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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文刊 · 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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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 7

当哥哥硬将她背在身上向城里走去时,母亲气得眼泪直流,她捶打着哥哥的脊背说:

“我会恨你到死的。”

然而走过那座木桥以后,母亲就安静下来,她趴在哥哥的背脊上,脸上开始出现少女般甜蜜的羞涩。

母亲是这年春节来临前死去的,那个冬天的晚上她吐血不止。起初母亲感到自己有一口血已经吐到了口腔里,她没有往地上吐去,怕弄脏了房屋,免得孙光平花力气打扫。已经卧床 不起的母亲,在那个晚上竟然能够下床 在黑暗中找到一只脸盆放在床 前。

第二天清晨,哥哥来到母亲房中时,看到母亲的头吊在床 沿下,脸盆里积了一层暗红的血,却没有弄脏床 单。哥哥来信告诉我说那天窗外雪花飞舞。母亲气息奄奄地在寒冷里度过她生命的最后一个白昼。英花始终守在母亲的身旁,母亲弥留之际的神态显得安详和沉着。到了晚上,这个一生沉默寡语的女人开始大喊大叫,声音惊人响亮。所有的喊叫都针对孙广才而去,尽管当初孙广才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 那里输送时,她一声不吭,可临终的喊叫证明她一直耿耿于怀。我的母亲死前反复叫道:

“不要把便桶拿走,我还要用。”

还有:

“脚盆还给我……”

母亲的喊叫罗列了所有被孙广才拿走的物件。

母亲的葬礼比我弟弟孙光明的要阔气一些,她是被安放在棺材里埋葬的。葬礼的整个过程,父亲孙广才被安排到了我从前的位置上,他也游离到了家人之外。就像过去别人指责我一样,孙广才由于远离葬礼同样遭受指责,虽然他和寡妇 的关系已被人们在内心确认。我父亲看着安放母亲的棺材抬出村口时,他神情慌乱地问一个村里人:

“这老太婆死啦?”

后来整个下午,村里人看到孙广才在寡妇 家中若无其事地喝酒。然而这天半夜村里人都听到了来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声。我哥哥听出了那是父亲在母亲坟前的痛哭。我父亲在寡妇 睡着以后偷偷来到坟前,悲痛使他忘记了自己是在响亮地哭喊。不久以后,我哥哥就听到了寡妇 的训斥声和简洁明了的命令:

“回去。”

父亲呜咽着走回寡妇 家中,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犹犹豫豫。

寡妇 昔日蓬勃的情欲随风消散以后,正式接纳了孙广才。

孙广才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表现出了对酒的无限热爱。他每天下午风雨无阻进城去打酒,回到家中时酒瓶已经空空荡荡。我可以设想父亲在路上喝酒时的浪漫,这个躬着背的老人在那条尘土飞扬或者雨水泥泞的路上走来时,由于酒的鼓励,我父亲像一个少年看到恋人飘散的头发一样神采飞扬。

孙广才是由他无限热爱的酒带入坟墓的。那天他改变了长期以来路上喝酒的习惯,而在城里一家小酒店里度过了他心醉神迷的时刻。当他醉醺醺回家时,在月光下步入了村口的粪坑。他掉下去时并没有发出惊恐的喊叫,只是嘟哝了一声:

“别推我。”

翌日清晨被人发现时,他俯身漂浮在粪水之上,身上爬满了白色的小虫。他葬身于最为肮脏的地方,可他死去时并不知道这些,他就完全有理由在寿终正寝时显得心安理得。

孙广才那天晚上掉落粪坑之后,另一个酒鬼罗老头随后醉意朦胧地走到那里。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迷糊不清地看到孙广才时,并不知道漂浮在粪水之上的是一个死人。他蹲在粪坑边研究了半晌,迷惑不解地问自己:

“是谁家的猪?”

随后他站起来喊叫:

“谁家的猪掉到……”

罗老头没喊完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后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说:

“别叫唤,我偷偷把它捞上来。”

完全被酒控制的罗老头,轻飘飘地窜回家中,取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和一根麻绳后又轻飘飘地回到原处。他先用竹竿将孙广才抵到对面坑边,然后拿着麻绳绕到那里,扑在粪坑边,将绳子系住孙广才的脖子。他自言自语:

“谁家的猪这么瘦,脖子和人差不多。”

接着他站起来,将绳子勒在肩膀上往前拉着走去。他嘿嘿一笑,说道:

“摸起来瘦,拖起来倒是很肥的。”

罗老头是将孙广才拖上来以后,俯下身去解绳子时才看清是孙广才,孙广才咧着嘴面对着罗老头。罗老头先是吓一跳,接着气得连连捶打孙广才的脸,他破口大骂:

“孙广才呵孙广才,你这条老狗,死了还装猪相来骗我。”

随后罗老头一脚将孙广才蹬回到粪坑里去,孙广才掉落后激起的粪水溅了罗老头一脸。罗老头抹了抹脸说:

“他娘的,还要捉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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