子悠然自得地吃着螺蛳。她几十年守寡生涯里,对丈夫最好的纪念还不是她力保了贞操,而是一丝不苟地继承了他的这一嗜好。生前的时候,那个男人占有了所有的螺蛳肉,她则是心甘情愿地去吃屁股上那截乱糟糟的东西。丈夫死后的几十年,她始终没去尝螺蛳肉的滋味,心满意足地吃着它们的屁股,把肉留给挂在墙上的丈夫。她把习惯和怀念融为了一体。
我的同学对螺蛳并不喜欢,可那位老太太将螺蛳吸得滑溜溜的响亮,而且每吸一次都伸出舌头舔去留在嘴唇上的残汁。这情形不断重复以后,国庆就很难去阻止嘴角流出的口水。食欲激动起来的国庆,试着去拿桌上的螺蛳肉时,这个老女人立刻惊慌了,她赶紧拍掉国庆手中的食物,凑近他的耳朵吓人地说:
“他看见啦。”
那个挂在墙上的死人确实是在看着他们。
我十二岁那年春天的时候,这个老太太终于获得了一劳永逸的长眠。她死在了路上。她是和国庆去街上买了酱油往回走时,突然感到自己的脚有点迈不动了。她说要找一个地方歇一下,说着走向了一个墙角,在陽光里懒洋洋地坐了下来,双手抱着酱油瓶。我的同学一直站在她的身旁,她闭上眼睛后,国庆以为她睡着了。我的同学无聊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那是陽春时节,他看到墙边的青草已经生长了出来,陽光使他眯缝起了眼睛。老太太中间曾睁开过眼睛,轻声细气地问他那条狗还在不在?国庆朝那条狗看看,狗正趴在胡 同中央昂着头注视着他们。他说在那里呢。老太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又闭上了眼睛。国庆仍然站在她身旁,有一会他心情愉快地看着陽光怎样在她脸上的皱纹里波动。
国庆后来告诉我们,她是迷了路以后冻死的。她去陰间的时候太匆忙了,都忘了穿棉衣和拿油灯。陰间的路长得走不完,又黑又冷。她在漆黑不见五指的路上走呀走呀,结果迷路了。前面呼呼的寒风吹过来,她被冻得直发抖,她实在走不动路了,只好坐下来。她就这样被冻死啦。
国庆在十三岁的时候,终于使自己成为了真正的自由 人。
他不愿意背着书包皮去接受老师滔滔不绝。当刘小青他们都升入了中学,国庆则开始干活挣钱了。
那时候我已经回到南门,当我开始了在家中的糟糕生活时,我的这位同学能够自食其力了,他干起了送煤的工作。他像一个真正的苦力那样,扁担上挂着一条脏乎乎的毛巾,衣服敞开,吭唷吭唷地将煤挑到用户的屋前。手帕作为过去的习惯,唯一被保存了下来。他放下沉重的煤担时,第一个动作就是摸出手帕擦一下嘴,即便是满头大汗,他也只是擦一下嘴。他的衣服口袋里增加了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他用清脆的声音和幼稚的礼貌,挨家挨户去打听是否需要他将煤挑来。最初的时候他的年龄很难得到人们信任,望着他瘦小的身材,有人会问:
“你挑得动煤吗?”
我的同学脸上堆满了聪明的笑容,他说:
“不让我试试,你怎么能知道呢?”
国庆以自己的诚实和精于计算,不久以后就博得用户的信任。煤厂的发货员无法在斤两上捞到他一丝便宜,到头来他稚气十足的神态,以及众人皆知的遭遇,使发货员出于喜爱和怜悯总是多给他几斤煤,当然最终受益的还是用户,反过来这种受益又使国庆生意兴隆。他几乎击败了那位在这个职业里干了二十多年的同行。
国庆后来的这位同行,在我记忆里有着十分醒目的形象,这个矮小的男人差不多是一个白痴。谁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别人随便叫他什么名字他都会答应。当他挑着煤急匆匆走去时,我们的叫唤是不会得到回答的。只有他挑着空担子同样急匆匆走来时,他们对他随心所欲的叫唤,他都会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答应。那时候我总是叫他“国庆”或者“刘小青”,而他们则叫出我的名字。他“嗯,嗯”地走去,从不抬起头来看我们。他永远是急匆匆地走路,仿佛他一辈子时刻都在赶火车。有一次我们叫他“厕所”,他也答应了,那一次把我们笑得全身发颠。可是这个对自己姓名满不在乎的人,对钱就一丝不苟了。而且他计算的速度惊人的快,当那些用户刚开始罗罗嗦嗦算着该付多少钱时,他已经把数目告诉他们了。这是居住在孙荡的人所听到的他唯一的话。
国庆和我们一起取笑他时,显然没想到日后竟然成为了他的同行。国庆的加入使他的饭碗敲掉了一个大角,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忙忙碌碌,这个可怜的人开始有更多的时间挑着空荡荡的担子,在街上寂寞却依然匆忙地行走。他似乎一点也不嫉妒国庆,我怀疑他可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这个对自己职业兢兢业业的男人,从来没有在脸上流露过笑容。他把煤倒入用户家中的煤篚后,还会十分自觉地从门后拿出扫帚和簸箕,清扫地上的煤屑。然后异常严肃地挑起空担走了出去。可是有一次在街上看到挑着同样担子了的国庆后,他竟然笑眯眯起来。
谁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样建立友谊的,人们开始经常看到这两个满身煤灰的人,在茶馆里相对而坐,笑逐颜开地喝着茶水。那个拥有无数名字,其实一个名字都没有的前辈,像个仆人似的把双手放在腿上,只是在喝茶时将一只手提起来一下。国庆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在茶盅旁放着一块手帕,喝一口茶水便擦一下嘴。衣衫褴褛并且脏肮的国庆,完全是一副落难公子的姿态。他们看上去虽然亲密无间,可没有人听到他们有过交 谈。
国庆获得职业后不久也获得了爱情,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长大以后也许是个美人,在当初可是看不出这一点。我见过这个名叫慧兰的小姑娘,那时候我还没有回到南门,国庆对她似乎还不屑一顾。她家就在国庆家所在的那条胡 同。这个扎着两根翘辫子的女孩,总爱站在门口甜滋滋地喊:
“国庆哥哥。”
她家的院子里种着令人激动的葡萄,有一年夏天,我和国庆,还有刘小青曾经有过一个周密的计划,将院内的葡萄在某个深夜洗劫一空。可是她家的围墙太高了。不过我们真正失败的原因还不是围墙,我们谁也无法在深夜出来,而不让家中的大人知道。那时国庆的父亲还没有离家出走。一想到成年人对我们可怕的惩罚,我们的计划尽管周密,也只能成为空想。
因此当国庆看到这个黄毛丫头后,已经升入初中的刘小青,还以为他是在打那些葡萄的主意。不识时务的刘小青还问国庆:
“要不要多叫几个人?”
他告诉国庆他可以叫上中学的同学,并且设法去搞一把梯子。
国庆听了非常生气,他对刘小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