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罗本是个胆小鬼,平生最大的志向是做一等良民,但方才被桑霞一番义正辞严给教训了一番后,不禁心中羞愧,于是心一横,胆子大了几分。
一个巡捕的头从墙头上露出,老罗手持铁锨正好赶到:“请你下去。”
巡捕说:“我在执行公务。”
老罗眼一瞪,粗声粗气地警告那巡捕:“我知道你在执行公务,所以请你走大门。我们家有大门,全家都在恭迎你们。”
又一名巡捕从墙头上冒出来。
老罗声音更大:“执行公务要是被我这把铁锨打断孤拐,难为情吗?执行公务就大大方方、正正当当从大门进来,进来你该搜查搜查,该捉匪捉匪。你们是巡捕房,我们老百姓都会相帮你们执行公务啊!”
巡捕冷笑:“我要是不下去呢?”
老罗铁锨一挥:“那你的孤拐今天一定要被敲断了。”
“你敢!你个老不死的!你敲我一记试试!”
老罗往前逼近一步:“我先敲断孤拐,再跟你一块儿见官。你以为住这种华厦深宅的人都没有后台?”
老罗这话马上起了作用,巡捕嘀咕了几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摩托车被推到了棚子的最里面,桑霞和王沐天把破柜子、烂桌子往前推,把摩托遮挡住。王沐天已经浑身大汗,卷曲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桑霞不忍了,拿出一条手绢递给他,他不接,鄙夷地说:“你不就是怕我供出你吗?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开口的,我又不怕死……”
“这我已经了解了,你是不怕死。可惜,不怕死在一个地下工作者身上,是次要美德。”桑霞笑了一下,“我倒是希望你开口。只要我能尽快转移,你开口供出我,我都不在乎。因为我不想让你去死。你太年轻了。”
王沐天无法领会桑霞的意思,愤愤地说:“那是你!你才会开口!我王沐天不会!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自杀的!他听说上海失守,就把所有安眠药吞下去了。他说上海也到了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那个关头了……除了我母亲和我,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王沐天的神情又是痛苦,又是骄傲。桑霞看着他,轻声说:“以自杀来表示愤怒,太无力了,更是次要美德。我这回才知道你这种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是从哪里来的。原来有血脉相承。”
王沐天简直要气疯了:“不准你贬低我父亲!你一个从外国回来的人,懂个屁!你根本不懂让所有民族欺负的上海人的感情!我说的是真正的上海人。我们王家,从上海滩还是一个渔村的时候,就是上海人了!你根本不懂我们!”
前院传来锐利的哨音,王沐天和桑霞停下了争执。桑霞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十点十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今天所有的重大计划,全被破坏了。”
“计划,什么计划?”
桑霞剜了王沐天一眼:“我现在已经不能信任你了。”头也不回地走出棚子,来到自己的卧室,打开小皮包皮,取出里面的小手槍。又取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松紧带,将槍把套入一个套子,套子连着松紧带的一头儿,她把那头儿顺着连衣裙的袖子塞进去,又把松紧带的一头套在手腕上,用袖口遮住松紧带。
她的胳膊一挥,手槍从袖子里滑出,槍把落入手中,手同时举起槍。这套动作像一个千锤百炼的魔术师,娴熟,万无一失。
她把槍塞进袖口,向门口走去。她似乎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
巡捕班长下命令要搜查所有房间了,三伯伯还没赶到,朱玉琼孤零零地站在前院五内俱焚。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阵势,能撑到现在也真是难为她了。
管妈手里拿着几张纸快步走来,朱玉琼接过纸,拦住准备行动的巡捕班长:“喏,请长官签个名吧。”
巡捕班长一头雾水,看着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名称:“这是什么?”
朱玉琼上前一步,说:“清单啊!刚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所有古董和字画的清单都在这里,请你过目一下,签个字,万一砸坏了,碰碎了,或者你哪个手下有三只手的毛病,发生什么让我们双方不开心的事,还是你长官先签个名妥当一些。”
巡捕班长怒视着朱玉琼:“你这是胡 搅蛮缠!”
朱玉琼轻蔑地一笑:“唉,我怎么胡 搅了?你们见过这么多值钱的东西吗?见钱眼开的事天天发生,我不防一手行吗?请你签名!”
巡捕班长耍横:“我要是不签呢?”
“不签你们就别进去!”文的不行,那就来武的,朱玉琼蹭地一下倒在门厅门口,整个把门拦住,“要是从我身上跨过去,你就等着听你们法国主子的发落吧。”
这一次,一向没什么主张的朱玉琼把自己彻底豁了出去:没了儿子,没了家,她就没什么体面可以要。巡捕班长有些犹豫,但他还是抬起脚,从朱玉琼身上跨了过去。朱玉琼伸出手,拖住他的第二条腿,巡捕班长猛一使劲,脚蹬在朱玉琼胸口上。朱玉琼呻吟一声,放开了手。